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夏洛蒂曾想,「今晚得睡一覺,」然而她卻在爐火前一直坐到半夜,留心聽著丈夫房間裡傳出的任何響動。而他,無論如何,經過晚上那場吵鬧之後好像已經歇下了。一次又一次,她悄悄來到門口,街上的光透過他敞開的窗戶照了進來,微弱的光線下,她看見他伸開雙臂熟睡著——虛弱而乏力,「他病了,」她想——「毫無疑問他病了,並不是由於工作過度,而是由於這神秘的困擾。」
    她寬慰地舒了一口氣。一場令人疲乏的爭吵後,勝利是屬於她的——至少暫時是,只要他們能立即動身——去任何地方!她知道要他在假期以前動身是沒用的;而同時,那種神秘的影響——對此她至今還一無所知——會繼續跟她作對,她將不得不日復一日地同它鬥爭,直到他們踏上度假的旅途。那以後一切都會變成另一種情形。一旦她能帶丈夫去另一片天空底下,一切都由她親自操辦,她肯定會——她從不懷疑自己的能力——她能把丈夫從惡魔的控制中解脫出來。想著想著,她漸漸平靜下來,終於也睡著了。
    她醒來的比平時晚得多。她坐起來,為自己睡過頭感到驚奇和不解,通常她喜歡和丈夫一道在書房的爐火旁共進早餐。瞥了一眼鬧鐘,她知道他一定早已去辦公室了。為了證實一下,她跳下床,走到他的房間裡;房子是空的。毫無疑問,他走前來看過她,見她還睡著,就沒有叫醒她,獨自下樓去了。她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仍很親呢,因此後悔錯過了一起進早餐的機會。
    她拉鈴叫人來問阿什比先生是否已經走了。是的,大約一小時前,女僕說,他讓不要叫醒阿什比夫人,在她沒有打發人去叫孩子們之前,不要讓孩子們去她那兒……是的,他親自去了孩子們的屋子並做了吩咐,這一切聽起來跟往常一樣。夏洛蒂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問:「阿什比先生還留下其他話嗎?」
    是的,女僕說,她很抱歉剛才忘了說,就在他臨出門前,他說告訴阿什比夫人他要去看看船票,問她是否願意明天去海上航行?
    女僕剛說完「明天」,夏洛蒂緊跟著叫道。「明天」,她盯著她,簡直不敢相信,「明天——你能確定他說的是明天去航行?」
    「噢,非常確定,夫人,我不知道剛才怎麼會忘了說這件事。」
    「好了,不要緊,請給我放盆洗澡水。」夏洛蒂從床上跳了下來,迅速穿上衣服,望著鏡子裡的她,一邊梳理頭髮,一邊唱著。贏得如此的勝利使她感覺又年輕了,那個女人已被化作塵埃拋到九霄雲外,而這一個她已經控制了局面,正對著鏡子裡的她眉開眼笑。他愛她,還像從前那樣熱烈。他已經察覺到她很痛苦,也明白必須立刻離開這兒,在昨天迷霧中絕望的摸索之後重新找回彼此,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幸福。現在,介入到他們當中的那種影響究竟是什麼性質對夏洛蒂已經不重要了,她曾面對這個幽靈又驅走了它,「勇氣——這就是訣竅!但願所有的戀人們都能夠毫不畏懼地正視幸福,並且不要害怕拿他們的幸福去冒險。」她把散亂的頭髮向後梳理,頭髮很有勁兒地飄著像在為勝利而鼓掌,嗯,有些女人知道如何控制男人,而有些女人不知道——而且,只有漂亮的——她興高采烈地解釋著——才配得上勇敢者,當然她自己長得就非常漂亮。
    這天早晨的時光就像輕舟在歡快的大海上舞蹈,這正是他們將要穿越的大海的樣子。她讓僕人準備一頓特別豐盛的飯菜,送孩子們上學走後,就讓人抬下她的箱子,跟女僕商量著準備夏裝——當然他們要去的地方肯定很熱,而且得有陽光——她還尋思著是否應該把肯尼斯的法蘭絨套裝裡的樟腦球拿掉。「多荒唐呀」,她想,「我還不知道我們到底要去什麼地方呢!」她看了看表,快到正午了,就決定給他的辦公室打一個電話。稍等了一會兒,他的秘書回答說阿什比先生早些時候來了一會兒,但馬上就又走了,噢,好吧,夏洛蒂可以呆會兒再打,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秘書說她不清楚,他們只知道他出去的時候說他很忙,因為他要出城。
    出城?!夏洛蒂掛起聽筒,目光有些發直,感到一片迷茫,他為什麼要出城?他去哪兒了?哪天不行,為何偏選在他們決定度假的前一個晚上?她隱隱地感到憂慮,他肯定是去看那個女人了——無疑是去徵得她的同意,他已經完全地陷入那種束縛;她簡直昏了頭了,竟為眼前的勝利而歡欣,她不禁笑起來,然後穿過房間,又坐在了鏡子前。她看到的是一張截然不同的面孔,蒼白嘴角的笑意好像在嘲諷剛才那個面色紅潤的夏洛蒂。漸漸地紅潤又上了她的臉頰,畢竟她有權說勝利是屬於她的,因為她丈夫正做著她所期望的事情,而不是另外那個女人所要求的。他突然做出決定明天動身,自然要做些安排,處理一下業務。沒有必要非得認為他出去就是為了去找那個寫信的女人,他或許只是去看一位住在城外的當事人,當然辦公室的人不會告訴夏洛蒂,因為秘書在向她透露阿什比先生不在辦公室這點微不足道的信息之前也曾猶豫過一會兒。立時她又開始快樂地準備起來,想到下午晚些時候就能知道哪兒是她將去的幸福島,她感到滿足。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或許是在她緊張的準備中時間在飛逝。最一後,來拉窗簾的女僕走了進來,夏洛蒂才把手中忙忙碌碌的活放下。她吃驚地看見表已經指向五點鐘了,可她還不知道明天他們將去哪兒!她給丈夫辦公室打電話,他們告訴她阿什比先生大清早離開後就再沒回來過,她問他的搭檔,但搭檔沒能提供更多的信息,因為他本人乘坐的郊區火車晚點,趕到辦公室時阿什比先生已經來過又走了。夏洛蒂困惑不解地站著,接著決定給婆婆打電話。肯尼斯要出門一個月,臨走的前一個晚上一定會去見見她母親,孩子們當然也得留在老阿什比夫人那兒——儘管他曾強烈反對過——就為這件事,他也會前去同她商量好多問題的。另外,夏洛蒂多少因為他們商量卻沒叫上她而感到受到了傷害,然而現在什麼都無所謂,關鍵是她贏了,她丈夫還是她的,而不是另外一個女人的,她高興地給阿什比夫人打電話,聽到她友善的聲音,她說:「那麼,肯尼斯的消息是不是讓您感到吃驚?您認為我們出門的決定怎麼樣?」
    阿什比夫人答話前,幾乎是在一瞬間,夏洛蒂知道了她的回答將是什麼。阿什比夫人沒有見到她兒子,也沒有得到他的消息,不明白她的兒媳在說些什麼。夏洛蒂默默地站著,非常吃驚,「那麼,他去了哪兒呢?」她想。接著,她迫使自己鎮靜下來,將這個臨時決定解釋給阿什比夫人聽。說著說著,她慢慢又恢復了自信,她相信在肯尼斯和她之間再不會有什麼隔閡。阿什比夫人平靜地聽著,表示贊同。她認為肯尼斯看上去憂慮重重,過分疲勞,她同媳婦觀點一致,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改變一下生活是最合適的治療方法,「他出門我總是很高興,愛爾西討厭旅行,她總找各種理由阻止他去別處。跟你在一起,感謝上帝,情況就不同了。」阿什比夫人也未對兒子沒及時讓她知道這件事而感到吃驚。那一定是他做出決定後一直很忙,但他肯定會在晚飯前來一趟,他們只需要談上五分鐘,「我希望不久你會讓肯尼斯不再為一個只需幾句話就能解決的問題而爭論不休,他過去不是那樣的,如果他把這毛病帶到工作中,他很快就會失去所有的當事人,……是的,過會兒來吧,親愛的,如果你有時間;你到這兒,他也就到了。」靜靜的房間裡迴響著阿什比夫人抑揚頓挫的聲音,這讓人放心了許多,夏洛蒂繼續做著出發的準備。
    快七點時,電話鈴響了。她衝了過去,現在她該知道了!但電話是小心謹慎的秘書打來的,說是下班前阿什比先生還沒有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她想她該讓阿什比夫人知道。「嗯,好吧,非常感謝!」夏洛蒂大聲愉快地說道,然後用顫抖的手掛好聽筒。她想,或許現在他在他母親那兒。她關好抽屜和櫥櫃,穿戴好大衣和帽子,跟保姆說了聲要出去一下,去看看孩子們的奶奶。
    阿什比夫人就住在附近。春日冷冷的黃昏裡,她邊走邊想,期望眼前出現的是丈夫的身影,但她一路上沒有碰上他,進了房子,發現婆婆獨自在家,肯尼斯沒有打過電話,人也沒有出現,阿什比夫人坐在她暖暖的爐火旁,織針在手中晃動。她的雙手還很靈活,織得不慌不忙,那樣子給夏洛蒂吃了顆定心丸。是的,肯尼斯在外一整天沒有給他們中的任何人一點消息的確令人奇怪,但這也是可以想像的,一個繁忙的律師手頭有那麼多活兒,任何突然的變化都會使他面對難以預料的安排和調整。他也許到效外去見一些當事人,有事給拖住了。他母親記得他說過他負責一個住在新澤西的孤僻而古怪的人的案子,他非常富有卻吝嗇得沒裝電話。肯尼斯很有可能在那兒耽擱了。
    但夏洛蒂再次感到忐忑不安了,阿什比夫人問她明天什麼時候乘船時,她只能回答不知道——因為肯尼斯只是留話給她要去買船票——這麼說著,又使她感到事情太奇怪,連阿什比夫人也承認這事有些蹊蹺,但她連忙說這只能說明他確實很忙。
    「但是,媽媽,現在已經快八點了!他該想到告訴我明天什麼時候出發。」
    「或許船要到晚上才開,有時遇到落潮得到半夜才啟程,肯尼斯沒準算好了。他辦起事來一向都是有條有理的。」
    夏洛蒂站起來,「不對,他一定出了什麼事。」
    阿什比夫人摘下眼鏡,捲起毛線,「如果你要假想的話——」
    「難道您一點也不擔心?」
    「除非確有原因,一般我從不。你去給我們叫晚飯吧,親愛的,你留下來一塊吃,他回家的路上一定會過來看看的。」
    夏洛蒂給家裡掛電話。沒有,女僕說,阿什比先生還沒有回來,也沒來過電話。他一回來她就告訴他阿什比夫人在他母親那兒吃飯。夏洛蒂跟著婆婆進了餐廳,坐在桌旁,面對著空盤子,嗓子發乾。而阿什比夫人平靜利索地吃起了儘管簡單卻是精心烹製的飯菜。「你最好吃點東西,孩子,否則你會跟阿什比一樣糟……對了,請再添一點蘆筍,珍妮。」
    在她再三催促下,夏洛蒂才喝了杯雪利酒,啃了幾口吐司,然後她們回到客廳。火又添旺了,阿什比夫人的扶手椅上的墊子抖得乾乾淨淨,鋪得很平展,一切看上去都那麼安全,那麼熟悉。然而,在這神秘而又變化莫測的黑夜中,在某個地方,潛藏著這兩個女人正在猜測的答案,就像暗伏在門口的某個不易察覺的身影。
    最後夏洛蒂站了起來,說:「我還是回去,這麼晚了,肯尼斯一定會直接回家。」
    阿什比夫人和藹地笑了:「還不太晚,親愛的,吃飯只不過花了一會兒功夫。」
    「九點多了。」夏洛蒂俯身吻她,「實際上,我真的坐不住了。」
    阿什比夫人把她的活放在一邊,雙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我同你一起去!」說著,便站了起來。夏洛蒂回絕道,太晚了,肯尼斯一回來她就打電話,但阿什比夫人已經搖鈴叫了僕人來,她腳有一點跛,扶著手杖站著,這時圍巾也拿來了。兩人在坐進叫來的出租車時,她吩咐僕人道,「如果肯尼斯先生來了,告訴他到他自己家裡來找我。」坐車只一會兒功夫,夏洛蒂慶幸自己不是獨自回家。阿什比夫人離她很近,她清晰的目光,堅定的表情,就是一種溫暖和依靠。車停下時,她把手放在夏洛蒂的手上,安慰道,「你會看到,會有消息的。」
    夏洛蒂按了門鈴,門開了,兩人進來,夏洛蒂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婆婆的自信給她的鼓勵開始湧遍全身。
    「你會看到的,你會看到的。」阿什比夫人不停地說。
    開門的女僕說,不,阿什比先生還沒回來,也沒有他的口信。「你肯定電話沒出問題?」他母親提醒道。女僕說,嗯,半小時之前還沒問題,現在她去看看,再試一下。她走了。夏洛蒂一邊脫『著大衣和帽子,一邊盯著大廳的桌子。桌子上有一個灰色的信封,上面用淺淺的字跡寫著她丈夫的名字,「噢!」她叫了一聲,突然意識到這是幾個月來頭一次開門前沒考慮是否會有這灰色信封出現。
    「怎麼了,親愛的?」阿什比夫人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問道。
    夏洛蒂沒有回答,她拿起信封,盯著它看,似乎她能用目光透過信封看到裡面的內容。接著便有了一個主意,她轉過身,把信給了婆婆。
    「您認識這筆跡嗎?」她間。
    阿什比夫人拿過信,用另一隻手找眼鏡。戴好眼鏡後,她將信舉到光亮處。「啊!」她叫了一聲,又馬上頓住。夏洛蒂注意到信在她那通常堅定的手裡抖動,「可這是寫給肯尼斯的,」阿什比夫人最後小聲說,語調似乎在暗示她覺得兒媳的懷疑沒有任何道理。
    「是的,但沒關係,」夏洛蒂突然決定,「我想知道——您認識這筆跡嗎?」
    阿什比夫人將信遞了回來,「不,」她明確地說道。
    兩個女人進了書房,夏洛蒂打開電燈,關上門,手裡還拿著那封信。
    「我要打開它。」她鄭重其事地說道。
    她看到婆婆驚訝的目光。「但,親愛的——這信不是寫給你的。親愛的,你不能!」
    「我想似乎——現在!」她繼續盯著阿什比夫人,「這封信能告訴我肯尼斯在哪兒。」
    阿什比夫人紅潤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堅毅的臉龐似乎在抽動。「為什麼它會?你為什麼認為——它不可能——」
    夏洛蒂目光依舊盯著那張激動的臉,「嗯,那麼你肯定認識這筆跡?」她厲聲問道。
    「認識這筆跡?我怎麼會。所有同我兒子通信的人……我只知道——」阿什比夫人頓住了,懇求地望著兒媳,幾乎有點膽怯。
    夏洛蒂抓住她的手腕,「媽媽,你知道些什麼?告訴我,你一定得告訴我!」
    「我認為一個女人背著丈夫打開他的信是不會有什麼好處的。」
    夏洛蒂生氣了,這話聽起來就如同出自一部德行錄。她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放下婆婆的手,「是嗎?這信不會有好處的,打開或不打開,我清楚得很。但無論將帶來什麼後果,我都想弄清楚裡面是什麼。」過去她一拿起這封信手就顫抖,現在卻牢牢地抓著,語調也堅定了。她仍盯著阿什比夫人,「這是自我們結婚以來同一個人寫給阿什比的第九封信,我一直在數著,因為每次信來後,他就像受到了可怕的打擊,他需要好長時間去擺脫它們的影響。我也這麼跟他說過,我告訴他我必須知道是誰寫的,因為我看得出它們會殺了他。他不回答我的問題,他說關於這封信,他什麼也不能說,但昨晚他答應跟我離開——遠離這些信。」
    阿什比夫人顫顫巍巍地走到一把扶手椅前坐下,垂下了頭。「嗯」,她低聲說道。
    「那麼現在你明白——」
    「他告訴你是要離開它們嗎?」
    「他只說,離開,離開,可他當時在抽泣,說不清楚。但我告訴他我知道那是為什麼。」
    「他說什麼?」
    「他把我抱住,說他願意去我想去的地方。」
    「噢,天哪!」阿什比夫人說道。一陣沉默後,阿什比夫人仍耷拉著腦袋,眼睛不再看兒媳。最後,她抬起眼睛,說,「你肯定已經有九封了?」
    「絕對的,這是第九封,我一直在數。」
    「他完全拒絕解釋?」
    「是的。」
    阿什比夫人蒼白乾癟的嘴唇抽動著,「什麼時候開始的?』你記得嗎?」
    夏洛蒂又笑了,「記得,第一封是在我們度蜜月回來的當天晚上」
    「一直有?」阿什比夫人抬起頭,突然有力地說道,「那麼——好吧,打開!」
    這話是那麼的出乎意料,以致於夏洛蒂血液直往太陽大沖,手又開始顫抖。她想用手指把信封從封口處挑開,但粘得大紫,她只得到丈夫的寫字檯上去找他那個乳白色的信啟子。她翻動著這些熟悉的東西,這些最近他還碰過的東西,它們讓她感到一種刺骨的冰冷,好像是剛死了的人的遺物。靜靜的房間裡,她嘶嘶地剪開信封,這聲音就好像有人在哭泣,她抽出信紙,拿到燈下。
    「嗯?」阿什比夫人悄聲問。
    夏洛蒂沒動也沒答,她皺著眉,將信拿得離燈更近。『她的視線一定很模糊,亦或燈光照在紙上太刺眼,因為,她盡才能地睜大眼睛,也只能分辨出其中的幾筆,字跡太輕,幾乎無法辨認。
    「我看不清楚。」她說。
    「你說什麼,親愛的?」
    「字跡太不清楚了……等等。」
    她轉過身回到桌邊,坐在肯尼斯讀書用的檯燈前,把信放在放大鏡下,這時她意識到婆婆一直專注地看著她。
    「嗯?」阿什比夫人吸了一口氣。
    「哎,還是不清楚,我沒法看。」
    「你是說是張白紙?」
    「不,不完全是,上面有字跡,我能分辨出『我的』——噢,還有『來』,可能是『來』。」
    阿什比夫人猛地站了起來,臉色更加蒼白了。她來到桌前,手放在上面,深吸了一口氣,「讓我看看。」她說,好像是在迫使自己做件令人憎惡的事。
    夏洛蒂感覺到婆婆臉上的蒼白也爬上她自己的臉頰,「她知道,」她想。她將信推了過去,她婆婆默默地低下頭,但是沒有用那雙蒼白、滿是皺紋的手碰它。
    夏洛蒂站在那裡看著她,就像剛才她努力要看清信時她婆婆看她一樣。阿什比夫人摸索著眼鏡,把它戴正,身子彎得很低,離那張展開的紙更近,可好像還是不願用手去碰它。燈光直射在她那蒼老的臉上,夏洛蒂想,在這張清晰、坦率的面孔下會有什麼深藏而不為人知的秘密。平時她在婆婆臉上只能看到一些簡單平常的表情——熱情、高興、充滿友善的同情;偶而生氣但也很有節制。現在,卻好像是蒙上了一層陰影,恐懼、憎恨、懷疑、無奈,還有蔑視,似乎內心的衝突弄得面部肌肉也在激烈地角鬥,最後,她抬起頭,「我不行——不行」,她聽上去像個傷心的孩子。
    「你也看不清?」
    她搖了搖頭,夏洛蒂看到兩行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
    「就連你很熟悉的筆跡你也看不清嗎?」夏洛蒂雙唇抽搐著,又一次問道。
    阿什比夫人已無法承受。「我什麼也看不清——看不清。」
    「可你認識這筆跡?」
    阿什比夫人有點害怕,抬起頭,憂鬱的眼睛悄悄地將這原本非常熟悉的房間掃了一圈。「我該咋說呢?起初我吃驚不小……」
    「你吃驚曾見過類似的筆跡?」
    「嗯,我想——」
    「你最好說出來,媽媽!你一看就認出是她的筆跡?」
    「噢,等等,親愛的——等等。」
    「等什麼?」
    阿什比夫人抬起頭,目光從夏洛蒂臉上慢慢移到他兒子寫字檯後的那堵空牆上。
    夏洛蒂隨著那目光忽然略帶責備地叫道:「我用不著再等了,你已經告訴了我。你呆呆地望著牆,那是曾掛她照片的地方。」
    阿什比夫人抬起手,悄聲提醒她,「噓——」
    「噢,你用不著擔心,任何事都休想嚇著我。」夏洛蒂叫道。
    婆婆靠在桌邊,帶著哭腔說,「我們瘋了——我們都瘋了。我們都知道這種事是不可能的。」
    兒媳略帶同情,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很久以來我就知道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甚至這種事?」
    「是的,就是這種事。」
    「但這封信——畢竟——信上什麼也沒有……」
    「或許他看起來就有了,我也說不清,我記得他有一次提到過一旦習慣於看特別模糊的字跡,字就會變得清晰了。現在我明白了他是什麼意思,他習慣了。」
    「但我能看出的幾筆都那樣蒼白無力,沒人能讀那封信的。」
    夏洛蒂再次笑道,「我想鬼的一切都是蒼白的。」她尖聲說道。
    「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別說。」
    「我為什麼不說,連牆都要開口了!她的信你我看不清又有什麼關係?你能在空空的牆上看到她的臉,他怎麼會讀不出她在白紙上寫的東西?你難道沒有看見這間房子裡她已無處不在,她當然同他最近,因為除他之外,別人是看不見她的!」夏洛蒂栽倒在一把椅子上,用雙手摀住了臉,哽咽著,從頭到腳都在顫抖,最後,肩被碰了一下,她抬眼看去,婆婆正俯身瞧著她。阿什比夫人的臉好像變得更小了,更消瘦了,然而卻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儘管她內心極度痛苦,夏洛蒂還是感覺到她的堅定的意志戰勝了一切。
    「明天——明天,你等著看,明天會弄清楚的。」
    夏洛蒂打斷她的話:「弄清楚,我想知道誰會把這弄清楚?」
    柯什比夫人站了起來,勇敢地挺直了身子:「肯尼斯他自己會的。」她用有力的聲音說道。夏洛蒂什麼也沒說,老婦人繼續道:「但同時我們要行動,我們得通知警方,現在,不要再耽擱,我們必須盡一切努力——盡一切努力。」
    夏洛蒂緩慢地站起來,四肢發僵,關節不聽使喚:「你認為我們盡了力就會有好的結果?」
    阿什比夫人堅定地說:「是的!」
    夏洛蒂走到電話機前,提起了話筒。

《石榴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