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侯爭霸 不戰而霸

鄭國遭楚攻擊兩三個月後,齊桓公出手了。

楚成王伐鄭,是在魯僖公三年(前657)冬。第二年正月,齊桓公便聯合魯、宋、陳、衛、鄭、許、曹組成八國聯軍,浩浩蕩蕩殺了過來。他們的做法,仍然是「吃柿子揀軟的捏」,先拿投降了楚人的蔡國開刀。可憐那蔡,原本就是小國,當然不堪一擊。打敗了蔡國的聯軍乘勝前進,準備攻打楚國。

楚成王聞訊,便派了一個大使去交涉。

成王的照會很有名,是這麼說的──

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何故?

這話說得很客氣,很委婉,很文雅,也很強硬。所謂「風」,就是雌雄相誘。動物發情時,雌性會散發特殊的氣味,像風一樣,雄性聞到就跑過去了。所以楚國的照會,翻譯過來就是:君上您住在老北邊,寡人我住在老南邊。貴我兩國相距千里,哪怕是牛和馬談戀愛,也跑不了那麼遠啊!沒有想到君上您卻大駕光臨,來到敝國,請問這是為什麼呢?

顯然,這是在譴責齊國師出無名。齊國這邊,管仲卻代桓公回答說,我們出兵,是得到了授權的。你們該進貢的茅草沒有到位,影響了王室的祭祀,所以寡人要來征討。昭王南巡到了漢水就沒有回去,所以寡人要來問問。

管仲的回答貌似有理,其實不然。得到授權?請問誰授的?管仲說是召公奭(召讀如紹,奭讀如是)。授權給誰?管仲說是太公望,也就是姜太公。他們是什麼時候的人?周初。此刻是什麼時候?春秋。這個授權,是不是也太久了一點?更何況,有當今天子的授權嗎?沒有。

攻打楚國的兩條理由,也站不住腳。沒錯,當時諸侯各國,名義上都對周天子有義務。楚國的義務,是進貢一種茅草,以便祭祀的時候用來濾酒。這種茅草很久沒有進貢,大約是可能的。但在春秋時期,許多諸侯都不怎麼把天子當回事,這種事情也多了去,憑什麼專拿楚國開刀?至於周昭王,是西周第四任天子。他南巡來到漢水時,漢水的人很討厭他,就在過河的時候給了他一隻漏船。這事早已過去三百多年,齊國現在來算什麼賬?

顯然,什麼「爾貢包茅不入」以及「昭王南征而不復」等等,都是借口。但在外交場合,不能把話說穿。於是楚使就說:過濾紙忘了送去,這是敝國寡德之君的罪過,今後豈敢不送?至於昭王為什麼沒有回去,請問問漢水之濱好了。

這就談不攏。只能各自回去,準備打。

戰爭的準備用了兩三個月的時間。齊國的聯軍繼續前進,楚軍的統帥也來到陣前,並前去拜見齊桓公。桓公為了表示禮讓,下令聯軍從楚國的北塞陘(讀如刑,其地不詳),後退到召陵(其地亦不詳),並建議先搞一次閱兵式。

於是兩人同坐一輛戰車檢閱部隊。

退兵和閱兵,都是姿態。桓公的意思很清楚:只要承認齊國是老大,事情都好商量。因此,他就先唱高調,說這次起兵不過為了兩國永遠友好。楚帥也放低身段,說那正是寡君的願望。但,當桓公耀武揚威,聲稱「以此眾戰,誰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時,楚帥就寸步不讓了。

楚帥的回答不卑不亢:君上如果以德服人,請問誰敢不服?如果一定要用武力,那麼本帥也可以稟告君上,我們楚國可是以方城山為城牆,以漢水為護城河的。貴軍雖然人多勢眾,怕是沒有用武之地。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只能各自算賬。

齊國很清楚,楚國並不好惹。硬要開戰,至多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說不定還兩敗俱傷。楚國也很清楚,齊國要稱霸,是擋不住的,自己也沒資格爭,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最後,兩國簽訂盟約,各自收兵。

盟約的內容並未載入史冊,已不可考。但楚人承認對周天子負有義務,承認「貢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供)給」,尊王的目的就達到了。楚人同意暫時不再對鄭國死纏爛打,放慢進犯中原的步伐,攘夷的目的也算達到。方方面面都交代得過去,齊桓公當然見好就收。[18]

然而桓公的霸業之基,卻由此奠定。

五年後,齊桓公在葵丘(其地當在今河南蘭考縣)與宋、魯、衛、鄭、許、曹六國結盟,周襄王派人祝賀,史稱「葵丘之會」,是齊國稱霸的標誌。[19]

很清楚,沒有前面的召陵之盟,就沒有後來的葵丘之會,因此前者歷來被看作桓公的得意之作,也被看作稱霸中原的經典案例。一百一十八年後,楚靈王徵得晉國同意,召開諸侯大會意欲稱霸,仍表示要以召陵之盟為榜樣。[20]

可惜,這榜樣十分經不起推敲。

最值得注意的,是這次盟會,秦晉兩國都沒參加。這兩個超級大國缺席,霸主的地位和盟約的價值,便要大打折扣。說白了,齊桓公不過半壁江山的霸主,他的成功也有太多的機緣巧合。事實上,當時王室衰微,晉國內亂,秦穆公敬而遠之,楚成王又讓了一步,齊桓公才如願以償。[21]

所以齊桓的爭霸,其實是「不爭之霸」。真正的爭霸,是後來的晉楚兩國。那才是一部春秋史的主旋律。其間,包括宋襄公的圖霸業,秦穆公的霸西戎,都不過小插曲。

那就來看晉楚之爭。

[18]事見《左傳·僖公四年》。

[19]事見《左傳·僖公九年》。

[20]事見《左傳·昭公四年》。

[21]請參看《史記·齊太公世家》。

《易中天中華史:從春秋到戰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