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埃弗雷特-尤駕駛的是一輛黑色的別克車,後面的窗子上貼著一張保羅大學的標籤。他的身體很重,進這別克時,車身都略為向左人側了一下。克拉麗絲-史達琳隨著他朝巴爾的摩城外開去。正下著雨,天快黑了。史達琳作為探警,她這一天差不多就要過完了,卻再沒有第二大可以替代。她焦躁不安,只得合著擋風玻璃上刮水器的節奏一下一下輕叩著方向盤,以此排遺。車輛沿著301公路緩慢地往前爬。
  尤很機警,體胖,呼吸起來很吃力。史達琳猜他的年紀有六十歲。到現在為止他還很幫忙。耗掉的這一天不是他的錯;這位巴爾的摩律師出差去了芝加哥一個星期,下午很晚了才回來,一出機場就直接來到他的辦公室和史達琳見面。
  尤解釋說,拉斯培爾那輛一流的派卡德車早在他死之前就一直存放著。車沒有執照,從來都沒有開過。尤見過它一次,被東西蓋著存放在庫裡,那還是在他的委託人被殺後不久,他列遺產清單時為了確證這車存在見過一見的。他說,如果史達琳探警肯答應,一發現任何可能有損於他的已故委託人的利益的享,就「立即坦率地予以公開」,那他就讓她見這輛車。搜查證及其相應的麻煩倒沒有必要。
  聯邦調查局調一輛配有蜂窩移動電話的普利茅斯轎車供史達琳享用一天,克勞福德則又給她提供了一張新的身份證,上面直白地寫著「聯邦探警」——她注意到,這身份證還有一周就到期了。
  他們的目的地是斯普利特城迷你倉庫,大約在城區外四英里的地方。史達琳一邊隨著車輛慢慢地往前爬,一邊用電話盡其所能瞭解有關這個倉庫場地的情況。當她一眼看到高高的橘黃色標牌「斯普利特城迷你倉庫——鑰匙由你保管」時,她已經掌握了一些事實。
  斯普利特有州際商務委員會頒發的一張運費由提貨人照付的執照,開的是伯納德-加裡的名。加裡三年前在州際間搞盜竊物品的運輸,大陪審團差一點讓他跑了;他的執照如今正交由法庭複審。
  尤從標牌底下開進折人。他把鑰匙給門口一個穿制眼的、臉上長滿粉刺的年輕人看了看。門衛記下他們的執照號碼,打開門,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了一下,好像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似的。
  斯普利特這地方無遮無擋,風從其中直灌而入。我們人口中的一些人沒有腦子,永遠在無休止元規則地瞎鬧,彷彿在作布朗運動;這倒又像從拉瓜迪亞飛往華雷斯的離婚者,什麼時候飛說不准;斯普利特城就給這樣一些沒腦子的人提供服務性項目,而它的生意主要也就是貯存離婚者分道揚鑣後的有形動產。單位裡堆放的全是些起居室的傢俱、早餐時的全套用具、沾滿污漬的床墊、玩具,以及沒有沖洗好的一些東西的照片。巴爾的摩縣治安官員普遍認為,斯普利特城還藏有破產法庭裁決的相當可觀的值錢的賠償物品。
  它的樣子像一個軍事設施:三十英畝長長的建築物,由防火牆隔成一個個單元,大小如一個寬敞的車庫,每個單元都安有上升卷門,收費合理,有些財產放那兒已經有多年了。安全措施很好。地區四周圍著兩排防強風暴的護欄,護欄與護欄之間二十四小時有警犬巡邏。
  拉斯培爾那間單元倉庫是三十一號,門的底部已堆積了六英吋厚的濕漉漉的樹葉,其間還雜有一些紙杯及細小的髒物。門的兩邊各緊鎖著一把大大的掛鎖。左邊的搭扣上還有一顆印。埃弗雷特-尤彎著僵硬的身子去看這印。史達琳舉著傘拿著手電。這時天已薄暮。
  「這地方自從我五年前來過後好像還沒有被打開過。」他說,「你瞧這兒塑料上我這公證人章的印子還在。當初我不知道那些親屬會這樣爭吵不休,為遺囑驗證的事拖拖沓沓,一鬧就是這麼多年。」
  尤拿著手電和傘,史達琳拍下了那鎖和印的照片。
  「拉斯培爾先生在城裡有一間辦公室兼音樂室,被我關閉了,這樣可以免付地產房租。」他說,「我找人將裡面的陳設搬到這兒,和先已在這兒的拉斯培爾的汽車和別的東西存放在一起。我想我們搬來的有一架立式鋼琴、書、樂譜,和一張床。」
  尤試著用一把鑰匙開門。「鎖可能凍住了,至少這一把死死的。」彎下腰去同時又要呼吸對他來說很是不易。他試圖蹲下來,膝蓋卻好像嘎吱嘎吱地響。
  看到這兩把大掛鎖是鉻鋼製的「美國標準」牌,史達琳很是高興。它們樣子看起來可怕,但她知道,只要有一顆金屬薄板做的螺絲以及一把羊角鉚頭,她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讓那黃銅鎖柱啪的一聲彈出來——她小的時候父親曾給她演示過夜盜是如何幹這活兒的。問題是要找到這樣的鎯頭和螺絲;她的平托車裡連一點可以派派用場的常備廢舊雜物也沒有。
  她在包裡四處翻找,找出了她用來噴她那平托車門鎖的去冰噴劑。
  想不想進您的車去歇口氣,尤先生?您稍微去暖暖身子吧,我來試試看。傘拿走,現在只是毛毛雨了。」
  史達琳將聯邦調查局的;;輛普利茅斯車開過來緊挨著門,這樣可以利用它的前燈。她從車裡取出量油尺,往掛鎖的鎖孔裡滴了點油,再噴人去冰劑將油稀釋。尤先生在車裡微笑著點點頭。他很能理解人,史達琳為此感到高興;她可以做她的事,同時又不至於讓他覺得被撂在了一邊。
  這時天已經黑了,在普利茅斯車前燈的強光照下,她感到自己的身體一無遮攔。車子的發動機在空轉著,耳朵裡只聽得風扇皮帶嘎吱嘎吱的響聲。她鎖上車,卻沒有讓它熄火。尤先生看上去是不像會害人,但她覺得沒有理由冒險,萬一被他開車壓碎在門上呢!
  掛鎖在她手裡像青蛙似的跳了一下,打開了在那兒,沉甸甸油膩膩。另一把鎖油已經浸過,開起來就更容易了。
  門推不上去。史達琳握著把手往上抬,直抬得眼前直冒金星。尤過來幫忙,可是門把小,他一伸手,之間就沒有多少空隙摳樣也
  就幾乎沒增加什麼力。
  「我們不妨下星期再來,叫上我兒子或別的什麼工人。」尤先生建議說,「我很想一會兒就回家去了。」
  史達琳一點也沒有把握是否還會再回這地方來;就克勞福德而言,他只需抓起電話讓已爾的摩分局來處理就行了,還更省事兒。「尤先生,我趕一趕。您這車裡有大的千斤頂沒有?」
  史達琳將千斤頂放到門把手的下面,用她身體的重量壓在六角扳手上權作千斤頂的柄,門嘎啦嘎啦響得可怕,往上升了半英吋,看上去像是中間部分往上彎。又上去了一英吋,再上去了一英吋:她把一隻備用輪胎推到門底下抵著,再把尤先生和她自己的千斤頂分別移到門的兩側,放在門的底邊下面,緊挨著門升降時走的那兩道軌轍。
  她在兩邊輪流起動著千斤頂,一寸一寸把門往上抬到了一英尺半,這時門牢牢地卡死了,她把全身的重量往千斤頂柄上壓,門也不往上動。
  尤先生過來和她一起從門底下仔細地朝裡看。他一次彎腰都只能彎幾秒鐘。
  「那裡邊好像有老鼠的味道。」他說,「我讓他們在這兒一定要用獐鼠藥,相信契約中是明確指定了的。他們說獐鼠之類的囓齒目動物幾乎都沒聽說過。我可是聽說過的,你呢?」
  「我聽說過。」史達琳說。藉著手電的光,她辨認出許多紙板箱和一隻大輪胎,輪胎的內壁呈一圈寬寬的白色;露在一塊布罩子的底邊下面。輪胎是扁的、沒有氣。
  她將普利茅斯車倒開去一點,直到前燈的光能照到門底下。她取出一塊小橡膠地板墊。
  「你要到那裡面去,史達琳警官?」
  「我得去看一下,尤先生。」
  他掏出手帕。「建議你還是在褲腳翻邊的地方把踝關節緊緊地包紮好,以免老鼠侵襲。」
  「謝謝,先生,這主意很好。尤先生,萬一這門滑下來,嘿嘿,或者出點別的事,能否勞您駕打這個號碼?這是我們巴爾的摩分局。他們知道我這時正和您一起在這裡,一會兒得不到我的消息會引起他們警黨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當然可以。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他將派卡德車的鑰匙交給了她,
  史達琳將橡膠墊放在門前的濕地上,在上面躺了下去,手裡拿一包放物證用的塑料口袋窩好套在照相機的鏡頭上;褲腳的翻邊處用尤先生和她自己的手帕緊緊地紮住。一陣毛毛雨落到她臉上。她聞到強烈的霉味和老鼠味。說來也荒唐,史達琳這時想到的竟是拉丁語!
  在她上法醫學的第一天,老師寫在黑板上的是那位羅馬醫生的名言:Primumnonnocere——勿傷證據為首要。
  他倒不上他媽的滿是老鼠的車庫裡說這樣的話。
  她忽然又好像聽到了父親的聲音;父親一手按著她兄弟的肩,對她說,「克拉麗絲,要是玩起來就要吵鬧抱怨,你還是進屋裡去。」
  史達琳將罩衫的領扣扣上,雙肩縮在脖子裡,從門底下躺了進去。
  她人到了派卡德車後部車身的底下。車緊挨著倉庫間的左邊停放著,幾乎都碰到了牆。房間的右邊堆著高高的紙板箱,把車子邊的空間全佔滿了。史達琳背部著地這麼扭動著身體,一直到可以將頭從車子與箱子問那狹窄的空隙處露出來,她用手電照著樣子堆得像懸崖峭壁似的箱子。窄小的空間拉滿了許多蜘蛛網。多數是球形狀蜘蛛,蛛網上處處綴滿了蜘蛛小小的皺縮了的屍體,牢牢地纏結在那兒。
  嗨,唯一要擔心的是一種褐色的隱身蛛,它不在露天築巢搭窩,史達琳自言自語他說,別的無關痛癢。
  後擋泥板邊上有空地可以立足。她的臉緊靠著那只寬寬的白胎壁輪胎;她來回扭動著身子,最後從車底下鑽了出來。輪胎已經干腐了。她看到上面有「古德伊爾雙鷹」的字樣。她一邊從那塊窄小的空地站立起來,一邊當心著自己的頭別被碰了,又用手去拽面前的蛛網。戴面紗的感覺是否就是這樣?
  外面傳來尤先生的聲音:「行嗎,史達琳小姐?」
  「行!」她說。緊接著她的話音,是幾下小小的慌亂聲,鋼琴裡面有什麼東西從幾個高音鍵上爬過。外面車的車燈照進來,燈光一直照到她的腿肚子。
  「這麼說你已經找到鋼琴啦,史達琳警官?」尤先生喊道。
  「剛才不是我!」
  「喔。」
  汽車大而高,還很長。根據尤列的清單,這是輛一九三八年生產的派卡德牌轎車。車由一塊地毯蓋著,長毛絨的一面朝下。她晃動手電在上面四下裡照。
  「是你用這塊地毯蓋在車上的嗎,尤先生?」
  「我見到車時就那樣,從來也沒掀開過。」尤從門底下喊道,「沾滿灰塵的地毯我是弄不來,拉斯培爾會那麼幹的,我只是證實一下車在那裡。幫我搬傢俱的人將鋼琴靠牆放好,用東西蓋上,車邊上再堆放些箱子後就走了。我是論鐘頭給他們付報酬。箱子裡大部分是些活頁樂譜和書。」
  地毯又厚又重,她一拉,只見手電射出的光束裡飛舞著無數的塵埃。她打了兩個噴嚏。她踮起腳,將地毯翻捲到這輛高高的;日車的中線。後窗上的簾子緊拉著。門把上蓋滿了灰塵。她必須越過箱子身子往前傾才能夠到門把。她只摸到了把手的末端,試著朝下扳。鎖住了。後邊的車門沒有鎖孔。她得搬開許多箱子才能到前車門,該死的是幾乎沒有地方可以放這些箱子。在後窗的窗簾與窗柱之間,她看到有一個小小的空隙。
  史達琳俯身在這些箱子上,將一隻眼湊近玻璃,再通過那隙縫用手電往裡照。她只看到了玻璃中反射著自己的影子。最後她窩起一隻手遮在手電的上方。佈滿灰塵的玻璃將一小束光擴散開去,從座位上移過。座位上,一本相冊打開著放在那兒。由於光線不好,相片的顏色看上去很差,可她還是能看得到粘貼在頁碼上的情人節禮物,那帶花邊的老式的情人節禮物,鬆鬆軟軟地貼在上面。
  「多謝了,萊克特大夫。」說這話時,她的呼吸揚起了窗沿上那些毛拉拉的灰塵,把玻璃給糊住了。她不願去擦這玻璃,所以只好等它慢慢再清晰起來。手電光繼續移動著,照到了一塊蓋腿膝用的毛毯;毛毯掉在了汽車的地板上。接著又照到了一雙男人晚上穿的漆皮皮鞋,亮亮的,卻也染著灰塵。鞋子往上,是黑色的短筒襪;襪子再往上,是全套禮服,褲筒裡伸著兩條腿。
  五年中沒人進過這門——慢點,慢點,寶貝別著急!
  「噢,尤先生!喂,尤先生!」
  「什麼事,史達琳警官?」
  「尤先生,像是有人在這車裡坐著!」
  「噢,我的天!或者你最好還是出來吧,史達琳小姐!」「還沒怎麼完呢,尤先生。要是您願意、還請就在那兒等著。」現在該動動腦子了。下半輩子你可以躺在床上對著枕頭扯扯廢話,現在可還不是扯廢話的時候。抓住時機把事做好。我不想毀了證據。我確實需要幫忙,可最要緊的是我不想喊「狼來了」!搞得人虛驚一場。要是我急急匆匆通知巴爾的摩方面,結果卻是警宮到這兒空跑一趟,那可夠我受的。我看到的只是像腿一樣的東西。尤先生假如知道這車裡有件好東西也不會帶我上這兒來。她自個兒勉強地笑了笑。「說有一件好東西」是虛張聲勢。自從尤上次來看過後,沒人到過這兒,好,這就是說,不論車裡的東西是什麼,這些箱子是後來搬到這兒的,也就是說,我可以搬動這些箱子而無損於任何重要的線索。
  「行了,尤先生。」
  「好。史達琳警官,我們要不要喊警官?你一個人行嗎?」
  「我得查個明白。請您就在那兒等著。」
  箱子的問題就和魔方一樣叫人頭疼。她試圖一邊用胳肢窩夾著手電,一邊動箱子,可手電掉了兩次,最後只好放到車頂上。她得把箱子挪到身後去,矮一點的可以推到車底下。碎片之類的什麼東西擦了她,叫她的拇指球癢癢的。
  現在她可以透過前座邊窗灰濛濛的玻璃看到駕駛室的情形了。一隻蜘蛛在大大的方向盤與變速桿之間織起了一張網。前後室被隔了起來,彼此不通。
  她想,從門底下鑽進來之前給這把派卡德車鑰匙上點油就好了,可是,鑰匙往鎖裡一插,鎖竟然開了。
  窄窄的過道裡幾乎沒有什麼空間,車門開不到三分之一。車門打開撞到箱子上,一震,驚動老鼠一陣抓撓,鋼琴琴鍵又發出了幾聲。一股腐爛及化學品的臭味從車內散發出來,使她想起某個她說不上名字的地方。
  她彎身鑽進車去,打開駕駛座後面的隔板,用手電去照車子後面的隔間。首先照到的是一件光亮的東西,一件在正式場合穿的、帶飾鈕的襯衣。很快往上照襯衣的硬前胸,再照臉。不見臉。重又往下照。襯衣的飾鈕閃閃發光,翻領是緞子做的。照到腰膝部,拉鏈開著。回上去,照到打得很勻整的蝴蝶領結和衣領,一個人體模型的白白的脖子根,就從這地方伸了出來。但是脖子上方還另有樣東西在泛著微光。是布,一塊黑色的罩布,本該在頭的位置,大大的,像是罩著一隻鸚鵡籠子。是絲絨吧,史達琳想。人體模型的背後是行李架,由那裡再從模型脖子的上方,伸出一個由膠合板做的架子來,那東西就擱在這膠合板架子的上面。
  她打著手電調焦距,從前排座位的位置上照了幾張照,閃光燈一閃眼睛就一閉。接著她從車裡鑽出來,直了直身子。她站在黑暗裡,身上濕漉漉,纏著蜘蛛網;她在考慮,該怎麼辦?
  她不打算做的是,把負責巴爾的摩分局的特工請來,結果就是讓人看一個褲子拉鏈開著的人體模型和一本情人節紀念冊。
  既然已決定進入後座去將罩布從那東西上拿下來,她就不想再多加考慮。她將手伸過駕駛室的隔板,打開後門的鎖,重新挪了挪幾隻箱子的位置好讓門開開來,這一切好像都花了不少工夫。門打開後,後座間裡出來的味道比剛才要強烈得多。她進到裡面,捏著情人節紀念冊的角將它小心翼翼地拿起,移到車頂上一隻放物證的袋上,又將另一隻物證袋鋪到座位上。
  她進車時,車的彈簧吱嘎作響。她在人體模型旁坐下來,模型微微動了一下,戴著白手套的右手從大腿那裡滑落,掉到了座位上。她用一根手指碰了碰手套,裡面的手硬邦邦的。小心翼翼地,她將手套從手腕處褪了下來。手腕是用某種白色的人工材料製造的。褲子裡鼓著一個東西,使她一瞬間想起上中學時幾件好笑的事情來。座位下傳來一陣小小的抓爬聲。
  輕如撫摸,的手觸到了那罩巾。布從什麼硬東西上面輕鬆滑過,滑落了下去。當她摸到上部那圓頂時,她明白了,她明白那是一隻實驗室用的大標本瓶,也明白了那裡面裝的是什麼。帶著恐懼;然而又幾乎是毫不遲疑地,她揭開了蓋子。
  瓶子裡是個人頭,從下巴底下整整齊齊切割了下來。人頭的臉向著她,防腐用的酒精早已將兩隻眼睛的成侞白色。嘴巴張著,舌頭稍稍伸出,灰得很。年代久了,酒精已有揮發,這頭已經沉落到瓶底,露在液體表面之上的冠狀部分已有一層腐爛。頭與下面的身子成一角度,像隻貓頭鷹似的呆呆地凝視著史達琳。即使用手電搖來晃去地照面部,它依舊默然一副死樣。
  這時的史達琳審度著自己。她高興。她極度興奮。剎那間她又問自己,這樣的感覺是不是很有價值。現在,此時此刻,和一個人頭與幾隻老鼠坐在這輛舊車裡,自己的腦子居然還很清楚,為此她感到自豪。
  「好啦,孩子,」她說,「我們再不是堪薩斯那時啦!」她一直想以堅強的口吻說這句話,可現在這麼說了,倒又讓她覺得虛假空洞,所幸沒有人聽到。有活兒等著干呢。
  她小心翼翼地往後靠著坐好並四下裡瞧著。
  這是什麼人選擇和製造的一個環境。從沿著301公路慢慢爬行的車輛到這兒,她的腦子裡經歷了一千光年。
  汽車風窗的幾根玻璃立柱上放著兒只經過雕刻的水晶小花瓶,插在裡面的花已經乾枯了,低垂著。車的工作台翻折朝下,上
  面蓋著塊亞麻布。台上一隻細頸瓶,透過灰塵隱隱閃光。在細頸瓶與它近旁的一個矮蠟燭架之間,蜘蛛織起了一張網。
  她試圖想像萊克特或別的什麼人同她眼下的夥伴一起坐在這兒喝著什麼,還試著給他看這情人節禮物。別的還有點什麼呢?她輕手輕腳,盡可能不亂動,搜尋著可以證明這人身份的東西。什麼也沒有,在一隻上衣口袋裡,她發現了一卷料子,那是調整褲子長度時做剩下的——他們給他穿這身餐服時,衣服很可能是新做的。
  史達琳去撥弄褲子裡那個鼓起的東西。太硬了,就是對上中學時那個年齡來說也太硬了,她想。她用手指拉開拉鏈,將手電往裡照,照到一根磨得發亮的、嵌飾有花紋的木製陰莖。粗大得很呢!她不知道自己這是不。是品德敗壞。
  她小心謹慎地轉動著標本瓶,仔細檢查人頭的兩側及後部,看看是否有損傷處。一處也沒見到。一家實驗室用品公司的名字澆鑄在玻璃中。
  她再次凝視這張臉、她相信她的收穫夠她以後用的了。有意識地瞧著這張臉,看舌頭與玻璃接觸處的顏色在變化,還不及夢裡做到密格斯吞吃自己的舌頭那麼糟糕。她感到,如果有點什麼實實在在的事情可讓她做,她是無論什麼東西都敢看了。史達琳還是年輕啊。
  WOIK電視新聞轉播流動車一滑停,十秒鐘內喬妮塔-約翰遜就戴好了耳環,那張漂亮的褐色的臉上也搽好了粉。兒估摸了一下情形。她和她的新聞小組一直在密切注意著收聽巴爾的摩縣警方的廣播,所以趕在巡警車之前先到達了斯普利特城。
  新聞小組成員在他們車子的前燈照耀下:所看到的一切,只是克拉麗絲,史達琳在車庫門前站著;手裡拿著電簡和她那張小小的壓膜身份證,頭髮已被細雨淋濕,貼在了頭皮上。
  喬妮塔-約翰遜每次都能發現個什麼新人。她從轉播車裡爬出來,攝像人員緊隨其後,來到史達琳跟前。強烈的燈光打開了。
  尤先生深深地陷坐在他的別克車裡,窗沿以上只見到他的帽子。
  「我是WPIK新聞的喬妮塔-約翰遜,你說發現了一宗兇殺案?」
  史達琳看上去不太像搞法律這一行的,她也知道。「我是聯邦調查局的警員,這兒是犯罪現場,我必須保護現場等巴爾的摩當局——」
  那個助理攝像師抓住車庫門的底部正設法往上抬呢。
  「住手!」史達琳說,「說你呢,先生。住手!請往後退。我不是和你開玩笑。幫幫忙,別在這兒。」她多麼希望有塊警徽,有件制服,什麼都行啊!
  「行了,哈利。」那女記者說,「呃,警官,我們願意盡量合作。坦率地說,這幫人在這兒是要花錢的,我甚至都在想要不要留他們在這裡等別的有關當局的人到來。能否告訴我那裡面是不是有具屍體?攝像機關了,就你我之間說說。告訴我,我們等。我們會好好的,我保證。怎麼樣?」
  「我要是你就等著。」史達琳說。
  「多謝。你不會遺憾的,」喬妮塔-約翰遜說,「瞧,我這裡有些關於斯普利特城迷你倉庫的情報,你也許可以用用。用手電照照寫字板好嗎?我看看這兒是否能找著。」
  「喬妮,WEYE的流動轉播車剛剛從門口拐進來了。」那個叫哈利的男人說。
  「我看看這兒是否能找著。警官,喏,找著了。大約兩年前有樁醜聞,說他們試圖證實這地方在私下裡做交易收藏什麼——是煙花嗎?」喬妮塔,約翰遜時不時地朝史達琳的肩後面看。
  史達琳轉身看到攝像師已仰著躺到了地上,頭和肩已進了車庫;那位助手在他身邊蹲著,準備將小型攝像機從門底下遞進去。
  「嗨!」史達琳說。她在他旁邊的濕地上跪下,去拽他的襯衣。「你不能到裡面去。嗨!我跟你說了不能那麼幹!」
  兩個男人自始至終不停地同她說話,文雅客氣地說著,「我們什麼也不會去碰的,我們是內行了,你用不著擔心。無論如何警察也都會讓我們進去的,沒問題,寶貝。」
  他們這種連哄帶騙瞎管閒事的樣子叫她一下子改變了做法。
  她跑到門的一頭那個作緩衝用的千斤頂那裡,躁起手柄就開始上下撳動。門下來兩英吋,發出吱吱嘎嘎刺耳的尖叫聲。她再撳。門這時已碰到了那人的胸。他還不出來時,她從插孔裡拔出手柄拎著就回到平躺在地上的那個攝像師跟前。別的電視台的燈光這時都已亮了起來,在強光的照射下,她用千斤頂的手柄在他身體上面的門上膨膨地敲擊,落得他滿身的灰和銹。
  「你給我注意著!」她說,「不聽是不是?出來!好,再過一秒鐘你就將以妨礙執法罪被逮捕!」
  「別急嘛!」那助手說。他把手放到她身上。她轉而又衝著他來。耀眼的強光後面傳來喊叫聲。她聽到警笛在叫了。
  「手拿開往後退,小子!」她腳踩著攝像師的腳踝,臉正對著助手,千斤頂的手柄拎著垂在一邊。她沒有將這手柄舉起來,沒舉效果也已一樣了。事實上,她在電視上看起來已經夠糟糕。

《沉默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