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制度 羅馬之亡

帝國的首都羅馬花香四溢,祥雲籠罩著高大宏偉的萬神廟、富麗堂皇的凱旋門。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廣場當中的金色里程碑上時,「條條大路通羅馬」就從這裡啟程。

羅馬,確實是他們世界的中心。

然而在中國南北朝時期那個多事之秋,這座美麗的城市被徹底摧毀。公元410年,西哥特人攻陷羅馬,洗劫三天三夜。455年,羅馬再次淪入敵手,汪達爾人整整洗劫十五天,把羅馬變成了董卓鐵蹄下的長安和洛陽。

公元476年,帝國最後一個皇帝被日耳曼僱傭軍將領廢除。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這位年幼無知的皇帝竟有一個令人咋舌的名字:羅慕路斯·奧古斯都。可惜,這兩位偉大先祖的在天之靈,也沒能挽救羅馬的衰亡。

太陽落入了地中海,再也沒能升起來。

當然,這裡說的是西羅馬帝國。東羅馬帝國要到1453年才被奧斯曼土耳其人滅亡。但,羅馬是從城邦發展起來的。首都不在羅馬,還可以叫羅馬帝國嗎?

所以,從君士坦丁遷都之日起,它就滅亡了。

其實羅馬很早就不再像首都。公元284年戴克裡先登上帝位後,居然十九年不造訪羅馬。直到303年,他才在羅馬舉行了一次凱旋儀式,羅馬市民和元老院也才第一次見到皇帝陛下。而且,這也是最後一次。

首都不像首都,元老院也不像元老院。

前面說過,元老院是羅馬真正的權威和靈魂。之所以如此,不僅因為法律的規定,更因為元老院是由精英們組成的。唯其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證不做錯決定,不選錯執政官。這是貴族們要把持元老院的正當理由。

後來,平民也可以進入元老院,但那也是平民當中的精英。於是,貴族政治變成了寡頭政治。寡頭政治是有好處的,那就是不至於讓國家事務陷於無休止的爭論。而且這些大佬既然將國家視為己有,他們也不會賣國。

為此,羅馬有兩條法律規定:第一,一旦成為元老院議員,任期就是終身的。第二,為了保證一心為公,也為了防止以權謀私,元老院議員不得經商。

可惜權欲和物慾同為人的本能,不能親自經商的議員便把自己的產業交給了騎士。騎士原本是羅馬軍團中富裕的公民,可以自備馬匹參加戰鬥。不過現在徒有其名,只能去充當議員的代理人、承包商,甚至皮條客。

議員們是什麼德行,也就可想而知。

元老院開始腐敗。公元前113年,也就是張騫去世的第二年,努米底亞國王因為向羅馬將領行賄,而被傳喚到羅馬。但他卻用同樣的方法,讓元老院做出了免於出庭作證的決定。於是這位國王用輕蔑的口氣說:在羅馬,沒有什麼是不能用錢買的。

腐敗的還有羅馬市民。

市民的腐敗事出有因。作為奴隸制國家,羅馬主要依靠奴隸從事勞動。鼎盛時期,羅馬城一百萬人口中,奴隸就有四十萬。這就使大量平民成為無業遊民,不但變得越來越貧窮,也成為社會的不安定因素。

當局的辦法是用小恩小惠來收買人心。供應給市民的麵包是免費的,節假日在一年之中有九十多天。無所事事的市民們便在圓形劇場、大競技場、公共浴室以及披著紅衫的妓女身上消磨時光,一如大清帝國的八旗子弟。

不難想像,由這種游手好閒的街頭小混混來組成人民大會,行使民主權力,又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事實上,在帝國的後期,羅馬公民對政治已經完全沒有了興趣。他們漠然地看著皇帝們被擁立又被殺掉,漠然地看著自己的軍隊兵敗如山倒,甚至在蠻族入侵時裡通外國開門揖盜,興高采烈又後悔莫及地加入敵人的行列。

這同樣並不奇怪,因為羅馬城裡的貧富差別懸殊。只有近二十分之一的富人住在自己的豪宅裡,身上穿的中國絲綢價格相當於同重量的黃金。貧民卻只能蝸居在被叫作「伊蘇拉」的簡易房裡,怎麼能不怒火萬丈?

倒霉的,就只能是他們的皇帝了。

其實帝國末年的皇帝也不怎麼樣。他們不是騙子就是傀儡,不是篡位者就是冒牌貨,而且沒有一個能真正掌握帝國的權力。因為他們都是軍隊擁立的,或者依靠軍隊上位。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能左右皇帝的只有軍隊。

此外,就是對健全男人充滿仇恨的宦官。

軍隊同樣墮落。過去,他們是為祖國和自己的榮譽而戰,當兵是光榮而體面的事情。因此,羅馬讓沒有公民權的同盟國提供兵源,也算是給了他們面子。現在卻是誰給錢就替誰殺人,還能指望他們保衛帝國嗎?

何況軍隊的成分也變了。在元首制時代,羅馬軍團的主力軍是清一色的羅馬公民。戴克裡先以後,作戰會議的大半席位都被蠻族出身的將領佔領。他們對於帝國並沒有強烈的歸屬感,能忠於職守已是很有道德。

這就是滅亡前的羅馬。

首都不像首都,羅馬的優越性沒有了。元老院不像元老院,貴族或寡頭制的優越性沒有了。公民不像公民,民主制的優越性沒有了。皇帝不像皇帝,君主制的優越性沒有了。所有的優越性都沒有了,豈不該亡?

顯然,羅馬的滅亡,根本原因在於腐化變質。

但,羅馬不是有共和精神、法治傳統嗎?這種精神和這種傳統,不是讓羅馬堅持了共和制度五百年,又讓他們在成為帝國之後,雖然動亂不止卻並不崩潰嗎?為什麼還是難逃一死,終有一亡呢?

因為他們沒有「道」。

或者說,沒有核心價值,沒有終極追求。

希臘人是有的,這就是獨立、自由、平等。這是希臘文明留下的最寶貴的思想文化遺產。他們的問題在於:有民主無共和。因此,雅典和斯巴達爭霸世界,就不但不能如願以償,反倒因背叛核心價值而走向衰亡。

中國人也是有的,至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和能夠要什麼。這就是小康、仁政、王道。中國人也不缺乏政治智慧,因此總能在現實與理想之間找到平衡。可惜王道只是夢想,仁政則要碰運氣。結果,是治亂循環。

伊蘇拉為羅馬城市下層人民的住宅,多為泥磚與木材所製。通常有六到七層,最高可至九層。樓層越高,面積越狹窄。伊蘇拉的居住環境通常是擁擠髒亂的。據埃塔羅·基茲莫第《現代拉丁式住宅之起源》。

羅馬人卻沒有治國之道。他們優越的制度和高明的手法都是技術性的,也都只是為了現實的利益。就連他們的宗教(如果也能算作宗教的話),也缺少猶太教那樣的思想光輝和神聖使命。於是到後來,羅馬人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什麼,只能夜夜笙歌,不能天天向上。

也許,君士坦丁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這才乞靈於基督教,希望這種新的宗教能給他的臣民以精神的支柱和境界的提升,至少也能像中國的儒學那樣,讓大家有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儘管他並不知道儒學為何物。

但,信仰真是必需的嗎?

如果是,它能靠公權力來建立嗎?

依靠公權力發展起來的基督教,真是救世主嗎?

如果是,羅馬為什麼會亡?

看來,我們還得再讀歷史。

《易中天中華史:兩漢兩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