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弄權 大清洗

長孫無忌少年得志。

小人得志便猖狂,李義府就是。少年得志便張狂,長孫無忌就是。作為長孫皇后的哥哥,他與太宗皇帝年齡相近情同手足。太宗二十多歲當皇帝,無忌二十多歲做宰相,甚至一度統領中書、門下、尚書三省事務,其地位之崇高,權力之巨大,家族之顯赫,直逼隋朝權臣越國公楊素。

長孫無忌志得意滿。一次宴會上,他居然問客人:諸位看無忌的富貴,是比得上越公呢,還是比不上?

客人七嘴八舌。

長孫無忌卻自問自答:要說比不上,也只有一條。越公富貴時已經老了,無忌富貴時還很年輕。[29]

這,難道還不是張狂?

張狂是會惹禍的,長孫無忌也一樣。

前面說過,太宗皇帝對於立晉王李治為儲,一直猶豫不決搖擺不定。他更看好的是吳王李恪。李恪的生母是隋煬帝的女兒,本人也跟父皇一樣英武果斷。這一提案當然動了長孫無忌的奶酪,因此不但極力反對,而且懷恨在心,總想伺機消滅這個在臣民心目中威望甚高的異己分子。

機會也說來就來。

永徽三年(652)十一月,京城裡發生了一件怪事:太宗皇帝的女兒高陽公主,狀告丈夫房遺愛的哥哥、開國元勳房玄齡的長子房遺直對自己非禮。事情牽涉到皇家,高宗皇帝便派了既是首相又是舅舅的長孫無忌前去審理。[30]

然而審來審去,民事案卻變成了政治案:房遺直指控房遺愛和高陽公主夥同他人謀反,陰謀擁立高宗的叔叔荊王李元景為帝。這原本是房遺直的一面之詞,提供的證據也捕風捉影。但因涉案的房遺愛、薛萬徹、柴令武三位駙馬都是當年魏王李泰黨羽,長孫無忌便抓住不放鍛煉成獄。

結果自然是一個個皇親國戚人頭落地。

此案的真相已無法弄清,冤情則大約在所難免。薛萬徹就不服判決,無奈因房遺愛提供證詞,只好走上刑場。臨刑前他悲憤交加地大聲喊道:我薛萬徹堂堂男子漢,不能馳騁疆場為國捐軀,卻因為房遺愛這混蛋而死,太冤了!

劊子手被他嚇住,竟然一刀砍偏。

薛萬徹又大吼一聲:為什麼不用力?

劊子手哆哆嗦嗦,連砍三刀才把薛萬徹殺死。[31]

房遺愛卻是另一副德行。作為第一當事人,他不但對謀反一事供認不諱,為坐實薛萬徹罪行出庭作證,而且還誣陷吳王李恪也參與其事,希望以此討好長孫無忌,爭取在量刑時能因為「有重大立功表現」而寬大處理。

長孫無忌並沒有給房遺愛一條活路,當然也沒有放過讓天下人對李恪死心的機會。與此案毫無關係的李恪無法自證清白,終於被賜自盡。死前,李恪大罵:長孫無忌!你玩弄權術,陷害忠良。如果祖宗有靈,不久你就要滅族。

無忌卻毫無顧忌。本來,此案已經弄死了兩個王、兩個公主、三個駙馬,他又在結案後趁機株連,軟禁一王,流放一王、一宰相、一駙馬。結果,皇室中稍有能力的都被剪除殆盡,以至於武則天改朝換代時易如反掌。這當然為長孫無忌始料之所未及,但他的大興冤獄也天理不容。因此史家有評論說:此人後來冤死,可謂天網恢恢。[32]

報應同樣說來就來。

顯慶四年(659)四月,一個名叫李奉節的洛陽人狀告朝中兩位官員朋比為奸,圖謀不軌。此案蹊蹺怪異,高宗皇帝便派了中書和門下兩省的長官前去審理。[33]

長孫無忌的末日到了。

事實上此時的長孫無忌,早已沒有當年的權威。政事堂會議成員七人,六個不是他的黨羽。更何況此案的主審官員之一,正是他的死對頭現任中書令許敬宗。

許敬宗到底是歷史學家,熟悉本朝故事,也深知當年長孫無忌怎樣製造冤假錯案。辦法無非是先小題大做,將普通案件轉變成謀反大案;然後由此及彼,順籐摸瓜扯出想要牽連的人;最後刑訊逼供,屈打成招,據以結案。因此,他決定如法炮製,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把柄也很快就被抓住。被告之一由於受不了酷刑,自殺未遂。許敬宗立即定性為畏罪自殺,罪行也被確定為「欲與無忌構陷忠臣近戚,使權歸無忌,伺隙謀反」。

這段話說得含糊其詞,卻是故意的。欲與,伺隙,有證據嗎?沒有,也不需要。皇帝願意相信,就是真的。如果不相信,也沒主審官什麼責任。

高宗皇帝卻萬萬沒有想到案子會審成這樣,不禁目瞪口呆心驚肉跳。他對許敬宗說:怎麼會有這種事?舅舅被小人挑撥離間,疑神疑鬼或者可能,哪裡至於謀反?

許敬宗答:同案犯供認不諱。臣等反覆推理,確認無忌謀反之心暴露無遺。陛下不肯相信,社稷危在旦夕。

皇帝當然相信。

或者說,暗示自己相信。

事實上,高宗已經受夠了權臣的跋扈,也清楚地記得七年前碰的釘子。當時自己流著眼淚為元景和李恪求情:荊王是朕的叔父,吳王是朕的兄長,能饒他們不死嗎?

結果居然是不能。[34]

因此,如果能扳倒長孫無忌,他倒是樂觀其成。

不過,李治還是哭了。他傷心地說:我們家不幸,親戚中總有人居心不良。以前是高陽公主和房遺愛,現在舅舅又這樣,真叫朕羞於見人。如果情況屬實,該怎麼辦呀!

許敬宗說:遺愛乳臭未乾,公主女流之輩,他們能成什麼氣候?長孫無忌先帝舊臣,居相位三十餘年,天下無不服其智謀,畏其權勢。如今東窗事發,難免狗急跳牆。只要登高一呼,勢必同惡雲集。陛下不會想做隋煬帝吧?

李治被嚇住了,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結果。是啊,隋煬帝就因為太信任宇文述一家子,才落得身敗名裂,國也破家也亡。於是淚流滿面說:就算真是這樣,朕也不忍心。殺了舅舅,叫天下人怎麼看朕,後代人怎麼看朕啊!

許敬宗再次發揮歷史學家的作用。他說,漢文帝殺舅舅薄昭,至今人稱聖明。薄昭不過一怒之下殺了人,無忌卻要伺機謀反,哪個罪過更大?陛下有何不忍,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姑息養奸,勢必變生肘腋,只怕後悔莫及。

高宗皇帝完全被這位博學多才的歷史學家說服。他甚至沒有派人把長孫無忌召來核實一下,便下令將他貶到廢太子李承乾的流放地黔州。三個月後,許敬宗又趁李治下令重審此案之機,派人前往黔州逼長孫無忌自縊。

百年老樹就這樣倒下了,隨著倒下的是一片林子。曾經的宰相褚遂良、韓瑗、來濟,以及王皇后的舅舅柳奭(讀如是)都被牽連進來,他們的親屬當然也成為城門失火時被殃及的池魚,或被貶,或被殺,或流放,或除名,就連嚴守中立的現任宰相於志寧都未能倖免,堪稱大清洗。

沒有確鑿而直接的證據表明,那位武皇后在此案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只知道從此政歸中宮。也許,她從來就沒有給過許敬宗什麼明示或暗示,一切都是那傢伙投其所好、察言觀色和自作聰明,皇后陛下則只需要坐享其成。

也許吧,也許。

看著政敵們人仰馬翻,許敬宗笑了,武則天笑了,李治大概也笑了。只不過,李治很快就笑不起來。因為他發現除掉長孫無忌集團之後,權力好像也並不屬於自己。

[29]見劉餗《隋唐嘉話》捲上。

[30]本案錯綜複雜。為方便讀者,以下表述無另注者,均據《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九永徽三年十一月至永徽四年二月條。

[31]見《舊唐書·薛萬徹傳》。

[32]見《舊唐書·宗室列傳》之史臣曰。

[33]此案同樣撲朔迷離,以下本節所述無另注者均依《資治通鑒》卷二百顯慶四年四月至七月條。

[34]見《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九永徽四年二月條。

《易中天中華史:女皇武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