“你媽以前住在香港的公寓,家裡一個中文字都找不到,因為沒有書、沒有雜誌、沒有報紙。方便面和零食上有中文字吧?可是她家什麼吃的都沒有,簡直是百無。真沒想到她現在竟然寫作出書了。”晚飯後兩個小女兒圍著南生阿姨聊天。“可是她有劇本啊!”女兒們搶著為我辯護。“對!對!對!你們真聰明!哈!哈!哈!還好我有劇本。”我好像找到了靠山。

在學校的時候,沒有看課外讀物的習慣,進入影圈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哪有時間看書。有一天閒得無聊,朋友提議去逛書店,進了書店也不知道該買什麼書,剛好前面一男一女正在討論他們出版書的事,那位女士看見我,上前自我介紹,原來她是作家曹又方,她推薦了方智出版社的《從已知中解脫》和《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我帶著它們旅行,在旅行中一口氣看完了《從已知中解脫》,茅塞頓開。正如作者印度大師克裡希那穆提(J. Krishnamurti)說的:“讀這本書就等於是智慧之旅,在讀的過程中不要問為什麼,也不要急著找答案,就是一路體會一路往下讀。”書上說,看風景不要只是你在看它,而是要把自己融入風景裡。在夏威夷的一個夜晚,我走出酒店房外的陽台,海風和著海浪聲吹起了我的長髮和衣裳,我照著大師說的融入風景裡,真的感受到自己是風景的一部分,那種感覺是無比地輕盈自在。讀《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有一句“如果你感覺痛苦,你就跟痛苦並存,把它吃掉,這樣痛苦就會消失”。這對我起了很大的作用,煩惱痛苦全被我吃光光。

結婚以後空閒多了,有時候提筆寫寫生活感受,總感覺書讀得不夠,詞彙有限,於是看到報紙介紹的書就買來看,朋友也送書給我,最初愛讀有關心靈、EQ和哲學性的書。金聖華送了我一本楊絳翻譯的《斐多》,書裡說的是,蘇格拉底受刑喝毒藥前,與朋友辯論死亡的對話。看到他面對死亡毫無恐懼,用自己的生命來見證他堅信真理的精神,感到非常震撼,買了幾十本與朋友分享。

寫文章以後,認識了許多文化界的朋友,收到的書就更多了,現在我的客廳、書房、睡房、洗手間和鏡子上,到處都是“字”。

本來以為搬家最多的會是衣服、皮包、鞋子。進了新家,推開房門,牆邊堆了一摞摞的書,以為還沒上架,秘書說書櫃已經塞滿了,畫冊暫時放在電視櫃上。怎可能有那麼多書?我疑惑地打開書櫃,哇!整牆的書,看了好高興,彷彿李白、李清照、曹雪芹、沈從文、張愛玲、聖嚴法師、大寶法王和我友人金聖華、瓊瑤、章詒和、董橋、白先勇、龍應台、蔣勳、馬家輝都在跟我打招呼,要我聽他們的心事,聽他們講故事,閱讀他們的思想。這些年養成了看書的習慣,更結交了一些傑出的作家朋友,朋友們和出版社都會送書給我,日積月累,竟不知數量如此可觀。

手指滑過書架,停在蔣勳的《孤獨六講》上。記得這本書內有一張秋瑾的照片,她挽起日式髮髻,一身和服,戴著黑手套的右手握著一把匕首,英氣逼人。書上說秋瑾有詩“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她手上那把劍就是徐錫麟和朋友湊錢買給她的,因此耗盡千金以至於付不出酒錢,秋瑾為了讓大家喝個痛快,不惜把身上的皮大衣當了換酒錢。她和徐錫麟之間是革命友情,也是愛情。在她聽到徐錫麟起義失敗,慘遭清官活活地剖開胸膛掏出心臟祭奠滿人時,立刻起義。她的起義可以說是一種自殺的形式。在被捕後受盡了酷刑,被逼寫下參與革命者的名單時,她先寫一個“秋”字,表示只有秋瑾一人,頓了一下,接著留下了“秋風秋雨愁煞人”的詩句。翌日清晨,秋瑾在紹興的街市口被處以斬刑。蔣老師形容她的美是一種把生命活出極致的美,真是貼切極了。看完她的故事我久久不能釋懷,知道魯迅的小說《藥》夏瑜一角是以秋瑾做藍本,趕快找來看,更是震動。那患癆病的小栓吃的血饅頭,不會就是秋瑾被斬首的血吧,那血還是熱的呢,千萬不要是秋瑾“灑去猶能化碧濤”的血啊!這樣一個烈女子,怎一個“慟”字了得。

手指滑過龍應台的書,憶起她在香港大學教書時與我所結的緣。在交往的過程中,眼見她為《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如何下筆而苦惱,眼見她大江大海地奔波而心力交瘁,閱讀的時候,真是大珠小珠落紙上,為她筆下的亡魂落淚,為離鄉背井到台灣的老兵落淚,她的文字深深地感動了我。

書架上也有章詒和的書,讀《最後的貴族》時,親切得彷彿跟她一起經歷“文革”的浩劫。因為喜歡她的文字,她來香港時我特別早起去聽她演講,很欣賞她直話直說的性格,她講京劇泰斗梅蘭芳和程硯秋的真實小故事,興起時還會站起來表演,有趣得不得了。想不到她坐了十年冤獄,還是那麼爽朗健談。那晚我在床頭讀她的第一部小說《劉氏女》,寫的是和她一起坐牢那些女子的悲慘故事,我被情節吸引得姿勢都沒換,歪在床上一口氣把它讀完。讀到劉氏女殺夫那一幕,嚇得頭皮發麻。後來好奇地問她這小說有多少真實性,“百分之百”,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小名叫小愚,我稱她愚姊,有時跟她電郵往返,雖然她很忙,但看了我的文章後卻從不吝嗇贈我幾句。

這些文化界的翹楚不斷有新作面世,我也樂得收到好書,讀完還可當面討教。看著書架上一排排書,雖然遺憾不能生在李白、李清照和曹雪芹的年代,與他們把酒言歡,但是生在這個時代也不錯,我也有許多知心的文化界朋友,也常跟他們把酒言歡。

二零一四年八月二十一日

《雲去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