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俠之大者

    楊過本欲置身於這場是非之外,眼見公孫止如此凶暴,忍不住怒氣勃發,正要上前與他理論,小龍女已搶上扶起裘千尺,,在她腦後「玉枕穴」上推拿幾下,抑住流血,然後撕下衣襟,給她包紮傷處,向著公孫止喝道:「公孫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為何你待她如此?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後對我,豈不也如對她一般?」

    這三句話問得痛快淋漓,公孫止張口結舌,無言以對。馬光佐忍不住大聲喝采。瀟湘子冷冷的道:「這位姑娘說得不錯。」

    公孫止對小龍女實懷一片癡戀,雖給她問得語塞,只是神色尷尬,卻不動怒,低聲下氣的道:「柳妹,你怎能跟這惡潑婦相比?我是愛你唯恐不及,我對你若有絲毫壞心,管教我天誅地滅。」小龍女淡淡的道:「天下我只要他一個人愛我,你就是再喜歡我一百倍,我也半點不希罕。」說著過去拉住楊過的手。

    楊過憤慨異常,心道:「姑姑這般待我,偏生我已活不了幾日,都是你這狗賊害的。」 指著公孫止喝道:「你說對我姑姑沒半點壞心眼,哼,你將我陷入死地,卻來騙她成婚,這是好心眼麼?她身中情花之毒,你明知無藥可救,卻不向她說破,這是好心眼麼?」小龍女吃了一驚,顫聲道:「當真麼?」楊過道:「不要緊,你已服了解藥。」說著微微一笑,這微笑中又是淒涼,又是歡喜,心想:「我把藥讓給你服了,我是甘心情願的為你而死。」

    公孫止望望裘千尺,又望望小龍女和楊過,眼光在三人臉上掃了一轉,心中妒恨、情慾、憤怒、懊悔、失望、羞愧,諸般激情紛擾糾結。他平素雖極有涵養,此時卻似陷入半瘋之境,突然俯身,從紅毯之下取出陰陽雙刃,噹的一聲互擊,喝道:「好,好!今日咱們一齊同歸於盡!」眾人萬料不到他在新婚交拜的吉具之下竟藏有凶器,不禁都「噫」了一聲。

    小龍女冷笑道:「過兒,這等惡人,原也不必跟他客氣。」嗆啷一響,也從新娘的大紅喜服之下取出一對劍來,正是那君子劍與淑女劍。她雖然不通世務,但對付心中恨惡之人,下手時卻半點也不留情,當時為孫婆婆報仇,即曾殺得重陽宮中全真諸道心驚膽戰,廣寧子郝大通幾乎性命不保。此日公孫止害得她與楊過不能團圓,她早已有了以死相拚之念,是以喜服下暗藏雙劍,只待公孫止救治了楊過,立時俟機相刺,若是不勝,那便自刎以殉,決不將貞潔喪在絕情谷中。

    眾賀客見一對新婚夫婦原來早藏刀劍,都是驚愕無已,只有金輪法王等少數有識之士,才早料到這場喜事必以兇殺為結局,只是見裘千尺一擊即倒,與她先前所顯示的深厚內功殊不相稱,不免大感詫異。

    楊過從小龍女手中接過君子劍來,說道:「姑姑,咱們今日殺了這匹夫,給我報仇。」 小龍女一震淑女劍,奇道:「給你報仇?」楊過暗自難過,但想此事不能跟她說穿,只說: 「這賊殺才害的人著實不少。」長劍抖處,逕刺公孫止左脅。他知此刻之鬥實是極為凶險,小龍女身上情花之毒雖解,自己卻中毒極深,若是雙劍合壁而施展「玉女素心劍法」,一動真情,立時劇痛難當,當下目不斜視的望著敵人,使開「全真劍法」,一招一式,法度謹嚴無比。這一路劍法若是由馬鈺、丘處機等老道出手,自是端穩凝持,深具厚重古□之致,在楊過使來,卻不免顯得少年老成,微見澀滯。

    公孫止知他二人雙劍聯手的厲害,一上手即使開陰陽倒亂刃法,右手黑劍,左手金刀,招數凌厲無前。楊過的全真劍法乃當年王重陽所創,雖不如敵人凶悍,卻是變化精微,楊過謹守不攻,接了他三招。小龍女一聲呼叱,挺淑女劍攻擊公孫止後心。

    公孫止恚恨難當,心想:「這花朵般的少女原是我新婚夫人,此時卻來與旁人聯劍攻我。」又想:「惡婆娘突然出現,揭破前事,我威信掃地,顏面無存,非但再難逼迫柳妹成婚,連這絕情谷的基業也已不保。」但他仗著武功精湛,今日雖遇棘手難題,還是要憑武力一逞,只要打敗楊過,便挾小龍女遠走高飛。他不知小龍女已服絕情丹解藥,還道她已不過三十六日之命,但這三十六日之中,也要叫她成為自己妻室。心中越想越邪,手上的倒亂刃法卻越來越是猛惡。

    小龍女使動玉女劍法,等要和楊過心意相通,發揚「素心劍法」威力,那知他目光始終不瞧過來,只是自顧自的揮劍拒戰。小龍女好生奇怪,問道:「過兒,你怎麼不瞧我?」她心中柔情漸動,劍光忽長。楊過聽了她的語聲,心中一震,登時胸口劇痛,劍招稍緩,嗤的一下,衣袖已被黑劍劃破,小龍女大驚,刷刷刷連攻三劍,阻住公孫止進擊。楊過道:「我不能瞧你,也不能聽你說話。」小龍女軟語溫柔:「為甚麼?」楊過只怕再遇危險,粗聲答道:「你要我死,那就跟我說話好了!」他怒氣一生,疼痛登止,將公孫止黑劍的招數盡行接過。

    小龍女好生歉然,道:「你別生氣,我不說啦。」突然心念一動:「啊,我劇毒已解,他可並未服藥!他得到解藥,自己不服,卻來給我解毒。」想到此處,又是感激,又是憐惜,當真是深情無限,這一下勁隨心生,玉女素心劍法威力大盛,招數遞將出去,竟然將楊過全要害盡行護住。本來她既守護楊過,楊過就該代她防禦敵招,但他不敢斜目旁睨,變得她全身一無守備,處處能受敵招。

    公孫止目光何等敏銳,只數招之間,便已瞧出破綻,但他不欲傷害小龍女半分,一刀一劍均是向楊過猛烈砍刺。但見攻的如驚濤沖岸,守的卻也似堅巖屹立,再加上小龍女全力防護,數十招中公孫止竟是半點也奈何不得敵手。

    這時綠萼已經醒轉,站在母親身旁觀鬥,眼見小龍女盡力守護楊過,全然不顧自身安危,不禁自問:「若是換作了我,當此生死之際,也能不顧自身而護他麼?」輕輕歎了口氣,心道:「我定能如龍姑娘這般待他,只是他卻萬萬不肯如此等我。」

    便在此時,裘千尺嘶聲叫道:「假刀非刀,假劍非劍!」楊過與小龍女聽了都是一怔,不明白她這兩句話的用意。裘千尺又叫:「刀即是刀,劍即是劍!」

    楊過與公孫止鬥了兩次,一直在潛心思索陰陽倒亂刃法的□奧所在,但見他揮動輕飄飄的黑劍硬砍硬斫,一柄沉厚重實的鋸齒金刀卻是靈動飛翔,走的全是單劍路子,招數出手與武學至理恰正相反;但若始終以刀作劍,以劍作刀,那也罷了,偏生□忽之間劍法中又顯示刀法,而刀招中隱隱含著劍招的殺著,端的是變化無方,捉摸不定,此時忽聽得裘千尺叫了那十六個字,心道:「難道他刀上的劍招、劍上的刀招全是花假?」眼見黑劍橫肩砍來,明明是單刀的招數,心中便只當他是柄長劍,君子劍挺出,雙劍相交,錚的一聲,兩人各自後退了一步。才知這黑劍底子□果然仍舊是劍,所使的刀招只是炫人耳目,但若對方武功稍差,應付失宜,刀招卻也能夠傷人。

    楊過一試成功,心中大喜,當下凝神找尋對方刀劍中的破綻,心想他招數錯亂,雖然奇妙,但路子定然不純,拆了數招,忽聽裘千尺道:「攻他右腿,攻他右腿。」楊過見公孫止金刀幌動,下盤實是無隙可乘,但想裘千尺手足勁力雖失,胸中所藏武學卻絲毫未減,公孫止的武功既是她所傳授,定然知其虛實,當下依言出招,擊刺對方右腿。公孫止橫刀架開,右腿無隙可乘,但這麼一橫刀,左肩與左脅卻同時暴露。楊過不等裘千尺指點,長劍閃處,已將他腋底的衣衫劃破。公孫止咒罵了一聲,向後躍開,怒目向裘千尺喝道:「老乞婆,瞧我放不放過你?」說著又挺刀劍向楊過攻去。

    楊過舉劍一擋,裘千尺又道:「踢他後心!」此時二人正面相對,要踢他後心決無可能,但楊過對裘千尺已頗具信心,知她話中必有深意,不管如何,逕往敵人後心搶去。公孫止回刀後削。裘千尺叫道:「刺他眉心。」楊過心道:「我剛轉到他背後,你卻又要我刺他眉心。」勢在緊迫,不及多想,立時又轉到敵人身前,正欲挺劍刺他眉心,裘千尺又叫道: 「削他屁股!」

    綠萼在旁瞧得兩手掌心中都是汗水,皺起了眉頭,心道:「媽這般亂喊亂叫,那不是在反助爹爹麼?」她口中不言,馬光佐卻已忍不住大聲說道:「楊兄弟,別上這老太婆的當,她要累死你。」

    楊過前後轉了數次,已隱約體會到裘千尺的用意,聽她呼前便即趨前,聽她喝後立時搶後,果然數轉之後,公孫止右脅下露出破綻。楊過長劍抖處,嗤的一聲,衣衫刺破,劍尖入肉寸餘,公孫止脅下登時鮮血迸流。

    眾人「啊」的一聲,一齊站了起來。法王等均已明白,原來裘千尺適才並非指點楊過如何取勝,卻是教他如何從不可勝之中,尋求可勝之機,並非指出公孫止招數中的破綻,而是要楊過在敵人絕無破綻的招數之中,引他露出破綻。她一連指點了幾次,楊過便即領會了這上乘武學的精義,心中佩服無已,暗道:「敵人若是高手,招數中焉有破綻可尋?這位裘老前輩的指點,當真令人一生受用不盡。」

    但要迫得公孫止露出破綻,非但武功必須勝過,尚得熟知他所有招數,方能於十餘招之前,對他諸般後著應變料得清清楚楚,逐步引導他走上失誤之途,此節唯裘千尺所能,楊過卻是只明其理,無力自為,當下聽著她的指點,劍光霍霍,向公孫止前後左右一陣急攻,二十餘招後,公孫止腿上又中一劍。

    這一劍著肉雖然不深,但拉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幾有五六寸長。公孫止心想:「這男女二人併力守護,急切間傷不得這姓楊的小子,再鬥下去,有那老乞婆在旁指點,我須喪身在這小賊的劍下。」當年他為了自己活命,曾將心愛的情人刺死,此時事在危急,也已顧不得小龍女,當下黑劍幌動,刷的一刀,向小龍女肩頭急砍。

    楊過一驚,挺劍代她守護,猛聽得裘千尺叫道:「刺他腰下。」楊過一怔,心想:「姑姑此時受攻,我如何能不救?但裘老前輩每次指點均有深意,想來這是一招圍魏救趙的妙著。」心念甫動,長劍已然圈轉,疾刺公孫止右腰。忽聽得小龍女「啊」的一聲叫,右臂受創,嗆啷一聲,淑女劍掉在地下。公孫止黑劍斜掠,擋開了楊過一招。

    楊過大驚,急叫:「你快退開,我一個人對付他。」他這一動情關注,胸口又是一陣疼痛。小龍女受傷不輕,只得退下,撕衣襟裹傷。楊過奮力拚鬥,對裘千尺的指點失誤甚是惱怒,向她怒目橫了一眼。

    裘千尺冷笑道:「你怪我甚麼?我只助你殺敵,誰來管你救人?哼哼,這姑娘的死活與我有甚相干?她死了倒好!」楊過怒道:「你兩夫妻真是一對兒,誰都沒半點心肝!」裘千尺冷笑一聲,也不動怒,臉上神色自若,靜觀二人劇鬥。

    楊過斜眼向小龍女一瞥,見她靠在椅上,撕衣襟包紮傷口,料想並無大礙,精神一振,劍招忽變,自全真劍法變為玉女劍法。公孫止見他的劍法本來穩重端嚴,突然間輕靈跳脫,丰姿綽約,登時如換了一個人一般,心下微感奇異,暗想:「此人詭計多端,又在搗甚麼鬼了?」但接招之下,只覺對方劍法吞吐激揚,宛然名家風□,與小龍女適才所使正是一路,登時疑心盡去,當下金刀黑劍同時攻了上去。

    十餘招後,楊過又漸落下風,給公孫止逼得不住倒退。裘千尺屢次出言指點,但楊過惱她有意損傷小龍女,對她呼叫宛似不聞,暗道:「誰要你來囉唆?」刷刷刷刷四劍,長聲吟道:「良馬既聞,麗服有暉,左攬繁弱,右接忘歸。」口中長吟,劍招配合了詩句,揮舞得瀟灑有致。公孫止一呆,道:「甚麼?」

    楊過又吟道:「風馳電逝,躡景追飛。凌厲中原,顧盼生姿。」詩句是四字一句,劍招也是四招一組,吟到「風馳電逝,躡景追飛」時劍去奇速,於「凌厲中原,顧盼生姿」這句上卻是迅猛之餘,繼以飄逸。公孫止從沒見過這路劍法,聽他吟得好聽,攻勢登緩,凝神捉摸他詩中之意,心知他劍招與詩意相合,只要領會了詩義,便能破其劍法。

    只聽他又吟道:「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這幾句詩吟來淡然自得,劍法卻是大開大闔,峻潔雄秀,尤其最後兩句劍招極盡飄忽,似東卻西,縐上擊下,一招兩劍,難以分其虛實。

    小龍女此時已裹好創口,見楊過的劍法使得好看,但從未聽他說起過,不禁問道:「過兒,這是甚麼劍法,誰教你的?」楊過笑道:「我自己琢磨的,姑姑你說好麼?前幾日我躺著養傷,床邊有一本詩集,我看到這首詩好,就記下了。朱子柳前輩在英雄宴上以書法化入武功,我想以詩句化入武功,也必能夠。」小龍女道:「很好啊……」

    忽聽得金輪法王讚道:「楊兄弟,你這份聰明智慧,真叫老衲佩服得緊。下面幾句自然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

    公孫止心念一動:「這和尚在指點我。」當下也不及細想這和尚是何用意,但想「俯仰自得」必是上一劍之後緊接下一劍,當即揮黑劍先守上盤,金刀卻從中盤疾砍而出。

    金輪法王文武全才,雖然僻居西藏,卻於漢人的經史百家之學無所不窺,他聽了楊過所吟之詩,早知下句,便先行說了出來,想借公孫止之手將他除去。這一次公孫止果然搶到先著,楊過劍招未出,已被他盡數封住去路,鋸齒金刀卻從中路要害斫來。好在楊過聽到法王吟詩,也早防有此著,竟不再使自創的四言詩劍法,長劍橫守中盤,左手中指錚的一聲,在金刀背上一彈。

    公孫止只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發麻,心下吃驚:「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楊過這一彈正是黃藥師所傳的彈指神通功夫,只是他功力未夠,未能克敵制勝,這一下若是讓黃藥師彈上了,公孫止的金刀非脫手不可。但只這麼一彈,楊過已於瞬息間從下風搶回上風,長劍飛舞,再使黃藥師所授「玉簫劍法」。這玉簫劍法與彈指功夫均以攻敵穴道為主,劍指相配,精微奧妙,饒是他功夫未純,一陣急攻,卻也使公孫止招架不易。

    此時裘千尺又在旁呼喝:「他劍刺右腰,刀劈項頸!」「他劍削右肩,刀守左脅。」竟將公孫止每一路招數都先行喝了出來。如此一來,楊過自是有勝無敗,他不再長吟,法王便無法知他劍意。公孫止的陰陽雙刃雖系家傳武學,但經裘千尺去蕪存菁、創新補闕,大大的整頓過一番,他所使招數自是盡在裘千尺料中,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給她先行叫破。鬥到酣處,驀聽得裘千尺叫道:「他刀劍齊攻你上盤。」這句呼喝時刻拿捏得極是陰毒,恰好公孫止刀劍已出,難以中途改變,楊過卻有餘裕抵擋。楊過低頭疾趨,橫劍護背,左指已戳到了對方臍下一寸五分處的「氣海穴」。楊過一指得手,心中大喜,料想敵人必受重創,豈知公孫止飛出一腿,竟向他下顎踢到。

    楊過一驚,向旁急竄數尺,才想起此人身上穴道極奇,先前用金鈴索打他穴道,明明打中,此人卻似一無所覺,微一沉吟間,公孫止刀劍又已攻上。但聽裘千尺叫道:「他刀劍交叉,右劍攻左,左刀砍右。」楊過不遑多想,當即竭力抵禦。

    依二人功力而論,楊過早已不敵,全賴裘千尺搶先提示,點破了公孫止所有厲害招數。此時二人翻翻滾滾,已拆了七八百招,谷中諸子弟固然瞧得心驚膽戰,而瀟湘子等眾手也是目眩神馳,猜不透這場激戰到底誰勝誰敗。刀光劍影之中,公孫止張口喘氣,楊過汗透重衣,二人進退趨避之際均已不如先前靈動。

    公孫綠萼心想再鬥下去,二人必有一傷,她固不願楊過鬥敗,卻也不忍眼見父親身受損傷,低聲向裘千尺道:「媽,你叫他們別打啦,大家來評評理,說個誰是誰非。」

    裘千尺「哼」了一聲,道:「斟兩碗茶過來。」綠萼心中煩亂,但依言斟了兩碗茶,搶到母親面前。裘千尺舉起雙手,取下了包在頭頂的那塊血布。她腦門撞柱流血,小龍女撕下了衣襟替她包紮,此時取下包布,頭頂又有鮮向流出。綠萼驚道:「媽!」裘千尺道:「死不了!」將血布拋在膝頭,雙手各接一隻茶碗,每手四指持碗,拇指卻浸入了茶水之中,滿指鮮血都混入茶內。她隨手輕幌,片刻間鮮血便不見痕跡,叫道:「都鬥得累了,喝一碗茶再打!」對綠萼道:「送茶去給他們解渴,一人一碗。」

    綠萼知道母親對父親怨毒極深,料想她決無這般好心,竟要送茶給他解渴,此舉多半會對父親不利,但兩碗茶是自己所斟,其中絕無毒藥,又是一般無異,想來母親是體惜楊過,但父親倘若無茶,便決計不肯住手,楊過這碗茶仍是喝不到,眼見兩人確是累得狠了,當下走到廳心,朗聲說道:「請喝茶罷!」

    公孫止與楊過早就口渴異常,聽得裘千尺的叫聲,一齊罷手躍開。綠萼將茶盤先送到父親面前。公孫止心想此茶是裘千尺命她送來,其中必有古怪,多半是下了毒藥,將手一擺,向楊過道:「你先喝。」楊過坦然不懼,隨手拿起一碗,放到嘴邊,喝了一口。公孫止道: 「好,這碗給我!」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茶碗。楊過笑道:「是你女兒斟的茶,難道還能有毒藥?」說著換過茶碗,一飲而盡。

    公孫止向女兒臉上一看,見她臉色平和,心想:「萼兒對這小子有有情意,茶中自然不會下毒,我已跟他掉了一碗,還怕怎地?」當下也是一口喝乾,錚的一下,刀劍並擊,說道:「不用歇氣啦,咱們再打,哼,若非這老賤人指點,你便有十條小命,也都已喪在我金刀黑劍之下。」

    裘千尺將破布按上頭頂傷口,陰惻惻的道:「他閉穴之功已破,你盡可打他穴道。」

    公孫止一呆,但覺舌根處隱隱有血腥之味,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原來他所練的家傳閉穴功夫有一項重大禁忌,決不能飲食半點葷腥,否則功夫立破,上代祖宗生怕無意之中沾到,是以祖訓嚴令谷中人人不食葷腥,旁人雖然不練這門上乘內功,卻也迫得陪著吃素。他向來防□周密,那想到裘千尺竟會行此毒計,將自己血液和入茶中?楊過喝一碗血茶自是絲毫無損,公孫止畢生苦練的閉穴功卻就此付於流水。

    他狂怒之下回過頭來,只見裘千尺膝頭放著一碟待賀客的蜜棗,正吃得津津有味,緩緩的道:「我二十年前就已說過,你公孫家這門功夫難練易破,不練也罷。」

    公孫止眼中如欲噴出火來,舉起刀劍,向她疾衝過去。綠萼一驚,搶到母親身前相護,突覺耳畔呼呼風響,似有暗器掠過。公孫止長聲大號,右眼中流下鮮血,轉身疾奔而出,手中卻兀自握著刀劍。一滴滴鮮血濺在地下,一道血線直通向廳門。只聽得他慘聲呼號,愈去愈遠,終於在群山之中漸漸隱沒。廳上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裘千尺用甚法子傷他。

    只有楊過和綠萼方始明白,裘千尺所用的,仍是口噴棗核功夫。

    當楊過與公孫止激鬥之際,她早已嘴嚼蜜棗,在口中含了七八顆棗核。眼見公孫止武功大進,自己縱然噴出棗核襲擊,他也必閃避得了,若是一擊不中,給他有了防□,以後便再難相傷,因此於他酣鬥之餘先用血茶破了他閉穴功夫,乘他怒氣勃發之際突發棗核。這是她十餘年潛心苦修的唯一武功,勁道之強,準頭之確,不輪於天下任何厲害暗器。若不是綠萼突然搶出,擋在面前,公孫止不但雙目齊瞎,而且眉心穴道中核,登時便送了性命。

    綠萼心中不忍,呆了一呆,叫道:「爹爹,爹爹!」想要追出去察看。裘千尺厲聲道: 「你要爹爹,便跟他去,永遠別再見我。」綠萼愕然停步,左右為難,但想此事畢竟是父親不對,母親受苦之慘,遠勝於他,再者父親已然遠去,要追也追趕不上,當下從門口緩緩回來,垂首不語。

    裘千尺凜然坐在椅上,東邊瞧瞧,西邊望望,冷笑道:「好啊,今日你們都是喝喜酒來著,這杯酒沒喝成,豈不掃興?」眾人給她冷冰冰的目光瞧得心頭發毛,只怕她口中突然噴 □古怪暗器。谷中諸人只是一味驚懼,法王與尹克西等卻各暗自戒備。

    小龍女與楊過見公孫止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都是深深歎了一口長氣,各自伸出手來,相互緊緊握住,兩人心意相通,當即並肩往廳外走去。剛到門口,裘千尺突然大聲喝道:「楊過,你到那□去?」楊過回轉身來,長□到地,說道:「裘老前輩、綠萼姑娘,咱們就此別過。」他自知命不久長,也不說甚麼「後會有期。」之類的話了。

    綠萼回了一禮,黯然無言。裘千尺怒容滿臉,喝道:「我將獨生女兒許配於你,怎地既不改口稱我岳母,又這麼匆匆忙忙的便走了?」楊過一愕,心道:「你雖將女兒許配於我,我可沒說要啊。」裘千尺道:「此間彩禮齊全,燈燭俱備,賀客也到了這許多,咱們武學之士也不必婆婆媽媽,你們二人今日便成了親罷。」

    金輪法王等眼見楊過為了小龍女與公孫止幾番拚死惡鬥,此時聽了裘千尺此言,知道必然又是一番風波。各人互相望了幾眼,有的微笑,有的輕輕搖頭。

    楊過左手挽著小龍女的臂膀,右手倒按君子劍劍柄,說道:「裘老前輩一番美意,晚輩極是感激。但晚輩心有所屬,實非令愛良配。」說著慢慢倒退。他怕裘千尺狂怒之下,陡然口噴棗核,是以按劍以防。

    裘千尺向小龍女怒目橫了一眼,冷冷的道:「嘿,這小狐狸精果然美得出奇,無怪老的著了迷,小的也為她顛倒。」綠萼道:「媽,楊大哥與這位龍姑娘早有婚姻之約,這中間詳情,女兒慢慢再跟你說。」裘千尺啐了她一口,怒道:「呸?你當你媽是甚麼人?我說過的話,也能改口麼?姓楊的,別說我女兒容貌端麗,沒一點配你不上,她便是個醜八怪,今日我也非要你娶她為妻不可。」

    馬光佐聽她說得蠻橫,不由得哈哈大笑,大聲說道:「這谷中的夫妻當真是一對活寶,老公逼人家閨女成親,老婆也硬逼人家小子娶女,別人不要,成不成?」裘千尺冷冷的道: 「不成!」馬光佐裂開大口,哈哈大笑。突然波的一響,一枚棗核射向他眉心,當真是來如電閃,無法閃避。馬光佐驚愕之下,頭一抬,拍的一聲,棗核已將他三顆門牙打落。馬光佐大怒,虎吼一聲,撲將過去。但聽波波兩聲,他右腿「環跳」,左足「陽關」兩穴同時被棗核打中,雙足一軟,摔倒在地,爬不起來。

    這三枚棗核實在去得太快,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楊過當馬光佐大笑之際,已知裘千尺要下毒手,抽出長劍要過去相救,終是遲了一步,忙伸手將他扶起,解開了他穴道。馬光佐倒也極肯服輸,見這禿頭老太婆手不動,腳不抬,口一張便將自己打倒,心中好生佩服,吐出三枚門牙,滿嘴鮮血的說道:「老太婆,你本事比我大,老馬不敢得罪你啦。」

    裘千尺不理他,瞪著楊過道:「你決意不肯娶我女兒,是不是?」

    公孫綠萼在大庭廣眾之間受此羞辱,再也抵受不住,拔出腰間匕首,刃尖指在自己胸口,大聲道:「媽,你再問一句,女兒當場死給你看。」裘千尺嘴一張,波的一響,一枚棗核射將過去,斜中匕首之柄。這一下勁力好大,那匕首橫飛而出,插入木柱,深入數寸,燭光之下,劍柄兀自顫動。眾人「啊」的一聲,無不倒抽一口涼氣。

    楊過心想留在這□徒然多費唇舌,手指在劍刃上一彈,和著劍刃振起的嗡嗡之聲,朗聲吟道:「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挽起一個劍花,攜著小龍女的手轉身便走。

    綠萼聽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兩句話,更是傷心欲絕,取過更換下來的楊過那件破衫,雙手捧著走到他面前,悄然道:「楊大哥,衣服也還是舊的好。」楊過道:「謝謝你。」伸手接過。他和小龍女都知她故意擋在身前,好教母親不能噴棗核相傷。小龍女臉含微笑,點頭示謝。綠萼小嘴向外一努,示意二人快快出去。

    裘千尺喃喃的念了兩遍:「人不如故,人不如故。」忽地提高聲音,說道:「楊過,你不肯娶我女兒,連性命也不要了嗎?」

    楊過淒然一笑,又倒退一步,跨出了大廳的門檻。小龍女心中一凜,說道:「慢著。」 朗聲問道:「裘老前輩,你有丹藥能治情花之毒麼?」

    綠萼心中一直便在想著此事,父親手中只□下一枚絕情丹,楊過已給小龍女服了,他自己身上的情花劇毒未解,惟一指望是母親或有救治之法,但母親必定以此要脅楊過,逼他娶己為妻,是以不敢出言相求,事在危急,再也顧不得女兒家的儀節顏面,轉身說道:「媽,若不是楊大哥援手,你尚困身石窟之中,大難未脫。楊大哥又沒絲毫得罪你之處。咱們有恩報恩,你設法解了他身上之毒罷。」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世上恩仇之際便能這般分明?那公孫止對我是報了恩麼?」

    綠萼大聲道:「女兒最恨三心兩意、喜新厭舊的男子。這姓楊的若是捨卻舊人,想娶女兒,女兒便是死了,也決不嫁他。」

    這幾句話裘千尺聽來倒是十分入耳,但一轉念間,立即明白了女兒的用心,她是愛極了楊過,他若願意迎娶,她自是千肯萬肯,只是迫於眼前情勢,只盼自己先救他性命再說。

    金輪法王與尹克西等瞧著這幕二度逼婚的好戲,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都是臉露微笑。法王直至此時,才知楊過身中劇毒,心中暗自得意,但願他堅持到底,不肯為了保命而允娶公孫綠萼,就怕這小子詭計多端,假意答允,先騙了解藥到手,又再翻悔;但想有自己在此,這小子若要行奸使詐,自己便可點破,不讓裘千尺上當。

    裘千尺的眼光從東到西,在各人臉上緩緩掃過,說道:「楊過,這□諸人之中,有的盼你死,有的願你活。你自己願死還是願活,好好想一想罷。」

    楊過伸手摟住小龍女的腰,朗聲道:「她若不能歸我,我若不能歸她,咱倆寧可一齊死了。」小龍女甜甜一笑,道:「正是!」她與楊過心意相通,二人愛到情濃之處,死生大事卻也看得淡了。

    裘千尺卻難以明白她的心思,喝道:「我若不伸手相救,這小子便要一命鳴呼,你懂不懂?他只能再活三十六天,你知不知道?」

    小龍女道:「你若肯相救,咱兩個兒能多聚幾年,自是極感大德。你不肯救,咱倆在一起便只三十六天,那也好啊!反正他死了,我也不活著。」說這幾句話時,美麗的臉龐上全然漠不在乎。

    裘千尺望望她,又望望楊過,只見二人相互凝視,其情之癡,其意之濃,那是自己一生之中從未領略過、從未念及過的,原來世間男女之情竟有如斯者,不自禁想起自己與公孫止夫妻一場,竟落得這般收場,長歎一聲,雙頰上流下淚來。

    綠萼縱身過去,撲在她的懷□,哭道:「媽,你給他治了毒罷,我和你找舅舅去,舅舅很牽掛你,是不是?」裘千尺一流淚水,心中牽動柔情,但隨即想起二哥裘千仞信中那句話來:「自大哥於鐵掌峰上命喪郭靖、黃蓉之手……」自己手足殘廢,二哥又已出家為僧,說甚麼「放下屠刀,皈依三寶」,然則大哥之仇豈非永不能報?這小子武功不弱,他既堅不肯娶我女兒,那麼命他替我報仇,也可了卻一椿大事。

    她想到此處,便道:「解治情花劇毒的絕情丹,本來數量不少,可是除了三枚之外,都給我浸入砒霜,盡數毀了。這三枚丹藥,公孫止那奸賊自己服一枚,另一枚我醉倒後給他取了去,後來落入你手,你已給這女子服了。世間就只□下一枚。這枚絕情丹我貼身而藏已二十餘年。身在絕情谷中住而不備絕情丹,這條性命便算不得是自己的。眼下反正我已命不久長,我女兒今後也未必會再留在谷中……」說著緩緩伸手入懷,將世間唯此一枚的絕情丹用指甲切成兩半,取出半枚,托在掌心,說道:「丹藥這便給你,你不肯做我女婿,那也罷了,可是你須得答允為我辦一件事。」

    楊過與小龍女互視一眼,料想不到她竟會忽起好心。二人雖說將生死置之度外,但眼前既有生路,自是喜出望外,齊聲道:「老前輩要辦甚麼事,我們自當盡力。」

    裘千尺緩緩的道:「我是要你去取兩個人的首級,交在我手中。」

    楊過與小龍女一聽,立時想到,她所要殺之人其中之一必是公孫止。楊過對這人自是絕無好感,此人已喪一目,閉穴內功又破,雖然其他武功未失,要追殺他諒亦不難,不過他是公孫綠萼之父,這姑娘對自己一片癡情,殺她父親,未免大傷其心,一時不禁躊躇難答。小龍女心中也覺公孫止雖惡,對己總是有救命之恩,但瞧裘千尺的神色,若不辦到此事,她的丹藥無論如何不會給楊過的了。

    裘千尺見二人臉上有為難之意,冷然道:「我也不知道這二人和你們甚瓜葛牽連,但我是非殺這二人不可。」說著將半枚丹藥在手中輕輕一拋。楊過聽她語氣,所說的似乎並非公孫止,於是問道:「裘老前輩與何人有仇?要晚輩取何人的首級?」裘千尺道:「你沒聽到那惡賊讀信麼?害死我大哥的,叫做甚麼郭靖、黃蓉。」

    楊過大喜,叫道:「那好極了。這二人正是晚輩的殺父仇人,裘老前輩便是無此囑咐,晚輩也要找這二人報仇。」裘千尺心中一凜,道:「此話當真?」楊過指著金輪法王道: 「這位大師與這二人也有過節。晚輩之事,曾跟他說過。」

    裘千尺眼望法王,法王點了點頭,說道:「可是這位楊兄弟啊,那時卻明明助著郭靖、黃蓉,來跟老衲為難。」小龍女與綠萼惱恨這和尚時時從中挑撥作梗,一齊向他怒目橫視。金輪法王只作不見,微笑道:「楊兄弟,此事可有的罷?」楊過道:「是啊。待我報了父母之仇,還得向大師領教幾招。」法王雙手合十,說道:「妙極,妙極!」

    裘千尺左手一擺,對楊過道:「我也不管你的話是真是假,你將這枚藥拿去服了罷。」 楊過走上前去,將丹藥接在手中,見只有半枚,便即明白,笑道:「須得取那二人首級,來換另外半枚?」裘千尺點頭道:「你聰明的緊,一瞧便知,用不著旁人多說。」楊過心想: 「先服了這半枚再說,總是勝於不服。」當下將半枚丹藥放入口中,□了一口唾液,吞入肚中。

    裘千尺道:「這絕情丹世上只剩下了一枚,你服了半枚,還有半枚我藏在極密的所在。十八日後,你若攜二人首級來此,我自然取出給你,否則你縱將我擒住,叫我身受千刀萬剮之苦,再將我投入石窟之中,我也決不會給你。我裘千尺說話斬釘截鐵,向無更移。各位貴客請便。楊大爺、龍姑娘,咱們十八日後再見。」說著閉上眼睛,不再理睬眾人。

    小龍女問道:「為甚麼限定十八日?」裘千尺閉著眼睛道:「他身上的情花之毒,原來是三十六日之後發作,現下服了半枚丹藥,毒勢聚在一處,發作反而快了一倍。十八日後再服半枚,立時解毒,否則……否則……嘿嘿!」說到此處,只是揮手命各人快去。

    楊過與小龍女知道此人已無可理喻,當下與公孫綠萼作別,快步出了水仙莊。楊過不耐煩再循來路乘舟出谷,與小龍女展開輕功,翻越高山而出。

    楊過進谷雖只三日,但這三日中遍歷艱險,數度生死僅隔一線,此時得與心上人離此險地,真乃恍如隔世。此時天已黎明,二人並肩高岡,俯視幽谷,但見樹木森森,晨光照耀,滿眼青翠,心中歡悅無限,飄飄□□的宛似身在雲端。

    楊過攜著小龍女之手,走到一株大槐樹之下,說道:「姑姑……」小龍女偎依在他身邊,嫣然一笑,道:「我瞧你別再叫我姑姑了罷。」

    楊過心中早已不將她當作師父看待,叫她「姑姑」,只是一向叫得慣了,聽她這麼說,心□一甜,回首凝視著她漆黑的眼珠子,道:「那我叫你作甚麼?」小龍女道:「你愛叫甚麼,便叫甚麼,一切都由你。」楊過微一沉吟,道:「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時光,便是在古墓中跟你一起□守之時,那時我叫你姑姑,便到死都叫你作姑姑罷。」小龍女笑道:「那時我打你屁股,你也很快活嗎?」

    楊過伸出雙臂,將她摟在懷□,只覺她身上氣息溫馨,混和著山谷間花木清氣,真是教人心魂俱醉,難以自已,輕輕的道:「咱們如這般□守一十八日,只怕已快活得要死了,別再去殺甚麼郭靖、黃蓉啦。與其奔波勞碌,廝殺拚命,咱們還是安安靜靜、快快活活的過十八天的好。」

    小龍女微笑道:「你說怎麼,便怎麼好。以前我老是要你聽話,從今兒起,我只聽你的話。」她一向神色冷然,如今心胸中充滿愛念,眉梢眼角以至身體四肢,無不溫柔婉孌,只覺得全心全意的聽楊過話,那才是最快活不過之事。

    楊過怔怔的望著她,緩緩的道:「你眼中為甚麼有淚水?」小龍女拿著他的手,將臉頰貼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擦,柔聲道:「我……我不知道。」過了片刻,道:「定是我太喜歡你了。」

    楊過道:「我知道你在為一件事難過。」小龍女抬起頭來,突然淚如泉湧,撲在他的懷 □,抽抽噎噎的哭道:「過兒,你……你……咱們只有十八天,那怎麼夠啊?」楊過輕輕拍著她肩膀,輕輕的道:「是啊,我也說不夠。」小龍女道:「我要你永遠這麼待我,要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

    楊過捧起她的臉來,在她淡紅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毅然道:「好,說甚麼也得去殺了郭靖、黃蓉。」舌尖上嘗著她淚水的鹹味,胸中情意激動,全身真欲爆裂一般。

    忽聽得左首高處一人高聲笑道:「要卿卿我我,也不用這般迫不及待。」楊過轉頭來,只見十餘丈外的山岡之上,金輪法王、尹克西、瀟湘子、尼摩星、馬光佐五人並肩站立,說這話的正是金輪法王。料想自己與小龍女匆匆離谷,未理其餘諸人,法王等便隨後跟來,自己二人大難之後重會,除了對方之外,其餘一切全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二人在槐樹下情致纏綿,卻給法王等遙遙望到了。

    楊過想起在絕情谷中法王數次與自己為難,險些喪身於他言語之下,早知如此,他在荒山結棚養傷之際,就該一掌送了他的性命,自己助他療傷,枉他為一派宗主,竟是如此的以怨報德。小龍女見他目中露出怒火,說道:「別理他,這般人便是過一輩子,也沒咱們一時三刻的歡喜。」

    只聽馬光佐叫道:「楊兄弟,龍姑娘,咱們一起走罷。在這荒山野嶺之間,無酒無肉,有甚麼好玩。」楊過只盼與小龍女安安靜靜的多過一刻好一刻,偏生有這些不識趣之人前來滋擾,但知馬光佐是一片好心,於是朗聲答道:「馬大哥請先行一步,小弟隨後便來。」馬光佐道:「好罷,那你們快些來。」

    金輪法王哈哈哈大笑,說道:「那又何必要你費心?他們愛在這荒山野地耽上一十八天啊。」裘千尺說過十八天後毒發之言,大廳上人人聞知,馬光佐聽他竟如此說,不禁勃然大怒,一把抓住法王衣襟,罵道:「賊禿,你的心腸忒也歹毒!咱們與楊兄弟同來谷中,你不助他已是不該,一路上冷言冷語,是何道理?」法王微微冷笑,道:「你放不放手?」馬光佐怒道:「我不放,你怎樣?」

    法王右手一拳,迎面打去。馬光佐道:「好啊,動粗麼?」提起蒲扇大的手掌抓他拳頭,那知法王這拳乃是虛招,左手□地伸出,在他背上一托,剛勁柔勁同時使出,馬光佐一個龐大的身軀立時飛起,往山坡上摔將下來。好在山坡上全是長草,他又是皮粗肉厚,這一摔未受重傷,但已是額角青腫,哇哇大叫的爬將起來。

    楊過望見二人動手,知道馬光佐定要吃虧,待要趕去相助,只奔出三步,馬光佐已結結實實的摔了一交。馬光佐雖是渾人,卻也有個呆主意,知道硬打定然鬥不過和尚,口中哼哼唧唧,叫道:「啊喲,啊喲,手臂給賊禿打斷啦。」

    金輪法王應蒙古王子忽必烈之聘,受封為蒙古第一國師,瀟湘子與尼摩星一直氣忿不服,此時見他如此蠻橫,更是惱怒,兩人相互使個眼色。瀟湘子道:「大師武功果然了得,不愧了蒙古第一國師的封號。」法王道:「豈敢,豈敢……」他鑒貌辨色,知道尼瀟二人立時有出手之意,而楊過與小龍女在一旁更是躍躍欲動,尹克西心意如何,尚不得而知。他雖自恃武功高強,但若這五大高手聯手來攻,自己不僅決然抵擋不住,尚有性命之憂,嘴上敷衍對答,心中尋思脫身之計。

    那知馬光佐哼哼唧唧,慢慢走到他背後,猛起一拳,砰的一聲,正中法王后腦。以法王武功,馬光佐偷襲本難得逞,但此時他全神貫注在楊過、瀟湘子等五人身上,對這渾人毫不在意,竟被他大力一拳,如中鐵錘,只錘得眼前金星亂冒。他驚怒之下,回肘撞去,馬光佐胸口中了肘□,大叫一聲,軟綿綿的往前倒下。法王雙腿略曲,馬光佐龐大的身軀正好跌在他肩頭,便即往坡下奔去。

    眾人大聲呼叫,楊過首先追了下去。法王肩頭雖然負了個將近三百斤的巨人。仍是奔行如飛。楊過、小龍女、尼摩星等都是一等一的輕功,但既給他發足在先,數十丈內竟然追趕不上。楊過和小龍女足下加快,漸漸逼近。法王□地站住,回過頭來,獰笑道:「好,你們是一齊上呢,還是單打獨鬥?」說著倒舉馬光佐,將他腦袋對準山坡邊的一塊岩石,作勢要撞將下去。

    楊過繞到他身後,先行擋住去路,說道:「你若傷他性命,咱們自是一擁而上。」法王哈哈一笑,將馬光佐拋在地下,說道:「這般渾人,也值得跟他一般見識?」雙手伸人袍底,隨即伸出,左手白光閃閃,右手黃氣澄澄,已各取銀輪銅輪在手,雙輪一碰,嗡嗡之聲從山谷間傳了出去,傲然道:「那一位先上?」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切磋武學,我做買賣的只在旁觀摩觀摩。」法王暗想:「此人兩不相助,倒少了一個勁敵。」瀟湘子心想還是讓旁人打頭陣,耗了他的力氣,自己再來乘其敗而取,於是說道:「尼兄,你武功強過小弟,請先上!」

    尼摩星聽了瀟湘子之言,已知其意,但自負武學修為獨步天竺,生平未逢敵手,心想縱然勝不得金輪法王,也不致落敗,當下順手抓起山坡上一塊巨岩,喝道:「好,我試試你兩個圓圈圈。」舉起巨岩,逕向法王當胸砸去。這塊巨岩瞧來少說也有三百來斤,眾人見他不用兵刃,舉起大石便打,無不吃了一驚。

    金輪法王也沒料到這矮子天生神力,竟舉大石砸到,當下不敢硬碰,側身避開,右手銅輪向他背心橫掃過去。尼摩星抓著巨岩,回手擋架。銅輪巨岩相碰,火星四濺,鏜的一聲,只震得山谷鳴響。法王左臂微微發麻,心想:「這矮黑炭武功怪極,實是不可大意。但他力氣再大,舉了這塊巨岩,卻又支持得幾時?」於是雙輪飛舞,繞著尼摩星身子轉動。

    楊過將馬光佐救起,與小龍女並肩觀鬥,見尼摩星神力過人,武功特異,兩人均感驚詫。見二人又鬥片時,尼摩星力道絲毫不衰,突然大喝一聲:「阿婆星!」托起岩石,向法王擲將過去。

    他這一擲乃是天竺釋氏的一門厲害武功,叫作「釋迦擲象功」。佛經中有言:釋迦牟尼為太子時,一日出城,大象礙路,太子手提象足,擲向高空,過三日後,像還墮地,撞地而成深溝,今名擲象溝。這自是寓言,形容佛法不可思議。後世天竺武學之士練成一門外功,能以巨力擲物,即以此命名。此時尼摩星運此神功擲石,但見岩石在空中急速旋轉,挾著一股烈風,疾往法王撞去。

    金輪法王武功難強,對此龐然大物那敢硬接硬碰,急忙躍開。尼摩星身子突然飛起,追上大石,雙掌擊出,那大石轉個方向,又向法王追去。這次飛擲,是第一次的餘勢加上第二次擲力,因而比之第一次力道更強。

    論到武功造詣,法王實在尼摩星之上,只是這釋迦擲象功他從所未見,一時竟攻了他個措手不及,眼見大石轉向飛到,只得又躍開閃避。尼摩星乘勝追擊,那巨岩給他一次次加力,去勢愈猛。法王尋思:「如此再打下去,須敗在這黑矮子手中,該當立時變計。幸好他獨自先行挑鬥,我下毒手盡快斃了他,僵□鬼就不敢再上。楊龍二人身上有毒,那「玉女毒心劍法」使不順手。」

    猛聽得山後馬蹄聲響,勢若雷鳴,旌旗展動,衝出一彪人馬。法王與尼摩星惡鬥方酣,無暇旁視。楊過等但見人強馬壯,長刀硬弩,是一隊蒙古騎兵,來到十數丈之外,當先領兵官舉手示意,全隊勒馬不前。

    旗影下一人駐馬觀鬥片刻,當即催馬上前,叫道:「罷手,罷手!」那人科頭黃袍,手持鐵弓,正是蒙古王子忽必烈。

    尼摩星聽到叫聲,縱上去雙掌齊推,巨岩砰騰砰騰的滾下山坡,沿途帶動泥砂石塊,勢道極是威猛。

    忽必烈翻身下馬,左手攜住法王,右手攜住尼摩星,笑道:「原來兩位在這兒切磋武功,真令小王大開眼界。」他何嘗不知二人實系真鬥,但為顧全雙方面子,只想輕輕一言揭過,法王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尼兄武學大有獨到之處,難得難得。」尼摩星怪眼一橫,道:「我道蒙古第一國師如何了不起,原來……哼哼!」法王勃然大怒,心想:「難道我當真鬥你不過?」正要開言,忽必烈笑道:「此處風物良佳,豈可無酒?左右,取酒!咱們來痛飲三碗!」蒙古人自來生長曠野,以天地為居室,荒山飲食,與堂上無異,當即有侍衛取過烈酒乾脯,布列於地。

    忽必烈向小龍女望了兩眼,心下暗驚:「人間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見她與楊過攜手並肩,神情親密,問楊過道:「這位姑娘是誰?」楊過道:「這位龍姑娘,是小人的授業師父,也是小人的妻子。」他自經絕情谷中一番出生入死,更將羈縻普天下蒼生的禮法習俗絲毫不放在眼□,心想偏偏要讓世人皆知,我楊過乃是娶師為妻。

    蒙古人於甚麼尊師重道、男女大防等禮法本來遠不如漢人講究,忽必烈聽了楊過的話也不以為異,只是聽說這少女傳過他武藝,不由得多了一層敬意,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妙極妙極。來,大家盡此一碗,為兩位慶賀。」說著舉起酒碗,一飲而盡。法王微微一笑,也舉碗飲乾。餘人跟著喝酒,馬光佐更是連盡三碗。

    小龍女對蒙古人本無喜憎,此時聽忽必烈稱讚自己與楊過乃是良配,不由得心花怒放,喝了半碗酒後,容色更增嬌艷,心想:「那些漢人都說我和過兒成不得親,這位蒙古王爺卻連說妙極,瞧來還是蒙古人見識高呢。」

    忽必烈笑道:「各位三日不歸,小王正自記掛得緊,只因襄陽軍務緊急,未能相待,小王已在大營留下傳言,請各位即赴襄陽軍前效力。今日在此巧遇,大暢予懷。」法王說道: 「請問王爺,我軍攻打襄陽,可順利否?」忽必烈皺眉道:「襄陽守將呂文德本是庸才,小王所忌者,郭靖一人耳。」楊過心中一凜,問道:「郭靖確在襄陽?」

    忽必烈道:「這郭靖說來還是小王的長輩,總角之時與先王曾有八拜之交,乃是我成吉思汗祖父手下第一愛將。此人智勇雙全,領軍遠征西域,迭出奇計,建立大功。先王曾對我言道:南朝主昏臣奸,將懦兵弱,人數雖眾,總難敵我蒙古精兵,但若遇上郭靖,卻須千萬小心。唉,父王果有先見,我軍屯兵襄陽城外,久攻不下,皆因這郭靖從中作梗之故。」

    楊過站起身來,說道:「這姓郭的與小人有殺父大仇,小人請命去刺死了他。」

    忽必烈喜道:「小王邀聘各位英雄好漢,正是為此。但聽人言道,這郭靖武功算得中原漢人第一,又有不少異能之士相助。小王屢遣勇士行刺,均遭失手,或擒或死,無一得還。楊兄弟雖然武勇,卻是獨木難支,小王欲請眾位英雄一齊混入襄陽,併力下手。只消殺了此人,襄陽唾手可下。」

    法王、瀟湘子等一齊站起,叉手說道:「願奉王爺差遣,以盡死力。」

    忽必烈大喜,說道:「不論是那一位刺殺郭靖,同去的幾位俱有大功。但出手刺殺之人,小王當奏明大汗,封賞公侯世爵,授以大蒙古國第一勇士之號。」

    瀟湘子、尼摩星等人對公侯世爵也不怎麼放在心上,但若得稱大蒙古國第一勇士,名揚天下,實乃平生之願。蒙古此時兵威四被,幅員之廣,曠古未有,西域疆土綿延數萬里,中國亦已三分而有其二,自帝國中心而至四境,快馬均須奔馳一年方至,若得稱為第一勇士,普天下英雄豪傑自是無不欽仰。當下人人振奮,連金輪法王也是眼發異光。

    楊過淒然一笑,緩緩搖了搖頭。小龍女深情無限的望著他,心中卻道:「要他甚麼公侯世爵,甚麼天下第一勇士?我共盼你好好的活著。」

    眾人又飲數碗,站起身來。蒙古武士牽過馬匹,楊過、小龍女、金輪法王等一齊上馬,跟在忽必烈之後,疾趨南馳,往襄陽而來。

    沿途但見十室九空,遍地□骨,蒙古兵見到漢人,往往肆意虐殺,楊過瞧得惱怒,待要出手干預,卻又礙著忽必烈的顏面,尋思:「蒙古兵如此殘暴,將我漢人瞧得豬狗不如,待我刺殺郭靖、黃蓉之後,必當擊殺幾個蒙古最歹惡的軍漢,方消心中之氣。」

    不數日抵達襄陽郊外。其時兩軍攻守交戰,已有月餘,滿山遍野都是斷槍折矛、凝血積骨,想見戰事之慘烈。

    蒙古軍中得報四大王忽必烈親臨前敵,全軍元帥、大將迎出三十里外。隨從軍衛怒馬騰躍,鐵甲鏘鏘,軍容極壯。各將帥遙遙望見忽必烈的大纛,一齊翻身下馬,伏在道旁。

    忽必烈馳到近處,勒馬四顧,隔了良久,哼了一聲,道:「襄陽城久攻不克,師老無功,豈不墮了我大蒙古的聲威?」眾帥齊聲答道:「小將該死,請四大王治罪。」忽必烈揚鞭一擊,坐騎向前疾奔而去。諸將帥久久不敢起身,人人戰慄。

    楊過見忽必烈對待自己及金輪法王等甚是和易,但駕御諸將卻這等威嚴,心想:「蒙古軍兵強馬壯,紀律嚴明,大宋如何是其敵手?」不自禁的皺起了眉頭。

    翌晨天甫黎明,蒙古軍大舉攻城,矢下如雨,石落似雹,紛紛向城中打去。接著眾軍駕起雲梯,四面八方的爬向城頭。城中守禦嚴密,每八名兵士合持一條大木,將雲梯推開城牆。攻拒良久,終於有收百名蒙古兵攻上了城頭。蒙古軍中呼聲震天,一個個百人隊蟻附攀援。猛聽得城中梆子聲急,女牆後閃出一隊弓手,羽箭勁急,迫得蒙古援軍無法上前,接著又搶出一隊宋兵,手舉火把,焚燒雲梯,梯上蒙古兵紛紛跌落。

    城上城下大呼聲中,城頭閃出一隊勇壯漢子,長矛利刃,向爬上城牆的蒙古兵攻去。這隊漢子不穿宋軍服色,有的黑色短衣,有的青布長袍,攻殺之際也不成隊形,但身手矯捷,顯然身有武功。攻上城頭的蒙古兵將均是軍中勇士,自來所向無敵,但遇上這隊漢子,搏鬥數合,即被一一殺敗,或橫□城頭,或碎骨牆下。宋軍中一個中年漢子尤其威猛,此人身穿灰衣,赤手空拳,縱橫來去,一見宋軍有人受厄,立即縱身過去解圍,掌風到處,蒙古兵將無不披靡,直似虎入羊群一般。

    忽必烈親在城下督戰,見這漢子如此英勇,不由得呆了半晌,歎道:「天下勇士,更有誰及得上此人?」楊過站在他身側,問道:「王爺可知他是誰?」忽必烈一驚,道:「豈難道便是郭靖?」楊過道:「正是!」

    此時城頭上數百名蒙古兵已給殺得沒□下幾個,只有最勇悍的三名百夫長手持矛盾,兀自在城垛子旁負隅而鬥。城下的萬夫長吹起角號,又率大隊攻城,想將城頭上三名百夫長接應下來。

    郭靖縱聲長嘯,大踏步上前。一名百夫長挺矛刺去,郭靖抓住矛□向前一送,跟著左足飛出,踢在另一名百夫長的盾牌之上。兩名百夫長雖勇,怎擋得住這一送一踢的神力?登時幾個□斗翻下城頭,筋斷骨折而死。

    第三名百夫長年紀已長,頭髮灰白,自知今日難以活命,揮動長刀,直上直下的亂砍,勢若瘋虎。郭靖左臂□出,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右掌正要劈落,忽地一怔。那百夫長也已認出郭靖面目,叫道:「金刀駙馬,是你!」原來他是郭靖當年西征時的舊部,黃蓉計取撒麻爾罕,此人即是最先飛降入城的勇士之一。

    郭靖憶及舊情,叫道:「嗯,你是鄂爾多?」那百夫長見郭靖記得自己名字,不禁熱淚盈眶,叫道:「正是,正是小人。」郭靖道:「好,念在昔日情份,今日饒你一命。下次再給我擒住,休怪無情。」轉頭向左右道:「取過繩子,縋他下去!」兩名健卒取過一條長索,縛在鄂爾多的腰間,將他縋到城下。

    鄂爾多是蒙古軍中赫赫有名的勇士,突被城頭宋軍用繩索縋下,城下蒙古兵將都好生奇怪,不知是何變故,一齊後退數十丈,城頭也停了放箭,兩軍一時罷鬥。鄂爾多到了城下,對著郭靖拜伏在地,朗聲叫道:「金刀駙馬既然在此,小人萬死不敢再犯虎駕。」

    郭靖站在城頭,神威凜然,喝道:「蒙古主帥聽著:大宋與蒙古昔年同心結盟,合力滅金,你蒙古何以來犯我疆界,害我百姓?大宋百姓人數多你蒙古數十倍,若不急速退兵,我大宋義兵四集,管教你這十多萬蒙古軍死無葬身之地。」他這幾句話說的是蒙古語,中氣充沛,一字一句送向城下。城牆既高,兩軍相距又遠,但這幾句話數萬蒙古兵將卻俱都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相顧失色。

    一名萬夫長引著鄂爾多來到忽必烈跟前,稟報原由。鄂爾多述說當年跟隨郭靖西征,金刀駙馬如何用兵如神,如何克敵制勝,說得有聲有色。忽必烈臉色一沉,喝道:「拿下去砍了!」鄂爾多大叫:「冤枉!」那萬夫長道:「四大王明見,這鄂爾多頗有戰功……」忽必烈手一揮,四名衛士早將鄂爾多拉下,斬下首級,呈了上來。諸將無不震恐。

    忽必烈向萬夫長道:「鄂爾多以陣亡之例撫恤,另賞他妻子黃金十斤,奴隸三十名,牲口三百頭。」萬夫長大惑不解,應道:「是,是。」忽必烈道:「我既殺此人,卻又賞他家屬,你們不明白這中間的道理,是也不是?」諸將一齊躬身道:「請四大王賜示。」忽必烈朗聲道:「這百夫長向郭靖跪拜,誇說郭靖厲害,動搖軍心,是否當斬?但他奮勇先登,力戰至最後一人,豈非當賞?」諸將盡皆拜伏。

    但這麼一來,蒙古兵軍心已沮。忽必烈知道今日即使再拚力攻城,也是徒遭損折,決然討不了好去,眼見城下蒙古積□數千,儘是身經百戰的精銳之士,心中大是不忿,然見襄陽城牆堅固,守備嚴密,實是無隙可乘,不禁歎了口氣,當即傳令退軍四十里。

    左右兩名衛士互視一眼,齊道:「小人為四大王分憂,也折一折南蠻的銳氣。」翻身上馬,馳到城下,拉動鐵弓,兩枝狼牙雕翎急向郭靖射去。

    這二人騎術既精,箭法又准,正是馬奔如風,箭去如電。城上城下剛發得一聲喊,飛箭已及郭靖胸口小腹。眼見他無法閃避,卻見郭靖雙手向內一攏,兩手各已抓著一枝羽箭,舉手一揚,向下擲出。兩名蒙古衛士尚未回馬轉身,突然箭到,透胸而過,兩人倒撞下馬。城頭宋軍喝采如雷,擂起戰鼓助威。

    忽必烈悶悶不樂,領軍北退。大軍行出數里,楊過道:「王爺不須煩惱,小人這便進城去取郭靖性命。」忽必烈搖頭道:「那郭靖智勇兼全,果然名不虛傳,今日一見,更覺此事棘手之極。」楊過道:「小人在郭靖家中住過數年,又曾為他出力,他對我決無防□之心。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忽必烈道:「適才攻城之時,你站在我身旁,只怕他在城頭已然瞧見。」楊過道:「小人已防到此著,攻城之時,與龍姑娘均以大帽遮眉、皮裘圍頸,他決計認不出來。」忽必烈道:「既是如此,盼你立此大功,封賞之約,決不食言。」

    楊過隨口道謝一聲,正要轉身與小龍女一齊辭出,卻見金輪法王、瀟湘子、尹克西諸人臉上均有異色,心念一動:「這些人均怕我此去刺死郭靖,得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定要從中阻撓,使我難竟大功。」向忽必烈道:「王爺,小人有一事告稟。小人去刺郭靖,乃是為報私仇,兼之要以他的首級去換救命丹藥,如能托王爺之福,大事得成,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號卻萬萬不敢領受。」忽必烈問道:「這卻為何?」楊過道:「小人武功遠不及在座諸位,如何敢稱第一勇士?王爺須得應允此事,小人方敢動身。」

    忽必烈見他言辭誠懇,確是本意,又見了旁人神情,已猜到他的心意,說道:「既是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勉強。」法王等聽忽必烈如此說,果然均有欣慰之色。

    楊過圈轉馬頭,與小龍女並騎向襄陽馳去,在途中摔去了大帽皮裘,回復漢人打扮,到得城下時天已向晚,只見城門緊閉,城頭一隊隊兵卒手執火把,來去巡邏。楊過大聲叫道: 「我姓楊名過,特來拜見郭靖郭大爺。」城上守將聽得呼聲,見他只有一名女子相從,當即向郭靖稟報。

    過不片時,兩個青年走上城頭,向下一望,一人叫道:「原來是楊大哥,只你們兩位嗎?」楊過見是武氏兄弟,心想:「郭靖害我父親,不知武氏兄弟的父親曾否在旁相助?」 說道:「武大哥,武二哥,郭伯伯在不在城內?」武修文道:「請進來罷。」命兵卒打開城門,放下吊橋,讓楊過與小龍女入城。

    二武引著二人來到一座大屋之前。郭靖滿臉堆歡,搶出門來,向小龍女一揖為禮,拉著楊過的手笑道:「過兒,你們來得正好。韃子攻城正急,兩位一到,我平添臂助,真乃滿城百姓之福。」小龍女是楊過之師,郭靖對她以平輩之禮相敬,客客氣氣的讓著進屋,對楊過卻是十分親熱。

    楊過左手被他握著,想起此人乃殺父大仇,居然這般假惺惺作態,恨不得拔出劍來立時刺死了他,只是忌憚他的武功,不敢貿然動手,臉上強露笑容,說道:「郭伯伯安好。」他滿腔憤恨,終於沒跪下磕頭。郭靖豁達大度,於此細節也沒留心。

    到得廳上,楊過要入內拜見黃蓉。郭靖笑道:「你郭伯母即將臨盆,這幾天身子不適,日後再見罷。」楊過暗喜:「黃蓉智計過人,我只擔心被她看出破綻,此人抱恙,真是天助我成功。」

    說話之間,中軍進來稟道:「呂大帥請郭大爺赴宴,慶賀今日大勝韃子。」郭靖道: 「你回稟大帥,多謝賜宴。我有遠客光臨,不能奉陪了。」中軍見楊過年紀甚輕,並無特異之處,不知郭靖何以對他如此看重,為了陪伴這個少年,竟推卻元帥的慶功宴,不由得滿心奇怪,回去稟知呂文德。

    郭靖在內堂自設家常酒宴,為小龍女與楊過接風,由朱子柳、魯有腳、武氏兄弟、郭芙諸人相陪。朱子柳向楊過連聲稱謝,說虧得他從霍都取得解藥,治了他身上之毒。楊過淡淡一笑,謙遜幾句。

    郭芙見了他卻神情淡漠,叫了聲:「楊大哥。」郭靖責道:「芙兒,先日你為金輪法王所擒,若不是楊大哥捨命相救,你自己失陷不用說,連你媽媽也要身遭大難,怎不好好謝過了楊大哥?」郭芙站起身來,說道:「多謝楊大哥日前相救。」楊過道:「大家自己人,何必言謝?」郭芙一言不發的坐下。酒席之間,只見她雙眉微蹙,似有滿腹心事,武氏兄弟也一直避開她的目光。魯有腳與朱子柳卻興高采烈,滔滔不絕的縱談日間大勝韃子之事。

    席散時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兒陪小龍女入內安寢,自己拉楊過同榻而眠。小龍女入內時向楊過望了一眼,囑他務須小心,神色之間,深情□□,關念無限。楊過只怕露出心事,將頭轉過,竟是不敢與她正面相視。

    郭靖攜著楊過的手同到自己臥室,讚他力敵金輪法王,在酒樓上與亂石陣中救了黃蓉、郭芙和武氏兄弟,隨後問他別來的經歷。楊過生怕言多有失,於遇見程英、陸無雙、傻姑、黃藥師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侄兒受傷後在一個荒谷中養傷,後來遇到師父便同來相助郭伯伯。」

    郭靖一面解衣就寢,一面說道:「過兒,眼前強虜壓境,大宋天下當真是危如累卵。襄陽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大宋千萬百姓便盡為蒙古人的奴隸了。我親眼見過蒙古人殘殺異族的慘狀,真是令人血為之沸。」楊過聽到這□,想起途中蒙古兵將施虐行暴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也不禁咬得牙關格格作聲,滿腔憤怒。

    郭靖又道:「我輩練功學武,所為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的助守襄陽。然我才力有限,不能為民解困,實在愧當「大俠」兩字。你聰明智慧過我十倍,將來成就定然遠勝於我,這是不消說的。只盼你心頭牢牢記著「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八個字,日後名揚天下,成為受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

    這一番說誠摯懇切,楊過只聽得聳然動容,見郭靖神色莊嚴,雖知他是自己殺父之仇,卻也不禁肅然起敬,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後,我定會記得你今晚這一番話。」

    郭靖那想得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撫了撫他頭,說道:「是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國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難保了。聽說忽必烈善於用兵,今日退軍,自必再來,這數日中定有一場大廝殺。咱們轟轟烈烈的大幹一場。時候不早,咱們睡罷。」

    楊過應道:「是。」當即解衣就寢,將從絕情谷中帶出來的那柄匕首藏在貼肉之處,心想:「我待你睡熟之後,在被窩中給你一刀,你武功便再強百倍,又豈能躲避?」

    郭靖日間惡戰,大耗心力,著枕即便熟睡。楊過卻是滿腹心事,那□睡得著?他臥在□ 床,但聽得郭靖鼻息調勻,一呼一吸,相隔極久,暗自佩服他內功深厚。過了良久,耳聽得四下□一片沉靜,只有遠遠傳來守軍的刁斗之聲,於是輕輕坐起,從衣內摸出匕首,心想: 「我將他刺死之後,再去刺殺黃蓉,諒她一個待產孕婦,濟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與姑姑同赴絕情谷取那半枚丹藥了。此後我和她隱居古墓,享盡人間清福,管他這天下是大宋的還是蒙古的?」

    想到此處,極是得意,忽聽得隔鄰一個孩子大聲啼哭起來,接著有母親撫慰之聲,孩子漸漸止啼入睡。楊過心頭一震,猛地記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見,一名蒙古武士用長矛挑破嬰兒肚皮,高舉半空為戲,那嬰兒尚未死絕,兀自慘叫,心想:「我此刻刺殺郭靖,原是舉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陽難守,這城中成千成萬嬰兒,豈非盡被蒙古兵卒殘殺為樂?我為了報一己之仇,卻害了無數百姓姓命,豈非大大不該?」

    轉念又想:「我如不殺他,裘千尺如何肯將那半枚絕情丹給我?我若死了,姑姑也決不能活。」他對小龍女相愛之忱,世間無事可及,不由得把心橫了:「罷了,罷了,管他甚麼襄陽城的百姓,甚麼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時,除了姑姑之外,有誰真心憐我?世人從不愛我,我又何必去愛世人?」當下舉起匕首,勁力透於右臂,將匕首尖對準了郭靖胸口。

    室中燭火早滅,但楊過暗中視物,亦能隱約可見,匕首將要刺落之際,向郭靖臉上瞧去,但見他臉色慈和,意定神□,睡得極是酣暢,自己少年時郭靖的種種愛護之情,猛地□ 湧上心來:桃花島上他如何親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終南山學藝,如何要將獨生女兒許配於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實是個忠厚長者,以他為人,實不能害我父親。莫非傻姑神智不清,胡說八道?我這一刀刺了下去,若是錯殺了好人,那可是萬死莫贖了。且慢,這事須得探問一下清楚再說。」

    於是慢慢收回匕首,將自遇到郭靖夫婦以來的往事,一件件在心頭琢磨尋思。他記起黃蓉對自己時時神色不善,有好幾次他夫婦正在談論甚麼,一見到自己便即轉過話題,他夫婦有件要緊事情瞞過了自己,那是決計無疑的,又想:「郭伯母收我為徒,何以只教我讀書,不肯傳我半點武藝?郭伯伯待我這麼好,難道不是因為害了我父親,心中自咎難安,待我好一些,就算補過?可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又怎能對我毫不提防,與我共榻而眠,任由我一刀刺死了他?」眼望帳頂,思湧如潮,煩躁難安。

    郭靖雖在睡夢之中,仍察覺他呼吸急促有異,當即睜眼醒轉,問道:「過兒,怎麼了?睡不著麼?」楊過微微一顫,道:「沒甚麼。」郭靖笑道:「你若是不慣和人同榻,我便在桌上睡。」楊過忙道:「不,不要緊。」郭靖道:「好,那就快睡罷。學武之人,最須講究收攝心神。」楊過應道:「是。」

    隔了半刻,楊過終於忍耐不住,說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陽宮學藝,在終南山腳下牛頭寺中,我曾問過你一句話。」郭靖道:「怎麼?」楊過道:「那時你大怒拍碑,以致惹起全真教眾老道的誤會,你可還記得我問的那句話麼?」郭靖回想片刻,說道:「是了,那日你問我,你爹爹是怎樣去世的。」楊過緊緊瞪視著他,道:「不,我是問你,到底誰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給人害死的?」楊過嘶啞嗓子道:「難道我爹爹是好好死的麼?」

    郭靖默然不語,過了半晌,長長歎了一口氣,說道:「他死得不幸,可沒誰害死他,是他自己害死自己的。」

    楊過坐起身,心情激動異常,道:「你騙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爹自殺而死,也有迫死他之人。」

    郭靖心中難過,流下淚來,緩緩的道:「過兒,你祖父和我父是異性骨肉,你父和我也曾義結金蘭。你父若是冤死,我豈能不給他報仇?」

    楊過身子發戰,衝口想說:「是你自己害死他的,你怎能給他報仇?」但知這句話一出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行刺便大大不易,當下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盡。當年你問起之時,年紀尚幼,未能明白內中情由,因是我沒跟你說。現下你已經長成,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韃子,我從頭說給你聽罷。」說罷又著枕安睡。

    楊過素知他說一是一,從無虛語,聽了這番話,卻又半信半疑起來,心中暗罵:「楊過,楊過,你平素行事一往無前,果敢勇決,何以今日卻猥猥崽崽?難道是內心害怕他武功厲害麼?今夜遷延游移,失了良機,明日若教黃蓉瞧出破綻,只怕連姑姑都死無葬身之地了。」一想起小龍女,精神又為之一振,伸手撫摸懷內匕首,刀鋒貼肉,都熨得熱了。

《神雕俠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