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千鈞巨岩

    歐陽鋒只感身上炙熱,腳下船板震動甚劇,知道這截船身轉眼就要沉沒,但洪七公兀自纏鬥,毫不稍懈,再不施展絕招殺手,只怕今日難逃性命,右手蛇杖忽縮,左臂猛力橫掃出去。洪七公以竹棒追擊蛇杖,左手揮出擋格他手臂,忽見歐陽鋒手臂隨勢而彎,拳頭疾向自己右太陽穴打來。這「靈蛇拳法」是歐陽鋒潛心苦練而成的力作,原擬於二次華山比武時一舉壓倒餘子,是以在桃花島上與洪七公檢拆千招,這路取意於蛇類身形扭動的拳法,卻始終不曾使過。蛇身雖有骨而似無骨,能四面八方,任意所之,因此這路拳法的要旨,在於手臂似乎能於無法彎曲處彎曲,敵人只道已將來拳架開,哪知便在離敵最近之處,忽有一拳從萬難料想的方位打到。要令手臂當真隨處軟曲,自無此理,但出拳的方位匪夷所思,在敵人眼中看來,自己的手臂宛然靈動如蛇。本來歐陽鋒在這緊急關頭怪招猝發,洪七公原難抵擋,就算不致受傷,也必大感窘迫,哪知歐陽克在寶應與郭靖動手時已先行使用過了,雖然獲勝,卻給洪七公覷到了其中關竅。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便是在苦思破解之法,這時見歐陽鋒終於使出,心頭暗喜,勾腕伸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頭。這一下恰到好處,又快又準,正是克制他「靈蛇拳法」的巧妙法門。看來似乎碰巧使上,其實卻是洪七公經數晝夜的凝思,此後又不斷練習而成,以之應付整套「靈蛇拳法」,原是尚嫌不足,卻大有奇兵突出、攻其無備之效。歐陽鋒本來料到對方大驚之下,勢必手足無措,便可乘機猛施殺手,不料大吃一驚的卻是自己,不由得倒退數步,突然間空中一片火雲落將下來,登時將他全身罩住。洪七公也是一驚,向後躍出,看清楚落下的原來是一張著了火的大帆。以歐陽鋒的武功,那帆落下時縱然再迅捷數倍,也必罩不住他,只是他驀然見到自己兩年苦思、三年勤練的「靈蛇拳法」竟被對方漫不在意的隨手破解了,一時之間茫然若失,竟致不及閃避。那張帆又大又堅,連著桅桿橫街,不下數百斤之重,歐陽鋒躍了兩次,都未能將帆掀開。他雖遭危難,心神不亂,豎起蛇杖要撐開帆布,豈知蛇杖卻被桅桿壓住了豎不起來。他心中歎道: 「罷了罷了,老兒今日歸天!」突然間身上一鬆,船帆從頭頂揭起,只見洪七公提著船頭的鐵錨,以錨爪鉤住了橫桁,正在將帆拉開。卻是洪七公不忍見他就此活活燒死,當即出手相救。

    這時歐陽鋒全身衣服和鬚眉毛髮都已著火,立時躍起,在船板上急速滾動,要想滾滅身上火焰,豈知禍不單行,那半截船身忽地傾側,帶動一根粗大的鐵鏈從空中橫飛過來,迅捷異常的向他掃去,勢道甚是猛惡。

    洪七公叫聲:「啊喲!」縱身過去搶住鐵鏈。那鐵鏈已被火燒通紅,只燙得只手嗤嗤聲響,肉為之焦。他急忙鬆手,將鐵鏈投入海中,正要跟著躍下,突然間後頸微微一麻。他一呆之下,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腦海中閃過:「我救了西毒性命,難道他竟用蛇杖傷我?」回頭看時,果見蛇杖剛從眼前掠過,一條毒蛇滿口鮮血,昂頭舞動。洪七公怨極,呼呼兩掌,猛向歐陽鋒劈去。歐陽鋒陰沉著臉向旁閃開,喀喇一聲巨響,洪七公這兩掌把船上一根副桅震為兩截。

    歐陽鋒偷襲得手,心下喜不自勝,但見洪七公狂掃亂打,聲勢駭人,卻也暗暗心驚,不敢硬接他招術,只是閃躲退讓。郭靖大叫:「師父,師父!」爬上船來。洪七公忽感一陣昏迷,搖搖欲墜。歐陽鋒搶上兩步,運勁猛力一掌擊落,正打在洪七公背心正中。歐陽鋒杖上的怪蛇本來劇毒無比,幸得他先幾日與周伯通賭賽屠鯊,取盡了毒液,怪蛇數日之間難以復原。因此洪七公背上被咬,中毒就輕得多了,但蛇毒畢竟還是十分猛惡,以他這般深厚功力,仍是頃刻間便神智迷糊,受到歐陽鋒掌擊時竟未運功抵禦,口中鮮血噴出,俯身跌倒。洪七公武功非同小可,歐陽鋒情知這一掌還未能送他性命,日後被他養好傷勢,那可是遺患無窮,正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飛身過去,舉腳使勁往他後心踹下。郭靖剛從小艇艇首爬上甲板,眼見勢急,已自不及搶上相救,雙掌齊發,一招「雙龍取水」,猛擊歐陽鋒後腰。歐陽鋒雖知郭靖武功不弱,卻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回帶,既架來掌,又攻敵肩,右腳仍是踹下。郭靖大驚,救師心切,顧不得自身安危,縱身躍起,去抱歐陽鋒的頭頸,這一來自己門戶洞開,波的一聲,脅下被西毒反手掃中。這一掃力道雖不甚大,但歐陽鋒勁隨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敵死命,若非郭靖內功已頗具根柢,受傷已自不輕,饒是如此,也感脅下劇痛,半身幾乎麻痺。他奮力撲上,已抱住歐陽鋒的頭頸。歐陽鋒只道自己這般猛力反掃,對方必然退避,豈知這傻小子竟會如此不顧性命,使上了兩敗俱傷的蠻招。這一來,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腳落到中途,只得收回,彎腰反手來打郭靖。到了這近身肉搏的境地,他甚麼蛤蟆功、靈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須知武功高強之人臨敵出手,決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對方發拳出腿,早已克敵制勝,至於高手比武,更是點到即止,哪有這般胡扭瞎纏之理?是以任何上乘拳術之中,都無摟抱扭打的招數。這時歐陽鋒被郭靖扼住咽喉要害,反手打出,卻被他向左閃開,漸感呼吸急促,但覺喉中雙手越收越緊,疾忙又以左肘向後撞去。郭靖斜身右避,只得放開了左手,隨即使出蒙古的摔跤之技,左手搶著從敵人左腋下穿出,在他後頸猛力扳落,歐陽鋒武功雖強,在他這般狠扳之下,頸骨卻也甚是疼痛。這一扳在摔跤術中稱為「駱駝扳」,意思說以駱駝這般龐然大物,給這麼一扳也不免頸骨斷折,其實駱駝的頭頸當然扳不斷,只是這一扳手法巧妙,若非摔跤高手,極難解救。歐陽鋒不會摔跤手法,只得右手又是向後揮擊。郭靖大喜,右手立時從他喉頭放下,仰身上手,右手又從他右脅下穿了上去,扳在他後頸,縱聲猛喝,雙手互叉,同時用勁捺落。這在摔跤術中稱為「斷山絞」,被絞者已是陷於絕地,不論臂力多強,摔術多巧,只要後頸被對手如此絞住,只有叫饒投降,否則對方勁力使出,頸骨立斷。但歐陽鋒的武功畢竟非蒙古摔跤手之可比,處境雖已不利之極,仍能設法敗中求勝,郭靖雙手扳下,他卻以上乘輕功順勢探頭向下一鑽,一個觔斗,竟從郭靖胯下翻了出去。以他武學大宗師的身份,如此從後輩胯下鑽出,若非身陷絕境,那是說甚麼也不幹的。他一解開這「斷山絞」,立即左手出拳,反守為攻,擊向郭靖的後背,不料拳未打到,左下臂卻又被扭住。郭靖知道武功遠非他的對手,幸好貼身肉搏,自己擅於摔跤,又是絲毫不顧死活,只要不讓敵人離開一步,他就傷不得師父。這時半截船身晃動更烈,甲板傾斜,兩人再也站立不定,同時滾倒,衣發上滿是火焰。

    這時可急壞了黃蓉,眼見洪七公半身掛在船外,全然不動,不知生死,郭靖卻與歐陽鋒滾來滾去的扭打不休,兩人身上都已著火,情勢緊迫之極,當下舉槳往歐陽克頭上砸去。歐陽克右臂雖斷,武功仍強,側身避過木槳,左手倏地探出,來拿她手腕。黃蓉雙足猛力一頓,小艇傾側。歐陽克不識水性,身子晃了幾晃,驚惶之下,便即縮手。黃蓉乘那小艇側回,藉著船舷上升之勢躍入海中。

    她劃得數下,已衝向大船。那半截大船已泰半入水,船面離水不高,黃蓉爬到船上,從腰間取出蛾眉鋼刺,上前相助郭靖。只見他與歐陽鋒扭成一團,翻來滾去,畢竟歐陽鋒武功強出甚多,已把郭靖按在底下,但郭靖牢牢掀住他的雙臂,叫他無法伸手相擊。黃蓉穿火突煙,縱上前去,舉刺向歐陽鋒背心插下。歐陽鋒雖與郭靖扭打正急,但鋼刺剛要碰到他背心,已然驚覺,用力扳轉,反把郭靖舉在上面。黃蓉彎腰仍用鋼刺去刺他腦袋,可是歐陽鋒左閃右避,靈動之極,她接連三刺都沒刺中,最後一刺托的一下,插上了船板。一陣黑煙隨風刮來,薰得她眼也睜不開來,剛要伸手揉眼,忽她腿上一痛,翻身摔倒,原來被歐陽鋒反腳以腳跟踢中。黃蓉打了個滾,躍起身來,頭髮也已著火,正要上前再鬥,郭靖大叫:「先救師父,先救師父!」黃蓉心想不錯,奔到洪七公身旁,抱著他一齊躍入海中,身上火焰立時熄滅。

    黃蓉將洪七公負在背上,雙足踏水,游向小艇。歐陽克站在艇邊,高舉木槳,叫道: 「放下老叫化,只許你一人上來!」黃蓉將鋼刺一揚,叫道:「好,咱們水裡見真章!」攀住艇邊,猛力搖晃。小舢舨左右擺動,眼見就要艇底向天。歐陽克大驚,牢牢抓住船舷,叫道:「別……別搖,小船要給你搞翻啦!」黃蓉一笑,說道:「快拉我師父上去,小心了,你弄一點兒鬼,我把你在水裡浸足三個時辰。」歐陽克無奈,只得伸左手抓住洪七公的後心,提上艇去。黃蓉微笑讚道:「自從識得你以來,第一次見到你做了件好事。」歐陽克心中一蕩,要待說話,卻說不出來。黃蓉正要轉身再游往大船助戰,猛聽得山崩般一聲巨響,一大堵水牆從空飛到,罩向頭頂。她大吃一驚,忙屏息閉氣,待海水落下,回過頭來,伸手將濕淋淋的頭髮往後一掠,這一下登時呆了。只見海面上一個大漩渦團團急轉,那冒煙著火的半截大船卻已不見,船上扭打纏鬥的郭靖與歐陽鋒也已無影無蹤。在這一瞬間,她腦中空洞洞地,既不想甚麼,也不感到甚麼,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驀地裡消失,變得不知去向。突然間,一股鹹水灌向口中,自己正在不斷往下沉去,她這才驚覺,雙手向下掀了數下,身子竄上來冒頭出海,四顧茫茫,除了一艘小艇之外,其餘的一切都已被大海吞沒。黃蓉低頭又鑽入了海中,急往漩渦中游去。她水性極高,漩渦力道雖強,卻也能順著水勢游動。她來往回游找尋郭靖,在四周打了十多個圈,郭靖固然不見蹤影,連歐陽鋒也不知到了何處,看來兩人都被沉船帶入海底深處了。再游一陣,她已是筋疲力盡,但仍不死心,在大海中亂游亂闖,只盼天可憐見,竟能撞到郭靖,但四下裡唯見白浪連山,絕無人影,又游了大半個時辰,實在支持不住了,心想只好上船休息片刻,再下海找尋,當下游近舢舨。歐陽克伸手拉她上去。他見叔父失蹤,也是十分惶急,連問:「見到我叔叔麼?見到我叔叔麼?」黃蓉心力交瘁,突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慢慢回復知覺,但覺身子虛浮,似在雲端上下飄蕩,耳畔風捲浪濤,澎湃作響。她定一定神,坐起身來,只見小舢舨順著海流正向前疾行。這時離沉船處已不知多遠,郭靖是再也找不到的了,她心中一陣傷痛,又暈了過去。歐陽克左手牢牢抓住船舷,雙足撐住船板,只怕舢舨起伏之際將自己拋了出去,哪敢移動半步。又過了一頓飯時分,黃蓉重又醒轉,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底,自己活著有何意味,眼見歐陽克那副眼霎唇顫、臉如土色的害怕神態,只感說不出的厭憎,心想:「我豈能與這畜生死在一起?」站起身來,喝道:「快跳下海去!」歐陽克驚道:「甚麼?」黃蓉道:「你不跳麼?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說。」縱身往右舷一跳,舢舨登時側過,她跟著又往左舷一跳,船身向左側得更是厲害。但聽歐陽克嚇得高聲大叫,黃蓉於悲傷中微覺快意,又往右舷躍去。歐陽克知道只要被她東跳西躍的來回幾次,舢舨非翻不可,見她又躍向右舷,忙縱身躍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時刻拿捏得恰到好處,兩人同時落下,舢舨只向下一沉,卻不傾側。黃蓉連試兩次,都被他用這法子擋住。黃蓉叫道:「好,我在船底鑿幾個洞,瞧你有甚麼法子。」拔出鋼刺,躍向船心,瞥眼間只見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始終不動,自己心中只是念著郭靖,竟把師父忘了,這時一驚之下,忙俯身探他鼻息,緩緩尚有呼吸。她心中略慰,扶起洪七公來,見他雙目緊閉,臉如白紙,再撫摸他心口,雖在跳動,卻是極為微弱。黃蓉救師心切,便不再去理會歐陽克,解開洪七公的上衣察看傷勢。

    突然舢舨猛烈震動,歐陽克歡聲大叫:「靠岸啦,靠岸啦!」黃蓉抬起頭來,只見遠處鬱鬱蔥蔥,儘是樹木,舢舨卻已不動,原來在一塊礁石上擱了淺。

    這處所離岸尚遠,但瞧到海底,水深不過到胸腹之間。歐陽克躍入水中,跨出幾步,回頭向黃蓉瞧瞧,重又回來。黃蓉見洪七公背上右胛骨處有一黑色掌印,深陷入肌,似是用烙鐵烙出來一般,不禁駭然,心想:「那西毒一掌之力,怎會如此厲害?」又見他右邊後頸有兩個極細的齒痕,若非用心檢視,幾乎瞧不出來,伸手在齒痕上輕按,卻是觸手生疼,炙熱異常,急忙縮手,問道:「師父,您覺得怎樣?」洪七公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黃蓉向歐陽克道:「拿解藥來。」歐陽克雙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式,說道:「解藥都在我叔叔那裡。」黃蓉道:「我不信。」歐陽克道:「你搜便是。」解開衣帶,將身上各物盡數捧在左手。黃蓉見果然並無藥瓶,道:「幫我扶師父上岸!」

    兩個各自將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黃蓉伸出右手,握住歐陽克的左手,讓洪七公坐在兩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黃蓉感到師父身子不住顫抖,心中甚是焦急。歐陽克卻大為快慰,只覺一隻柔膩溫軟的小手拉著自己的手,正是近日來夢寐以求的奇遇,只可惜走不多時,便已到岸。黃蓉蹲低身子,將洪七公放在地下,道:「快去將舢舨拉上岸來,別給潮水沖走了。」歐陽克將左手放在唇邊,兀自出神,聽黃蓉呼叫,呆呆發怔,卻沒聽清她說些甚麼,幸好黃蓉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只橫了他一眼,又說了一遍。歐陽克將舢舨拖上岸來,見黃蓉已將洪七公身子翻轉了,讓他俯伏草地,要設法治傷,心想:「這裡不知是何處所。」奔上一個小山峰四下眺望,不禁驚喜交集,只見東南西北儘是茫茫大海,處身所在原來是個小島。島上樹木茂密,卻不知有無人煙。他驚的是:這若是個荒島,既無衣食,又無住所,如何活命?喜的是:天緣巧合,竟得與這位天仙化身的美女同到了此處,老叫化眼見重傷難癒,自己心願豈有不償之理?心想:「得與佳人同住於斯,荒島即是天堂樂土,縱然旦夕之間就要喪命,也是心所甘願的了。」想到得意之處,不禁手為之舞,足為之蹈,突然右臂一陣劇痛,這才想起臂骨已斷,於是用左手折下兩根樹枝,撕下衣襟,將右臂牢牢的與樹枝綁在一起,掛在頸中。黃蓉在師父背上蛇咬處擠出不少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救,只得將他移上一塊大石,讓他躺著休息,高聲對歐陽克道:「你去瞧瞧這是甚麼所在,鄰近可有人家客店。」歐陽克笑道:「這是個海島,客店是準定沒有的。有人沒有,那得瞧咱們運氣。」黃蓉微微一驚,道:「你瞧瞧去。」歐陽克受她差遣,極是樂意,展開輕功向東奔去,只見遍地都是野樹荊棘,絕無人跡曾到的景象,路上用石子打死了兩頭野兔,折而向北,兜了個大圈子回來,對黃蓉道:「是個荒島。」

    黃蓉見他嘴角間含笑,心中有氣,喝道:「荒島?那有甚麼好笑?」歐陽克伸伸舌頭,不敢多話,將野兔剝了皮遞給她。黃蓉探手入懷,取出火刀火石和火絨,幸好火絨用油紙包住,有一小塊未曾浸濕,當下生起火來,將兩隻野兔烤了,擲了一隻給歐陽克,撕了一塊後腿肉餵給師父吃。洪七公既中蛇毒,又受掌傷,一直神智迷糊,陡然間聞到肉香,登時精神大振,兔肉放到嘴邊,當即張口大嚼,吃了一隻兔腿,示意還要,黃蓉大喜,又撕了一隻腿餵他,洪七公吃到一半,漸感不支,嘴裡咬著一塊肉沉沉睡去。黃蓉只吃得兩塊兔肉,想起郭靖命喪大海之中,心中傷痛,喉頭哽住,再也吃不下了,眼見天色漸黑,找到了個巖洞,將師父扶進洞去,歐陽克過來相助,幫著除穢鋪草,抱著洪七公輕輕臥下,又用乾草鋪好了兩人的睡臥之處。黃蓉冷眼旁觀,只是不理,見他整理就緒,伸了個懶腰,賊忒嘻嘻的要待睡倒,霍地拔出鋼刺,喝道:「滾出去!」歐陽克笑道:「我睡在這裡又不礙你事,幹麼這樣凶?」黃蓉秀眉豎起,叫道:「你滾不滾?」歐陽克笑道:「我安安靜靜的睡著就是,你放心。滾出去卻是不必了。」黃蓉拿起一根燃著的樹枝,點燃了他鋪著的乾草,火頭冒起,燒成一片灰燼。歐陽刻苦笑幾聲,只得出洞,他怕島上有毒蟲猛獸,躍上一株高樹安身。這一晚他上樹下樹也不知有幾十次,但見巖洞口燒著一堆柴火,隱約見到黃蓉睡得甚是安穩,數十次想闖進洞去,總是下不了這個決心。他不住咒罵自己膽小無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竊玉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何以對這小小女子卻如此忌憚。他雖傷臂折骨,然單憑一手之力,對付她尚自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會,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總是悚然回頭。

    這一晚黃蓉卻也不敢睡熟,既怕歐陽克來犯,又耽心洪七公的傷勢有變,直到次日清晨,才安心睡了一個時辰。睡夢中聽得洪七公呻吟了數聲,便即驚醒而起,問道:「師父,怎樣?」洪七公指指口,牙齒動了幾動。黃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幾塊餵他。洪七公肉一下肚,元氣大增,緩緩坐起身來調勻呼吸。黃蓉不敢多言,只凝神注視他的臉色,但見他臉上一陣紅潮湧上,便即退去,又成灰白,這般紅變白,白變紅的轉了數次,不久頭頂冒出熱氣,額頭汗如雨下,全身顫抖不已。忽然洞口人影一閃,歐陽克探頭探腦的要想進來。黃蓉知道師父以上乘內功療傷,正是生死懸於一線之際,若被他闖進洞來一陣囉皂,擾亂心神,必然無救,低聲喝道:「快出去!」歐陽克笑道:「咱們得商量商量,在這荒島之上如何過活。今後的日子可長著呢!」說著便踱進洞來。洪七公眼睜一線,問道:「這是個荒島?」黃蓉道:「師父您用功罷,別理他。」轉頭對歐陽克道:「跟我來,咱們外面說去。」歐陽克大喜,隨她走出巖洞。

    這一日天色晴朗,黃蓉極目望去,但見藍天與海水相接,遠處閒閒的掛著幾朵白雲,四下裡確無陸地的影子。她來到昨日上陸之處,忽然一驚,問道:「舢舨呢?」歐陽克道: 「咦,哪裡去了?定是給潮水沖走啦!啊喲,糟糕,糟糕!」黃蓉瞧他臉色,料知他半夜裡將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齷齪,不問可知。郭靖既死,自己本已不存生還之想,大海中風浪險惡,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載人遠涉波濤,但這樣一來,事機迫切,只怕已挨不到待師父傷癒再來制服這惡賊。她向歐陽克凝視片刻,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在思量如何殺他而相救師父。歐陽克被她瞧得低下頭去,不敢正視。黃蓉躍上海邊一塊大巖,抱膝遠望。歐陽克心想:「此時不乘機親近,更待何時?」雙足一登,也躍上巖來,挨著她坐下,過了片刻,見她既不惱怒,也不移開身子,於是又挨近一些,低聲說道:「妹子,你我兩人終老於此,過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黃蓉格格一笑,說道:「這島上連師父也只得三人,豈不寂寞?」歐陽克見她語意和善,心中大喜,道:「有我陪著你,有甚麼寂寞?再說,將來生下孩子,那更不寂寞了。」黃蓉笑道:「誰生孩兒呀,我可不會。」歐陽克笑道:「我會教你。」說著伸出左臂去摟她。只覺左掌上一暖,原來黃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歐陽克一顆心突突亂跳,神不守舍。黃蓉左手緩緩上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脈門之處,低聲問道:「有人說,穆念慈姊姊的貞節給你毀了,可有這回事?」歐陽克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識好歹,不肯從我,我歐陽公子是何等樣人,豈能強人所難?」黃蓉歎道:「這麼說,旁人是冤屈她啦。穆姊姊的情郎為了這件事跟她大吵大鬧。」歐陽克笑道:「這孩子空自擔了虛名兒,可惜可惜!」黃蓉忽向海中一指,驚道:「咦,那是甚麼?」歐陽克順她手指往海心望去,不見有異,正要相詢,突覺左腕一緊,脈門已被她五指緊緊扣住,半身酸軟,登時動彈不得。黃蓉右手握住鋼刺,反手向後,疾往他小腹刺去。兩人相距極近,歐陽克又正是神魂顛倒之際,兼之右臂折骨未癒,如何招架得了?總算他得過高人傳授,白駝山二十餘載寒暑的苦練沒有白費,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長身往前疾撲,胸口往黃蓉背心猛力撞去。黃蓉身子一晃,跌下巖來,那一刺卻終於刺中了他的右腿,劃了一條半寸多深、尺來長的口子。歐陽克躍下巖來,只見黃蓉倒提蛾眉鋼刺,笑吟吟的站著,但覺滿胸疼痛,低頭看時,見胸前衣襟上鮮血淋漓,才知適才這一撞雖然逃得性命,但她軟蝟甲上千百條尖刺卻已刺入了自己胸肌。黃蓉嗔道:「咱們正好好的說話兒,你怎麼平白無端的撞我一下?我不理你啦。」說著轉身便走。歐陽克心中又愛又恨,又驚又喜,百般說不出的滋味,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黃蓉回向巖洞,一路暗恨自己學藝不精,得遇如此良機仍是被他逃脫。走進洞內,見洪七公已然睡倒,地下吐了一灘黑血,不禁大驚,忙俯身問道:「師父,怎樣?覺得好些麼?」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黃蓉大感為難,在這荒島之上卻哪裡找酒去,口中只得答應,安慰他道:「我這就想法子去。師父,你的傷不礙事麼?」說著流下淚來。她遭此大變,一直沒有哭過,這時淚水一流下,便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懷裡放聲大哭。洪七公一手撫摸她頭髮,一手輕拍她背心,柔聲安慰。老叫化縱橫江湖,數十年來結交的都是草莽豪傑,從來沒和婦人孩子打過交道,被她這麼一哭,登時慌了手腳,只得翻來覆去的道:「好孩子別哭,師父疼你。乖孩子不哭。師父不要喝酒啦。」

    黃蓉哭了一陣,心情略暢,抬起頭來,見洪七公胸口衣襟上被自己淚水濕了一大塊,微微一笑,掠了掠頭髮,說道:「剛才沒刺死那惡賊,真是可惜!」於是把巖上反手出刺之事說了。洪七公低頭不語,過了半晌,說道:「師父是不中用的了。這惡賊武功遠勝於你,只有跟他鬥智不鬥力。」黃蓉急道:「師父,等您休息幾天,養好了傷,一掌取他狗命,不就完了?」洪七公慘然道:「我給毒蛇咬中,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我拚著全身功力,才逼出了蛇毒,終究也沒幹淨,就算延得數年老命,但畢生武功已毀於一旦。你師父只是個糟老頭兒,再也沒半點功夫了。」黃蓉急道:「不,不,師父,您不會的,不會的。」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心腸雖熱,但事到臨頭,不達觀也不成了。」他頓了一頓,臉色忽轉鄭重,說道:「孩子,師父迫不得已,想求你做一件十分艱難、大違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擔當?」黃蓉忙道:「能,能!師父您說罷。」洪七公歎了口氣,說道:「你我師徒一場,只可惜日子太淺,沒能傳你甚麼功夫,現下又是強人所難,要把一副千斤重擔給你挑上,做師父的心中實不自安。」黃蓉見他平素豪邁爽快,這時說話卻如此遲疑,料知要托付的事必然極其重大艱巨,說道:「師父,您快說。您今日身受重傷,都是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島而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難報師父大恩。就只怕弟子年幼,有負師父囑咐。」洪七公臉現喜色,問道:「那麼你是答允了?」黃蓉道:「是。請師父吩咐便是。」洪七公顫巍巍的站起身來,雙手交胸,北向躬身,說道:「祖師爺,您手創丐幫,傳到弟子手裡,弟子無德無能,不能光大我幫。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此重擔。祖師爺在天之靈,要佑庇這孩子逢凶化吉,履險如夷,為普天下我幫受苦受難的眾兄弟造福。」說罷又躬身行禮。黃蓉初時怔怔的聽著,聽到後來,不由得驚疑交集。

    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黃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過身邊的綠竹棒,高舉過頭,拱了一拱,交在她手中。黃蓉惶惑無已,問道:「師父,您叫我做丐幫的……丐幫的……」 洪七公道:「正是,我是丐幫的第十八代幫主,傳到你手裡,你是第十九代幫主。現下咱們謝過祖師爺。」黃蓉此際不敢違拗,只得學著洪七公的模樣,交手於胸,向北躬身。洪七公突然咳嗽一聲,吐出一口濃痰,卻落在黃蓉的衣角上。黃蓉暗暗傷心:「師父傷勢當真沉重,連吐痰也沒了力氣。」當下只是故作不見,更是不敢拂拭。洪七公歎道:「他日眾叫化正式向你參見,少不免尚有一件骯髒事,唉,這可難為你了。」黃蓉微微一笑,心想:「叫化子個個污穢邋遢,髒東西還怕少了?」洪七公吁了一口長氣,臉現疲色,但心頭放下了一塊大石,神情甚是喜歡。黃蓉扶著他躺下。洪七公道:「現下你是幫主,我成了幫中的長老。長老雖受幫主崇敬,但於幫中事務,須奉幫主號令處分,這是歷代祖師爺傳下的規矩,萬萬違背不得。只要丐幫的幫主傳下令來,普天下的乞丐須得凜遵。」黃蓉又愁又急,心想:「在這荒島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歸中土。況且靖哥哥既死,我也不想活了,師父忽然叫我做甚麼幫主,統率天下的乞丐,這真是從何說起呢?」但眼見師父傷重,不能更增他煩憂,他囑咐甚麼,只得一切答應。洪七公又道:「今年七月十五,本幫四大長老及各路首領在洞庭湖畔的岳陽城聚會,本來為的是聽我指定幫主的繼承人。只要你持這竹棒去,眾兄弟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幫內一切事務有四大長老襄助,我也不必多囑,只是平白無端的把你好好一個女娃兒送入了骯髒的叫化堆裡,可當真委屈了你。」說著哈哈大笑,這一下帶動了身上創傷,笑聲未畢,跟著不住大咳起來,黃蓉在他背上輕輕按摩,過了好一陣子方才止咳。洪七公歎道:「老叫化真的不中用了,唉,也不知何時何刻歸位,得趕緊把打狗棒法傳你才是。」黃蓉心想這棒法名字怎地恁般難聽?又想憑他多兇猛的狗子,也必是一拳擊斃,何必學甚麼打狗棒法,但見師父說得鄭重,只得唯唯答應。洪七公微笑道:「你雖做了幫主,也不必改變本性,你愛頑皮胡鬧,仍然頑皮胡鬧便是,咱們所以要做叫化,就貪圖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若是這個也不成,那個又不行,幹麼不去做官做財主?你心中瞧不起打狗棒法,就爽爽快快的說出來罷!」黃蓉笑道:「弟子心想那狗子有多大能耐,何必另創一套棒法?」洪七公道:「現下你做了叫化兒的頭子,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你衣衫光鮮,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樣,那狗子瞧著你搖頭擺尾還來不及,怎用得著你去打它?可是窮叫化撞著狗子卻就慘啦。自古道:窮人無棒被犬欺。你沒做過窮人,不知道窮人的苦處。」

    黃蓉拍手笑道:「這一次師父你可說錯啦!」洪七公愕然道:「怎麼不對?」黃蓉道: 「今年三月間,我逃出桃花島到北方去玩,就扮了個小叫化兒。一路上有惡狗要來咬我,給我兜屁股一腳,就挾著尾巴逃啦。」洪七公道:「是啊,要是狗子太凶,踢它不得,就須得用棒來打。」黃蓉尋思:「有甚麼狗子這樣凶?」突然領悟,叫道:「啊,是了,壞人也是惡狗。」洪七公微笑道:「你真是聰明。若是……」他本想說郭靖必然不懂,但心中一酸,住口不語了。

    黃蓉聽他只說了半句,又見到他臉上神色,便料到他心中念頭,胸口一陣劇烈悲慟,若在平時,已然放聲大哭,但此刻洪七公要憑自己照料,反而自己成了大人而師父猶似小兒一般,全副重擔都已放在自己肩頭,只得強自忍住,轉過了頭,淚水卻已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洪七公心中和她是一般的傷痛,明知勸慰無用,只有且說正事,便道:「這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是我幫開幫祖師爺所創,歷來是前任幫主傳後任幫主,決不傳給第二個人。我幫第三任幫主的武功尤勝開幫祖師,他在這路棒法中更加入無數奧妙變化。數百年來,我幫逢到危難關頭,幫主親自出馬,往往便仗這打狗棒法除奸殺敵,鎮懾群邪。」

    黃蓉不禁神往,輕輕歎了口氣,問道:「師父,您在船上與西毒比武,幹麼不用出來?」洪七公道:「用這棒法是我幫的大事,況且即使不用,西毒也未必勝得了我。誰料到他如此卑鄙無恥,我救他性命,他卻反在背後傷我。」黃蓉見師父神色黯然,要分他的心,忙道:「師父,您將棒法教會蓉兒,我去殺了西毒,給您報仇。」

    洪七公淡淡一笑,撿起地下一根枯柴,身子斜倚石壁,口中傳訣,手上比劃,將三十六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授了她。他知黃蓉聰敏異常,又怕自己命不久長,是以一口氣的傳授完畢。那打狗棒法名字雖然陋俗,但變化精微,招術奇妙,實是古往今來武學中的第一等功夫,若非如此,焉能作為丐幫幫主歷代相傳的鎮幫之寶?黃蓉縱然絕頂聰明,也只記得個大要,其中玄奧之處,一時之間卻哪能領會得了?等到傳畢,洪七公歎了一口氣,汗水涔涔而下,說道:「我教得太過簡略,到底不好,可是……可是也只能這樣了。」「啊喲」了一聲,斜身倒地,暈了過去。黃蓉大驚,連叫:「師父,師父!」搶上去扶時,只覺他手足冰冷,氣若游絲,眼見是不中用了。黃蓉在數日之間迭遭變故,伏在師父胸口一時卻哭不出來,耳聽得他一顆心還在微微跳動,忙伸掌在他胸口用力一掀一放,以助呼吸,就在這緊急關頭,忽聽得身後有聲輕響,一隻手伸過來拿她手腕。她全神貫注的相救師父,歐陽克何時進來,竟是全不知曉,這時她忘了身後站著的是一頭豺狼,卻回頭道:「師父不成啦,快想法子救他。」

    歐陽克見她回眸求懇,一雙大眼中含著眼淚,神情楚楚可憐,心中不由得一蕩,俯身看洪七公時,見他臉如白紙,兩眼上翻,心下更喜。他與黃蓉相距不到半尺,只感到她吹氣如蘭,聞到的儘是她肌膚上的香氣,幾縷柔髮在她臉上掠過,心中癢癢的再也忍耐不住,伸左臂就去摟她纖腰。黃蓉一驚,沉肘反掌,用力拍出,乘他轉頭閃避,已自躍起身來。歐陽克原本忌憚洪七公了得,不敢對黃蓉用強,這時見他神危力竭,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半,再無顧忌,晃身攔在洞口,笑道:「好妹子,我對旁人決不動蠻,但你如此美貌,我實在熬不得了,你讓我親一親。」說著張開左臂,一步步的逼將過來。黃蓉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尋思: 「今日之險,又遠過趙王府之時,看來只有自求了斷,只是不手刃此獠,總不甘心。」一翻手,將鋼刺與鋼針都拿在手中。歐陽克臉露微笑,脫下長衣當作兵器,又逼近了兩步。黃蓉站著不動,待他又跨出一步,足底尚未著地之際,身子倏地向左橫閃。歐陽克跟著過來,黃蓉左手一揚,見他揮起長衣抵擋鋼針,身子已是如箭離弦,急向洞外奔去。哪知她身法快,歐陽克更快。黃蓉只感身後風聲勁急,敵人掌力已遞到自己背心。她身穿軟蝟甲,原不怕敵人傷害,何況早存必死之心,但求傷敵,不救自身,當下不擋不架,反手一刺,插向他胸膛。歐陽克本就不欲傷她,這一掌原是虛招,存心要戲弄她一番,累她個筋疲力盡,見她鋼刺截來,伸臂往她腕上輕格,已將她這一刺化解了,同時身隨步轉,搶在外門,又將黃蓉逼在洞內。但洞口狹隘,轉身不開,黃蓉的出手又是招招狠辣的拚命之著,她只攻不守,武功猶如增強了一倍。歐陽克功夫雖高出她甚多,只因存了個捨不得傷害之心,動上手就感處處掣肘。

    轉眼間兩人拆了五六十招,黃蓉已迭遇凶險。她的功夫得自父親的親傳,歐陽克則是叔父所傳。黃藥師與歐陽鋒的武功本來不相伯仲,可是黃蓉還只盈盈十五,歐陽克卻已年過三旬,兩人學藝的時日相差幾達二十年,何況男女體力終究有別,而黃蓉學武又不若歐陽克勤勉,她後來雖得洪七公教了幾套武功,但學過便算,此後也沒好好練習,是以歐陽克雖然身上負傷,卻仍然大佔上風。

    酣鬥中黃蓉忽然向前疾撲,反手擲出鋼針,歐陽克揮衣擋開,黃蓉猛然竄上,舉蛾眉刺疾刺他右肩。歐陽克右臂折斷,使不出力,左臂穿上待要招架,黃蓉的鋼刺在手中疾轉半圈,方向已變,噗的一聲,已插進他的傷臂。黃蓉心中正自一喜,忽感手腕酸麻,噹啷一聲,鋼刺掉在地下,原來腕上穴道已被點中。歐陽克出手迅捷之極,見她轉身要逃,左臂伸了兩伸,已將她左足踝上三寸的「懸鍾穴」、右足內踝上七寸的「中都穴」先後點中。黃蓉又跨出兩步,俯面摔下。歐陽克縱身而上,搶先將長衣墊在地下,笑道:「啊喲,別摔痛了。」黃蓉這一跌下去,左手鋼針反擲,以防敵人撲來,隨即躍起,哪知雙腿麻木,竟自不聽使喚,身子離地尺許,又復跌下。歐陽克伸手過來相扶。黃蓉只剩了左手還能動彈,隨手一拳,但在慌亂之中,這一拳軟弱無力,歐陽克一笑,又點中了她左腕穴道。這一來黃蓉四肢酸麻,就如被繩索縛住了一般,心中自悔:「剛才我不舉刺自戕,現下可是求死不得了。」霎時五內如焚,眼前一黑,暈了過去。歐陽克柔聲安慰:「別怕,別怕!」伸手便要相抱。忽聽得頭頂有人冷冷的道:「你要死還是要活?」歐陽克大吃一驚,急忙回頭,只見洪七公拄棒站在洞口,冷眼斜睨,這一下只嚇得魂飛魄散,叔父從前所說王重陽從棺中躍出、假死傷人的事,如電光般在腦中一閃,暗叫:「老叫化原來裝死,今日我命休矣!」洪七公的本事自己曾領教過多次,可萬萬不是他的對手,驚慌之下,雙膝跪地,說道:「侄兒跟黃家妹子鬧著玩,決無歹意。洪伯父請勿生氣。」

    洪七公哼了一聲,罵道:「臭賊,還不把她穴道解開,難道要老叫化動手麼?」歐陽克連聲答應,忙解開黃蓉四肢的穴道。洪七公沉著嗓子道:「你再踏進洞門一步,休怪老叫化無情。快給我滾出去!」說著身子一側。歐陽克如遇大赦,一溜煙的奔了出去。黃蓉悠悠醒來,如在夢寐。洪七公再也支撐不住,一交直摔下去。黃蓉又驚又喜,忙搶上扶起,只見他滿口鮮血,吐出三顆門牙。黃蓉暗自傷神:「師父本來是絕世的武功,這時一交摔倒,竟把牙齒也撞落了。」

    洪七公手掌中托著三顆牙齒,笑道:「牙齒啊牙齒,你不負我,給老叫化咬過普天下的珍饈美味。看來老叫化天年已盡,你先要離我而去了!」他這次受傷,實是沉重之極,所中蛇毒既十分厲害,背上筋脈更被歐陽鋒一掌震得支離破碎,幸而他武功深湛,這才不致當場斃命,但全身勁力全失,比之不會武的常人尚且不如。黃蓉穴道被點,洪七公其實已無力給她解開,仗著昔時的威風,才逼著歐陽克解穴。他見黃蓉臉露哀戚之色,勸慰道:「不用擔心。老叫化餘威尚在,那臭賊再也不敢來惹你了。」黃蓉尋思:「我在洞內,那賊子確是不敢再來,但飲水食物從哪兒來?」她本來滿腹智計,但適才身遭大險,心慌意亂,兀自不曾寧定。洪七公見她沉吟,問道:「你在想尋食的法門,是不是?」黃蓉點了點頭。洪七公道:「你扶我到海灘上去曬曬太陽。」黃蓉立時領悟,拍手笑道:「好啊,咱們捉魚吃。」 當下讓洪七公伏在她肩頭,慢慢走到海邊。

    這日天氣晴朗,海面有如一塊無邊無際的緞子,在清風下微微顫動。黃蓉心道:「倘若這真是一塊大藍緞子,伸手撫摸上去,定然溫軟光滑,舒服得很。」陽光照在身上,兩人都為之精神一爽。歐陽克站在遠處一塊巖邊,看到兩人出來,忙又逃遠十餘丈,見他們不追,這才站定,目不轉瞬的望著兩人。洪七公和黃蓉都暗自發愁:「這賊子十分乖巧,時刻一久,必定給他瞧出破綻。」但這時也顧不得許多,洪七公倚在岩石上坐倒,黃蓉折了一根樹枝作為釣桿,剝了一長條樹皮當釣絲,囊中鋼針有的是,彎了一枚作鉤,在海灘上檢些小蟹小蝦作餌,海中水族繁多,不多時便釣到三尾斤來重的花魚。黃蓉用燒叫化雞之法,煮熟了與師父飽餐了一頓。休息了一陣,洪七公叫黃蓉把打狗棒法一路路的使將出來,自己斜倚在岩石旁指點。黃蓉於這棒法的精微變化,攻合之道,又領悟了不少。傍晚時分,她練得熱了,除去外衣,跳到海中去洗個澡,在碧波中上下來去,忽發癡想:「聽說海底有個龍宮,海龍王的女兒甚是美貌,靖哥哥可是到了龍宮中去麼?」她不住向下潛水,忽然左腳踝上一下疼痛,急忙縮腳,但左腳已被甚麼東西牢牢挾住,竟然提不起來。她自幼在海中嬉戲,知道必是大蚌,也不驚慌,彎腰伸手摸去,不由得嚇了一跳,那蚌竟有小圓桌面大小,桃花島畔海中可從沒如此大蚌,當下雙手伸入蚌殼,運勁兩下一分。那大蚌的力道奇強,雙手這麼分扳,竟然奈何它不得。蚌殼反而挾得越緊,腳上更加痛了。黃蓉雙手壓水,想把那蚌帶出海面,再作計較,豈知道這蚌重達二三百斤,在海底年深日久,蚌殼已與礁石膠結牢固,哪裡拖它得動?

    黃蓉幾下掙扎,腳上越痛,心下驚慌,不禁喝了兩口鹹水,心想:「我本來就不想活了,只是讓師父孤零零的在這荒島之上,受那賊子相欺,我死了也不瞑目。」危急中捧起一塊大石,往蚌殼上撞去,但蚌殼堅厚,在水中又使不出力,擊了數下,蚌殼竟然紋絲不動。那蚌受擊,肌帶更是收得緊了,黃蓉又吃了口水,驀地想起一事,忙拋下大石,抓起一把海沙投入蚌殼的縫中。果然蚌貝之類最怕細沙小石,覺有海沙進來,急忙張開甲殼,要把海沙葉出殼去。黃蓉感到腳踝上鬆了,立即縮上,手足齊施,升上海面,深深吸了口氣。洪七公見她潛水久不上來,焦急異常,知道必已在海底遇險,要待入海援救,苦於步履艱難,水性又是平平,只慌得連連搓手,突見黃蓉的頭在海面鑽起,不由得喜極而呼。黃蓉向師父揮了揮手,又再潛至海底。這次她有了提防,落足在離大蚌兩尺之處,拿住蚌殼左右搖晃,震鬆蚌殼與礁石間的膠結,將巨蚌托了上來。她足下踏水,將巨蚌推到海灘淺水之處。蚌身半出海面,失了浮力,重量大增,黃蓉舉之不動,上岸來搬了一塊大石,將蚌殼打得稀爛,才出了這口惡氣,只見足踝上被蚌挾出了一條深深血痕,想起適才之險,不覺打了個寒噤。這晚上師徒二人就以蚌肉為食,滋味倒也甚是鮮美。次日清晨,洪七公醒來,只覺身上疼痛大為減輕,微微運幾口氣,胸腹之間甚感受用,不禁「咦」了一聲。黃蓉翻身坐起,問道:「師父,怎地?」洪七公道:「睡了一晚,我傷勢竟是大有起色。」黃蓉大喜,叫道:「必是吃了那大蚌肉能治傷。」洪七公笑道:「蚌肉治傷是不能的,只是味道鮮美,治得了你師父的口。我的口治好了,於傷勢自也不無小補。」黃蓉嘻嘻一笑,疾衝出洞,奔到海灘去割昨日剩下的蚌肉。一時心下喜歡,卻忘了提防歐陽克,剛割下兩大塊蚌肉,忽見一個人影投在地下,正自緩緩行近。黃蓉彎腰抓起一把蚌殼碎片向後擲出,雙足一登,躍出丈餘,站在海邊。歐陽克冷眼旁觀了一日,瞧著洪七公的動靜,越來越是起疑,料定他必是受傷極重,行走不得,但要闖進洞去,卻也無此膽量,當下逼上前去,笑道:「好妹子,別走,我有話跟你說。」黃蓉道:「人家不理你,偏要來糾纏不清,也不怕醜。」說著伸手刮臉羞他。

    歐陽克見她一副女兒情態,臉上全無懼色,不由得心癢難搔,走近兩步,笑道:「都是你自己不好,誰教你生得這麼俊,引得人家非纏著你不可。」黃蓉笑道:「我說不理你就不理,你讚我討好我也沒用。」歐陽克又走近一步,笑道:「我不信,偏要試試。」黃蓉臉色一沉,說道:「你再走過來一步,我叫師父來揍你。」歐陽克笑道:「算了罷,老叫化還能走路?我去背他出來,好不好?」黃蓉暗吃一驚,退了兩步。歐陽克笑道:「你愛跳到海裡就跳,我只在岸上等著。瞧你在海裡浸得久呢,還是我在岸上待得久?」

    黃蓉叫道:「好,你欺侮我,我永遠不理睬你。」轉身就跑,只奔出幾步,忽然在石上一絆,「啊喲」一聲,摔倒在地。歐陽克料她使奸,笑道:「你越是頑皮胡鬧,我越是喜歡。」除下長衣拿在手中,以防她突放鋼針,然後緩緩走近。黃蓉叫道:「別過來。」掙扎著站起,只走得三步,又摔了下去。這一次竟是摔得極重,上半身倒在海中,似乎暈了過去,半晌不動。歐陽克心道:「這丫頭詭計多端,我偏不上你當。你一身武功,好端端地怎會突然摔倒,暈了過去?」站定了觀看動靜。過了一盞茶功夫,但見她仍是動也不動,自頭至胸,全都浸在水中。歐陽克擔心起來:「這可真是暈過去了,我再不救,美人兒要活生生溺死啦。」搶上前去伸手拉她的腳。一拉之下,登時嚇了一跳,只感到她全身僵硬,急忙俯身水面,去抱她起來,剛將她身子抱起,黃蓉雙手急攏,已摟住他雙腿,喝道:「下去!」 歐陽克站立不穩,被她一拖一摔,兩人同時跌入海裡。身入水中,歐陽克武功再高,卻也已施展不出,心道:「我雖步步提防,還是著了小丫頭的道兒,這番我命休矣!」黃蓉計謀得售,心花怒放,只是把他往深水處推去,將他的頭拋在水中。歐陽克但覺鹹水從口中骨都骨都的直灌進來,天旋地轉,不知身在何處,伸手亂拉亂抓,要想拉住黃蓉。但她早已留神,盡在他週身游動,哪能被他抓住?慌亂之中,歐陽克又吃了幾口水,身往下沉,雙足踏到了海底。他武功卓絕,為人又甚機敏,只因不識水性,身子飄在水中時一籌莫展,腳下既觸到了實地,神智頓清,只感飄飄蕩蕩的又再浮上去,忙彎腰抓住海底岩石,運起內功,閉住呼吸,睜眼找尋回歸島上的方向,但四周碧綠沉沉,不辨東西南北。他前後左右各走數步,心想往高處走總是不錯,於是手中捧了塊大石,邁開大步,往高處走去。海底礁石嶙峋,極是難行,但他仗著內功深湛,一口氣向前直奔。黃蓉見他沉下之後不再上來,忙潛下察看,見他正在海底行走,不覺一驚,悄悄游到他的身後,蛾眉鋼刺順著水勢刺了過去。歐陽克感到水勢激盪,側身避過,足下加快,全速而行。這時他已感氣悶異常,再也支持不住,放手拋去大石,要浮上水面吸幾口氣再到海底行走,探頭出水時,只見海岸已近在身旁。黃蓉知道已奈何他不得,歎了口氣,重又潛入水中。歐陽克大難不死,濕淋淋的爬上岸來,耳暈目眩,伏在沙灘之上,把腹中海水吐了個清光,連酸水也嘔了出來,只感全身疲軟,恍如生了一場大病,喘息良久,正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心一橫,說道:「我先去殺了老叫化,瞧小丫頭從不從我!」話是這麼說,念頭是這麼轉,可是對洪七公終究十分忌憚,當下調勻呼吸,養了半日神,這才疲累盡去,於是折了一根短短的堅實樹枝,代替平時用慣的點穴鐵扇,放輕腳步,向巖洞走去。他避開洞口正面,從旁悄悄走近,側耳聽了一會,洞中並無聲息,又過半晌,這才探頭向洞內望去,只見洪七公盤膝坐在地下,迎著日光,正自用功,臉上氣色也不甚壞,不似身受重傷模樣。

    歐陽克心道:「我且試他一試,瞧他能否走動。」高聲叫道:「洪伯父,不好啦,不好啦。」洪七公睜眼問道:「怎麼?」歐陽克裝出驚惶神色,說道:「黃家妹子追捕野兔,摔在一個深谷之中,身受重傷,爬不上來啦。」洪七公吃了一驚,忙道:「快救她上來。」歐陽克聞言大喜,心道:「若非他行走不得,怎不飛奔出去相救?」長身走到洞口,笑道: 「她千方百計的要傷我性命,我豈能救她?你去救罷。」

    洪七公眼見他的神色,已知他是偽言相欺,心道:「賊子看破我武功已失,老叫化大限到了!」眼下之計,只有與他拚個同歸於盡,暗暗將全身勁力運於右臂,待他走近時捨命一擊,哪知微一運勁,背心創口忽爾劇痛,全身骨節猶如要紛紛散開一般,但見歐陽克臉現獰笑,一步步的逼近,不禁長歎一聲,閉目待死。黃蓉見歐陽克逃上沙灘,心中發愁,尋思: 「經此一役,這賊子必是防範更嚴,再要算計於他,卻是難上加難了。」她向海外潛出數十丈,出水吸了口氣,折而向左,潛了一陣水,探頭看時,見島旁樹木茂盛,與那邊沙灘頗為不同。想起桃花島的景象,不覺神傷,忽然想起:「如能找個隱蔽險要的所在,與師父倆躲將起來,那賊子一時也未必能夠找到。」明知那絕非妙計,但拖得一時好一時,說不定吉人天相,師父的傷勢竟能逐漸痊可。於是離水上岸,她不敢深入內陸,深怕遇上歐陽克時逃避不及,只在沿海處信步而行,心想:「我從前若不貪玩,學通了爹爹的奇門五行之術,也必有法子對付這賊子。唉,不成,爹爹將桃花島的總圖傳了給他,這賊子心思靈敏,必能參悟領會。」正想得出神,左腳踏上了一根籐枝,腳下一絆,頭頂簌簌簌一陣響,落下無數泥石。她急忙向旁躍開,四周都是大樹,背心撞在一株樹上,肩頭已被幾塊石子打中,幸好穿著軟蝟甲,也未受損,抬頭看時,不禁大吃一驚,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

    只見頭頂是座險峻之極的懸崖,崖邊頂上另有一座小山般的巨岩。那岩石恰好一半擱在崖上,一半伸出崖外,左右微微晃動,眼見時時都能掉下。崖上有無數粗籐蜿蜒盤纏,她剛才腳上所絆的籐枝,就與巨岩旁的沙石相連。倘若踏中的是與巨岩相連的籐枝,這塊不知有幾萬斤重的巨岩掉將下來,立時就被壓成一團肉醬了。

    那巨岩左右擺動,可是總不跌落。黃蓉提心吊膽,揀著無籐枝之處落足,跨一步,停一步,退後了數丈,這才驚魂稍定,再抬頭瞧那懸崖與巨岩,不禁驚歎造物之奇,心想只要以一手之力,就能將岩石拉下,可是此處人跡不到,獸蹤罕至,連大鳥也沒一隻,這巨岩在懸崖上已晃動了不知幾千百年,今日仍在搖擺起伏。懸崖旁群峰壁立,將四下裡的海風都擋住了,看來今後千百年中,這巨岩仍將在微風中搖晃不休。黃蓉出了一會神,不敢再向前行,轉身退回,要去服侍師父,走出半里多路,忽然心念一動:「上天要殺此賊子,故爾特地生就了這個巧機關,我怎麼如此糊塗?」想到此處,喜得躍起身來,連翻了兩個空心觔斗。

    她忙回到懸崖之下,細細察看地勢,見崖旁都是參天古木,若要退避,一縱之下最多只能躍出四五尺地,那巨岩擊將下來,縱然是飛鳥松鼠,只怕也難以躲閃得開。她摸出鋼刺,小心翼翼的走到崖下,看準了與巨岩相連的七八條籐枝不去觸動,以鋼刺旁的利口去割切餘下的數十條籐枝。她下手時屏住呼吸,又快又穩,一割之後,這才呼吸數口,再去割第二根籐枝,只怕用力稍大,牽動與巨岩相連的籐枝,自己立即變成一團肉餅了。等到數十條籐枝盡數割斷,已累得滿身是汗,直比一場劇戰尤為辛苦。她將斷枝仍然連在一起,放幾堆乾草做了記認,又把來去的通道看得明白,記得清楚,這才回去,一路上哼著小曲,甚是得意。

    將近巖洞時仍是不見歐陽克的人影,忽聽洞中傳出他得意之極的笑聲,跟著說道:「你自負武功蓋世,今日栽在公子爺手裡,心裡暖氣麼?好罷,我憐你老邁,讓你三招不還手如何?你把降龍十八掌一掌掌的都使出來罷!」黃蓉低呼:「啊喲!」眼下局面已緊迫之極,當即高聲叫道:「爹爹,爹爹,你怎麼啦?啊,歐陽伯父,你也來啦!」

    歐陽克在洞中將洪七公盡情嘲弄了一番,正要下手,忽聽黃蓉叫將起來,驚喜交集,心想:「怎麼叔叔和黃老邪都來啦。」轉念一想:「必是那丫頭要救那老叫化,胡說八道的想騙我出去。好,反正老叫化終究逃不出我手掌,先出去瞧瞧何妨?」袍袖一揮,轉身出洞。

    只見黃蓉向著海灘揚手呼叫:「爹爹,爹爹!」歐陽克注目遠望,哪裡有黃藥師的人影?笑道:「妹子,你要騙我出來陪你,我可不是出來了麼?」黃蓉回眸一笑,說道:「誰愛騙你?」說著沿海灘而奔。歐陽克笑道:「這次我有了提防,你想再拉我入海,咱們就來試試。」說著發足追去。他輕功了得,片刻間已即追近。黃蓉暗叫:「不妙,到不了懸崖之下,就得被他捉住。」又奔數十丈,歐陽克更加近了。黃蓉折而向左,離海邊已只丈許。歐陽克這次已學了乖,不敢逼近,笑道:「好,咱們來玩捉迷藏。」足下不停,心下卻是全神戒備,防她再使甚麼詭計。黃蓉住足笑道:「前面有頭大蟲,你再追我,它一口吃了你。」 歐陽克笑道:「我也是大蟲,我也要一口吃了你。」說著縱身便撲。黃蓉格格一笑,又向前奔。

    兩人一前一後,不多時離懸崖已近。黃蓉越跑越快,一轉彎,高聲叫道:「來罷!」已竄到了懸崖之前,倏然間瞥眼見到海灘上似有兩個人影。在這當口她雖大感詫異,卻哪敢有絲毫停留,看準了堆著乾草的斷籐之處落足,三起三落,已縱到了崖底,隨即急掠而過。

    歐陽克笑道:「大蟲呢?」足下加快,如箭離弦般奔到崖前。黃蓉落足處的籐枝已經割斷,歐陽克哪知其中機關,自然踏中未曾割斷的籐枝,等於是以數百斤的力道去拉扯頭頂的巨岩。喀喀兩聲響過,歐陽克猛覺頭頂一股疾風壓將下來,抬頭一望,只嚇得魂飛天外,但見半空中一座小山般的巨岩正對準了自己壓下。這巨岩離頭頂尚遠,但強風已逼得他喘不過氣來,危急中疾忙後躍,豈知身後都是樹木,後背重重的撞到一株樹上,這一撞力道好強,喀喇一聲,那樹立斷,碎裂的木片紛紛刺入背心。他這時只求逃命,哪裡還知疼痛,奮力躍起,巨岩離頂心已只三尺。

    在這一瞬間,已自嚇得木然昏迷,忽覺領口被人抓住了向外急拖,竟將他身子向後拉開數尺,但終究為時已晚,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歐陽克長聲慘呼,眼前煙霧瀰漫,砂石橫飛,渾不知這變故如何而來,已然暈去。

    黃蓉見妙計得售,驚喜無已,不提防巨岩落下時鼓動烈風,力道強勁之極,將她向外推出,一交坐在地下,頭頂砂子小石紛紛落下。她彎下腰來,雙手抱住了頭,過了一陣,聽砂石落下之聲已歇,睜開眼來,煙霧中卻見巨岩之側站著兩人。這一下宛在夢境,揉了揉眼睛,定睛看時,見站在身前的一個是西毒歐陽鋒,另一個卻是自己念茲在茲、無時忘之的郭靖。黃蓉大叫一聲,躍起身來。郭靖也萬料不到竟在此處與她相遇,縱身向前,抱在一起。兩人驚喜之下,渾忘了大敵在旁。

    那日歐陽鋒與郭靖在半截著了火的船上纏鬥,難解難分,斷船忽沉,將二人帶入了海底。深海中水力奇重,與淺海中迥不相同,兩人只覺海水從鼻中、耳中急灌進來,疼痛難當,原本互相緊纏扭打的兩隻手不由得都鬆開來去按住鼻孔耳竅。那海底卻有一股急速異常的潛流,與海面水流的方向恰恰相反,二人不由自主,轉瞬間被潛流帶出數里之外。待得郭靖竭力掙上海面來喘氣時,黑夜之中,那小舢舨已成了遠處隱隱約約的一個黑點。郭靖高聲呼叫,其時黃蓉正潛在海中尋他,海上風濤極大,相距既遠,哪裡還能相遇?郭靖又叫了幾聲,忽覺左腳一緊,接著一個人頭從水中鑽出,正是歐陽鋒。他只稍通水性,到了大海之中,雖是武學大師,卻也免不了慌張失措,亂劃亂抓,居然抓到了郭靖的腳,這一來自然是牢牢抓住,死命不肯放手。郭靖用力掙扎,接著右腳也被他抓了。兩人在水中掙奪得幾下,又都沉下水底。二次冒上來時郭靖叫道:「放開我腳,我不離開你就是。」歐陽鋒也知兩人這般扭成一團,勢必同歸於盡,於是放開了他腳,卻隨即抓住他右臂。郭靖伸手托在他脅下,兩人這才浮在海面。就在這時,一根巨木被浪濤打了過來,撞向郭靖肩頭。歐陽鋒叫道:「小心!」郭靖反手扶住,心中大喜,叫道:「快抱住了,別放手。」這巨木原來是一根斷桅。

    二人四顧茫茫,並無片帆的影子。歐陽鋒的蛇杖早已不知去向,暗暗發愁:「若是遇上大群鯊魚,只有如周伯通那樣亂打一番,當時有我救他,此時更有何人前來救我?」兩人在海中漂流,遇有海魚游過身旁,便以掌力擊暈,分食生魚渡日。古人言道:「同舟共濟」,這兩個本要拚個你死我活的人,在大海之上竟然扶住半截斷桅,同桅共濟起來。漂流了數日,幸喜並未遇上若何凶險。海中這股水流原是流向洪七公與黃蓉所到的那座小島,是以將舢舨送到島上之後,過了兩日,又將郭靖和歐陽鋒漂送過來。

    兩人上岸後躺在沙灘上喘息良久,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笑語之聲,歐陽鋒躍起身來,循聲尋去,也真有這麼巧,正遇上歐陽克踏中機關,懸崖上的巨岩壓將下來。歐陽鋒橫裡搶去相救,雖將侄兒拉後數尺,但歐陽克兩腿還是被巨岩壓住了,劇痛難當,登時暈去。

    歐陽鋒驚疑不定,上下四周環視,見再無危險,這才察看侄兒,摸了摸他的鼻息,並未斃命,運勁在巨岩上推了兩下,卻是紋絲不動。他蹲下身來,運起蛤蟆神功,雙手平推,吐氣揚眉,閣閣閣三聲叫喊。論這三推之力,實是非同小可,但那巨岩重達數萬斤,豈是一人之力所能移動?他俯身下去,歐陽克睜開眼來,叫了聲:「叔叔!」聲音甚是微弱。歐陽鋒道:「你忍著點兒。」抱起他上身,輕輕一扯,歐陽克大叫一聲,又暈了過去。巨岩壓住他雙腿,這一下拉扯只有令他更加疼痛難當,身子卻拉不出半分。地下是堅如金鐵的厚巖,無鏟無鋤,決計無法挖掘。歐陽鋒瞧著只是發怔。郭靖拉著黃蓉的手,問道:「師父呢?」黃蓉伸手一指道:「在那邊。」郭靖聞道師父無恙,心中大喜,正要她領去拜見,聽得歐陽克這一聲慘叫,心下不忍,對歐陽鋒道:「我來助你。」黃蓉拉住他衣袖,說道:「咱們見師父去,別理惡人!」

    歐陽鋒不知一切全是她巧布的機關,他親眼見到巨岩從空跌落,這岩石重逾萬斤,決非人力所能推上懸崖,但聽得她阻止郭靖相助,登時怒從心起,又聽洪七公在此,不由自主的吃了一驚,但隨即想起:「老叫化吃了我那一掌,又給我毒蛇咬中,居然還不死,算他了得,然而料得他這條老命中十成中已只剩不下一成,又懼他何來?」眼見黃蓉與郭靖攜手而去,又蹲下身來,裝作出力推巖,待兩人轉過彎角,對侄兒道:「放心好了,我必能想法救你。現下你緩緩運息,只護住心脈,只當兩條腿不是自己的,別去想著。」躡足遠遠跟在二人之後。只見二人伸手互摟對方腰間,耳鬃廝磨,神態甚是親熱,心下愈怒,暗道:「我若不將你這兩個小鬼折磨得死不成活不了,可就枉稱為西毒了。」

    黃蓉帶著郭靖來到巖洞之前。郭靖撲進洞去,大叫:「師父。」只見洪七公閉目倚著石壁,臉色焦黃,更無半分血色。適才他被歐陽克一逼,惱怒已極,傷勢又復轉惡。黃蓉忙俯身替他解開胸口衣服,郭靖給他按摩手足。

    洪七公睜眼瞧見郭靖,大喜過望,嘴角露出微笑,低聲道:「靖兒,你也來啦!」郭靖正要答言,忽聽背後一聲斷喝:「老叫化,我也來啦。」聲音猶似金鐵相擊,甚是刺耳。郭靖疾忙轉身,回掌護住洞門。黃蓉搶起師父身畔的竹棒,站在郭靖身旁。歐陽鋒笑道:「老叫化,出來罷,你不出來,我可要進來啦。」郭靖與黃蓉對望了一眼,均想:「就是豁出性命,也得阻他進洞加害師父。」歐陽鋒一聲長笑,猱身而上。郭靖揮掌推出。歐陽鋒側身避過他鋒銳凌厲的掌風,搶到了他右側,陡然間迎面一棒刺來,棒身晃動,似是刺向上盤,卻又似向下三路纏打,一時竟爾難以斷定。他心中一凜,左手向上揮格,同時右足橫掃,不論對方如何變招,都可拆開。豈知黃蓉手中竹棒抖動,竟是疾打中盤腰眼。歐陽鋒大驚,托地向後跳出,側目斜視。黃蓉初使打狗棒法,初出手就逼開了強敵,甚是得意。歐陽鋒萬料不到這小丫頭居然已學會了老叫化的精妙棒法,哼了一聲,縱身又上,伸手徑來硬奪她手中竹棒。黃蓉將新學到的棒法使開了,刺打盤挑,綠影飛舞,雖然不能傷得對方,但歐陽鋒連出七八招,卻也始終抓不到她棒頭。郭靖又驚又喜,連叫:「好蓉兒,好棒法!」左掌右拳,從旁夾擊。歐陽鋒閣閣兩聲怒吼,蹲下身來,呼的雙掌齊出。掌力未到,掌風已將地下塵土激起。郭靖見來勢猛惡,黃蓉若是硬接,必受內傷,忙在她肩上一推,兩人同時讓開了這一招蛤蟆功之力。歐陽鋒踏上兩步,又是雙掌推出。這蛤蟆功厲害無比,以洪七公如此功夫,當日在桃花島上也只與他打個平手,郭、黃二人功力遠為不及,當下被他逼得步步後退。歐陽鋒衝進洞來,左手反手一掌,只打得石壁上碎石簌簌而落,右手舉起,虛懸在洪七公頭頂,卻不擊落,凝神瞧他動靜。黃蓉叫道:「我師父救你性命,你反傷他,要不要臉?」歐陽鋒伸手在洪七公胸口輕輕一推,只覺他胸口肌肉陷了進去,他內力外功,俱已臻爐火純青之境,本來週身筋肉一遇外力立生反彈,這對卻應手而陷,果然武功盡失,心下暗喜,當即抓起他身子,喝道:「你們助我去救出我侄兒,那就饒了老叫化的性命。」

    黃蓉道:「老天爺放下大石來將他壓住,你是親眼瞧見的,誰又能救得了?你再作孽,老天爺也丟塊大石下來壓死你。」郭靖眼見歐陽鋒將洪七公高高舉起,作勢要往地下猛擲,心知他不過作為要脅,決不致就此加害,但總是擔心,忙道:「快放下我師父,我們助你去救人便是。」

    歐陽鋒掛念著侄兒,恨不得立時就去,但臉上卻是神色如恆,慢慢將洪七公放下。

    黃蓉道:「助你救他不難,咱們可得約法三章。」歐陽鋒道:「小丫頭又有甚麼刁難?」黃蓉道:「救了你侄兒之後,咱們同住在這荒島之上,你可不得再生壞心,加害我們師徒三人。」歐陽鋒心想:「我叔侄不通水性,要回歸陸地,原須依靠兩個小鬼相助。」於是點頭道:「好,在這島上我不殺你們三人,離了此島,那可難說。」黃蓉道:「那時候就算你不動手,我們可要向你動手了。第二件,我爹爹已將我許配於他,你是親耳所聞,親眼所見,此後你那侄子若是再向我瀰皂,你就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歐陽鋒「呸」了一聲,道:「好,那也只限於在這島上,一離此島,咱們走著瞧。」黃蓉微微一笑,道:「那第三件呢,我們盡力助你,可是我們並非神仙,若是老天爺定要送你侄子性命,非人力能救,你卻不得另生枝節。」歐陽鋒怪目亂轉,叫道:「若是我侄兒死了,你們三個也休想活命,小丫頭別再胡言亂語,快救我侄兒去。」竄出巖洞,往懸崖急奔而去。郭靖正要隨去,黃蓉道:「靖哥哥,待會西毒用力推那巨岩,你冷不防在他背後一掌,結束了他。」郭靖道: 「背後傷人,太不光明。」黃蓉嗔道:「他傷害師父,難道光明正大麼?」郭靖道:「咱們言而有信,先救出他侄兒,再想法給師父報仇。」黃蓉微笑著歎了口氣,知道終究難以強逼他暗算傷人。這兩日來只道他定已死於大海之中,居然得能重逢,心中實是喜歡得便要炸開來一般,郭靖就是有甚麼十惡不赦、荒謬無理的言語舉動,她也決計絲毫不以為迕,自必盡皆依從,何況他不肯背後偷襲,雖然迂腐,終究也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徑,當下溫柔一笑,說道:「好,你是聖人,我聽你話。」兩人奔向懸崖,遠遠便聽得歐陽克大聲呻吟,聲音之中極為痛楚。歐陽鋒喝道:「還不快來。」兩人縱身過去與他並肩而立,六隻手一齊按在巖上。歐陽鋒喝道:「起!」三人掌力齊發。巨岩微微一晃,立即壓回。歐陽克大叫一聲,兩眼上翻,不知死活。歐陽鋒大驚,急忙俯身,但見侄兒呼吸微弱,為了忍痛,牙齒已把上下唇咬得全是鮮血。饒是歐陽鋒身負絕頂武功,到了這地步卻也是束手無策,這巨岩是再也推不得的了,若不是一舉便即掀開,巨岩一起一落,只有把侄兒壓得更慘,正自?廂澹蠷藕鋈惶朧持校崞鸞爬矗窗研酉菰諫持小E費舴嫻屯啡靶櫻揮傻貿粵艘瘓闖彼牽K蜒橢輛捫彝囊辶芍ΑE費舴婕鋇潰骸靶⊙就罰閌Ω富蠲每煜敕ㄗ泳任抑抖!?/P>    黃蓉早在尋思,但那岩石如此沉重,荒島之上又再無別人能來援手,如何能將巨岩掀開?她片刻之間想到十幾種法子,卻沒一條頂事,聽歐陽鋒如此說,瞪眼道:「若是師父身上沒傷,他外家功夫登峰造極,加上他的掌力,咱們四人必能將這巨岩推開。現下……」雙手一攤,意思說實是沒法。這幾句話雖是氣惱之言,歐陽鋒聽了卻也真是做聲不得,心想: 「冥冥中實有天意,倘若老叫化並未受傷,他俠義心腸,必肯出手相救。我一掌打傷了老叫化,哪知道卻是打死了我的親生兒子。」歐陽克名雖是他侄子,實則是他與嫂子私通所生,是他的嫡親骨肉。歐陽鋒向來心腸剛硬,此刻卻也不禁胸口酸楚,回過頭來,見海水又已淹近了數尺。歐陽克叫道:「叔叔,你一掌打死我罷。我……我實是受不住啦。」歐陽鋒從懷裡拔出一把切肉的匕首,咬牙道:「你忍著點兒,沒了雙腿也能活。」上前要將他被巨岩壓住的雙腿割斷。歐陽克驚道:「不,不,叔叔,你還是一刀殺了我的好。」歐陽鋒怒道: 「枉我教誨了這許多年,怎地如此沒骨氣?」歐陽克伸手抓胸,竭力忍痛,不敢再說。歐陽鋒見巨岩直壓到侄兒腰間,當真要割斷他雙腿,十九也是難以活命,一時躊躇,不敢下手。黃蓉見西毒叔侄無言相對,都是神色淒楚,不禁心腸一軟,想起父親在桃花島上運石搬木之法,叫道:「且慢!我有一個法子在此,管不管事,卻是難說。」歐陽鋒喜道:「快說,快說,好姑娘,你想出來的法子準成。」

    黃蓉心想:「你救侄兒心切,不再罵我小丫頭啦,居然叫起『好姑娘』來!」微微一笑,說道:「好,那就依我吩咐,咱們快割樹皮,打一條拉得起這岩石的繩索。」歐陽鋒道:「誰來拉啊?」黃蓉道:「像船上收錨那樣……」歐陽鋒立時領悟,叫道:「對,對,用絞盤絞!」

    郭靖一聽黃蓉說要削樹皮打索,也不問如何用法,早已拔出短劍,縱身上樹切割樹皮。歐陽鋒與黃蓉也即動手,片刻之間,三人已割了數十條長條樹皮下來。歐陽鋒手中割切樹皮,雙眼只是望著侄兒,忽然長歎一聲,說道:「不用割啦!」黃蓉奇道:「怎麼?不成麼?」歐陽鋒向侄兒一指,黃蓉與郭靖低頭看時,只見潮水漲得甚快,已然淹沒了他大半個身子,且別說打繩索、做絞盤,樹皮尚未割夠,海水早已將他浸沒了。歐陽克沉在水裡,動也不動。黃蓉叫道:「別喪氣,快割!」歐陽鋒這橫行一世的大魔頭給她如此一喝,竟然又動刀切割樹皮。黃蓉躍下樹去,奔到歐陽克身旁,捧起幾塊大石,將他上半身扶起,把大石放在背後。這樣一來,他口鼻高了數尺,海水一時就不致淹到。

    歐陽克低聲道:「黃姑娘,多謝你相救。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見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也歡喜。」黃蓉心中忽感歉疚,說道:「你不用謝我。這是我布下的機關,你知道麼?」歐陽克低聲道:「別這麼大聲,給叔叔聽到了,他可放你不過。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裡,我一點也不怨。」黃蓉歎了口氣,心道:「這人雖然討厭,對我可真不壞。」回到樹下,撿起樹皮條子編結起來。她先結成三股一條的繩索,將六根繩索結作一條粗索,然後又將數根粗索絞成一根碗口粗細的巨纜。歐陽鋒與郭靖不停手的切割樹皮,黃蓉不停手的搓索絞纜。三人手腳雖快,潮水卻漲得更快,巨纜還結不到一丈,潮水已漲到歐陽克口邊,再結了尺許,海水已浸沒他嘴唇,只露出兩個鼻孔透氣了。歐陽鋒躍下地來,叫道:「你們走罷,我有話對我侄兒說。你們已經盡力而為,我心領了。」他真也沉得住氣,當此之時,仍是鎮定如恆,臉上殊無異狀。

    郭靖見情勢無望,只得下樹,與黃蓉並肩行開。走出十餘丈,黃蓉悄聲道:「到那巨岩後面去,且聽他說甚麼。」郭靖道:「這不關咱們的事。再說,歐陽老兒必然察覺。」黃蓉道:「他侄兒一死,多半便要來加害師父,倘能得知他心意,先可有個防備。要是給老毒物知覺了,咱們就說是回來和他侄兒訣別。」郭靖點了點頭。兩人轉過彎角,繞到樹後,悄悄又走回來,隱在巨岩之後,只聽歐陽鋒哽咽道:「你好好去罷,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一心要娶黃老邪的閨女為妻,我必能令你如願。」黃蓉和郭靖大奇,均想:「他片刻之間就死, 『我必能令你如願』這話怎生說?」再聽歐陽鋒說了幾句話,兩人又驚又怒,同時打了個寒噤。原來歐陽鋒說道:「我這就去殺了黃老邪的閨女,將她和你同穴而葬。人都有死,你和她雖生不得同室,但死能同穴,也可瞑目了。」歐陽克口在水下,已不能說話。黃蓉捏了捏郭靖的手,兩人悄悄轉身,歐陽鋒傷痛之際,竟未察覺。走過轉角,郭靖怒道:「咱們去和老毒物拚個你死我活。」黃蓉道:「和他鬥智不鬥力。」郭靖道:「怎生鬥智?」黃蓉道: 「我正在想呢。」轉過山坳,忽然見到山腳下的一叢蘆葦。黃蓉心念一動,說道:「他若不是恁地歹毒,我倒有個救他侄兒的法子。」郭靖忙問:「怎麼?」黃蓉拔出小刀,割了一根蘆管,一端放在口中,抬頭豎起蘆管吸了幾下。郭靖拍手笑道:「啊,真是妙法,好蓉兒,你怎麼想得出來?你說救他呢不救?」黃蓉小嘴一扁道:「自然不救。老毒物要殺我,就讓他來殺,哼,我才不怕他呢。」但想到歐陽鋒的毒辣凶狠,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此人武功高強之外,比他侄兒可機警狡猾得多,要誘他上當,著實不是易事。郭靖不語,呆呆出神。黃蓉拉住他手掌,柔聲道:「難道你要我去救那歹人?你是為我耽心是不是?咱們救了他,這兩個歹人未必就能對咱們好呢。」郭靖道:「話是不錯,可是我念著你,也念著師父。我想老毒物是一派宗師,說話總得有三分準兒。」黃蓉說道:「好,咱們先救了他再說,行一步算一步。」

    兩人回過身來,繞過巨岩,只見歐陽鋒站在水中,扶著侄兒。他見郭、黃二人走近,眼露凶光,顯見就要動手殺人,喝道:「叫你們走開,又回來幹麼?」黃蓉在一塊岩石上坐下,笑吟吟的道:「我來瞧瞧他死了沒有?」歐陽鋒厲聲道:「死便怎地,活又怎地?」黃蓉歎道:「要是死了,就沒法子啦!」歐陽鋒立時從水中躍起,急道:「好……好姑娘,他沒死,你有法子救他,快說,快……快說。」黃蓉將手中蘆管遞了過去,道:「你把這管子插入他口中,只怕就死不了。」歐陽鋒大喜,搶過蘆管,躍到水中,急忙插在侄兒嘴裡。這時海水已淹沒歐陽克的鼻孔,他正在呼出胸中最後的幾口氣,耳朵卻尚在水面,聽得叔父與黃蓉的對答,蘆管伸到口邊,急忙銜住,猛力吸了幾口,真是說不出的舒暢,這一下死裡逃生,連腿上的痛楚也忘懷了。歐陽鋒叫道:「快,快,咱們再來結繩。」黃蓉笑道:「歐陽伯伯,你要將我殺了,給你侄兒殉葬,是不是?」歐陽鋒一驚,臉上變色,心道:「怎麼我的話給她聽去啦?」黃蓉笑道:「你殺了我,若是你自己也遇上了甚麼三災六難,又有誰來想法子救你?」歐陽鋒這時有求於她,只好任她奚落,只當沒有聽見,又縱上樹去切割樹皮。

    三人忙了一個多時辰,已結成一條三十餘丈長的巨纜,潮水也已漲到懸崖腳下,將巨岩浸沒了大半。歐陽克的頭頂淹在水面之下數尺,只露出一根蘆管透氣。歐陽鋒不放心,不時伸手到水底下去探他脈搏。

    又過小半個時辰,海水漸退,歐陽克頂上頭髮慢慢從水面現出。黃蓉比了比巨纜的長度,叫道:「夠啦,現下我要四根大木做絞盤。」歐陽鋒心下躊躇,暗想在這荒島之上,別說斧鑿錘刨,連一把大刀也沒有,如何能做絞盤?只得問道:「怎生做法?」黃蓉道:「你別管,把木材找來便是。」歐陽鋒生怕她使起性來,撒手不管,當下不敢再問,奔到四顆海碗口粗細的樹旁,蹲下身子,使出蛤蟆功來,每顆樹被他奮力推了幾下,登時齊腰折斷。郭靖與黃蓉見他內勁如此凌厲,不覺相顧咋舌。歐陽鋒找到一塊長長扁扁的岩石,運勁將樹幹上的枝葉刺去,拖來交給黃蓉。

    這時黃蓉與郭靖已將大纜的一端牢牢縛在巨岩左首三株大樹根上,將大纜繞過巨岩,拉到右首的一株大松樹邊上。那是株數百歲的古松,參天而起,三四人合抱也圍不過來。黃蓉道:「這顆松樹對付得了那塊大岩石罷?」歐陽鋒點了點頭。黃蓉命他再結一條九股樹皮索,將四根樹幹圍著古松縛成井字之形,再將大纜繞在其上。歐陽鋒讚道:「好姑娘,你真聰明,那才叫做家學淵源,有其父必有其女。」黃蓉笑道:「那怎及得上你家侄少爺?動手絞罷!」

    三人當即動手,將古松當作支柱,推動井字形樹幹,大纜盤在古松樹幹上,慢慢縮短,巨岩就一分一分的抬了起來。此時太陽已沉到西邊海面,半天紅霞,海上道道金光,極為壯觀。潮水早已退落,歐陽克陷身在泥漿之中,眼睜睜的望著身上的巨岩,只見它微微晃動,壓得大纜格格作響,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歡喜。那四根樹幹所作的井字形絞盤轉一個圈,巨岩只抬起半寸。古松簌簌而抖,受力極重,針葉紛紛跌落,大纜直嵌入樹身之中。歐陽鋒素來不信天道,不信鬼神,此時心中卻暗暗禱祝,豈知心願許到十七八個時,突然間彭的一聲猛響,大纜斷為兩截,纜上樹皮碎片四下飛舞,巨岩重又壓回,只壓得歐陽克叫也叫不出聲來。絞盤急速倒轉,將黃蓉推得直摔出去,倒在地下。郭靖忙搶上扶起。

    到了這地步,歐陽鋒固然沮喪已極,黃蓉也是臉上難有歡容了。郭靖道:「咱們把這條纜續起,再結一條大纜,兩條纜一起來絞。」歐陽鋒搖頭道:「那更難絞動,咱三個人幹不了。」郭靖自言自語:「有人相幫就好啦!」歐陽鋒怒目而視,斥道:「廢話!」他明知郭靖這句話出於好心,但沮喪之下,暴躁已極。黃蓉出了一會神,忽地跳了起來,拍手笑道: 「對,對,有人相幫。」郭靖喜問:「怎麼會有人來相幫?」黃蓉道:「嗯,只可惜歐陽大哥要多吃一天苦,須得明兒潮水漲時才能脫身。」歐陽鋒與郭靖望著她,茫然不解,各自尋思:「豈難道明兒潮水漲時,會有人前來相助?」

    黃蓉笑道:「累了一天,可餓得狠啦,找些吃的再說。」歐陽鋒道:「姑娘,你說明兒有人前來相助,此話怎樣講?」黃蓉道:「明日此時,歐陽大哥身上的大石必已除去。此刻卻是天機不可洩漏。」歐陽鋒見她說得著實,心下將信將疑,但若不信,也無別法,只得守在侄兒身旁。

    郭靖和黃蓉打了幾隻野兔,烤熟了分一隻給歐陽叔侄,與洪七公在巖洞中吃著兔肉,互道別來之情。

    郭靖聽黃蓉說那巨岩機關原來是她所布,不禁又驚又喜。三人知道歐陽鋒為了相救侄兒,這時必定不敢過來侵犯,只在洞口燒一堆枯柴阻擋野獸,當晚睡得甚是酣暢。次日天剛黎明,郭靖睜眼即見洞口有個人影一閃,急忙躍起,只見歐陽鋒站在洞外,低聲道:「黃姑娘醒了麼?」黃蓉在郭靖躍起時已經醒來,聽得歐陽鋒詢問,卻又閉上雙眼,呼吸沉重,裝作睡得正香。郭靖低聲道:「還沒呢。有甚麼事?」歐陽鋒道:「等她醒了,就請她過來救人。」郭靖道:「是了。」洪七公接口道:「我給她喝了『百日醉』的美酒,又點了她的昏睡穴,三個月之內,只怕難以醒轉。」歐陽鋒一怔,洪七公哈哈大笑起來。歐陽鋒知是說笑,含怒離開。黃蓉坐起身來,笑道:「此時不氣氣老毒物,更待何時?」慢條斯理的梳頭洗臉,整理衣衫,又去釣魚打兔,燒烤早餐。歐陽鋒來回走了七八趟,當得猶似熱鍋上螞蟻一般。郭靖道:「蓉兒,潮水漲時,當真有人前來相助麼?」黃蓉道:「你相信會有人來麼?」郭靖搖頭道:「我不大信。」黃蓉笑道:「我也不信。」郭靖驚道:「你是欺騙老毒物?」黃蓉道:「倒也不是騙他,潮水漲時,我自有法子救人。」郭靖知她智計極多,也不再問。兩人在海灘旁撿拾花紋斑斕的貝殼玩耍。黃蓉自幼無伴,桃花島沙灘上、海礁間貝殼雖多,獨自撿拾,卻也索然無味,現下有郭靖相陪,自然是興高采烈。兩人比賽揀貝殼,瞧誰揀得又多又美。每人衣兜裡都揀了一大堆,海灘上笑聲不絕。玩了一陣,黃蓉道:「靖哥哥,你頭髮亂成這個樣子啦,來,我給你梳梳。」兩人並肩坐在一塊岩石上。黃蓉從懷裡取出一柄小小的鑲金玉梳,將郭靖的頭髮打散,細細梳順,歎了口氣,道:「怎生想個法兒將西毒叔侄趕走,咱倆和師父三人就住在這島上不走了,豈不是好?」郭靖道:「我就是想媽,還有六位恩師。」黃蓉道:「嗯,還有我爹爹。」過了一陣,又道:「不知穆姊姊現下怎麼了?師父叫我做丐幫的幫主,我倒有點兒想念那些小叫化了。」郭靖笑道:「看來還是想法兒回去的好。」黃蓉將他頭髮梳好,挽了個髻子。郭靖道:「你這般給我梳頭,真像我媽。」黃蓉笑道:「那你叫我聲媽。」郭靖笑著不語。黃蓉伸手到他腋窩裡呵癢,笑問: 「你叫不叫?」郭靖笑著跳起,頭髮又弄亂了。黃蓉笑道:「不叫就不叫,誰希罕了?你道將來沒人叫我媽?快坐下。」郭靖依言坐下,黃蓉又給他挽髻,輕輕拂去他頭髮上的細沙,心中對他愛極,低下頭來在他後頸中輕輕一吻,想起昨日與歐陽鋒動手,郭靖見到自己初學乍練的打狗棒法時滿臉的歡喜讚歎,當下便想將這路棒法教他。她只要見到郭靖武功增強,可比自己學會甚麼本事還更喜歡得多。要知她既是黃藥師之女,自幼便有無窮無盡的才技擺在她眼前,再精妙的武功她也不會覺得十分希罕,猶如大富大貴人家的子弟,自不如何將金銀珠寶瞧在眼裡。但隨即想到:「這路棒法只丐幫的幫主能學,我可不能傳給他。」問道: 「靖哥哥,你想不想當丐幫的幫主?」

    郭靖道:「師父叫你當幫主,你怎麼又來問我?」說著轉過頭來。黃蓉道:「我這樣一個年輕女孩兒,當丐幫的幫主實在不像。不如我把這幫主之位轉手傳了給你。你這麼威風凜凜的一站出來,那些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的中叫化便都服了你啦。再說,你當了丐幫幫主,這路神妙之極的打狗棒法,就可教給你了。」郭靖連連搖頭,道:「不成,不成。我當不來幫主。我甚麼主意都想不出,別說幫中的大事,就是小事我也辦不了。」黃蓉心想這話倒也不錯,師父臨危之際以幫主之位相傳,雖說是迫不得已,卻也定然想到自己年紀雖小,卻是才智過人,處事決疑,未必便比幫中的長老們差了,否則的話,大可命自己持這棒去立旁人為幫主,再將棒法轉授給他,當這幫主,終究不是傻里傻氣的單憑會使降龍十八掌與打狗棒法便成,於是笑道:「你不當就不當。只可惜這路打狗棒法你便學不到了。」郭靖道:「你會得使,跟我會使還不是一樣。」黃蓉聽他這句話中深情流露,心下感動,過了一會,說道:「只盼師父身上的傷能好,我再把這幫主的位子傳還給他。那時……那時……」 她本想說「那時我和你結成了夫妻」,但這句話終究說不出口,轉口問道:「靖哥哥,怎樣才會生孩子,你知道麼?」郭靖道:「我知道。」黃蓉道:「你倒說說看。」郭靖道:「人家結成夫妻,那就生孩子。」黃蓉道:「這個我也知道。為甚麼結了夫妻就生孩子?」郭靖道:「那我可不知道啦,蓉兒,你說給我聽。」黃蓉道:「我也說不上。我問過爹爹,他說孩子是從臂窩裡鑽出來的。」

    郭靖正待再問端詳,忽聽身後一個破鈸似的聲音喝道:「生孩子的事,你們大了自然知道。潮水就快漲啦!」黃蓉「啊」的一聲,跳了起來,沒料到歐陽鋒一直悄悄的在旁窺伺,她雖不明男女之事,但也知說這種話給人聽去甚是羞恥,不禁臉蛋兒脹得飛紅,拔足便向懸崖飛奔,兩人隨後跟去。歐陽克給巨岩壓了一日一夜,已是氣若游絲。歐陽鋒板著臉道: 「黃姑娘,你說潮水漲時有人前來相助,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黃蓉道:「我爹爹精通陰陽五行之術,他女兒自然也會三分,雖然及不上黃老邪,但這一點兒未卜先知之術,又算得了甚麼。」歐陽鋒素知黃藥師之能,脫口道:「是你爹爹要來麼?那好極了。」黃蓉哼了一聲,道:「這些些小事,何必驚動我爹爹?再說,我爹爹見到你害我師父,豈肯饒你?我爹爹再加上我們兩個,你打得過嗎?你又喜歡甚麼?」歐陽鋒被她搶白得無言可對,沉吟不語。黃蓉對郭靖道:「靖哥哥,去弄些樹幹來,越多越好,要揀大的。」郭靖應聲而去。黃蓉將昨日斷了的大纜結起,又割切樹皮結索。歐陽鋒問她到底是否黃藥師會來,還是另有旁人,連問幾次,她只是昂起了頭哼曲兒,毫不理會。歐陽鋒雖感沒趣,但見黃蓉神色輕鬆,顯是成竹在胸,當下又多了幾分指望,於是去幫著折樹。他見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掌法,只幾下就把一株碗口粗細的柏樹震斷,心想:「這小子功夫實是了得,兼之又熟讀《九陰真經》,留著終是禍胎。」心中暗暗盤算,不論侄兒能否得救,終須將他除去;當下在兩株相距約莫三尺的柏樹之間蹲下,雙手彎曲,一手撐住一株樹幹,閣的一聲大叫,雙手挺出,兩株柏樹一齊斷了。郭靖甚是驚佩,說道:「歐陽世伯,不知幾時我才得練到您這樣的功夫。」歐陽鋒不答,臉色陰沉,臉頰上兩塊肉微微牽動,心道:「等你來世再練罷。」

    兩人抱了十多條木料到懸崖之下。歐陽鋒凝自向海心張望,卻哪裡有片帆孤檣的影子。黃蓉忽道:「瞧甚麼?沒人來的。」歐陽鋒又驚又怒,叫道:「你說沒人來?」黃蓉道: 「這是個荒島,自然沒人來。」歐陽鋒氣塞胸臆,一時說不出話,右手蓄勁,只待殺人。黃蓉正眼也不去瞧他,轉頭問郭靖道:「靖哥哥,你最多舉得起幾斤?」郭靖道:「總是四百斤上下罷。」黃蓉道:「嗯,六百斤的石頭,你準是舉不起的了?」郭靖道:「那一定不成。」黃蓉道:「若是水中一塊六百斤的石頭呢?」

    歐陽鋒立時醒悟,大喜叫道:「對,對,一點兒不錯!」郭靖卻尚未領會。歐陽鋒道: 「潮水漲時,把這直娘賊的大巖浸沒大半,那時岩石就輕了,咱們再來盤絞,準能成功。」 黃蓉冷冷的道:「那時潮水將松樹也浸沒大半,你在水底幹得了活麼?」歐陽鋒咬牙道: 「那就拚命罷。」黃蓉道:「哼,也不用這麼蠻幹。你將這些樹幹都去縛在大岩石上。」此言一出,居然連郭靖也明白了,高聲歡呼,與歐陽鋒一齊動手,將十多條大木用繩索縛在岩石周圍。歐陽鋒只怕浮力不足,又去折了七八條大木來縛上,然後又與郭靖合力將昨天斷了的大纜續起。黃蓉在一旁微笑不語,瞧著兩人忙碌,不到一個時辰,一切全已就緒,只待潮水上漲。黃蓉與郭靖自去伴陪師父。等到午後,眼見太陽偏西,潮水起始上漲,歐陽鋒奔來邀了郭黃二人,再到懸崖之下。又等了良久,潮水漲至齊腹,三人站在水中,再將那大纜繞在大松樹上,推動井字形絞盤。這一次巨岩上縛了不少大木,浮力大增,每一條大木便等如是幾個大力士在水中幫同抬起巨岩,再則巖在水中,本身份量便已輕了不少,三人也沒費好大的勁,就將巨岩絞鬆動了。再絞了數轉,歐陽鋒凝住呼吸,鑽到水底下去抱住侄兒,輕輕一拉,就將他抱上水面。

    郭靖見救人成功,情不自禁的喝起彩來。黃蓉也是連連拍手,卻忘了這陷人的機關原本是她自己布下的。

《射鵰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