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周大封建 山雨已來

周公從東方戰區回來了。

他很疲憊。勝利了的周公憂心忡忡,滿臉倦容,一肚子心思。迎接他的,也不是鮮花,而是挑戰。

局勢確實嚴重。

周公清楚地記得,三年前,叛亂的武庚、三叔和東夷何等地囂張,反對的力量又何等地強大。那些周族內部的反對派,居然罔顧占卜的神示,公開跳出來大唱反調,企圖阻止平叛和東征。自己的親兄弟管叔和蔡叔則在京城四處散佈謠言,說周公「將不利於孺子(成王)」,不可不防云云。

這可真是內外交困。幸虧後來召公站在了自己一邊,成王也消除了猜疑,還親臨前線勞軍。否則,裡外不是人的周公真會成為別人盤子裡的三明治。

戰爭也進行得十分慘烈,甚至導致了當地大批象群的遷徙。因為東征部隊必須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才能深入不毛與敵交手,其艱難困苦可想而知。

於是,在班師回朝的路上,將士們這樣唱道——

用壞了我們的手斧,

累壞了我們的工兵。

周公率師東征,

叛亂得以掃平。

我們這些苦命的人啊,

但願從此得到安寧。[1]

周公,能給天下帶來和平嗎?

能,但先要反思。周公一定想過:敵對勢力為什麼那樣強大?破壞分子為什麼那樣繁多?新世界為什麼這樣不素淨?新政權又為什麼這樣不安寧?

說到底,還是人心不服。

不服也不奇怪。「小邦周」要取代「大邑商」,原本就不是一場戰爭能夠搞掂的。何況「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延續了六百年之久的殷商並不是紙老虎,殘餘力量的伺機反撲和妄圖復辟勢在必然,沒有才不正常。

奇怪的是東夷。

所謂東夷,就是生活在今天遼寧、河北、山東和江蘇北部沿海地區的氏族、部落和部落國家。他們跟西羌一樣,原本也是被殷商欺壓的。因為受欺壓,東夷屢屢反抗。武王伐紂前,他們還跟商人血戰,周人才得以乘虛而入。

這樣看,東夷應該像西羌的姜族一樣,與姬周同心同德同仇敵愾才是,至少也可以像牧野之戰時那樣袖手旁觀,為什麼要摻和到叛亂裡來呢?管叔、蔡叔、霍叔的反目就更不可思議,他們可是親兄弟、自家人。

原因是多方面的。

比如東夷的反抗,原因就很複雜。東夷也叫「鳥夷」。他們跟殷商一樣,都是東方的民族,也都以鳥為圖騰,文化上是相通的。因此,東夷與殷商,只有利害衝突,沒有文化衝突。與姬周,則不但有利害衝突,還可能有文化衝突。

再說他們也「不服周」。是啊,憑什麼滅商的是你們姬周,不是我們東夷?因此,他們很可能會像後來秦滅六國時的楚人,一肚子的不服氣。何況周革殷命,他們也沒得到好處。現在殷頑叛亂,周人內亂,豈不正好漁翁得利?

利益,是關鍵的關鍵。

事實上,反對周公的三股力量,都未嘗沒有利益的驅動。殷人,是要奪回失去的江山;東夷,是要趁機撈他一把;管叔,則是不滿周公的大權獨攬。按照「兄終弟及」的殷商傳統,攝政稱王的應該是他,因為武王姬發是老二,周公姬旦是老四,而管叔姬鮮是老三。周公攝政,憑什麼?

其實,武庚、三叔和東夷只是出頭的椽子。不動聲色心裡嘀咕的,恐怕不在少數。看熱鬧、看笑話、看風向,蛇一樣蟄伏著,窺測時機準備出手的,恐怕也不在少數。對付這些人,唱道德高調是沒有用的,一味地武力鎮壓也不是辦法。在這山雨已來之時,需要的是政治智慧。

周公,有這個智慧嗎?

有。他只用一個辦法,就解決了所有的問題,而且還創造了一種新的制度。

這個辦法,就是分封諸侯。

[1]東征將士的回憶,見《詩·豳風·破斧》:「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東征,四國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將。既破我斧,又缺我錡。周公東征,四國是吪。哀我人斯,亦孔之嘉。既破我斧,又缺我銶。周公東征,四國是遒。哀我人斯,亦孔之休。」

《易中天中華史:奠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