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制度與人性 孟子:人性向善

人性問題,是告子提出來的。[8]

告子的態度很明朗,觀點也很鮮明:一、人性是存在的,也是天生的,它就是人的天性;二、人的天性就是飲食男女,即自然屬性,叫「食、色,性也」;三、作為自然屬性或人的天性,人性無善惡。[9]

對此,孟子不能同意。

於是,辯論在告子和孟子之間展開。

告子說:天生的就叫作性。

孟子反問:天生就叫性,好比白就叫白,是嗎?

告子說:正是。

孟子又問:因此,白羽的白就是白雪的白,白雪的白就是白玉的白,是嗎?

告子又說:正是。

孟子再問:那麼,狗性就是牛性,牛性就是人性嗎?

告子怎麼回答?

不知道。

從《墨子》開始,諸子講述的辯論案,都是以對方無話可說告終。像《論語》那樣如實記錄的,罕見。

不過,孟子的意思卻很清楚。

第一,不要抽像地談性質。抽像地談,羽毛、雪花和玉石,沒有區別,都是白的。由此及彼,則白羽、白雪、白玉,跟白馬、白羊、白狗,也沒什麼區別,也都是白的。那麼請問,這樣的性質,有意義嗎?

第二,也不要談什麼「人的天性」。論天性,人與動物根本就沒有區別。比如吃東西和生孩子,動物也會,也想,也能做,還不差。如果把這看作「人性」,豈非「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

所以,要麼別談人之性,要談就談社會性。

那麼,人的社會性,有善惡嗎?

孟子認為有,告子認為沒有。

告子說,天生的人性就像水,東邊開了口子就往東流,西邊開了口子就往西流,哪有什麼善惡之分?

聽起來,這很有道理。

於是孟子接過了話頭。

孟子說,沒錯,水的流動,確實無所謂是向東還是向西。但,難道也不分上下?要分的吧!水尚且要分上下,人難道就不分善惡?也要分吧!

怎麼分?

水性向下,人性向善。

這同樣聽起來很有道理。的確,所有的水,都是往低處流的。因此,所有的人,也就都要往高處走。水,有往高處流的嗎?沒有。那麼,人也沒有不向善的。

呵呵,有問題嗎?

有。

先請問:照此說來,人性本善嗎?

不,向善。正如水性,就並不是「本下」,而是「向下」。人性亦然。水的特性,是趨向於低處;人的特性,是趨向於善良。這就叫「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

人性向善,才是孟子的觀點。本善不是。

那麼,所有人都向善嗎?

是。這就叫「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會有人作惡?

環境和條件使然。這就好比水,如果把它堵起來,也會上山。但,你能說這就是水的本性嗎?

當然不能,只能叫「其勢則然也」。

同樣,人性向善,只是一種可能性,並不等於一定就善。你創造和提供善的環境和條件,他就善。反之,則可能惡。也就是說,性善,只是「可以為善」。

這就要問:為什麼可以為善?

因為人性當中,原本就存在著善的可能性,這就是同情心、羞恥心、恭敬心和是非心。這四樣東西,是每個人都有的。孟子說——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孟子認為,這就是共同人性。由此產生的,是共同價值,即仁義禮智。其中,惻隱之心就是仁,羞惡之心就是義,恭敬之心就是禮,是非之心就是智。

所以,仁義禮智,並不是外部世界強加的,而是每個人都固有的,只不過大家沒怎麼注意而已。其實,只要認真想想,努力追求,則「人皆可以為堯舜」。[10]

相反,捨棄向善可能性的,就成為惡人,這就叫「求則得之,捨則失之」。[11]

這就是世人有善有惡的原因。

仁義道德的人性依據,也就在這裡。

這當然是對儒學的重大貢獻,也是對中華文明的重大貢獻,因為把核心價值觀提出來了。

現在,還有問題嗎?

有。

我們要問:按照孟子的說法,人類不是沒有什麼天性嗎?人的社會性,不是並非天生嗎?那麼,他為什麼無須教育,就會有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這些人性中向善的可能性,怎麼就「我固有之」而「非由外鑠」?

這,豈非漏洞?

當然是。如果不堵住,儒家還是站不住腳。

那麼,誰來填補漏洞?

荀子。

[8]告子其人,身世不明。但他在《墨子》一書中出現過,因此其年齡應該比墨子小,比孟子大。

[9]見《孟子·告子上》,下引不注者均同。

[10]見《孟子·告子下》。

[11]見《孟子·告子上》。

《易中天中華史:百家爭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