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時代 全線崩潰

從曹魏代東漢,到北魏滅北涼,歷史上的「魏晉十六國」共計二百一十九年。加上董卓入京後、曹丕稱帝前的東漢之末,剛好二百五十年。如果用最簡單的詞語來描述這兩個半世紀,那就只有一個字—— 亂。

亂的同時,是腐敗。

腐敗幾乎是兩晉王朝的天性。有一次,晉武帝司馬炎問大臣劉毅:愛卿願意把朕比作漢代的哪個皇帝?

劉毅答:桓帝、靈帝。

晉武帝大驚失色:這也太過分了吧?

劉毅說:桓、靈賣官,錢入官庫;陛下賣官,錢入私門。這樣看,陛下還不如他們。

晉武帝只好解嘲說:他們可沒有你這樣的直臣。[21]

劉毅說的是實話。西晉王朝從一開始就是腐敗的,也是腐朽的。史家曾這樣描述說:當時的士族,做人以行同禽獸為通達,謀職以不走正道為才能,當官以不負責任為高尚。官場中充滿奔走之士,朝廷裡不見讓賢之人。所有人都只有兩個目標:一是名,二是利。[22]

高級士族如此,寒門庶族亦然。

比如賈充。

賈充就是導致「八王之亂」的那位賈皇后的父親,他自己的父親則是賈逵。賈逵是堅決捍衛曹魏政權的。當時甚至有傳聞說,司馬懿就是因為夢見賈逵變成了厲鬼,才嚇得一命嗚呼,可見賈逵立場之堅定,之鮮明。[23]

然而賈充卻成為司馬家族的幫兇,小皇帝曹髦就死在他的手裡。當時曹髦因為不滿大權旁落,率領親兵攻打司馬昭的相府,相府的兵丁並無一人膽敢上前。賈充卻大喝一聲說:相公養兵千日,不就是為了用在此時嗎?

於是曹髦被殺。

這當然是極其嚴重的罪行,無論儒家倫理和帝國法律都不能容忍。因此,當司馬昭召集會議討論善後時,大臣陳泰就明確表示:只有腰斬賈充,或許還能平息民憤。

司馬昭問:還有第二方案嗎?

陳泰說:這是最好的,沒有其次。[24]

司馬昭當然不會採納。他的辦法,是另外找了一個替罪羊。他們父子,對賈充其實感恩戴德,否則賈南風也當不了皇后。實際上,賈充幫了司馬昭的大忙:他做了司馬昭想做的事,又讓這傢伙保住了臉上的假面具。

沒錯,忠孝仁義的儒家面具。

假面具是老早就戴上的。從司馬懿到司馬炎,這個家族一直都重禮重孝。司馬昭去世後,司馬炎甚至不顧大臣勸阻,堅持三年之喪。他說:朕本儒生,以禮傳家,豈能因為做了天子就忘了本色?[25]

這可真是別出心裁。作為國家元首,歷史上從來沒有哪個皇帝行過此禮。司馬炎堅持這樣做,無非為了標榜自己是純正的儒家、地道的士族。

然而這位「純儒」卻十分好色,他後宮的女人甚至多達上萬,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跟誰上床,只好坐一輛羊車在宮裡轉,羊停在哪兒就進哪間房。那些可憐的女人們則用竹葉插窗,鹽水灑地,希望羊能走向她的房門。

不以為然的,只有胡芳。

胡芳是征南將軍胡奮的女兒,被晉武帝司馬炎冊封為貴嬪。這位將門虎女並不認為皇帝有什麼了不起,入宮後竟號啕大哭,跟司馬炎做遊戲也寸步不讓。

司馬炎大怒:你真是個將種!

胡芳卻反唇相譏:北伐公孫淵,西拒諸葛亮,這樣的人不是將種又是什麼?

據說,司馬炎竟滿臉慚愧。[26]

司馬炎確實應該慚愧,但不是因為司馬懿曾經擔任過軍職,而是因為他和他王朝的虛偽。這個靠陰謀詭計和巧取豪奪建立的帝國,可謂集貪婪、奢侈、殘忍、狡詐、荒淫於一身,高高舉起的卻是儒家倫理的道德旗幟。

旗幟是必需的。旗幟就是方向,旗幟就是力量。旗幟上寫著「仁義道德」四個字,則是為了與曹魏相區別。曹操是堅持「法家寒族路線」的,諸葛亮也一樣(請參看本中華史第十卷《三國紀》)。士族儒家的司馬政權當然必須反其道而行之,這是他們的立國之本。

然而實際上的作為又如何呢?弒君篡位是不忠,廢黜太后是不孝,骨肉相殘是不悌,濫殺無辜是不仁,爭權奪利是不義,喪權辱國是無能。請問,儒家倫理安在哉?但只見: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

結果又是什麼呢?

中華帝國的精神支柱轟然倒塌。

支柱就是儒家學說。獨尊儒術之後,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努力,它已經成為漢民族的魂魄所繫,也維繫了兩漢三百多年的穩定,怎麼說倒就倒了呢?

除了司馬家族的口是心非,儒學本身也有問題。

問題出在儒學變成了官學(正式稱謂叫經學)。官學是有權威性的,也是有政治性的。這兩條都決定了儒學必將失去春秋戰國時期的原始生命活力,走向神化、僵化、教條化,變成讓人討厭的東西。

事實正是如此。

兩漢經學的特點,一是繁瑣迂腐,二是妖妄荒唐。或者說,咬文嚼字,裝神弄鬼。比方說,五個字的經文,可以寫出兩三萬字的註解。普普通通一句話,可以看出神秘兮兮的微言大義。請問這還是學術、還是思想嗎?

當然不是。

因此,兩漢經學發展到後來,就連統治者(比如王莽和劉秀)都感到厭煩,更不用說真正有頭腦的學者和知識分子。於是進入魏晉以後,上流社會便「家棄章句(拋棄儒學),人重異術(以非儒家的異端邪說為時尚)」,一股新穎先進的思潮以燎原之勢席捲天下。[27]

首先興起的是玄學。

玄學是魏晉時期思想文化的標誌性成果,玄學家主張的則是清談或玄談。顧名思義,其特徵並不難想見:遠離政治,迴避現實,無關道德,蔑視俗務,只關心高深玄遠的理論問題,嚮往超凡脫俗的高雅生活。

這是一種真正理性和思辨的純粹哲學。[28]

如此哲學,對於重倫理、重政治、重現實的儒學當然是強烈的衝擊,何況還有佛學推波助瀾。東漢時傳入的佛學也是「夷狄」的文化,而且比「五胡」更不「中國」,卻受到知識界和統治者的普遍歡迎,豈非改天換地?

佛學是外來文化,玄學則是內部反對派。儒學遭此內外夾攻,實際上已無招架之力。沒有了這根精神支柱,兩漢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精神世界也只能全線崩潰。

沒錯,這是一個無望的時代。國土四分五裂,政權頻繁更迭,時局瞬息萬變,戰火連綿不絕,誰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安全感,包括那些皇帝在內。

魏晉之亂,首先在人心。

亂世出英雄,也出思想。事實上,正如有春秋戰國的禮壞樂崩,才有百家爭鳴;有漢末以後的腐朽潰爛,也才有魏晉風度。不同的是,百家爭鳴備受推崇,魏晉風度卻褒貶不一。其中奧秘,則正是需要我們去探索的。

[21]見《晉書·劉毅傳》。

[22]見《晉書·孝愍帝紀論》。

[23]見《三國誌·王淩傳》裴松之注引《晉紀》。

[24]見《晉書·文帝紀》。

[25]見《晉書·禮志中》。

[26]見《晉書·后妃傳上》。

[27]「家棄章句,人重異術」,見《宋書·臧燾徐廣博隆傳論》。

[28]請參看李澤厚《美的歷程》。

《易中天中華史:魏晉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