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分天下 稱王不稱帝

赤壁之戰後,曹操的野心越來越大。

這似乎不可思議。

吃了敗仗,野心膨脹,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可惜曹操並不是只講道理的人。或者說,他有他的道理。他的道理就是:戰場上沒拿到的,得在官場上撈回來。當然,官場上步步高陞,得靠戰場上節節勝利。所以曹操又有了三次軍事行動,每次都在官場上另有收穫。

三次的收穫是:西征馬超、韓遂歸來,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如蕭何故事;南征孫權歸來,封為魏公,建立魏國;征張魯歸來,由魏公晉陞為魏王。

到建安二十二年(217)四月,曹操的政治待遇登峰造極,禮節和儀仗已跟皇帝平起平坐。

於是,代漢的呼聲高漲起來。

帶頭勸進的是陳群和夏侯惇(讀如敦)。陳群說,漢朝早已名存實亡,取而代之有何不可?夏侯惇則說,為民除害就是萬民之主,魏王稱帝何必猶豫?

曹操斷然拒絕。

他說:如果天命在我,那我就做周文王。[1]

這話曹丕聽進去了。曹操去世幾個月後,他就逼漢獻帝禪位。只不過,他給曹操上的謚號是武帝。

那麼,曹操為什麼只稱王,不稱帝?

原因可能很多,有大道理也有小道理。大道理是:世受漢恩,報答之心猶存;信誓旦旦,總不能自食其言。小道理是:出身不好,形象欠佳,怕人笑話。

曹操形象不好嗎?

可能。在《三國誌》一書中,袁紹、劉表、周瑜、諸葛亮都是一表人才,曹操的身高和容貌卻隻字不提,可見不敢恭維。匈奴使節來朝,曹操讓崔琰做替身,也可見自慚形穢。東漢風氣以貌取人,曹操不能不有所顧忌。[2]

劉備和孫權也是障礙。曹操很清楚,只要自己公然稱帝,這兩個人馬上就會跟著上來,「篡漢」的罪名卻得由他曹某來背。何況都稱帝,就沒有了「中央」,劉備和孫權也就從「地方」變成了「對方」,豈非便宜了他們?

因此,當孫權在建安二十四年(219)上表稱臣極力勸進時,曹操便拿著孫權的信對大家說:這小子是要放肆地把老夫擱在爐子上烤呀![3]

但,封公,建國,稱王,一個不能少。

轉折點是封魏公。表面上看,從侯爵到公爵,不過是爵位高了一等。但,封侯只是賜爵,封公卻是建國,可以有自己的社稷和宗廟。曹操封為魏公,就意味著他能名正言順地在魏郡建立一個獨立公國。

以後稱王,也順理成章。

後來曹丕稱帝,更是水到渠成。

那麼,如此重要的一步,是誰幫曹操邁出的?

董昭。此人總是在關鍵時刻出場。當年幫助曹操迎奉天子的是他,現在策劃封魏公稱魏王的也是他。為此,董昭東奔西走,上躥下跳,造足了輿論,做足了文章,終於形成議案,並得到皇帝的批准。[4]

但,董昭也在一個人的面前碰了釘子。

這個人就是荀彧。

荀彧出身名門,祖父當過縣令,父親當過國相,叔父位至三公。他本人既是名士,又是重臣,在士林中威望甚高,好評如潮,在朝廷官居尚書令(宮廷秘書長),在曹操集團中的地位則相當於蕭何兼張良。

顯然,如果由荀彧領銜提出封公建國的議案,較之董昭等人,份量要重得多,身份也合適得多。

所以,董昭要以秘密徵求意見的方式去見荀彧。

荀彧卻潑了一瓢冷水。他對董昭說,曹公興義兵,除暴亂,平天下,原本為的是匡扶朝廷,安定國家。他秉持的是忠誠,堅守的是謙讓。君子愛人以德。你們如果真愛曹公,就該幫他保持晚節。封魏公,怕不合適。

曹操深感失望並大為光火,竟以勞軍的名義把荀彧調往東征孫權的軍中。荀彧走到壽春(今安徽壽縣)就一病不起,不久神秘地去世,享年五十歲。[5]

荀彧的死因有兩種說法:憂鬱而死,被逼自殺。據說曹操派人給他送去了一個食盒。荀彧打開一看,裡面空空如也。於是荀彧服毒。這事當時就鬧得沸沸揚揚,朝野謠言四起,至今仍是無法破解的懸案和疑案。[6]

其實,荀彧是死於理想的破滅。

荀彧、魯肅和諸葛亮,可能是曹操、孫權、劉備三大集團中最重要的人物。他們都有自己的政治理念、行動綱領和戰略方針,也都影響了各自的君主。因此他們不能以「謀士」名之,而應該稱為政治家。

但,三人的情況卻不相同。

魯肅最簡單。他不是名士,孫權也不是士族,沒那麼多負擔。所以魯肅可以直言「漢室不可復興」,孫權也可以一會兒反曹,一會兒降曹。因為在孫權那裡,反曹與擁漢不矛盾,降曹與擁漢也不矛盾。要對付劉備,就說曹操是漢相;要聯合劉備,就說曹操是漢賊。

這是典型的實用主義。然而以東吳之弱小、生存之艱難,恐怕也只能如此。要孫權為理想而獻身,那是辦不到的,何況他本來就沒有理想。

諸葛亮就麻煩一些。他自己有理想,劉備沒有。所以赤壁之戰以後,諸葛亮便被束之高閣,真正被重用的是功利主義者龐統和法正。但諸葛亮的最大悲劇,卻是他的蜀國治理得最好,滅亡得最早,這是後面要說的。

比較而言,荀彧更悲哀。

荀彧是在官渡之戰的九年之前,就離開了眾人看好的袁紹,追隨並輔佐了曹操的。因為他看穿了袁紹「終不能成大事」,只有曹操才能實現他的願望:興復漢室。

這是跟諸葛亮一樣的想法。

不能說荀彧看走了眼。他來到曹操身邊時,三十七歲的東郡太守曹操確實是熱血沸騰的愛國將領。在他主張迎奉天子時,四十二歲的兗州牧曹操也還是心繫王室的一方諸侯。以後,曹操征袁術,殺呂布,降張繡,滅袁紹,平定北方,在荀彧看來也是應該和必須的。

然而十幾年過去,曹操已經不再「乃心無不在王室」,也不是「奉天子以令不臣」,而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要自己封公建國了。這實在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下一步的發展,必將背離荀彧的理想和初衷。

所以,荀彧不能不阻攔,也知道不會有效果。曹操已經上了自己的賊船,只能一條道走到黑。荀彧也只能與曹操分道揚鑣,並選擇死亡。也許,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殉自己的理想,對曹操做最後一次勸諫。

何況荀彧也別無選擇,他總不能去投奔劉備吧?更何況對於一個有理想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比理想的破滅更為痛苦。進退失據的他只有死路一條,儘管他死不瞑目。

曹操則最終沒有代漢自立。很可能,他實在無法面對天國之中荀彧那雙憂鬱的眼睛。

那也是睿智和堅定的眼睛。

當然,這雙眼睛劉備是看不見的。

[1]見《三國誌·武帝紀》裴松之注引《魏略》和《魏氏春秋》。

[2]見《世說新語·容止》。

[3]見《三國誌·武帝紀》裴松之注引《魏略》。

[4]見《三國誌·武帝紀》、《董昭傳》裴松之注引《獻帝春秋》。

[5]以上見《三國誌·荀彧傳》。

[6]見《三國誌·荀彧傳》及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

《易中天中華史:三國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