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君權,民權,人權 守住你的王冠

其實,韓非也有「國王培訓班」。

學員裡,也有梁惠王。

當然,韓非出生時,梁惠王早已去世,韓非不可能給他上課。上課的人,叫卜皮。

卜皮也是法家。

梁惠王說:先生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據先生所知,寡人的名聲怎麼樣?

卜皮答:臣聽說王上是慈惠的人。

梁惠王聽了十分高興,洋洋得意地問:那寡人的慈惠到了什麼地步呢?

卜皮答:到快亡國的地步了。

惠王大吃一驚:慈惠不是行善嗎?怎麼會亡國?

卜皮說:慈則不忍,惠則好施。結果是什麼呢?必然是該殺的不殺,不該賞的亂賞。如此這般地「有過不罪,無功受賞」,豈有不亡之理?[17]

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但被韓非編進了教材,用來培訓各國國王。只不過,韓非的課程內容跟孟子是相反的。孟子講王道,韓非講霸道,而且是橫行霸道。

為什麼橫行霸道?

因為社會風氣如此,時代精神也如此。

韓非說,有一年齊國伐魯,魯國派孔子的學生子貢去進行外交斡旋。子貢滔滔不絕說了半天,齊人卻一句話就打發了他。齊人回答說,先生的話確實說得漂亮,但我們就是來搶地盤的,漂亮話管什麼用?

結果,齊把國境線劃到了魯國都城門前十里。

這,難道不是橫行霸道?

於是韓非說,不要再扯什麼仁義道德,扯什麼兼愛天下,扯什麼溫良恭儉讓,誰講誰倒霉,因為時代變了。這個變化,也可以概括為一句話——

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18]

也就是說,人際關係也好,國際關係也好,都是利益關係。只不過,利益的獲取,最早是「揖讓」,後來是「巧取」,現在是「豪奪」。如此而已。

是啊,所有的臉都撕破了,何必再來粉飾太平?

君臣關係,也如此。

我們知道,在儒家那裡,君臣是被看作父子,邦國是被看作兄弟的。對此,韓非的反應是一聲冷笑:親如父子?就算真父子、親兄弟,又如何?楚成王,不是被他親兒子逼死了嗎?[19] 齊桓公,不是把他親哥哥殺掉了嗎?[20] 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友,管用嗎?

不管用。

什麼東西管用?

利益。人君最大的利益,是稱王稱霸;人臣最大的利益,是富貴榮華。只要協調好關係,讓雙方都實現利益最大化,就OK。愛不愛的,沒什麼意思吧?

於是韓非得出結論——

君不仁,臣不忠,則可以霸王矣![21]

哈!孟子培訓班的課桌,都要掀翻了。

不過,這裡面有問題。

什麼問題?

如果臣下不安於位,也想為君,怎麼辦?

這是完全可能的。因為天底下最大的利,莫過於為君為主。故臣弒君,子謀父,弟篡兄,史不絕書。從春秋到戰國,更是一頂頂王冠落地,一座座火山爆發,各路諸侯真不知如何守住自己的王位。

對此,韓非有辦法嗎?

有。

什麼辦法?

兩面三刀。

所謂「兩面」,就是獎與懲,賞與罰,也叫德與刑,韓非稱為「二柄」。這當然管用。因為人之常情,無非趨利避害;刑德二柄,則無非威脅利誘。這裡面有甜頭也有苦頭,唱紅臉也唱白臉,所以是「兩面」。[22]

與「兩面」相配套的是「三刀」,即勢、術、法。勢就是威勢,術就是權術,法就是法規。其中,威勢是前提也是基礎。韓非說得很清楚,飛龍和騰蛇一旦掉到地上,就跟蚯蚓、螞蟻沒什麼兩樣。由此可知,權力和威勢才是靠得住的,其他都靠不住。[23]

有了權威,還得會用。怎麼用?用權勢建立威望,用權術對付臣下,用法規制服人民。勢立威,術馭臣,法制民,都是人君手中的指揮刀。

看來,韓非的治術,有明有暗,軟硬兼施。刑罰就是公開的硬控制,權術就是暗地的軟控制。君主無術,就受制於人;民眾無法,就犯上作亂。這就叫「君無術則弊於上,臣無法則亂於下」。[24]

但,術和法雖然兩手都要硬,用法卻不同。

權術是用來對付官員的,叫「潛御群臣」。[25]

法規是用來對付民眾的,叫「一民之軌」。[26]

所以,權術要暗藏心底,法規要公之於眾。實際上韓非的法,就是輸入臣民們頭腦中的程序。有此程序,他們將自動成為工蜂和工蟻。

韓非的蜂蟻社會就這樣建成。在這個社會裡,很顯然只有君權沒有民權。韓非的心目中,也根本就沒有民權兩個字。他的服務對像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君主。他對君主要說的也只有一句話:守住你的王冠!

君權至上,君主唯一,這就是法家。

這樣的主張,墨子也會贊同嗎?

恐怕不會。

[17]見《韓非子·內儲說上》。

[18]見《韓非子·五蠹》。

[19]見《韓非子·內儲說下》。

[20]見《韓非子·難四》。

[21]見《韓非子·六反》。

[22]見《韓非子·二柄》。

[23]見《韓非子·難勢》。

[24]見《韓非子·定法》。

[25]見《韓非子·難三》。

[26]見《韓非子·有度》。

《易中天中華史:百家爭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