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履上足如霜

  過了半晌,山峰下方傳來一陣縹緲的樂聲。

  樂聲清悅流暢,絕無絲毫愁苦之音,月下賞花,樽前對美,人世間種種賞心樂事,都彷彿是這樂聲寄意所在。

  眾人雖然各有心事,但聽得如此樂聲,亦覺胸懷一暢。

  等到樂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時,這夜雨空山,彷彿也變成了明月香花的良辰美景。

  這時,樂聲中又傳來一陣陣櫻嚀嬌笑,駕聲燕語。

  六七個錦衣少女,撐著湘妃竹傘,奏著青蕭玉笛,一面嘻笑,一面吹奏,飄飄然走了上來。

  她們身上穿的是寬敞舒適的短衫,下面未著長裙,只穿著窄窄的錦褲,褲腳齊半脛,裎裸了半段精緻瑩白的小腿,下面白足如霜,無鞋無襪,卻穿著對顏色與衣衫相配的木屐,樂聲清柔,笑語如鶯,人面更有勝花嬌,帶著種懶散而飄逸的韻致,直讓人不得不聯想到李白的詩句:「展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

  她們中間,是一張形如滑竿抬轎的錦榻,上面有流蘇錦蓋,顯然是為了要蔽掩風雨。

  四個同樣裝束的少女,嘻笑著,悠閒的抬著錦榻,似是未用半分氣力,榻上卻是位少見的異人。

  他穿著件寬大的麻衣,頭上無冠,面如滿月,乍見彷彿是斜坐在榻上,仔細一看,雙足卻又都踏著地。

  原來那錦榻竟然有名無實,只是個架子,他看來雖似被人抬著,其實卻是在自己行走,是以少女們才抬得那麼輕鬆愉快,而他自己,更是滿面笑容,有如團團的大腹賈模樣,只是額角高闊,雙眉斜飛,再加上那雙含蘊著精光的風口,便使他平添許多睿智高華之概。眾人雖然都已久闖江湖,見多識廣,但瞧見這一行人物,仍不覺看得目瞪口呆,充滿驚異。

  柴扉中一聲嬌笑,道:「你果然來了。」

  麻衣客哈哈笑道:「見到夫人靈奴傳書,在下怎敢不連夜趕來。」大步走向柴扉,對眾人望也未望一眼。

  那些輕盈的少女輕笑著跟了過去。此時樂聲己停,一個紅衣美婦懷抱著那白貓嬪奴,嬌笑著走了出來。

  麻衣客目不轉睛的望著她,忽然長歎道:「想不到三天不見,竟有如隔了十多年一般,看未當真是一是不見,如隔三秋了。」

  陰嬪嬌笑道:「什麼三天,咱們真的已有十多年不見了呀!」

  麻衣客抬手揉了揉眼睛,搖頭道:「不對不對,若是真有十多年來見,為何你的模樣還是絲毫未變呢?」

  陰嬪咯咯嬌笑道:「你這張嘴呀,死人都要被你說話的。」

  兩人旁若無人相對大笑,真的像是把別人都當作死人似的。

  陰嬪道:「這許多年,你可曾找過我?」

  麻衣客道:「找得鞋底也不知磨穿多少雙了。」

  陰嬪含笑望著他,幽幽道:「既然找過,那麼,現在你為什麼不問問我,這些年來究竟過得怎麼樣了?」

  麻衣客笑道:「今日既已見到你,我便已心滿意足,過去了的事,還問它作甚,要問的只是以後的事了。」

  陰嬪嫣然一笑,道:「我要你來接我,就是要瞧瞧你可曾變了心,你若變心,就不會來迎我了,是麼?」

  麻衣客道:「我若不來接你,你就不來找我,是麼?」

  陰嬪嫣然點了點頭。麻衣客大笑道:「幸好我還未曾變心。」

  陰嬪秋波四轉,嬌笑道:「你心雖未變,人卻變了,昔日你最講排場,最喜打扮,如今卻變的馬虎了。」

  麻衣客大笑道:「不錯,三十歲以前,我不但自己穿得整整齊齊,更要她們打扮得整整齊齊,但三十以後麼……」

  他目光在少女們身上一轉,接著笑道:「我才知道人絕不能作衣衫的奴隸,什麼穿得舒服,就穿什麼。」

  陰嬪眨了眨眼睛,笑道:「這也罷了,我且問你,你這張抬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像只無底船似的。」

  麻衣客又自大笑道:「這個更有道理了,試想我坐在榻上,她們在下抬著,口中雖不言,心裡自不舒服,她們不舒服,我又有何樂趣,如今這般麼……哈哈,我還是可以領略美人抬轎的意趣,她們也覺有趣,自也不會怨我,於是彼此都覺高興,豈非比那時一人獨樂妙得多了。」

  這一番言論當真是別人聞所未聞,但卻別有哲理。

  陰嬪搖頭輕輕歎息了一聲,又復笑道:「隔了這許多年,你雖然還是喜歡享受,但意境卻的確高得多了。」

  眾人見了這奇人奇行,聽到這奇文妙論,實已被此人氣概所懾,一時間都幾乎忘了自身的處境。

  司徒笑更知此人武功深不可測,只望他接了那紅衣美婦後,兩人快快去吧,免得誤了自己之事。

  哪知這麻衣客此刻已回過頭,目光這才在眾人面前打量一遍,見了鐵中棠時,又多瞧了兩眼。

  鐵中棠卓立在雨中,滿身水濕,心頭更是憂慮愁苦,但種種原因,卻都掩不住他那種天生的軒昂氣概。

  那些輕盈少女,見到他那雕塑般的輪廓面容,更不禁暗中指點,附耳輕笑,頻頻向他拋去多情的秋波。

  麻衣客回首道:「這些人可是你的朋友?」

  陰嬪銀鈴般一笑,道:「只有你那些小妹妹看中的少年我認得,你看他可算是第幾等人才?」

  麻衣客大笑道:「能被這些丫頭看中的人,自然是不錯的了,只可惜有些愁眉苦臉,氣量彷彿狹了些。」鐵中棠望著他淡淡一笑,也不想置答,麻衣客便不再望第二人一眼,忽然飄身掠出了那錦榻,抱拳笑道:「夫人請上轎!」他肩不動,袖不抬,身子便已掠出,輕功之妙,當真其深難測。

  陰嬪嬌笑道:「喲,這樣的轎子,我可不願坐。」

  麻衣客大笑道:「你怎麼也變俗了,這樣的轎子,平日你還坐不到哩!」

  陰嬪皺眉一笑,終於走了過去。

  司徒笑只當他們已要走了,不禁暗中鬆了口氣。

  哪知麻衣客大袖飄飄,竟轉身走到那雲梯單架下,仰面笑問道:「高處多風雨,衣單可勝寒?」

  水靈光輕歎一聲,曼聲低吟:「高處不勝寒,君子意如何?」

  麻衣客仰面大笑道:「我本憐香惜玉人,可憐高處多風雨,姑娘呀姑娘,你可願重回人間?」

  司徒笑忽然大喝道:「她不願下來!」

  麻衣客笑嘻嘻瞧了他一眼,道:「你怎知道?」

  司徒笑抱拳道:「前輩氣宇高華,想必非是紅塵中人,又何必多管人間閒事,晚輩等就此恭送前輩下山。」

  麻衣客笑道:「這兩句恭維話,說的果然不錯,教人聽來實在受用得很,好,你放下她來,咱們就走了。」

  司徒笑呆了呆,變色道:「前輩為何要放她下來?」

  麻衣客還未答話,陰嬪己嬌笑接口道:「你又犯了老毛病了,瞧見漂亮的女孩子,就想帶回家去,是麼?」

  麻衣客大笑道:「到底只有你是我的知心人,我見了如此才女,怎忍心留她在江湖受苦?自然要帶回去的。」

  這話一說將出來,眾人不禁大驚。

  司徒笑見他面白無鬚,身材矮胖,說話帶著一團和氣,武功偏又深不可測,一時間也不敢將惱怒現於詞色,拉了黑星天、白星武等人到一旁竊竊私議,鐵中棠本最驚怒,但轉念忖道:「此人若不出手,靈光今日怎能下雲梯,無論如何,也等他先救下靈光後再想辦法。」

  一念至此,抬頭向水靈光使了個眼色,水靈光也正在望著他,此刻天色雖黯,但兩人目光卻如電光火石,一觸之下,便已心意相通,陰嬪懷抱著白貓,笑盈盈的望著他兩人也不說話,那些輕盈少女一個個低頭瞧著自己的如霜白足,看模樣竟似有些吃醋了。

  司徒笑等人聚首商議了一陣,黃冠、碧月兩人,離得遠些,並未說話,只有那金剛韋馱駱不群聲音最大。

  此人身高體壯,站在那裡比別人都高了一頭,瞧他滿面俱是怒容,不住說道:「誰怕,誰怕他!」

  司徒笑輕輕噓了一聲,忽然轉首走了回來,向麻衣客道:「在下等若不肯放她,前輩又當如何?」

  麻衣客一直負手含笑,此刻仍然笑道:「那就不妙了。」

  這幾個字說得雖仍似輕描淡寫,用的氣力卻己不大相同,但聽他一個字一個字說來,中氣竟充沛之極。

  他語氣雖然沖謙帶笑,但聲音遠遠傳送出去,每個字都震起了山谷回鳴,夜風蕭蕭中,聽來更是令人心驚。

  司徒笑等人面色都大變,他六人中倒有三人心計深沉,此刻互相打了個眼色,司徒笑抱拳道:「這女子對在下等關係頗為重大,而且還牽連甚眾,在下等縱然肯讓前輩將她帶走,日後別人間將起來,在下等卻不好交待。」他打了個哈哈,接道:「在下等連前輩大名都不知道。」

  陰嬪忽然截口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你想問出他的姓名後,能惹就惹,不能惹再作打算,是麼?」

  司徒笑故作未聞,目光只是望著麻衣客,麻衣客微微笑道:「我若不願說出姓名,又當如何?」

  司徒笑陪笑道:「那麼,就請前輩暫候數日,等在下邀齊同伴,讓他們瞧瞧前輩風采,那時前輩再將這女子帶去,別人也無話了。」他暗道只要今日能以水靈光要脅住鐵中棠,日後便將水靈光送走,又有何妨?

  陰嬪咯咯笑道:「好個緩兵之計,想約了幫手再打麼?」

  麻衣客亦自指著司徒笑大笑道:「想不到中原武林,竟有你這洋聰明的人物,我這次出山,倒開了眼了。」

  司徒笑道:「不敢,不知前輩究竟意下如何?」

  麻衣客笑道:「我生平行事,從不強人所難,今日若是硬要將那位姑娘帶走,未免也大掃了各位顏面。」

  鐵中棠雙眉一皺,司徒笑等人卻不禁喜笑顏開,司徒笑抱拳道:「前輩當真是通達事理,晚輩欽佩已極。」

  麻衣客緩緩笑道:「所以……」眾人一聽他還有下文,俱都不再說話,他緩緩又接道:「所以,在下今日必定要使各位心甘悄願的將那位姑娘送到在下手裡……」話未說完,司徒笑等人又變了顏色,陰嬪笑得有如花枝招展,黑、白雙星對望了一眼,白星武悄悄伸出手掌,在駱不群身上一拍。

  他兩人知道今日之事,定已無法善了,但自己又不敢妄動,便先鼓動這金剛韋馱去試試此人武功究竟多深。

  那金剛韋馱駱不群心粗性猛,本已氣得吹鬚瞪眼,此刻又有了鏢主授意,哪裡還忍耐得往,當下厲喝一聲,道:「要咱們將這小姐甘心送你,你這是做夢!」邁開大步,竄上前去,鐵塔般站到麻衣客身前,兩隻蒲扇般的掌虛空一揚,大喝道:「來未來,有種的先接咱家兩手!」

  鐵中棠見他雙掌一捏一放,雙臂骨節便已格格作響,知道此人外門功夫必有了極深的火候。

  麻衣客笑道:「渾小子,你也配與我動手麼?」

  駱不群怒道:「放屁,你若怕了,就乖乖……」

  麻衣客淡淡笑道:「也罷,我一招之內,若是不能將你仰天摔個觔斗,便算我輸了,如何?」

  這兩人一個黝黑粗壯,筋骨強健,一個卻是白臼胖胖,手足細嫩,一個說話有如洪鐘巨響,一個卻是輕言笑語。

  兩兩相較之下,那麻衣客氣勢實在己弱了許多,若是普通之人,必當麻衣客萬萬不是金剛韋馱的對手。

  司徒笑等人雖已看出這麻衣客武功不凡,但金剛韋馱走南闖北,也不是庸手,而且他人雖魯莽,臨敵經驗卻不弱。

  這麻衣客武功縱然勝他多多,但要想在一招內將將他仰面摔個觔斗,實是難如登天,司徒笑等人見他竟然發下如此狂言,不禁俱都大喜,黑星天生怕駱不群多話,一步竄了出去,笑道:「前輩這話,莫非是說著玩玩的麼?」

  麻衣客笑道:「誰跟你說著玩玩。」

  黑星天道:「既是如此,前輩輸了又當如何?」

  麻衣客笑道:「若是輸了,我便爬著下山。」

  金剛韋馱駱不群早已氣得暴跳如雷,此刻大怒喝道:「我若是輸了,不但爬著下山,還要向你叩八個響頭。」

  麻衣客淡淡笑道:「只怕那時你已磕不動了。」

  黑星天滿心歡喜,笑道:「駱兄莫要說了,還不快快領教前輩高招,但駱兄只要發一招就罷,切莫多事纏鬥。」

  麻衣客微微攏了攏衣袖,淡淡笑道:「來吧!」他足下不丁不八,亦來運勁調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

  金剛韋馱駱不群雖然滿面怒容,但心頭也不敢大意,悶「哼」一聲,以拳錄胸,雙腿微曲,紮下了馬步。

  這扎馬一式,本是武家中最基本的功夫。尤其外門武功,對此更是講究,駱個群三十年武功火候,此刻馬步紮下了,便是一、二十條壯漢也休想將他推動一步,只見他小腹一一縮,雙足俱已嵌入土中,心下暗暗忖道:「胖小子,倒要看你怎樣將咱家仰天摔個觔斗。」

  鐵中棠瞧他下盤功夫竟如此紮實,也不禁暗中吃驚,再也想不出這麻衣客怎能將他摔個觔斗」

  駱不群暴喝一聲,雙拳突然振起,拳風虎虎,一招泰山壓頂,向麻衣客錄頭擊下。

  此招雖然粗淺,但亦是基本拳勢,駱不群早已練的得心應乎,閉起眼睛,都可接著使出數步後著。

  何況他身高體壯,這一招使出,當真是名副其實,端的有如泰山當頭壓下一般,勢不可擋。

  眾人見他在這種情況下如此發招。不禁俱都稱讚不已。

  瞧那麻衣客,含笑卓立,競仍不避不閃,駱不群暗喜忖道:「你縱以內力反激,也摔不倒我。」

  雙足加勁,雙拳直擊而下,「砰」的一聲,駱不群一雙鐵拳便著著實實擊在麻衣客肩上。

  他竟然絲毫未以內力反激,駱不群的身子仍鐵塔般立在地上,而麻衣客的身子,卻被這一拳打得釘子般直沒人土裡,宛如被鐵錘敲上的木椿一般,眾人又驚又喜,駱不群更驚得呆了,只見麻衣客下半身俱已沒人土中,突然哈哈一笑,道:「躺下吧!」閃電般伸出雙手,他身子本矮,此刻雙手恰巧握住了駱不群的足踝,一提一抖,駱不群正在拚命穩住下盤,做夢也未想到對方這一招竟是在這種部位使將出來,此刻哪裡還閃避得開,只覺雙足一陣其痛澈骨,驚呼一聲,果然被拋得掠飛數尺,仰天跌倒。

  眾人瞧得口定口呆,連驚呼都發不出來。

  麻代客長夭一聲,輕輕躍了出來,地上卻已多了個土坑,他以血肉之身,竟能鐵釘般沒入堅實的土地中,這種武功實是駭人聽聞之事,眾人若非親眼聽見,說什麼也不會相信的。

  麻衣客拂衣道:「你還磕得動頭麼?」

  駱下群大喝一聲,要待躍起,豈知這一交跌得十分厲害,全身酸痛,方自躍起一半,重又跌落。

  白星武輕歎一聲,伸手扶起了他,駱不群瞧了瞧黑白兩人,又瞧了瞧麻衣客,突然伏在白星武肩上痛哭起來。

  司徒笑瞧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麻衣客笑道:「各位還有誰來試試?」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答話。

  麻衣客仰大笑道:「各位既然都無異議,我便不客氣了。」轉首道:「徒兒們,去將那位姑娘救下來。」

  那些輕盈少女悄悄撇了撇嘴,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先去動手,陰嬪咯咯笑道:「你們若要跟著他,就先要學會不吃醋,否則氣也要氣死了。」

  輕盈少女們「噗哧」一笑,終於推推拉拉走了過來。

  麻衣客瞧著陰嬪笑道:「世上的女子若都似你,我便真的沒有煩惱了。」

  司徒笑等人眼睜睜的瞧著那些少女走向雲梯,誰也無計可施的當兒,忽然間,只聽雲梯上喝道:「且慢。」

  抬頭望去,那沈杏白不知何時已上了雲梯頂端,眾人心驚於那麻衣客的武功,誰也沒有瞧見他的行動。

  他有手勾著雲梯頂端,左掌卻按在水靈光頭頂百會穴上,口中嘻嘻笑道:「誰若再走上一步,我這隻手掌便要拍下,那時前輩便只能帶個冷冰冰的死美人兒回去了,只怕也沒有什麼意思吧!」

  那百會穴正是全身經脈中最弱之一環,縱被常人打了一拳,亦將受傷,何況沈杏白這種身手,一掌擊下,自是沒命的了。

  麻衣客果然不敢令人再進,揮手喝退了少女,仰面道:「你是誰?要怎樣!」鐵中棠更是情急,緊緊捏住了雙拳。

  沈杏白緩緩道:「在下只是個無名晚輩,此刻亦別無所求,只求我下去後,前輩與那些姑娘們莫要動我一絲毫發。」

  麻衣客聽他所求之事,竟是這般容易,不暇思索,立刻應聲道:「好,我答應你,帶她下來吧!」

  黑、白等人對沈杏白自大為稱讚,只當他要好生借此要脅要脅。此刻聽了這話,不禁又是氣惱,又是失望。

  白星武忍不住繞到錢大河身後,向他悄悄打著手式。

  哪知沈杏白卻只作未見,隨手點了水靈光穴道,解開她繩索,道:「閃開!」挾起她腰肢,一躍而下。

  水靈光繩索被解,仍是不能動彈,只是癡癡的瞧著鐵中棠,眼波中不知含蘊著多少言語,淮也描述不出。

  鐵中棠瞧得肝腸欲斷,此刻若是換了雲錚等性氣激動之人,定必不顧一切撲將上去。

  但鐵中棠卻自知以自己一人之力,動手非但尤濟幹事,反而可能傷了水靈光性命,咬緊牙關,忍住不動。

  麻衣客哈哈一笑,大搖大擺走了過去。

  沈杏白笑道:「前輩請……」將水靈光推了過來。

  麻衣客輕輕扶起她肩頭,笑道:「好孩子,你雖然無求於我,但我也不會虧負了你的。」

  沈杏白躬身道:「多謝前輩。」忽然又按口笑道:「水姑娘秀外慧中,實在無愧為人間仙子,只可惜……」搖了搖頭,住口個語。

  麻衣客道:「只可惜什麼?」

  沈杏白笑道:「只可惜她方纔已被在下強餵下一些毒藥,若無解藥相救,二個時辰中便要七竅流血而比了。」

  麻衣客大怒道:「你……你……解藥在哪裡?」

  沈杏白道:「就在晚輩身上。」

  麻衣客厲聲道:「拿來!」手掌疾伸,向沈杏白抓去。

  沈杏白微退幾步,嘻嘻笑道:「前輩方纔已答應不動晚輩一絲毫發,此劃難道就忘了麼?」

  麻衣客呆了一呆,縮回手掌,黑、司徒笑等人卻人是驚喜,暗暗忖道:「想不到這孩子竟有如此機智。」

  沈杏白面帶得色,微微笑道:「在下武功雖不及前輩。但所用的這毒藥,卻是三十六種藥草配合而成,人所難解。」

  麻衣客垂下手掌,沉聲道:「你要怎麼樣?」

  沈杏白笑道:「前輩若不願帶個死屍回去,就將她交回在下,否則……否則就請前輩答應在下三個條件。」

  麻衣客道:「放屁,咱家怎肯受脅於你!」

  沈杏白微微笑道:「自然自然,前輩怎會受脅於我,只可惜這位姑娘花容月貌,窈窕動人……」

  麻衣容忍不住轉目望去,身側的人兒,面靨雖蒼白全無血色,但秀眉明眸,纖腰一握,嬌弱的身子在風中微微顫抖,當真是貌比花嬌,楚楚動人,比之陰嬪的媚艷,另是一番風味,他閱人雖多,卻也從未見過如此清麗絕俗的女子,不由長歎一聲,道:「什麼條件,你說吧!」

  沈杏白得意一笑,轉身面對黑星天,躬身道:「弟了不敢檀專,這第一個條件,請師父定奪。」

  黑星天笑道:「好孩子。」目光轉處,沉吟半晌,側首道:「司徒兄司徒笑早已等著說話,立刻應聲笑道:「在下等只求前輩賜我等一件信物,我等若有急難時,持此信物往求前輩,前輩定要拔刀相助。」鐵中棠心頭一凜,知道他要借這麻衣客的武功、來對付大旗門。而大旗門中雖然高手濟濟,卻未見有人能是這麻衣客的敵手。

  麻衣客「哼」了一聲,道:「第二件是什麼?」

  沈杏白道:「這毒藥毒性繁複,必須在一年中每隔十日連續服用三十六次解藥,方能將毒性完全解除。」

  他語聲微頓,笑道:「是以前輩必須將在下帶回前輩的居處,好教晚輩一面學習前輩的武功,一面解她之毒。」

  麻衣客怒道:「好,你居然還想學我的武功。」瞧了水靈光一眼。忍不住又歎了口氣,道:「第三件呢?」

  沈杏白目光四處一溜轉,緩步走向鐵中棠,微微笑道:「這第三件麼,便是請前輩將此人制服,逼他……」

  鐵中棠突然雙掌齊出,直擊而出,掌勢快快如閃電,上切沈杏白咽喉.下擊沈杏白胸腹。

  沈杏白大驚側身,惶聲呼道:「前輩你答應……」

  鐵中棠厲聲道:「前輩應諾之言,並未包括不許我動手!」

  麻衣客大喜道:「哈哈!不錯!」

  黑、白兩人面色齊變,才待搶步而出。

  鐵中棠掌勢不停,口中大聲喝道:「前輩也未答應不向別人出手,請前輩阻住別人,等在下奪得解藥!」

  麻衣客大笑道:「不錯!」面色一沉,厲聲道:「誰若敢妄自出手,便莫怪咱家手下無情了!」

  黑、白兩人心頭一寒,齊齊頓住了腳步。

  麻衣客揮手道:「看住他們,不准他們妄動。」

  輕盈少女笑應一聲,一排擋在黑、白等人身前,但許多道水淋淋的秋波,卻都悄悄在鐵中棠身上飄來飄去。

  鐵中棠掌勢有如疾風之下的漫天飛花,繽紛錯落,招式雖不奇詭,但出手之快,端的是令人目不暇接。

  沈杏白武功本非他的對手,何況更早已對他存有畏懼之心,情怯膽寒之下,不出十個照面,便已無回手之力。

  麻衣客微微笑道:「好快的出手!」

  陰嬪笑道:「比你少年時如何?」

  麻衣客微微一笑,閉口不答,但見鐵中棠招式越來越快,沈杏白己是手忙腳亂,滿面大汗。

  司徒笑等人又驚又怒,黑星天連連頓足,白星武卻已悄悄探手入懷,捏了把暗器在手。

  他既有三手俠之稱,暗器功夫,自是高人一等。

  十餘年前,兩河鏢局中人大會張家口獻藝較技,白星武在眾目睽睽之下,連發三種暗器,打滅了堂前十一盞明燈,百位武林豪傑,竟未有一人看出他是如何出手的,是以群豪方以三手俠之名相贈,此刻他見到事態緊急,便待以此妙手暗器先廢了鐵中棠再說。

  哪知他暗器方自捏在手中,鼻端突然飄來一陣溫香。

  一個紅衫綠褲的輕盈少女半個身子已偎入他懷裡,甜甜嬌笑道:「你掏出些什麼東西,讓我瞧瞧好麼?」

  白星武大驚忖道:「這女子好厲害的眼力!」口中支吾著道:「沒……沒什麼!」手腕一縮,便待將暗器藏回去。

  紅衫女子嬌笑道:「好小氣,瞧瞧都不行麼?」玫瑰般的笑靨幾乎已貼到他面頰之上,香氣更是迷人。

  白星武只覺心神一蕩,手腕已被那少女五隻春蔥般的纖纖玉指捏住,腕間立覺一陣劇痛,手掌再也拿捏不住。

  但聞一連串「叮叮」輕響,亮閃閃的暗器,俱都自袖中落了下來,灑遍一地,紅衫少女輕笑道:「哎喲,這可玩不得的。」腳尖一掃,將暗器俱都掃在一邊,朝白星武皺了皺鼻子,吐了吐舌頭,手肘尖在白星武腰間一撞,白星武只覺半身麻木,良久都動彈不得。

  眾人見那麻衣客一個侍姬少女已有如此機智武功,心頭更是駭異,哪裡還敢妄自出手!

  這時鐵中棠已攻出十餘招之多,沈杏白在他掌風中左衝右突,一心想衝入黑、白等人身側。

  怎奈鐵中棠掌影連綿,已將他圍得風雨不透。

  司徒笑等人前次見他,還似無此等能手,不想隔未多久,這少年武功竟又精進了許多。

  他幾人自不知鐵中棠在那沼澤密窟中又得了他亡父所遺的武功秘笈,心頭都不禁大是驚奇。

  忽然間,鐵中棠一掌斜襲而去,直抓沈杏白腕脈。

  這一招平易簡單,並無奇詭變化,但沈杏白竟閃避不開,手腕雖縮回,時間曲池穴卻被對方扣住。

  沈杏白大驚之下,「霸王卸甲」,「力轉乾坤」,「反纏金絲」,一連施出數招,要想揮脫鐵中棠的掌握。

  但鐵中棠手掌卻已似黏在他臂肘之上,他哪裡還揮得開,一連變了數招,黃豆般大小的汗珠直流下面頰。

  鐵中棠冷笑道:「我是什麼人你可知道麼?」

  沈杏白顫聲道:「知道……」鐵中棠突然伸手捏住他下顎。

  原來鐵中棠故意要誘他說出這「知道」兩字,只因「道」字乃是個開口音,沈杏白嘴方張開,便被鐵中棠捏住。

  鐵中棠右手閃電般縮回袖中摸出塊黑藥,塞入沈杏白嘴裡,左手往上輕輕一托。

  但聞「咕嘟」一聲,沈杏白已將那塊藥吞了下去。

  鐵中棠哈哈笑道:「你可知道吞下的是什麼?」

  沈杏白只覺喉間還存著有一股奇異的腥臭之氣,心念轉處,大驚失色,顫聲道:「莫……莫非是毒藥?」

  鐵中棠笑道:「不錯,你可想要解藥?」

  沈杏白呆了一呆,陰嬪與少女倒已咯咯大笑起來,麻衣客笑道:「妙極妙極,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真是傑作!」

  鐵中棠笑道:「但我這毒藥,卻更是厲害,一個時辰之中,毒性便要發作,週身潰爛,受盡折磨而死。」

  沈杏白臉色發白,雙腿發軟,橫地倒了下去,顫抖著身子自懷中掏出個瓶子道:「這……這就是水姑娘的解……解藥!」

  鐵中棠道:「你可是要和我換你的解藥麼?」

  沈杏白連連點頭,嘴裡也說不出話來,鐵中棠道:「就只這一瓶麼?」

  沈杏白爬起來,道:「小的哪有三十六種藥草合成的毒藥?方才只是說著玩的,那只是平常毒藥,解藥也只一種。」

  鐵中棠冷冷笑道:「真的麼?」

  沈杏白道:「真……真的,若有半字虛言,天誅地滅。」

  陰嬪搖著頭歎道:「好好一個少年,竟如此怕死,唉,可惜!」

  沈杏白充耳不聞。雙乎將瓶子捧上,鐵中棠冷笑著接了過來,沈杏白卻大聲道:「小人的……的解藥……」

  鐵中棠面色一沉,道:「什麼解藥,哪裡有解藥!」

  沈杏白心膽皆喪,噗通又倒了下去,呼道:「鐵兄,你……」

  鐵中棠冷笑道:「你喚我什麼?」

  沈杏白哭喪著臉道:「鐵……鐵大叔,鐵老伯,求你老人家發發好心,將解藥賜下來吧!」

  鐵中棠道:「你下次還敢害人麼?」

  沈杏白頓首道:「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

  鐵中棠凝目瞧了他兩眼,突然仰夭大笑道:「蠢才,哪有什麼,方纔你吞下的,不過是塊金創藥而已。」

  沈杏白一呆。少女們倒笑得花枝亂顫,連足下的木屐都在地上踢得「踢踢跳跳」的直響。

  鐵中棠笑道:「若不如此,你怎肯乖乖拿出解藥來,但金創藥從來只是外敷,無人嘗過,你口福總算不淺。」

  沈杏白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哪裡還能說話。

  笑聲中,黑、白等人卻是人人面色如上,司徙笑輕輕一跺足,抱拳想說什麼,但終於只是長歎道:「走吧!」

  麻衣客道:「不錯,你們早該走了。」

  司徙笑狠狠瞪了鐵中棠兩眼,黑星天恨聲道:「總有一日……」咬一咬牙,與白星武三人轉身大步奔去。

  黃冠劍客亦自瞪著鐵中棠道:「彩虹群劍,改日必定再來領教。」

  鐵葉棠道:「好說好說。」

  碧月劍俠方自笑瞇瞇瞧了他一眼,也被錢大河拉走了。

  沈杏白這才回過神來、慌慌張張站起,惶聲呼道:「師父,等我一等……」踉踉蹌蹌奔了過去。

  一行人來得威風,走得狼狽,晃眼間便走得乾乾淨淨。

  強敵既去,鐵中棠手持解藥,精神不覺大振,暗道:「以這麻衣客的身份,想來不會對我用強,解藥在我手裡,他想必也不會將水靈光帶走的。」滿心歡暢間,突聽麻衣客笑道:「小伙子,你還不來求我?」

  鐵中棠呆了一呆,大奇忖道:「本該你來求我,為何卻要我去求你?」口中吶吶道:「求……求什麼?」

  麻衣客道:「求我將解藥讓她服下呀!否則,我將她帶走後;她若是毒發而死,你豈非也要傷心而死?」

  鐵中棠大驚道:「這……這……」

  麻衣客仰天大笑,得意已極,道:「我是定必要將她帶走的,解藥拿不拿來:都由得你了。」

  水靈光面色蒼白,身子也搖搖欲墜。

  鐵中棠更是驚怒交集,心痛如絞。

  陰嬪姍姍走了過來,輕歎道:「把解藥拿給他吧!」

  鐵中棠道:「但……但……」

  陰嬪道:「唉,傻孩子,你若是對她生死漠不關心,他自要來求你。但你對她生死太關心了,他就自然要你求他了。」

  鐵中棠黯然尋思半晌,知道她所言非虛,只因他寧可眼見水靈光離他而去,也不能眼見水靈光中毒無救。

  對於無法挽救之事,他絕不拖延哆嗦,一念至此,他立刻將解藥送將過去,麻衣客接過笑道:「果然是聰明人。」

  水靈光滿面淚痕,顫聲道:「你……你……」

  鐵中棠咬緊牙關,道:「你等著我,我死也要將你救回!」簡簡單單幾個字,卻遠勝過千言萬語。

  水靈光道:「我死也等著你。」

  她雖已泣不成聲,但這句話卻說得截釘斷鐵。

  麻衣客大笑道:「小伙子,莫要等了,她此刻雖說得如此乾脆,但以要隨我三五日便定會將你忘懷了。」

  鐵中棠霍然轉過身子,不去理他。

  陰嬪走過來說:「他還在那茅屋裡,雖已受傷,但卻不致有性命之憂,你好生照顧著他吧!」

  鐵中棠茫然點了點頭,只聽身後履聲踢達,水靈光輕輕啜泣,麻衣客柔聲安慰,但漸去漸遠。

  他本應跟隨而去,但想到艾天蝠為他受傷之事,心上不再遲疑,咬一咬牙,如飛向茅屋奔去。

《大旗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