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禍起蕭牆 姑息原本為養奸

勸阻鄭莊公的,是祭仲和子封。

祭仲又叫祭足或仲足,原本是一個小官,官職是封人。封人的任務,是負責邊境線的植樹和封土。祭仲管理的地方叫祭,位於鄭州市東北。後來鄭莊公把他調到朝廷為卿,把現在河南省中牟縣的祭亭封給他做采邑,所以仲足以祭為氏,叫祭仲或祭足。終莊公一朝,祭仲都是朝廷重臣。莊公去世後,他甚至有了廢立國君的勢力。

叔段在京邑大興土木時,祭仲是提醒過莊公的。祭仲說,先王規定,一個國家的其他城市,最大也不能超過國都的三分之一,否則將會成為禍患。現在京邑的規模已經遠遠超出法定的尺度,將來君上恐怕會不堪承受。

莊公說,老夫人要這樣,沒辦法嘛!

祭仲說,我們這位老夫人,哪裡會有滿足?不如早做安排,免得變生不測。一旦成了氣候,事情就不好辦了。瘋狂生長的野草尚且難以盡除,何況國君的寵弟?

莊公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先等等看吧!

等等看的結果,是叔段開始膨脹,居然命令鄭國西部和北部地區聽命於自己。

這時,子封說話了。

子封說,一個國家,實在無法忍受一國兩君、政出多門。請問君上到底想要怎麼樣?如果打算讓位,請允許下臣現在就去效忠;如果無意禪讓,請現在就去除掉他。總不能讓民眾三心二意,不知所從,產生其他想法。

莊公又說,別擔心,慢慢來。

慢慢來的結果,是叔段惡性膨脹,不但把鄭國的西部和北部地區都變成自己的采邑,而且把勢力範圍擴大到了廩延。

子封說,可以下手了,否則尾大不掉。

莊公卻說,不怕。不義之人得不到人心,膨脹得越快就垮得越快。別看他現在實力雄厚,到時候一定土崩瓦解。

於是任由叔段折騰,不聞不問。

表面上看,莊公糊塗,實際上卻是老辣。他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老夫人要什麼就給什麼。武姜為叔段討要的封地,原本不是京,而是制。制,在今河南省滎陽市境內,又名虎牢關。看看地圖就知道,制邑比京邑離新鄭要遠。叔段如果在那裡搞分裂,莊公未免鞭長莫及。京,則在控制範圍之內。可見莊公對於未來,其實心裡有數,只不過要等。

等什麼?

時機。

的確,叔段雖為心腹之患,徹底根除卻需要時機。畢竟,此人是自己的親弟弟,老媽的親兒子。僅僅因為他違規違紀就大動干戈繩之以法,情理和情面上都說不過去。有這層關係在,下手就不能太狠,頂多只能把他叫來訓一頓,再挪個地方。不過,此人既然有武姜這個大後台,治理整頓的結果便可想而知。就連教訓和移封,都未必能夠實現。

因此,不能治標,只能治本。

治本的辦法,是一次性地進行外科手術式的打擊,將叔段和武姜都打入十八層地獄,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再也別想死灰復燃,捲土重來。

但,這需要一個罪名。

這個罪名就是謀反。

謀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有此大罪,無論如何處分,都不會有輿論壓力。只不過,謀反並不容易,一要有心,二要有膽,三要有力。心和膽,叔段和武姜都有,缺的是力。有力,才能壯膽,也才會鐵心。莊公一直按兵不動,對祭仲和子封的勸阻不予採納,對叔段也一忍再忍,就是為了讓那母子二人王八吃秤砣,鋌而走險,以便治罪。

為此,莊公隱忍了二十二年。

他真是很有耐心。

鄭莊公也很有膽魄,他其實是在押寶。第一,賭叔段和武姜必反;第二,賭他們謀反必敗。這才決心姑息,以便養奸。養奸其實是有大風險的。事實上,如果叔段和武姜不反,他就滿盤皆輸;如果謀反成功,他就必死無疑。

這是一場豪賭。

現在看,莊公是贏家。

贏家讓史家左右為難。我們知道,周人的執政理念和政治主張,是「以禮治國」,即「禮治」。依禮,鄭莊公可是一點兒錯誤都沒有。他是嫡長子,武姜反對他繼位,是武姜不對。他是國君,也是兄長,叔段跟他叫板,是叔段不對。叔段分庭已是非禮,更何況犯上作亂?當然滅他沒商量。

然而誰都知道,叔段的賊心和反叛,是鄭莊公姑息養奸養出來的。可惜,又誰都無法指責。因為莊公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解釋為對武姜的「孝心」。他如果後來沒跟武姜翻臉,誰都奈何不了他,只能聽之任之。

莊公城府之深,毋庸置疑。

禮治之尷尬,則可見一斑。

尷尬的史家只好用「鄭伯克段於鄢」這幾個字來記錄歷史,表明態度。據《左傳》的解釋,這種表述方式既指責了叔段不像弟弟,也指責了莊公不像哥哥,還暗示了叔段之罪實為莊公養成。此即所謂「春秋筆法」。據孔子說,這對違背禮法之人是有震懾作用的。

可惜這種作用似乎收效甚微。相反,站在鄭莊公的立場,卻不能不承認他是正當防衛,而且未雨綢繆。因為春秋已非西周。君位被人覬覦甚至奪取,並非沒有可能。事實上就在三年後,便有一位國君被他強悍的弟弟謀殺了。

這個強悍的弟弟,叫州吁(讀如需)。

《易中天中華史:從春秋到戰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