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媧登壇 蛙女神

生殖崇拜是女媧的傑作。

這其實是逼出來的。原始人壽命極短,尼安德特人平均不到二十歲,山頂洞人沒誰能活過三十。既然活不長又死得快,就只能生得多。畢竟,能對抗高死亡率的,只有高出生率。所以女媧必須不辭勞苦地批量生產人類,甚至不惜掄起籐條沾上泥漿甩。在與死神的搏鬥中,這是最實在的一招。

是啊,鬥不過豺狼虎豹,咱學兔子還不行嗎?

然而多生幾個真是談何容易。誰都知道,並非每次性交都有結果,生男生女也全憑運氣。看來冥冥之中另有一種神秘力量,在左右和掌控著命中率。對這樣的力量,豈能不恭敬有加頂禮膜拜,又豈能不想方設法弄到自己身上?

膜拜的目的是獲取,獲取的方法是巫術。巫術的規則是相似律和接觸律,比如膽大妄為就叫「吃了豹子膽」,韜光養晦就叫「夾起狗尾巴」。這種文學修辭其實是巫術遺風。要知道,原始時代的戰士,是當真要吃豹子膽的。

獲取神秘的生殖力量,也如此。

於是女媧和她眾多的姐妹,便在世界範圍內雨後春筍般地被創造出來。這是對女性生殖能力的直接崇拜,而且這種崇拜是實用主義的。因此,隆起的腹部是她們的驕傲,豐滿的乳房是她們的勳章,荷塘的蛙鳴是她們的《歡樂頌》,水裡的魚兒則是她們的萬千化身。

是的,魚和蛙。它們頻繁地出現在新石器時代的陶器上。

這是一些令人過目不忘的形象,或寫實,或寫意,或抽像,或便化(簡約化變形),形成序列,蔚為大觀。尤其是半坡的魚紋和馬家窯的蛙紋,形神兼備,生機勃勃,充滿活力。你看那一排排並行的魚兒,氣勢是何等地磅礡;你看那划水中成長的幼蛙,身姿又何其優雅和從容。[6]

不必為此感到驚異。畢竟,那裡面投射了原始先民濃濃的情感和深深的祝福。因此,每當我們凝視這些遠古的神秘圖案,撲面而來的便是潮乎乎的生命氣息。

此致敬禮!你們這些生殖崇拜的文化符號,你們這些女媧的綬帶和徽章。

但,為什麼是它倆?

因為長得像又生得多。魚和蛙,確實能給心智初萌的人類以太多的聯想。魚唇跟陰唇,不都是開開合合嗎?青蛙跟孕婦,不都是大腹便便嗎?不信去看姜寨一期的雙魚紋,簡直就是女性生殖器的生理解剖圖。

何況魚子又何其之多啊!青蛙也是一夜春雨便蝌蚪成群。這難道不意味著旺盛的生命力?所以廟底溝的蛙紋,便特地在腹部畫了很多點;馬家窯的蛙紋,還特地畫出了產道口。

甘肅出土馬家窯類型蛙紋,特地畫出了產道口,而且產道口在中醫學上就叫「蛤蟆口」。

實際上,從蝌蚪到幼蟲,再到成形的蛙,在彩陶紋飾中應有盡有。這當然絕非偶然。

有蛙有魚,鑼齊鼓齊。魚象徵著女陰,也象徵受精;蛙象徵著子宮,也象徵懷孕。難怪姜寨一期的那個陶盆內壁,會畫了兩對雙魚和蛙紋。這可是一整套「女性生殖系統」。掌握了這套系統,我們就能像迦太基統帥漢尼拔訪問羅馬一樣,叩響生命之門,並長驅直入。[7]

從中不難看出蛙紋的全面性和豐富性,據鄭為著《中國彩陶藝術》。

新石器時代遺物,陝西臨潼姜寨遺址出土。

死亡線上走投無路的人,絕處逢生。

也許,這就是女媧的身世之謎——女媧就是女蛙,是主管生育的蛙女神,也是率領我們迎戰死亡的勝利女神。她老人家是蛙,我們的孩子才是娃。娃娃落地,呱呱而鳴,於是荷塘之中月色之下,便是一片生命的交響。[8]

死神,你聽見了嗎?

[6]請參看鄭為《中國彩陶藝術》。

[7]魚是女陰的象徵,蛙是子宮的象徵。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徵還有花,均引自趙國華《生殖崇拜文化論》。實際上,花就是植物的生殖器,果則是植物的後來人。所以「姑娘好像花一樣」:含苞欲放是新婚之夜,豆蔻年華是待嫁之時,大多數動物的發情期則在春暖花開時。

[8]實際上,根據前引趙國華先生《生殖崇拜文化論》的研究成果,完全可以斷定女媧絕不可能是「蛇妹妹」,只可能是「蛙女神」。

《易中天中華史: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