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物 政客王導

王導帶領子弟族人在宮門外待罪。

這是永昌元年(322年)的正月,王敦以討伐奸臣的名義反於武昌,晉元帝司馬睿也針鋒相對地下詔要御駕親征討伐王敦。雙方的戰爭一觸即發,裡外不是人的王導除了待罪宮門也別無選擇。

不少人都替他捏把汗。

司馬睿卻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他接見了王導,並讓他穿上朝服。誠惶誠恐的王導跪下來磕頭謝罪說:亂臣賊子歷代都有,沒想到竟出在臣的家族。

元帝則以最高禮遇回答王導。他光著腳走下御座,握著王導的手叫著他的字說:茂弘,這是什麼話!朕還要把千里江山都托付給你呢![28]

王導渡過了難關。

從此,他成為東晉官場的不倒翁。元帝駕崩後,王導又輔佐了明帝和成帝,是不折不扣的三朝元老。

原因當然首先是政治上的。兩晉原本是士族地主階級的政權,偏安江左的東晉更必須依靠世家大族,王導代表的琅邪王氏當然不容小看。但王導的穩坐釣台,卻不能不歸結為他特別會做人,也特別會做官。

與王敦的跋扈相反,王導的為人要隨和得多,也周全得多。有一次,他同時接待數百客人,卻很快就發現一位臨海來的和幾個胡人由於沒人搭理而落落寡歡。於是王導走到臨海那人跟前說:您一出來,臨海可就沒人了。

那人很高興。

王導又走到胡人跟前,用他們信仰的佛教禮儀彈著手指打招呼說:蘭闍(闍讀如舌,蘭闍為梵語音譯,意為清靜無煩惱)!蘭闍!胡人都笑了起來。

結果,四座皆歡。

後來甚至有人說,任何人與王導交往,哪怕只是初次見面,感覺也像老朋友。[29]

這樣的公關大師,自然也是調和矛盾的高手。王敦第二次作亂時,明帝曾下令拆除朱雀門外的浮橋。然而負責此事的丹陽尹溫嶠(讀如叫)不但沒有執行,上殿以後也不謝罪,還索要酒肉。明帝龍顏大怒,殿堂之上氣氛非常緊張,所有人都戰戰兢兢,不敢多說一句。

打圓場的又是王導。

王導是最後上殿的。他一進來就發現事情不對,也立即就發現問題出在哪裡,於是便光著腳下地請罪說:天威有如雷霆,竟然使得溫嶠沒有機會謝罪了。

這個說法讓溫嶠和明帝都有了台階。溫嶠立即乘勢下拜謝罪,明帝的臉上也多雲轉晴。局面如此得到扭轉,實在是只有王導才能做到的。[30]

事實上,善於化解矛盾,也是東晉皇帝不得不倚重王導的原因之一,因為他們那個半身不遂的帝國實在是矛盾重重。權臣與權臣,士族與士族,都不消停。沒有王導這樣一個和事佬從中斡旋,他們的皇位其實坐不穩。

王導也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因此把政權的穩定放到了第一位。他在以丞相之職兼任揚州刺史時,曾經派人到各郡督察。這些按察官員回到建康後,便集體向王導匯報各處郡守的優劣短長,只有顧和一言不發。

顧和是顧榮的族子,他的意見王導當然很重視。

王導問:老弟聽說了些什麼?

顧和說:明公身為首輔,應該網漏吞舟,怎麼能靠收集風言風語和小道消息而行明察之政呢?

王導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江東世家大族的心裡話和政治訴求。他也很明白,作為外來政權,對江東本土的事情最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於是他對顧和連連稱善,弄得那些認真負責的官員甚感無趣。[31]

此後王導秉承的原則,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在晚年甚至什麼都不過問,只管畫諾。王導這樣歎息說:大家都說我糊塗,總有一天你們會懷念這糊塗。[32]

這就不是政治家,只能叫政客了。政治家與政客的區別在於:前者多少有些理想,後者卻只有現實。那麼請問:王導有理想嗎?沒有。

但,王導大事不糊塗。

有一次,北方名士在長江邊聚會。當時風和日麗,江水滔滔,天地之間充滿詩情畫意。這時,座中一人卻喟然歎息說:風景還是一樣的好,只是黃河換成了長江。

所有人都哭了起來。

王導卻沉下臉來義正詞嚴地說:我等正當同心協力報效朝廷收復中原,豈能像囚徒一樣哭哭啼啼!

此言一出,所有人又都收淚道歉。[33]

這事往往被看作王導光彩奪目的一筆,卻其實同樣出於現實的考慮。事實上,北方士族剛剛南下時,既沒有信心也沒有信念;而穩定人心鼓舞士氣的唯一辦法,是高舉政治正確的旗幟。所以,王導必須喊出「打回老家去」的口號。至於中原能否收復,卻未必是他真正想知道的。

他只知道,東晉王朝必須保住。

因此,當司馬睿要動搖國本時,他不能不管。

國本就是太子,這時的太子是司馬紹。司馬睿由於寵愛鄭妃,便想廢掉司馬紹,改立鄭妃的兒子司馬昱(讀如玉)。他甚至把詔書都寫好了,卻不知道如何才能萬無一失地昭告天下,因為贊成這方案的只有一個人。

孤獨的皇帝甚至沒有勇氣面對強大的反對派。他想出的辦法,居然是讓王導等人先到東廂配殿休息,然後偷偷摸摸把詔書交給那個贊成者,再讓群臣接受既成事實。

然而王導一眼就看穿了司馬睿的如意算盤。他一把撥開引導他去東廂配殿的人,逕直走到皇帝御座前,恭敬而強硬地問道:不知陛下為何要召見臣等?

司馬睿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他一聲不吭從懷裡掏出更換太子的詔書,撕得粉碎後扔向王導。

皇儲的人選,就這樣定了下來。[34]

後來,司馬紹繼承了皇位,是為晉明帝。

司馬紹這皇位來得並不容易,因為當年王敦也曾經想要廢掉他。因此,司馬紹對王家人難免有戒備、有警惕甚至有怨恨,儘管阻止了王敦的仍然是王導。

也因此,當司馬紹接見王導和溫嶠時,便非常蹊蹺地向溫嶠提問:我們家何以能夠得天下?

溫嶠沒想到會有此一問,當場愣在那裡。

王導卻一點都不溫良恭儉讓了。他毫不客氣地說:溫嶠少不更事,還是讓老臣來為陛下陳述。

於是王導掰起指頭,從司馬懿開始,將司馬家族如何排除異己,威逼皇室,結黨營私,篡位奪權,一五一十從容道來。一身冷汗的司馬紹魂飛魄散,他把臉貼在御床上弱弱地說:誠如相公所言,國運豈能長久?[35]

呵呵,和事佬王導也有梟雄的一面。

王導的這堂歷史課,自然有倚老賣老,教訓晉明帝不可胡來的意味。但晉明帝悟出的問題,卻恐怕是連王導也想不到的。是啊,東晉這個先天不足來歷不明又偏安一隅的脆弱王朝,國運能夠長久嗎?[36]

抱歉,這就只有天知道了。因為東晉王朝的那些權臣和勳貴,幾乎沒誰是寺廟裡的菩提樹。

比如桓溫。

[28]見《晉書·王導傳》。

[29]見《世說新語·政事》及劉孝標注引《晉陽秋》。

[30]見《世說新語·捷悟》。

[31]見《世說新語·規箴》。

[32]見《世說新語·政事》。

[33]見《晉書·王導傳》、《世說新語·言語》。

[34]見《世說新語·方正》。

[35]見《世說新語·尤悔》。

[36]請參看駱玉明《世說新語精讀》。

《易中天中華史:魏晉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