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理念 政治化巫術

公元56年,也就是羅馬的尼祿皇帝上台後兩年,東漢開國之君光武帝劉秀做了一系列的事情:封禪泰山,修建明堂、靈台、辟雍,宣佈圖讖(讀如襯)於天下。

第二年,光武帝駕崩,享年六十二歲。

也就是說,這是他最後的動作。

明堂是宣明政教之處,靈台是夜觀天象之台,辟雍則是天子的學宮。起明堂,築靈台,建辟雍,自然是為了從武功轉向文治,與天下臣民共享太平。

那麼,圖讖又是什麼東西?

讖,就是謎語式的預言,且由來已久。據說秦代就有「亡秦者胡」的讖語,結果秦始皇花大力氣對付匈奴,卻沒想到亡秦之胡不是胡人,而是胡亥。

該遺址群於1958年開始發掘,共發現八個遺址。每個遺址建築形式相同:由方形太室與圓形圍牆組合而成。廳堂柱礎由漢白玉琢磨而成,牆壁為草泥面。有大量瓦當,少量五銖、貨泉、銅鐵器出土。我國古代大型建築群的「體象乎天地,經緯乎陰陽」的慣例可見於此。史學家認為,這組建築的平面佈局、建築形式、大小規模是漢武帝之後陰陽學說在建築上的反映。據《漢長安城南郊禮制建築遺址群發掘簡報》。

這就真不知道是靠得住,還是靠不住了。

不過民間是相信的,就像相信耶穌死了又復活。我們民族沒有宗教,也沒有信仰,還多災多難。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人民群眾,安全沒有保障,精神失去寄托,靈魂無處安頓,就只有相信讖語、八字和風水。

後來統治者也信了,帶頭的是王莽。

王莽為什麼相信?因為他就是靠這玩意當上真皇帝的。當然,把王莽扶上帝位的,除了讖語還有符瑞(吉祥物),比如那塊白石頭(請參看本書第三章)。

何況這並非沒有理論依據。《禮記·中庸》就說:「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儒家經典都承認的,王莽當然可以相信。

實際上孔子雖然不談神怪,儒家卻相信世界上有天賜神物。他們說,伏羲的時代,有龍馬從黃河出現,背上有綠圖,叫河圖;又有神龜從洛水出現,背上有丹書,叫洛書。這就是所謂「河出圖,洛出書」。[14]

其實這事孔子也相信。在他去世前兩年,有一隻麒麟被獵獲打死。孔子就說:河不出圖,洛不出書,我可是沒什麼希望了,我的主張也走到頭了![15]

這就是圖讖的來歷。

圖讖,就是河圖、洛書加讖語。

此外還有緯。

緯,就是緯書。所謂緯書,是相對經書而言的。獨尊儒術以後,儒家著作被奉為經典,叫經。其他各派諸子百家的,則叫子。另外,史學著作叫史,文學著作叫集,合起來就叫經史子集。

經,原本是紡織品上的縱線,橫線則叫緯。所以,從理論上講,有經就該有緯。《詩》、《書》、《禮》、《易》、《春秋》都被定為經了,緯在哪裡呢?

也只能偽造一批。

於是漢儒謊稱,孔子當年曾配合六經,秘密地撰寫了一些緯書傳給後世,現在可以拿出來與大家共享,就像出土文物。這些緯書都有稀奇古怪的名字,比如《乾鑿度》、《考靈曜》、《含神霧》、《感精符》,一看就是裝神弄鬼。[16]

這樣的「偽書」當中,自然少不了讖語,否則也沒有偽造的必要。這就叫讖緯。

王莽喜歡的,就是讖緯。

劉秀喜歡的,則是圖讖。[17]

這同樣毫不奇怪,因為劉秀也是靠這個當皇帝的。當年他起兵時,就有人拿來圖讖,說是劉氏該復起。稱帝前又有人拿來圖讖,說是劉秀奉天承運。劉秀扭扭捏捏一陣子後,就「順應天意」成為東漢光武皇帝。

顯然,這是一種政治化的巫術。

因此,光武帝劉秀把圖讖向天下公開,首先是為了鞏固政權,強調皇位和帝統的合法性和正當性,同時也是要建立一種新的統治思想。但,大漢王朝不是已經有了儒家思想作為國家意識形態嗎?為什麼還要另起爐灶,請出來一個不倫不類的政治化巫術圖讖呢?

也許,君士坦丁的選擇可供參考。此人扶植並皈依基督教,恐怕就因為發現原來的多神教已經無法保佑他和他的帝國,這才既拋棄了羅馬城,也拋棄了羅馬神。

同樣,儒家思想也讓光武帝不能滿意,儘管它其實經過了董仲舒的改造,變得更對帝國的胃口。但,前面說過,董仲舒是留了一手的。他希望天意的解釋權能夠由儒生來掌握,從而在帝王的法統之外再開一個道統。

光武帝當然不能同意,他可不想成為另一個狄奧多西。儘管他並不知道羅馬的故事,但帝王的本能告訴他,皇天上帝的授權不能假手他人,必須自己直接獲取。

圖讖,就能起到這個作用。

這就又要拜謝董仲舒了。他開創的今文經學,原本就有巫術的意味,他自己也是推論災異的高手,《春秋繁露》裡面還有登壇祈禱、求雨止雨的方法。王莽時代的那些緯書也是今文經學派炮製的,光武帝只需順水推舟。

為此,他不遺餘力。

現在已經無法確知,光武帝對圖讖是真信或者僅僅只是利用。但可以肯定,他明白這玩意其實並不地道。因此他對外界的反應,就差不多到了神經質的地步。

有一天,光武帝跟一位大臣討論祭祀的事情。光武帝說,朕打算用圖讖來做決策判斷,你看如何?

大臣答:臣不為讖。

光武帝勃然變色:愛卿不為讖,是反對它嗎?

大臣嚇出一身冷汗,馬上解釋說:臣才疏學淺,有些東西沒有學過,哪裡敢反對?

光武帝這才恢復常態。[18]

然而那些正派的儒生依舊不以為然。比如尹敏,曾被光武帝派去校訂圖讖。尹敏卻抗命說:讖書並非聖人撰寫,粗俗不堪,恐怕誤人子弟。光武帝不聽他的。於是尹敏做校訂時,便在空白處加了六個字:君無口,為漢輔。

君無口,就是尹。這是典型的讖語模式。

光武帝看了奇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尹敏說:臣見其他人這樣胡編亂造都得了好處,也想僥倖得到富貴,萬一成了呢?[19]

這其實就是撕破臉皮揭穿把戲了,但劉秀卻沒有治他的罪,只是不再重用而已。也許,光武帝也明白,圖讖不過自欺欺人。硬要當真,他自己也未必做得到。[20]

圖讖治國的方針卻一如既往地被強制推行。光武帝並沒想到:巫術政治化的同時,政治也會巫術化;而巫術化的政治是既不能治國也不能救命的。

事實上,正如董仲舒企圖用來制約皇權的天意,反被皇帝用來對付臣民,劉秀試圖藉以鞏固政權的圖讖,也被造反起義的農民用來推翻王朝。黃巾軍就是這樣。他們的口號有八個字: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這也是典型的讖語模式。

以後,曹丕、劉備、孫權,都用圖讖來做文章,證明自己稱王稱帝的合法性。結果,正如基督教不是羅馬帝國的救世主,圖讖也沒能拯救大漢王朝。

那麼,東漢為什麼會亡?

東漢之亡,又留下了哪些教訓和遺憾?

[14]見《易傳·系辭上》。

[15]見《史記·孔子世家》及何休注。

[16]見《禮記正義》引鄭玄說。

[17]這一觀點請參看呂思勉《秦漢史》。

[18]見《後漢書·鄭興傳》。

[19]見《後漢書·儒林列傳》。

[20]呂思勉《秦漢史》中說:讖文妖妄,豈有以中興之主而真信之理?

《易中天中華史:兩漢兩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