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幽蘭

安妮寶貝

比爾·波特1972年去往台灣。在一個佛教寺廟裡生活了三年。他這樣描述自己的生活:天亮前起來誦經,夜晚聽鐘聲,一日三餐素食,一個房間,一張床,一頂蚊帳,沒有鈔票。如果我的腿太痛,我就讀書。

三年後,他離開寺廟,隱居在一個山村裡,開始著手翻譯一些中國古代隱士的著作:寒山,拾得,豐干,石屋和菩提達摩。但最終,他決定自己親自去尋訪中國隱士,即使歲月流遷,他根本無法預知自己是否能夠找到他們。或這種與宗教聯結的生活方式是否存在。1989年,他找來自己的朋友,攝影師史蒂芬,兩個人一起踏上去往終南山的路途。

後來他寫了一本書。《空谷幽蘭》。翻譯出版是2001年,印了四千冊。曾在一本先鋒雜誌上見到封面。是路途中拍下的照片。作者拄著登山的枴杖,穿藍布襯衣,攝影師戴斗笠,身上斜背著包袋。兩個對東方文化充滿激情的成年美國男人。旁邊站著年輕的和尚,路途裝束,光頭,濃黑的眉,左手手腕上綁著白毛巾。他們似正經過峻峭山頂的灌木叢,背後是尖聳的山峰和濃霧。

這一幅黑白照片,充滿一種活力與寂靜互相探測的意味。走在尋訪的路中,但某種存在卻神秘堅定,無所表露。

在書中有一幅照片,照片標明:通向賀老洞的鐵鏈和鐵梯。沿著華山正面陡峭的山崖,走過木板鋪就的棧道,能抵達13世紀的道士賀元希雕鑿的幾個隱居處之一。長空棧道是這座山上最危險的地方。他在書裡寫。

我記得去華山的時候走過這條路。我們有一小隊人走過窄小及搖晃的木條,手裡抓著鐵鏈,背後就是風聲呼嘯的萬丈深淵。若往下看,便覺得自己完全失去重量。掉下去,也就屍骨無尋。

這種體驗在我二十歲的時候發生。危險及清醒的降臨,使人最終從緊張進入一種詭異的平靜。天地就在身邊。死亡近在咫尺。這段懸崖,它異常逼近生命的真相。彷彿是生與死之間一條貫通的小徑。

當然,這是針對普通人而言。對那些修煉中的隱士來說,它僅僅就是一條通道。小道士走在上面亦是可以箭步如飛。

書裡採訪了一些道教與佛教的代表性人物。年齡最大的已經九十多歲。他們大多常年在山上居住。過最簡單的生活。自己種土豆,蔬菜,吃松樹的松針和花粉。遵循嚴格的戒律。戒律就是自己對自己的要求。戒律使修行成為可能。如果你對自己不作要求,修行就會一無所獲。

我想隨著這個美國男人足跡的深入和切身的交往,他會發現他所尋找到的那些隱士,並不是他理想意念中的那些人:在雲中,在松下,在塵世外,靠著月光,芋頭和大麻生活。所需的只是一些泥土,幾把茅草,一塊瓜田,數株茶樹,一籬菊花,風雨晦暝之時的片刻小憩。

相反,他們或者承擔深重的孤獨與貧寒,棲息在僻靜無人抵達之處,或者在寺廟裡忍受著遊客喧囂,瑣碎雜務,無所事事,或者疾病纏身,平靜等待死亡降臨。他們的生活裡並不是沒有任何缺陷。而唯一相同的是,他們擁有靈魂深處純粹而堅定的一簇火焰。那就是堅持和相信自己的修行。

道教徒和佛教徒尋求的是不變的東西。這是他們不追名逐利的原因。尋求的只是道,就是我們生於斯,回歸於斯的那個無。我們的目標就是要與這個自然的過程融為一體。一位道長在採訪中說。

對於城市中的人來說,置身滾滾紅塵浪滔天,每天面對無數慾望顛沛,若能保持自持修行的堅韌,遵循品德和良知,潔淨恩慈,並以此化成心裡一朵清香簡單的蘭花,即使不置身於幽深僻靜的山谷,也能自留出一片清淨天地。

這也應是此書最為普及的意義。

《空谷幽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