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除了釣魚,還有看書。
  如果我給你造成了這種印象,以為我除了釣魚別的什麼都不愛干,那就是我誇大其辭了。釣魚當然排第一位,可讀書牢牢排在第二位。我開始讀書時,肯定是十或十一歲——我的意思是自覺讀書。在那個歲數開始讀書,就像發現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甚至到了現在,我仍然看書看得很多。事實上幾星期下來,我都會看完幾本書。我就是那種你可以稱為典型的布茨圖書館讀者。我總是對時下的暢銷書一見鍾情(《好夥伴》、《孟加拉槍騎兵》、《哈特城堡》——我對每本書都看得入迷),加入左派讀書會也有一年多。一九一八年,二十五歲時,我讀了些亂七八糟的書,對我的觀念有了些影響。可什麼都不能跟頭幾年相比,當時突然間,我發現打開份一便士一份的週報,便能一躍而入盜賊的廚房,還有中國的鴉片館、波利尼西亞的島嶼和巴西的森林。
  我從十一歲到差不多十六歲這段時間讀書的癮最大。一開始看的,總是給男孩兒看的週刊——又小又薄,印刷很差,封面為三色印刷——後來沒多久就是書本。《福爾摩斯探案集》、《尼科拉博士》、《鐵海盜》、《德拉庫拉》、《抽彩》等。還有耐特·格爾德、恩傑·高爾還有另外一個忘了叫什麼名字的人寫的東西,那個忘了叫什麼的人寫拳擊的小說跟耐特·格爾德寫賽跑小說一樣手快。我想要是我爸媽的文化程度稍微高一些,他們就會填鴨式地讓我讀些「好」書,比如狄更斯、薩克雷等人的,實際上,學校裡也的確強迫我們讀《昆丁·杜沃德》,伊齊其爾叔叔有時也鼓勵我讀拉斯金和卡萊爾的書。可我們家裡幾乎沒有一本書,我爸一輩子除了《聖經》和斯邁爾斯的《自助》,別的書沒讀過一本,直到很久以後,我才開始讀第一本「好」書。讀書雖然是這樣,但我不後悔。我讀得隨心所欲,我從那些書裡學到的,比從學校教給我們的東西裡學到的更多。
  那種一便士一本的驚險小說在我小時候已經越來越少,我也幾乎忘得差不多了,可是另外還有一系列給男孩兒讀的每週一期的讀物,其中有些現在還有。水牛比爾的故事我覺得現在是沒影了,耐特·格爾德寫的東西也沒人讀了,可是尼克·卡特系列以及塞克斯頓·佈雷克偵探系列好像跟以前一樣受歡迎。《寶石》和《磁鐵》,如果我記得不錯,是開始於一九零五年左右。《B.O.P》系列那時還很火,可是《好朋友》精彩無比,我想這本雜誌肯定是一九零三年左右開始有的。還有一套百科全書——我忘了它的準確名字是什麼——分成很多本,每本一便士。那套書好像從來都是買著划不來,學校裡有個男生經常把舊書送人。如果我現在知道密西西比河的長度或者章魚與墨魚的區別,或者說得準青銅的成份,就是從那套百科全書上學到的。
  我從來不讀書,他屬於上了幾年學,學到最後還是一口氣讀不下十行字的那種學生。他看到印刷字就不舒服。我看到過他有次拿起我的一本《好朋友》看了一兩段轉身就走,舉動裡帶著厭惡的樣子,跟一匹馬聞到不新鮮的草料時一個樣。他試過讓我別再讀書,可是我爸媽已經認定我「腦袋更管用」而支持了我。他們還很為我自豪,因為按照他們的說法,我表現出了「學書本」的興趣。但他們在看到我讀《好朋友》和《英國旗》之類的書時,經常會隱隱約約不大開心,他們認為我應當讀一些「讓人長進」的書,可他們所知有限,也不知道什麼書「讓人長進」。最後我媽找來一本福克斯寫的《殉教者書》,我沒看,雖說裡面的插圖還不算太差。
  一九零五年整個冬天,我每星期都花一便士買本《好朋友》,我一期不漏地看連載小說《無畏者多諾文》。無畏者多諾文是個探險者,受雇於一個美國的百萬富翁,到世界上的角角落落去尋找千奇百怪的東西。有時是到非洲的火山口找金球那樣大的鑽石,有時是到西伯利亞找猛犸牙齒化石,有時是到秘魯湮沒的城市裡尋找印加人的寶藏。多諾文每星期開始一趟新的歷程,每次都很順利。我最喜歡待的地方是院子後面的閣樓。除了我爸去拿新的一袋穀物時,那是家裡最安靜的地方,有很大的袋子可以躺在上面。那裡有種灰泥和豆料的混合氣味,牆角都有蜘蛛網。就在我經常躺的地方,高處屋頂上有個洞,有根板條從灰泥裡往外戳著。我現在還能體會到那種感覺。有次是在冬天,躺著剛好還不冷,我趴在那裡,打開一本《好朋友》放在面前。有只耗子順著袋子邊往上爬,像個上了發條的玩具。突然,它停下來一動不動,用它那雙黑玉般的眼睛看著我。我當時十二歲,可我是無畏者多諾文,在離河口兩千英里的亞馬遜河上,我剛剛撐起了帳篷,那種一百年才開一次花的神秘蘭花的根就放在我帳篷裡的床底下,平安無事。森林裡到處是胡比族印第安人,正在敲打戰鼓。他們這族人把牙齒塗成猩紅色,而且會活剝白種人的皮。我看著耗子,耗子也看著我。我聞得到灰塵、豆料,還有灰泥那冰冷的氣味,而我身處亞馬遜。這是種無上幸福,純粹的無上幸福。

《上來透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