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風陵夜話

    如此勤練不休,楊過見神雕毫無怠意,似乎督責甚嚴,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暗想:「我若不練成木劍,如何對得住雕兄一番美意?而這番曠世難逢的奇緣,又怎能任他白白錯過?」因此縱在睡夢之中,也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內力。練功既勤,對小龍女的相思倒也不再如數月前那麼的心焦如焚了。這時體內情花之毒早已盡解,內力既增,體格日壯,已非復昔日的憔悴容顏。

    眼見天寒地凍,已是與小龍女分手的週年,楊過道:「雕兄,我欲去絕情谷一行,今日和你暫別。」於是攜了木劍,出谷而行。那神雕跟了出來,行到岔道,楊過向神雕一揖,踏上向北的大道,不料神雕咬住他衣衫,拉他向南。楊過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們就此別過。」但神雕只是拉他往南。楊過心中奇怪:「雕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如此固執?」苦在言語不通,只得跟著它向南。神雕見他跟來,便放開口不再拉他衣衫,但只要楊過轉身向北,便咬住他衫角不放。楊過心想:「雕兄至為神異,拉我向南,心有深意,我跟它前往便了。」於是消了赴絕情谷之意,跟著神雕,直往東南方而來。

    生了十餘里,楊過驟然間心中一動:「雕兄壽高通靈,莫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龍兒相會麼?」想到此處,胸口熱血奔騰,允以抑止,當下邁開大步,隨著神雕疾馳。不一月間,已抵東海之濱。

    他站在海邊石上,遠眺茫茫大海,眼見波濤洶湧,心中憂喜交集。過不多時,耳聽得遠潮隆隆,聲如悶雷,連續不斷。他幼時曾在桃花島上住過,知道海邊潮汐有信,每日子午兩時各漲一次,這時紅日當空,想來又是潮漲之時。潮聲愈來愈響,轟轟發發,便如千萬隻馬蹄同時敲打地面一般,但見一條白線向著海岸急衝而來,這一股聲勢,比之雷震電轟更是厲害。楊過見天地間竟有如斯之威,臉上不禁變色。

    一轉瞬間,海潮已衝至身前,似欲撲上巖來。楊過縱身後躍,突覺背心一股極大的勁力推到,正是神雕展翅撲擊。他身在半空,不由自主,撲通一聲,跌入了滔天白浪之中,但覺口中一鹹,喝下了兩口海水。

    此時處境甚危,幸好在山洪中之習劍已久,當即打個「千斤墜」,在海底石上牢牢釘住身軀。海面上波濤山立,海底卻較為平靜。他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來雕兄引我到海畔來,是要我在怒濤中練劍。」當下雙足一點,躥出海面勁風撲面,迎頭一股小山般的大浪當頭蓋下。他左臂使勁在水中一按,躍過浪頭,急吸一口長氣,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覆換氣,待狂潮消退,他也已累得臉色蒼白。當晚子時潮水又至,你攜了木劍,躍入白浪之中揮舞,但覺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齊至,渾不如山洪那般只是自上衝下,每當抵禦不住,便潛入海底暫且躲避。

    似此每日習練兩次,未及一月,自覺功力大進,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劍擊刺,隱隱似有潮湧之聲。此後神雕與他撲擊為戲,便避開木劍正面,不敢以翅相接。

    一日楊過殺得興起,揮劍削出,使上了十成力氣。神雕呱的一聲大叫,向旁閃躍。楊過收勢不及,一劍斬在一株小樹上,木劍破折,小樹的樹幹卻也從中斷截。楊過手執斷劍的劍柄,心想:「這木劍脆薄無力,竟能斷樹,自是憑借了我手上勁力,將來樹斷而劍不斷,那便可差近獨孤前輩當年的神技了。

    春去秋來,歲月如流,楊過日日在海潮之是練劍,日夕如是,寒暑不問。木劍擊刺之聲越練越響,到後來竟有轟轟之聲,響了數月,劍聲卻漸漸輕了,終於寂然無聲。又練數月,劍聲復又漸響,自此從輕而響,從響而輕,反覆七次,終於欲輕則輕,欲響則響,練到這地步時,屈指算來在海邊已有六年了。

    這時候楊過手仗木劍,在海潮中迎波擊刺,劍上所發勁風已可與撲面巨浪相拒,神雕縱然力道驚人,也已擋不住他木劍的三招兩式,這時他方體會到劍魔獨孤求敗暮年的心境: 「以此劍術,天下復有誰與抗手?無怪獨孤前輩自傷寂寞,埋劍窮谷。」又想:「若不是雕兄當年目睹獨孤前輩練劍的法門,我又焉能得此神技?我心中稱它為雕兄,其實它乃是我的良師。說到年歲,更不知它已有多大,只怕叫它雕公公、雕爺爺,便也叫得。」

    在海畔練劍之時,不斷向海船上的歸客打聽南海島中可有一位神尼。但數年中問過千百個舟師海客,竟無半點音訊,便也漸漸絕了念頭,心想不到十六年的期限,終是難與小龍女相會。

    某一日風雨如晦,楊過心有所感,當下腰懸木劍,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跡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大宋理宗皇帝開慶元年,是為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後的第九年,時值二月初春,黃河北岸的風陵渡頭擾攘一片,驢鳴馬嘶,夾著人聲車聲,這幾日天候乍寒乍暖,黃河先是解了凍,到這日北風一刮,下起雪來,河水重又凝冰。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車,許多要渡河南下的客人都給阻有風陵渡口,無法啟程。風陵渡上雖有幾家客店,但北來行旅源源不絕,不到半天,早已住得滿了,後來的客商再也無處可以住宿。

    鎮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叫作「安渡老店」,取的是平安過渡的綵頭。這家客店客舍寬大,找不到客店的商客便都湧來了,因此更是分外擁擠。掌櫃的費盡唇舌,每一間房中都塞滿了三四個人,餘下的二十來人實在無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圍坐。店伙搬開桌椅,在堂上生了一堆大火。門外北風呼嘯,寒風夾雪,從門縫中擠將進來,吹得火堆時旺時暗。眾客人看來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眉間心頭,均含愁意。

    天色漸暗,那雪卻是越下越大了起來,忽聽得馬蹄聲響,三騎馬急奔而至,停在客店門口。堂上一個老客皺眉道:「又有客人來了。」

    果然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掌櫃的,給備兩間寬敞乾淨的上房。」掌櫃的陪笑道: 「對不起您老,小店早已住得滿滿的,委實騰不出地方來啦。」那女子說道:「好罷,那麼便一間好了。」那掌櫃道:「當真對不住,貴客光臨,小店便要請也請不到,可是今兒實在是客人都住滿了。」那女子揮動馬鞭,「啪」的一聲,在空中虛擊一記,斥道:「廢話!你開客店的,不備店房,又開甚麼店?你叫人家讓讓不成麼?多給你店錢便是了。」說著便向堂上闖了進來。

    眾人見到這女子,眼前都是陡然一亮,只見她三十有餘,杏臉桃腮,容顏端麗,身穿寶藍色的錦緞皮襖,領口處露出一塊貂皮,服飾頗為華貴。這少女身後跟著一男一女,都是十五六歲年紀,男的濃眉大眼,神情粗豪,女的卻是清雅秀麗。那少年和少女都穿淡綠緞子的皮襖,少女頸中掛著一串明珠,每粒珠子都是一般的小指頭大小,發出淡淡光暈。眾客商為這三人氣勢所懾,本在說話的人都住了口不言,呆呆的望著三人。

    店伙躬身陪笑道:「奶奶,你瞧,這些客官們都是找不到店房的。你三位若是不嫌委屈,小的讓大家挪個地方,就在這兒烤烤火,胡亂將就一晚,明兒冰結得實了,就不定就能過河。」那少婦心中好不耐煩,但瞧這情景卻也是實情,蹙起眉頭不語。坐在火堆旁的一個中年女人說道:「奶奶,你就坐在這兒,烤烤火,趕了寒氣再說。」那美貌少婦道:「好,多謝你啦。」從在那中年婦人身旁的男客趕緊向旁挪移,讓出老大一片地方來。

    三人坐下不久,店伙便送上飯菜。菜餚倒也豐盛,雞肉俱有,另有一大壺白酒。那美貌少婦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是一碗,那少年和那文秀少女也陪她喝些,聽他三人稱呼乃是姊弟。那少年年紀似較小女為大,卻叫她「姊姊」。

    眾人圍坐在火堆之旁,聽著門外風聲呼呼,一時都無睡意。

    一個山西口音的漢子說道:「這天氣真是折磨人,一會兒解凍,一會兒結冰,老天爺可真不給人好日子過。」一個湖北口音的矮個子道:「你別怨天怨地啦,咱們在這兒有個熱火兒烤,有口安穩飯吃,還爭甚麼?你只要在我們襄陽圍城中住過,天下再苦的地方都變成安樂窩。」

    那美貌少婦聽到「襄陽圍城」四字,向弟妹二人望了一眼。

    一個廣東口音的客人問道:「請問老兄,那襄陽圍城之中,卻是怎生光景?」那湖北客人說道:「蒙古韃子的殘暴,各位早已知聞,那也不用多說了。那一年蒙古十多萬大軍猛攻襄陽,守軍統制呂大人是個昏庸無能之徒,幸蒙郭大俠夫婦奮力抗敵……」那少婦聽到「郭大俠夫婦」的名字,神色一動。聽那湖北客人續道:「襄陽城中數十萬軍民也是人人竭力死城,沒一個畏縮退後的。像小人只是推車的小商販,也搬土運石,出了一身力氣來幫助守城。我臉上這老大箭疤,便是給蒙古韃子射的。」眾人一齊望他臉上,見他左眼下果然有個茶杯口大小的箭創,不由得都肅然起敬。

    那廣東客人道:「我大宋土廣人多,倘若人人都像老兄一樣,蒙古韃子再凶狠十倍,也不能佔我江山。」那湖北人道:「是啦。你瞧蒙古大軍連攻襄陽十餘年,始終打不下,別的地方卻是手到拿來,聽說西域外國幾十個國家都給蒙古兵滅了,我們襄陽始終屹立如山。蒙古王子忽必烈親臨城下督戰,可也奈何不了我們襄陽人。」說著大有得意之色。

    那廣東客人道:「老百姓都是要和韃子拚命的,韃子倘若打到廣東來,瞧我們廣東佬也好好跟他媽的幹一下子。」那湖北人道:「不跟韃子拚命,一般的沒命。蒙古韃子攻不進襄陽,便捉了城外的漢人,綁在城下一個個的斬首,還有四五歲、六七歲的小孩兒用繩子綁了,讓馬匹拉著,拖在城下繞城奔跑,繞不到半個圈子,孩子早沒了氣。我們在城頭聽到孩兒們啼哭呼號,真如刀割心頭一般。韃子只道使出這等殘暴手段,便能嚇得我們投降,可是他越狠毒,我們越守得牢。那一年襄陽城中糧食吃光了,水也沒得喝了,到後來連樹皮污水也吃喝乾淨,韃子卻始終攻不進來。後來韃子沒法子,只有退兵。」那廣東人道:「這十多年來,倘若不是襄陽堅守不屈,大宋半壁江山只怕早已不在了。」

    眾人紛紛問起襄陽守城的情形,那湖北人說得有聲有色,把郭靖、黃蓉夫婦誇得便如天神一般,眾人讚聲不絕。

    一個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歎道:「其實守城的好官各地都有,只是朝廷忠奸不分,往往奸臣享盡榮華富貴,忠臣卻含冤而死。前朝的岳爺爺不必說了,比如我們四川,朝廷就屈殺了好幾位守土的大忠臣。」那湖北人道:「那是誰啊?倒要請教。」那四川人道:「蒙古韃子攻打四川十多年,全賴余<王介>余大帥守禦,全川百姓都當他萬家生佛一般。那知皇上聽信了奸臣丁大全的話,說余大帥甚麼擅權,又是甚麼跋扈,賜下藥酒,逼得他自殺了,換了一個懦弱無能的奸黨來做元帥。後來韃子一攻,川北當場便守不住。陣前兵將是余大帥的舊部,大家一樣拚命死戰。但那元帥只會奉承上司,一到打仗,調兵遣將甚麼都不在行,自然抵擋不住了。丁大全、陳大方這伙奸黨庇護那狗屁元帥,反冤枉力戰不屈的王惟忠將軍通敵,竟將他全家逮京,把王將軍斬首了。」他說到這裡,聲音竟有些嗚咽,眾人同聲歎息。

    那廣東客人憤憤的道:「國家大事,便壞在這些奸臣手裡。聽說朝中三犬,這奸臣丁大全便是其中之一了。」一個白淨面皮的少年一直在旁聽著,默不作聲,這時插口道:「不錯,朝中奸臣以丁大全、陳大方、胡大昌三人居首。臨安人給他們名字那個『大』字之旁都加上一點,稱之為丁犬全、陳犬方,胡犬昌。」眾人聽到這裡都笑了起來。

    那四川人道:「聽老弟口音,是京都臨安人氏了。」那少年道:「正是。」那四川人道:「然則王惟忠將軍受刑是的情狀,老弟可曾聽人說起過?」那少年道:「小弟還是親眼看見呢。王將軍臨死時臉色兀自不變,威風凜凜,罵丁大全和陳大方禍國殃民,而且還有一件異事。」眾人齊問:「甚麼異事?」

    那少年道:「王將軍是陳大方一手謀害的。王將軍被綁赴刑場之時,在長街上高聲大叫,說死後決向玉皇大帝訴冤。王將軍死後第三天,那陳大方果在家中暴斃,他的首級卻高懸在臨安東門的鐘鼓樓簷角之上,在一根長竿上高高挑著。這地方猿猴也爬不上去,別說是人了,若不是玉皇大帝派的天神天將,卻是誰幹的呢?」眾人嘖嘖稱奇。那少年道:「此事臨安無人不曉,卻非我生安白造的。各位若到臨安去,一問便知。」

    那四川人道:「這位老弟的話的確不錯。只不過殺陳大方的,並不是天神天將,卻是一位英雄豪傑。」那少年搖頭道:「想那陳大方是朝中大官,家將親兵,防衛何等周密,常人怎殺得了他?再說,要把這奸臣的首級高高挑在鐘樓的簷角之上,除非是生了翅膀,才有這等本領。」那四川人道:「本領非凡的奇人俠士,世上畢竟還是有的。但小弟若不是北眼目睹,可也真的難以相信。」那少年奇道:「你親眼見到他把陳大方的首級掛上高竿?你怎會親眼看見?」

    那四川人微一遲疑,說道:「王惟忠將軍有個兒子,王將軍被逮時他逃走在外,朝中奸臣要斬草除根,派下軍馬追拿,那王將軍之子也是個軍官,雖會武藝,卻是寡不敵眾,眼見要被追兵逮住,卻來了一位救星,赤手空拳的將數十名軍馬打得落花流水。小王將軍便將父子衛國力戰、卻被奸臣陷害之情說了。那位大俠連夜趕赴臨安,想要搭救王將軍,但終於遲了兩日,王將軍已經被害。那大俠一怒之下,當晚便去割了陳大方的首級。那鐘樓簷角雖是猿猴所不能攀援,但那位大俠只輕輕一縱,就跳了上去。」

    那廣東客人問道:「這位俠客是誰?怎生模樣?」那四川人道:「我不知這位俠客的姓名,只是見他少了一條右臂,相貌……相貌也很奇特,他騎一匹馬,牽一匹馬,另外那匹馬上帶著一頭模樣希奇古怪的大鳥……」他話未說完,一個神情粗豪的漢子大聲說道:「不錯,這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雕俠』!」

    那四川人問道:「他叫作『神雕俠』?」那漢子道:「是啊,這位大俠行俠仗義,好打抱不平,可是從來不肯說自己姓名,江湖上朋友見他和一頭怪鳥形影不離,便送了一個外號,叫作『神雕大俠』。他說『大俠』兩字決不敢當,旁人只好叫他作『神雕俠』,其實憑他的所作所為,稱一聲『大俠』又有甚麼當不起呢?他要是當不起,誰還當得起?」

    那美貌少婦突然插口道:「你是大俠,我也是大俠,哼,大俠也未免太多啦。」

    那四川人凜然道:「這位奶奶說那裡話來?江湖上的事兒小人雖然不懂,但那位神雕大俠為了救王將軍之命,從江西趕到臨安,四日四夜,目不交睫,沒睡上半個時辰。他和王將軍素不相識,只是憐他盡忠報國,卻被奸臣陷害,便這等奮不顧身的干冒大險,為王將軍伸冤存孤,你說該不該稱他一聲大俠呢?」

    那少婦哼了一聲,待要駁斥,她身旁的文秀少女說道:「姊姊,這位英雄如此作為,那也當得起稱一聲『大俠』了。」她語言清脆,一入耳中,人人都覺說不出的舒服好聽。

    那少女道:「你懂甚麼?」轉頭向那四川人道:「你怎能知道得這般清楚?還不是道聽途說?江湖上的傳聞,十成中倒有九成靠不住。」

    那四川人沉吟半晌,正色道:「小人姓王,王惟忠將軍便是先父。小人的性命是神雕大俠所救。小人身為欽犯,朝廷頒下海捕文書,要小人頭上的腦袋。但既涉及救命恩人的名聲,小人可不敢貪生怕死,隱瞞不說。」

    眾人聽他這麼說,都是一呆。那廣東人大拇指一翹,大聲道:「小王將軍,你是個好漢子,有那個不要臉的膽敢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大夥兒給他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眾人轟然稱是。那美婦人聽他如此說,也已不能反駁。

    那文秀少女望著忽暗忽明的火花,悠然出神,輕輕的道:「神雕大俠,神雕大俠……」 轉頭向小王將軍道:「王大叔,這位神雕大俠武功既然這等高強,又怎地會少了一條手臂?」那美婦人神色大變,嘴唇微動,似要說話,卻又忍住。小王將軍搖頭道:「我連神雕大俠的姓名也問不到,他老人家的身世是更加不知了。」那美婦人哼了一聲,道:「你自然不知。」

    那臨安少年道:「神雕俠誅殺奸臣,是小王將軍親眼目睹,那麼自然不是天神天將所為了。但奸臣丁大全一夜之間面皮變青,卻必是上天施罰之故。」那廣東人道:「他怎麼一夜之間面皮變青?這可真奇了。」那臨安少年道:「從前臨安人都叫丁大全為丁犬全,但現今卻叫作『丁青皮』。他本來白淨臉皮,忽然一夜之間變成了青色,而且從此不褪,憑他多麼高明的大夫也醫治不了。聽說皇上也曾問起,那奸臣奏道:他一心一意為皇上效力,憂心國事,數晚不睡,以致臉色發青。可是臨安城中個個都說,這奸相禍國殃民,玉皇大帝遣神將把他的臉皮打青了。」那廣東人笑著搖頭,道:「這可愈說愈奇了。」

    那神情粗豪的漢子突然哈哈大笑,拍腿叫道:「這件事也是神雕俠干的,嘿嘿,痛快痛快。」眾人忙問:「怎麼也是神雕俠干的?」那大漢只是大笑,連稱:「痛快,痛快。」那廣東客人欲知詳情,命店小二打來兩斤白干,請那大漢喝酒。

    那大漢喝了一大碗白乾,意興更豪,大聲說道:「這件事不是兄弟吹牛,兄弟也有一點小小的功勞。那天晚上神雕俠突然來到臨安,叫我帶領夥伴,把臨安錢塘縣衙門中的孔目差役一起綁了,剝下他們的衣服,讓眾夥伴喬扮官役。大夥兒又驚又喜,不知神雕俠何以如此吩咐,但想來必有好戲,自然遵命辦理。到得三更過後,神雕俠到了錢塘縣衙門,他老人家穿起縣官服色,坐上正堂,驚堂木一拍,喝道:」帶犯官丁大全!『「他說到這裡,口沫橫飛,喝了一大口酒。

    那廣東客人道:「老兄那時在臨安做何營生?」那漢子橫了他一眼,大聲道:「做甚麼營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做的是沒本錢買賣。」那廣東客人吃了一驚,不敢再問。

    那大漢又道:「那時我聽到『丁大全』三字,心中一怔,尋思:」丁大全這狗官是當朝宰相啊,神雕俠怎地將他拿來了?『只見神雕俠又是一拍驚堂木,兩名漢子果然把一個身穿大臣服色的傢伙揪了上來。早一年丁大全到佑聖觀燒香,我在道觀外見過他的面目,這時一看,可不是丁大全是誰?他嚇得渾身發抖,想跪又不想跪。一名兄弟在他膝彎踢了一腳,他撲地便跪倒了,哈哈,痛快,痛快!神雕俠問道:「丁大全,他知罪了麼,』丁大全道: 『不知。』神雕俠喝道:」你營私舞弊,屈殺忠良,殘害百姓,通敵誤國,種種奸惡情事,快快給我招來。『丁大全道:「你到底是甚麼人?劫侮大臣,可不知王法麼?』神雕俠道: 『你還知道王法?左右,打他四十板再說!』大夥兒素來恨這奸相,這時候下板子時加倍出力,只打得這奸相暈去數次,連連求饒。神雕俠問他一句,他便答一句,再也不敢倔強。神雕俠命取過紙筆,叫他寫供狀。他稍一遲疑,神雕俠便喝令我們打他屁股,掌他嘴巴。」

    那文秀少女噗哧一笑,低聲道:「有趣,有趣!」

    那大漢咕嘟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是啊,原本有趣得很。那丁大全吃打不過,只得親筆招供,可是他拖拖捱捱,寫得極慢,神雕俠連聲催促,他總是不肯寫快。不久天色將明,衙門外人聲喧嘩,到了大批軍馬,想是風聲洩漏了出去。神雕俠怒起上來,喝道:」把他腦袋砍了!『跟著向我使個眼色。我知神雕俠輕易不肯傷人性命,於是拔出鋼刀,在丁大全頸中』刷『的一刀,這一刀下去時,鋼刀在半空中轉了個圈兒,砍在頭頸中的不是刀鋒,而是刀背。但這一下丁大全可嚇破了膽,只見他臉色突然轉藍,暈了過去。神雕刻俠哈哈大笑,說叫我們便穿著衙役衣服,從邊門溜走,各自回家。他老人家親自斷後,也沒交鋒打仗,大夥兒平平安安的退走,聽說神雕俠第二天親入皇宮,把丁大全的供狀交給皇帝老兒。但不知丁大全如何花言巧語,皇帝老兒竟信了他的,還是叫他做宰相做下去。「

    小王將軍歎道:「主上若不昏庸無道,奸臣便不能作惡。去了個秦檜,來個韓佗胄;去了韓佗胄,來個史彌遠;去了史彌遠,又來丁大全。眼見賈似道日漸得勢,這又是個禍國殃民之徒。唉,奸臣一個接著一個,我大宋江山,眼見難保呢。」那大漢道:「除非請神雕俠做宰相,那才能打退韃子,天下太平。」

    那美貌少女插口道:「哼,他也配做宰相?」那大漢怒道:「他不配難道你配?」那少婦怒氣上衝,喝道:「你是甚麼東西,膽敢對我無禮?」眼見那大漢手中執著根撥火鐵棒,她隨手從地下拾起一段木柴,在撥火棒上一敲。那大漢手臂一震,只覺半身酸麻,噹的一聲,火棒脫手落在地下,火堆中火星濺了起來,燒焦了他數十根鬍子。眾人失聲驚叫。那大漢性子雖躁,但領教了她如此武功,吃了虧竟是不敢發作,只是咕咕噥噥的摸著鬍子,連酒也不想喝了。

    那文秀少女道:「人家說那神雕俠說得好好的,你幹麼老是不愛聽?」好轉頭向那大漢嫣然微笑,道:「大叔,你別見怪。」那大漢本來滿腔怒氣,但見她這麼甜甜一笑,怒火登時消於無形,咧著大口報以一笑,想說句客氣話,卻不知如何措詞才好。

    那少女道:「大叔,那神雕俠你是怎麼認得他的?」那大漢向少婦望了一眼,遲疑著不說。那少女道:「你說好啦,只要不得罪我姊姊便成。神雕俠多大年紀啦?他的神雕好不好看?」不等大漢回答,轉頭向那少婦道:「姊姊,不知他那頭神雕跟咱們一對白雕兒比起來又怎樣?」

    那少婦道:「跟咱們的雙雕比?天下那有甚麼雕兒鷹兒,能比得上咱們的雙雕。」那少女道:「那也不見得。爹爹常說:」學武之人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決計不可自滿。『 人既如此,比咱們的雕兒更好的禽鳥,想來也是有的。「那少婦道:」你小小年紀,懂得甚麼。咱們出來之時,爹媽叫你聽我的話,你不記得了麼?「那少女笑道:」那也得瞧你說得對不對啊。弟弟,你說我的話對,還是姊姊的話對?「

    她身旁那少年雖然生得高大壯實,卻是滿臉稚氣,遲疑了一會,道:「我不知道。爹爹說咱兩個該聽大姊姊的話,叫你別跟大姊姊頂嘴。」那少婦甚是得意,道:「可不是麼?」 那少女見弟弟幫了大姊,也不生氣,笑道:「你甚麼也不懂的。」回頭又向那粗豪漢子道: 「大叔,你再說神雕俠的故事罷!」

    那大漢道:「好,既然姑娘要聽,我便說說,我姓宋的雖然本事低微,可也是個響噹噹的漢子,生平說一是一,決沒半句虛言,姑娘若是不信,那便不用聽了。」

    那少女提起酒壺給他斟了一碗酒,笑道:「我怎會不信?快點兒講罷!」又叫道:「店小二,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牛肉,我姊姊請眾位伯伯叔叔喝酒,驅驅寒氣。」店小二連聲答應,吆喝著吩咐下去。眾人笑逐顏開,齊聲道謝。過不多時,三名店伙將酒肉送上來。

    那美貌少婦沉著臉道:「我便是要請客,也不請胡說八道之人。店小二,這酒肉的錢可不能開在我的帳上。」店小二一愣,望望少婦,又望望少女,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從頭上拔下一枚金釵,遞給店小二,說道:「這是真金的釵兒,值得十幾兩銀子罷。你拿去給我換了。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羊肉。」

    那少婦怒道:「妹妹,你定要跟我賭氣,是不是?單是釵頭這顆明珠,總值百多兩銀子,你死賴活賴的跟朱伯伯要來,卻這麼隨隨便便的請人喝酒。瞧你回到襄陽時,媽問起來時怎麼交代?」那少女伸伸舌頭,笑道:「我說在道上掉了,找來找去找不到?」那少婦道:「我才不跟你圓謊呢。」那少女伸筷夾了一塊牛肉,放在口中吃了。說道:「吃也吃過了,難道還能退麼?各位請啊,不用客氣。」

    眾人見她姊妹二人鬥氣,都覺有趣,心中均喜那少女天真瀟灑,便是不會喝酒之人也都端起酒碗喝了幾口,暗中幫那少女。那少婦賭氣閉上眼睛,伸手塞住耳朵。

    那少女笑道:「宋大叔,我姊姊睡著了,你大聲說話也不妨,吵不醒她的。」那少婦睜開眼來,怒道:「我幾時睡著了?」那少女道:「那更好啦,越發不會吵了你。」那少婦大聲道:「襄兒,我跟你說,你再跟我抬槓,明兒我不要你跟我一塊走。」那少女道:「我也不怕,我自和三弟同行便是。」那少婦道:「三弟跟著我。」那少女道:「三弟,你說要跟誰一起走?」

    那少年左右為難,幫了大姊,二姊要惱,幫了二姊,大姊又要生氣,囁嚅著道:「媽媽說的,咱三人要一塊兒走,不可失散了。」那少婦向妹子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早知你這般不聽話,你小時候給壞人攜了去,我才不著急要找你回來呢。」

    那少女聽她這般說,心腸軟了,摟著少婦的肩膀,央求道:「好姊姊,別生氣啦,算是我錯了。」那少婦氣鼓鼓的不理。那少女道:「你不笑,我可要呵你癢了。」那少婦反而更轉過頭去。那少女突伸右手,向少婦背後襲到她的腋底,那少婦頭也不回,左手向後掠出。那少女出左手拿她手腕,右手繼續向前。那少婦右肘微沉,壓向妹子的臂彎。那少女手掌轉個圓圈,避開了她的一壓,姿勢好看之極。頃刻之間,兩人你來我往的拆解了七八招,使的都是巧妙的「小擒拿手法」。那少女固然呵不到姊姊腋底,那少婦也抓不到妹子的手腕。

    突然屋角有人低低喝一聲:「好俊功夫!」姊妹倆同時住手,向屋角望去,只見一人蜷成一團,腦袋埋在雙膝之間,正自沉沉大睡。姊妹倆在火堆旁坐下之時便見他如此睡著,始終沒動過一動,旁人固然瞧不見他臉孔,你也見不到姊妹倆的玩鬧,看來這一聲喝采不是他所發。

    那少年道:「大姊、二姊,爹爹叫咱們不要隨便顯露功夫。」那少女微笑道:「小老頭兒,少年老成,算你說得對。」轉頭向那粗豪大漢道:「宋大叔,對不起,咱姊妹倆忙著鬥嘴,忘了聽你講故事,你請快說罷。」

    那姓宋的大漢道:「我可不是講故事,那是千真萬確的經歷。」那少女道:「是啦,你宋大叔說的,自然千真萬確。」

    那大漢喝了口酒,笑道:「吃了姑娘這許多酒肉,要不說也不成啦。若不是昨晚三粒骰子上輸了個乾乾淨淨,我也真該還請姑娘才是,你大叔長,大叔短,難道是白叫的麼?說到我怎樣識得神雕俠,我跟這位小王將軍差不多,也是神雕俠救了我的性命。不過這一次他倒不是使武功,卻是出錢去買的。」那少女笑道:「咦,這倒奇了,他出錢買你?你值多少銀子一斤啊?」

    那大漢呵呵大笑,說道:「我姓宋的這身賤肉,比牛肉豬肉可貴多了,神雕俠居然出到二千兩銀子。五年多前,我在山東濟南府打報不平,殺了一個地痞,殺人償命,判了個斬決,那也沒話好說。那知道過了幾天,歷城縣的縣官審訊一個無惡不作的土豪,又將我提上堂一頓拷打,說那土豪謀財害命、擄人勒索、強搶民女、包娼包賭的事都是我做的,當堂將那土豪放了。後來牢頭跟我說,原來那土豪送了一千兩銀子給縣官,縣官便把他的死罪都加到我身上,反正犯一條死罪是殺頭,十條死罪也是殺頭,這叫作兩人做事一人當。我一聽之下冤氣沖天,在獄中大喊大叫,痛罵贓官,可是那又有甚麼用?

    「過了幾天,贓官又提堂再審,那土豪又是跟我並排跪著。我破口大罵:」賊贓官,你貪贓枉法,日後不得好死!『那贓官笑嘻嘻的道:「宋五,你不用這般火爆,本官已查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那地痞非你所殺,全是該犯所為!』說著向那土豪一指,命衙役重重責打,又上夾棍,逼他招認殺那地痞,跟著便把我放了出來。這一下我可摸不著頭腦了,那地痞明明是我所殺,怎地又去算在別人的帳上?」

    那少女聽到這裡,格的一聲笑,說道:「這縣官可真算得是糊塗透頂。」

    宋五道:「他才不糊塗呢,我回到家裡,我老娘才跟我說,原來我判了死罪之後,我娘天天在街上痛哭,這天適逢神雕俠經過,問起原因。神雕俠再去一打聽,明白了其中道理,他老人家說他有事在身,這當兒沒空去跟這贓官算賬,他給了我娘二千兩銀子,將我買了出來。過了三個月,縣中沸沸揚揚的傳說,說縣官大發脾氣,氣得嘔血,原來有一晚被盜四千兩銀子。我知道定是神雕俠所為,不敢在原籍居住了,便搬去江南臨安府。過了一年多,有人跟我說,海邊有一位斷了臂的相公,帶了一頭大怪鳥,呆呆的望著海潮,一連數天都是如此。我連忙趕去果然見到他老人家,這才能向他磕頭道謝呢。」

    那少婦忽道:「你謝甚麼?他付出二千兩,收進四千兩,還淨賺二千兩銀子呢。這姓楊的豈肯做賠本之事?」那少女道:「姓楊的?神雕俠姓楊麼?」那少婦說:「我不知道,我又沒說他姓楊。」少女道:「我明明聽你說的。」那少婦道「定是你聽錯了。」

    那少女道:「好罷!我不跟你爭,那位神雕俠就算賺了二千兩銀子,也必是用來救困濟貧,他是個慷慨瀟灑的大俠,難道還會自己貪圖財物?」眾人齊聲喝采,都道:「姑娘說得是!」

    那少女問道:「宋大叔,神雕俠望著大海幹麼?他在等人嗎?」宋五搖頭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了,這種事我們是不敢問的。」

    那少女拿起兩根木柴投在火裡,望著火光由暗轉紅,輕輕的道:「那神雕俠雖然急人之難,解人之困,說不定他自己卻有一件為難的心事呢?他為甚麼要呆呆的望著海潮?」

    坐在西首角里的一個中年婦人突然說道:「小婦人有個表妹,有緣見過神雕俠,她也曾見神雕俠呆望大海,神色古怪,因而親口問過他。神雕俠說道:」我的結髮妻子在大海彼岸,不能相見。『「眾人不約而同的」哦』了一聲。

    那文秀少女道:「原來他有妻子的,不知道為甚麼會在大海彼岸。他本領這樣高強,幹麼不渡海去找他啊?」那中年婦人道:「我表妹也這般問過他。他說道:」大海茫茫,不知到何方方能相見。『「那少女輕輕歎道:」我料想這樣的人物,必是生具至性至情,果然不錯。「又問:」你表妹生得很俊罷?她心中暗暗的喜歡神雕俠,是不是?「那美貌少婦喝道:」二妹,你又在異想天開啦?「

    那中年婦人道:「我表妹的相貌,原也可算得是個美人。神雕俠救了她母親,殺了她父親。我表妹是不是暗喜歡神雕俠,旁人可沒法知道,現下也嫁了一個忠厚老實的莊稼人。神雕刻俠給了她一大筆錢。日子過得挺不錯呢。」那少女道:「神雕刻俠救了她母親,殺了她父親,這事可真奇了。」那美貌少婦道:「這人脾氣古怪得很,好起來救人性命,惡起來揮劍殺人。是啊,他從小便是這樣。」那少女奇道:「他從小便是這樣?你怎知道?」那少婦道:「我知道的。」

    那少女連連追問原因,那少婦總是不說。那少女道:「好,你不說便不說,我才不希罕聽呢!反正你便說了,我也未必就信。」轉頭向那中年婦人道:「大嫂,把你表妹的事說給我聽,好不好?」

    那婦人道:「好啊。我表妹和我是姑表姊妹,我二人年經差了十七歲,她媽媽是我的姑母……」那少女笑道:「她爹爹便是你姑丈了。」那婦人笑道:「你瞧,我囉哩囉唆的,莫怪姑娘不耐煩了。我姑丈是河南人,那一年蒙古韃子打到內黃,把我姑丈擄去當了奴隸。我姑母帶了我表妹,沿路討飯,從河南尋到山東,又從山東尋到山西,尋訪我姑丈的下落。」 小王將軍歎道:「萬里尋夫,那可是難得之極啊。」那婦人道:「只因我姑母和表妹容貌不錯,在道上奔波加倍的不易。兩人用污泥塗黑了臉,以免壞人見色起意……」

    那少女問道:「甚麼見色起意?」火堆旁圍坐的眾人中倒有一半人笑了起來。那美貌少婦慍道:「二妹,你不懂便別瞎說,大姑娘家,這不教人笑話嗎?」那少女咕噥道:「我不懂才問啊,懂了還問甚麼?」

    那中年婦人微笑道:「這些難聽話,姑娘不懂才好。嗯,我姑母和表妹足足尋了四年,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在淮北尋到了姑丈,原來他是在一個蒙古千戶手下為奴。那千戶兇惡得緊,我姑母見到我姑丈之時,他剛給千戶打折了一條左腿。我姑母自是萬分心痛,求那千戶釋放歸家。那千戶那肯答應,說道這奴才是用一百兩銀子買來的,除非有五百兩銀子來贖,否則寧可打死,也不能放。我姑母連五兩銀子也拿不出來,那裡有五百兩銀子?左思右想,只得做起那不要臉的勾當,將自己和女兒都賣入了勾欄……」

    那少女又不懂了,只是適才一句問話惹起了許多人的哄笑,這時不敢再問,聽那婦人續道:「這樣過了數年,母女倆雖略有積蓄,但要貯足五百兩銀子,那談何容易?幸好客人子弟們知道了她母女這番贖夫救父的苦心,給錢時往往多給了些。母女倆挨盡辛苦屈辱,這年大年晚,終於湊足了五百兩銀子。兩人捧到千戶的帳房,心想一家人從此可以團聚,歡歡喜喜的過新年了。」

    那少女聽到這裡,也代那母女兩人歡喜。卻聽那婦人說道:「那蒙古千戶收了五百兩銀子,便叫姑丈出來,讓他夫妻父女相見。我姑丈一家三口,向那千戶磕頭辭別。怎知道那千戶見了我表妹,忽起歹心,說道:」好,你們來贖這奴才,那是再好不過,五百兩銀子兌上來罷!「我姑母大吃一驚,五百兩銀子早已交給了千戶的帳戶收下,怎麼還兌銀子?那千戶臉色一變,喝道:」我是堂堂蒙古的千戶老爺,難道還會混賴奴才們的銀子?『我姑母又害怕又是傷心,當下在廳堂上放聲大哭起來,那千戶道:「也罷,今日大年夜晚,我便開恩讓你們夫妻團聚,但怕這奴才一去不歸,且把你們的閨女抵押在這裡。』我姑母知他不懷好意,怎肯答應?那千戶呼喝軍健,將我姑丈姑母趕出府去。

    「我姑母捨不得女兒,在千戶府前呼天喊地的號哭。眾百姓明知她受了冤屈,但這淮北之地已不是我大宋所有,蒙古官兵殺個漢人便如踐踏螻蟻,有誰敢出來說句公道話?我姑丈反而說道:」千戶老爺既然看上了咱們閨女,那是旁人前生修不到的福份,你哭甚麼?『原來他做奴才做得久了,竟是染上了一身奴才氣。他接著問那五百兩銀子從何而來。我姑母初時不肯說,但被逼得緊了,終於說了出來。我姑丈大怒,說我姑母敗壞名節,不守婦道,竟然自甘墮落,去做這般低賤之事,當即寫了一紙休書,把我姑母休了。「眾人齊聲歎息,都說她姑母一生遭際實是不幸到了極處。

    那中年婦人道:「我姑母千辛萬苦的熬了七八年,落得這等下場,實在不想活了,便到樹林中解下腰帶上了吊。皇天有眼,那位神雕俠正好經過,救了他下來。問明原委,只聽得他怒火沖天。當晚便跳進千戶府中,只見那千戶正在逼迫我表妹,我姑丈居然在旁勸我表妹依從,說道她在勾欄裡這些年,又不是良家閨女,難道還想起甚麼貞節牌坊麼?神雕俠一拳打死了姑丈,抓起那千戶投入淮河之中,把我表妹救了出來。他說我姑母賣身救夫,可比一般貞女節婦更加令人起敬。他又說生平最恨的便是負心薄倖之人、奴顏事敵之輩,我姑父兩老齊犯,他下手可不能容情了。」

    那少女聽得悠然神往,隨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輕輕說道:「你們許多人都見過神雕俠,我卻沒福見過。若能見他一面,能聽他說幾句話,我……我又可比甚麼都歡喜。」

    那少婦大聲道:「這人武功自然是好的,但跟爹爹相比,可又差得遠啦。你小娃兒不知世事,讓人家加油添醬的一說,便道這人如何如何了不起。其實這人你也見過的,他還抱過你呢。」那少女紅暈雙頰,啐道:「你做姊姊的,說話也這般顛三倒四,有誰信你的?」那少婦道:「你不信也由得你。這個甚麼神雕俠姓楊名過,小時候在咱們桃花島住過的。他那條手臂,便是……便道……嗯,你生下來沒到一天,你就抱過你了。」

    這美貌少婦便是郭芙,那少女是她妹妹郭襄,那少年則是郭襄的孿生兄弟郭破虜。匆匆十餘年,,郭芙早已與耶律齊成婚,郭襄和郭破虜也都長大了。姊弟三人奉父母之命,前赴晉陽邀請全真教耆宿長春子丘處機至襄陽主持英雄大會。這一日三姊弟從晉陽南歸,卻被冰雪阻於風陵渡口,聽了眾人一番夜話。

    郭襄滿臉喜色,低聲自語道:「我生下沒到一天,他便已抱過我了。」轉頭對郭芙道: 「姊姊,那神雕俠小時候真在咱們桃花島住過麼?怎地我沒聽爹媽說起過?」郭芙道:「你知道甚麼?爹媽沒跟你說的事多著呢。」

    原來楊過斷臂、小龍女中毒,全因郭芙行事莽撞而起。每當提及此事,郭靖便要大怒,女兒雖已出嫁,他仍要厲聲呵責,不給女兒女婿留何情面,因此郭家大小對此事絕口不提,郭襄和郭破虜始終沒聽人說起過楊過之事。

    郭襄道:「這麼說來,他跟咱家很有交情啊,怎地一直沒來往?嘿,三月十五襄陽城英雄大會,他定是要來與會的了。」郭芙道:「這人行事怪僻,性格兒又高傲得緊,他多半不會來。」郭襄道:「姊姊,咱們怎生想法兒送個請帖經他才好。」轉頭向宋五道:「宋五叔,你能想法子帶個信給神雕俠麼?」宋五搖頭道:「神雕俠雲遊天下,行蹤無定。他有事用得著兄弟們,便有話傳下來。我們要去找他,卻是一輩子也未必找得著。」

    郭襄好生失望,她聽各人說及楊過如何救王惟忠子裔、誅陳大方、審丁大全、贖宋五、殺人父而救人母種種豪俠義舉,不由得悠然神往,聽姊姊說自己幼時曾得他抱過,更是心中火熱,恨不得能見他一面,待聽說他多半不會來參與英雄大會,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道: 「英雄會上的人物不見得都是英雄,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卻又未必肯去。」

    突然間「波」的一聲響,屋角中一人翻身站起,便是一直蜷縮成團、呼呼大睡那人。眾人耳邊廂但聽得轟轟聲響,原來是那人開口說話:「姑娘要見神雕俠卻也不難,今晚我領你去見他就是。」眾人聽了那說話之聲先已失驚,再看他形貌時,更是大為詫異。但見他身長不到四尺,軀體也甚瘦削,但大頭、長臂、大手掌、大腳板,卻又比平常人長大了許多,這副手腳和腦袋,便是安在尋常人身上也已極不相稱,他身子矮小,更是詭奇。

    郭襄大喜,說道:「好啊,只是我跟神雕俠素不相識,貿然求見,未免冒昧,又不知他是見是不見。」那矮子轟然道:「你今日若不見他,只怕日後再也見不到了。」郭襄奇道: 「為甚麼?」

    郭芙站起身來,向那矮子道:「請問尊駕高姓大名。」那矮子冷笑道:「天下似我這等醜陋之人,豈有第二人了?你既不識,回去一問你爹爹媽媽便知。」

    就在此時,遠處緩緩傳來一縷游絲般的聲音,低聲叫道:「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頭鬼,大頭鬼!此時不至,更待何時?」這話聲若斷若續,有氣無力,充滿著森森鬼氣,但一字一句,人人都聽得明明白白。

    那大頭矮子一怔,一聲大喝,突然砰的一聲響,火光一暗,那矮子已然不知去向。眾人齊吃一驚,見大門已然撞穿,原來那矮子竟是破門而出。撞破門板不奇,奇在一撞即穿,此人跟著一撞之勢而出。

    郭破虜道:「大姊,這矮子這等厲害!」郭芙跟著父母,武林中人物見過不少,但這矮子卻從未聽父母說過,一時呆呆的說不出話來。郭襄卻道:「爹爹的授業恩師江南七怪之中,便有一位矮個子的馬王神韓爺爺。三弟你亂叫人家矮子,爹爹知道了可要不依呢。你該稱他一聲前輩才是。」郭靖對江南七怪的恩德一生念念不忘,推恩移愛,對任何盲人、矮子均是禮敬有加,平素便如此教訓子女。

    郭破虜尚未回答,忽聽得呼的一聲響,那大頭矮子又已站在身前,北風夾雪,從破門中直吹進來,火堆中火星亂爆。郭芙怕那矮子出手傷了弟妹,搶上一步,擋在郭襄與郭破虜的身前。

    那矮子大頭一擺,從郭芙腰旁探頭過去,對郭襄道:「小姑娘,你要見神雕俠,便同我去。」郭襄道:「好!大姊、三弟,咱們一塊去罷。」郭芙道:「神雕俠有甚麼好見?你也別去。咱們和這位尊駕又是素不相識。」郭襄道:「我去一會兒就回來,你們在這兒等式我罷。」宋五突然站起身來,說道:「姑娘,千萬去不得。這人是……是西山一窟鬼中的…… 中的人物,你去了……去了凶多吉少。」那矮子咧嘴獰笑,說道:「你知道西山一窟鬼?知道我們不是好人?」左掌突然劈出,打在宋五肩頭。砰的一聲,宋五向後飛出,撞在牆上,登時暈了過去。

    郭芙大怒,大聲說道:「尊駕請便罷!我妹妹年幼無知,豈能隨著你黑夜到處亂闖?」 轉頭向妹子厲聲喝道:「胡鬧。不能去!」

    就在此時,那游絲般的聲音又送了過來:「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頭鬼,大頭鬼,陰魂不至,累人久候!」這聲音一時似乎遠隔數里,一時卻又近在咫尺,忽前忽後,忽東忽西,只聽得人人毛骨悚然。

    郭襄心意已決:「今晚縱然撞到妖魔鬼怪,我也要見那神雕俠一見。」說道:「前輩,請你帶我去!」說著雙足一點,從那矮子撞破的大門在穿了出去。郭芙急叫:「你幹甚麼?」伸手沒抓住妹子手臂,忙飛身躍起,要從大門中追出。

    那知她身子將要穿門而出,門洞倏忽不見,郭芙忙在半空中身子一沉,硬將這一衝之勢阻住,雙腳落地,腳尖離門已不到一尺。待得看清,險些失聲驚呼,原來那矮子的身軀正擋在門口,自己和他相距不過數寸,他的鼻尖幾乎要碰到自己胸口,教她如何不驚?當下急忙後躍,一陣寒風裹著雪花吹到身上,大頭矮子已然隱沒。郭芙大叫:「二妹,回來!」躍出門去,只聽得遠處轟轟大笑,那裡有郭襄的影子?

    那矮子將郭芙嚇退,轉身躍入雪地,說道:「好!小姑娘有膽子。」抓住郭襄手腕,向前縱躍。他所使的不同於尋常輕身功夫,卻如一隻大青蛙般,一躍跟著一躍的向前,身子雖矮,每一下縱躍都是出去了老遠。

    郭襄左腕被他拉著,有如被箍在一隻鐵圈之中,徹骨生疼,心中怦怦亂跳,不知這矮子要拉自己到甚麼地方。她自幼得郭靖和黃蓉親傳,武功已頗有此根底,但初時縱躍還可以跟得上那矮子,到得後來,全仗他一拉一提,方得和他同起同落。

    這般躍出里許,山後突然有人說道:「大頭鬼,怎地來得這般遲?哈哈,還帶著個好美貌的女娃兒!」那矮子道:「她是郭靖、黃蓉的女兒,想見見神雕俠,我便帶了她來。」那人一愣,道:「郭靖、黃蓉的女兒?」山後另一人陰聲陰氣的道:「快三更天啦,趕緊上路!」只聽得蹄聲雜沓,山背後轉出數十匹馬來。

    這時大雪兀自下個不停,地下白雪反光之中,郭襄見數十匹馬上高高矮矮的一共騎著九人,倒有大半數的馬匹鞍上無人。那矮子過去牽過兩匹馬來,將一匹馬的韁繩交給了郭襄,自己騎上了一匹,喝道:「走罷!」一聲呼哨,數十匹馬呼喇喇的便向西北方奔馳而去。

    郭襄瞧那九人時,其中兩個是女子,一個老態龍鍾,是個老婦,另一個穿大紅衣裙,全身如火一般紅,在雪地中顯得甚是刺眼。其餘七人的面目瞧不清楚。郭襄尋思:「聽先前那人呼叫,說甚麼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眼前正是十個人,想來這群人便是西山一窟鬼了。宋五叔只說一句我跟他去凶多吉少,那人一掌便將宋五叔擊得昏暈,瞧來確是凶橫得緊。介他說帶我去見神雕俠,總不會騙我。他們既和神雕俠相識,定然不是歹人。」

    轉眼之間,已馳出十餘里,當先一人「得兒」一聲叫,數十匹馬一齊停了下來。當先那人縱馬馳上一個小丘,回過馬來。郭襄一見他的形貌合,又是吃驚,又是好笑,原來這人也是個矮子,坐在馬背上的上身也不過兩尺,鬍子卻有三尺來長,垂過馬腹,滿臉皺紋,雙眉緊鎖,生相愁苦不堪。

    只聽他說道:「此去倒馬坪已不到三下裡路,江湖上多說那神雕俠武功實在了得,咱們先行計議一下,可不能折了西山一窟鬼的銳氣。」那老婦道:「便請大哥下令。」那長鬍子道:「咱們跟他車輪大戰呢,還是一擁而上?」郭襄吃了一驚:「聽他口氣,他們是要和神雕俠為敵。」

    那老者道:「神雕俠的本領到底怎樣?七弟,你且說說明白。」一個身如鐵塔的大漢說道:「我雖見過他,可也沒怎麼跟他動手,我瞧……我瞧……他很有些邪門。」

    那紅衣紅裙的少婦說道:「七哥你到底為何跟神雕俠結仇,這會兒該當說個清楚了。待會兒動起手來大家也好心中有數。你老是吞吞吐吐的,說半句,瞞三句。」那大漢怒道: 「西山一窟鬼同生同死,這人既然找上門來,咱們還有退縮的嗎?」一個身形高瘦的人陰聲陰氣的道:「誰說退縮了?但便是九妹不問,我也要問。咱們又沒得罪他。他為甚麼說要將西山一窟鬼趕出山西?」那大漢怒道:「你們大家瞧瞧,他割了我一對耳朵。這口氣不出,還說甚麼好兄弟、好姊妹?」說著除下頭頂的氈帽,淡淡雪光之下,果見他腦袋兩側光禿禿的少了雙耳。西山一窟鬼其餘九人一齊大怒,有的連聲咒罵,有的咆哮如雷,都說要和神雕俠決一死戰。

    紅衣少婦道:「七哥,他為甚麼要割你耳朵?你犯著甚麼了?你又在調戲良家婦女了,是不是?」一個滿臉笑容的人怒道:「七哥便是調戲良家婦女,也用不著旁人來硬出頭。」 這人生相甚是奇特,雖在發怒,臉上笑容絲毫不減。郭襄凝目看去,原來他嘴角上翹,雙眼瞇攏,多半便是傷心哭泣之時,在旁人看來也是笑逐顏開。

    那大漢道:「不是,不是!這一日我的婆娘和四個小妾為了雞毛蒜皮的事爭吵,大家動起刀子來。偏生這個甚麼神雕俠經過見到了,這人生來多管閒事,竟出言相勸,我第三個小妾不爭氣,居然向他笑了一笑……」那紅衣少婦道:「哈,我知道啦,七哥便喝起醋來,不許她笑。」那大漢道:「甚麼喝醋?我是不許旁人來管我的家事。我一拳便將我小妾打落了三個門牙,叫那斷了胳膊的雜種快滾。」

    郭襄聽到這裡,忍不住說道:「他好意相勸,你何以出言無禮?那便是你的不是了。」 眾人一齊轉頭望著她,想不到這個小姑娘竟敢如此大膽。

    那大漢果然怒氣勃發,喝道:「連你這小東西也敢管起老子來!五哥,這娃兒是你的人麼?」那大頭矮子道:「她要見神雕俠,我便帶她來瞧瞧,別的事我甚麼都不管。」那大漢道:「好,那我來教訓教訓她。」馬鞭揚起,「啪」的一響,便往郭襄頭上擊落。

    郭襄舉起馬鞭一擋,雙鞭相交,兩條馬鞭卷在一起。那大漢回臂裡奪,郭襄只覺一股大力拉扯過去,再也把握不住,只得放手,手掌心已擦得甚是痛疼。那大漢奪過馬鞭,又要揮鞭擊落,那長鬚老翁喝道:「七弟,時候不早了,快說完了趕路,怎地跟小孩子家一般見識?」那大漢的馬鞭舉在半空,便不擊下來。

    那長鬚老翁冷笑道:「西山一窟鬼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郭靖和黃蓉的名頭再響,也嚇不到咱們。小女娃娃,你再多說多話,馬上便把你宰了。」他側過頭來,說道:「七弟,大丈夫跌得倒爬得起,我長鬚鬼的長鬚子,當年就曾給敵人剪斷過。你的雙耳到底是怎樣割了的?」

    那大漢道:「我叫神雕俠快滾,他倒笑了笑,轉身便走。都是我第三個小妾不好,她又哭叫起來,說她是被我霸佔強娶的,當時心中便不甘願,現下又給大婦欺侮;還說我娶了她之後,又娶第四個小妾,好沒良心。那神雕俠回過頭來,臉色大變,問我『這女子說話可真?』我道:」真便怎樣?假便怎樣?老子外號叫作煞神鬼,向來殺人不眨眼,你可知道麼?『他沉著臉道:「你倘若喜歡她,為何娶了她又娶別個?要是不喜歡,當初又何必娶她?』我哈哈大笑,說道:」我起初喜歡,玩厭了就不歡喜。男子漢三妻四妾,有何希奇?老子還想再娶四個呢。『他道:「你這般無情無義之徒世上多生幾個,豈不教天下女子心寒?』突然欺近身來,拔出我腰間匕首,便將我兩隻耳朵都割了,跟著將匕首對準我胸口,喝道:」挖出你的心肝瞧瞧,到底是甚麼顏色?『「

    郭襄只聽得眉飛色舞,忍不住便要喝采,但見西山一窟鬼個個臉色陰沉、貌相兇惡,終於把唇邊的一個「好」字縮了回去。

    那大漢續道:「那時我的婆娘和四個小妾一齊跪下求情,第三、第四小妾還大聲哭了起來,他媽的還說寧可殺了她們,不可殺我,要是我死了,她們要自殺殉夫,他奶奶的,肉麻得不得了。嘿,真是丟臉,真是丟臉!我大怒喝道:」快快下手!你殺了我!西山一窟鬼自會纏你個陰魂不散!『他皺起眉頭,向我五個女人道:「這般無情無義之輩,你們還為他求情?』我五個女人只是磕頭。他問我第三小妾道:」你說是給他霸佔的,心中很不願意。我給你殺了他豈不是好?『我那小妾道:「當時不願,後來就願意了。你千萬殺他不得。』我怒道:」你殺好了,殺了我一個,我們還有九個。『他道:「好!今日且不殺你。西山一窟鬼那便怎樣?月盡之夜,我在倒馬坪相候,你去把一窟鬼盡數邀來見我。若是不敢,西山一窟鬼都給我滾出山西,永遠不許回來。』」

    眾人聽他說完,都是半晌不語。隔了一陣,那老婦道:「他使甚麼兵刃?武功是那一派的家數?」那大漢道:「他只有一條左臂,空手不使兵刃。武功嘛……我倒瞧不出來。」那老婦道:「大哥,這人一出手便制住了七弟,想是手腳十分靈便,武功也有點邪門。咱們倚多為勝,你帶頭,我和五弟從旁相助,以三對一,一上去便宰了他,不容他施展功夫。」

    那長鬚老翁低頭沉思片刻,抬起頭來,說道:「這神雕俠名頭甚大,十餘年來栽在他手下的人著實不少,料來必有驚人藝業。今日這一戰實是非同小可。我和二妹正面突擊,三弟四弟近身搏擊,攻他下盤,五弟六弟從後突擊,七弟八弟以長兵器在外側游鬥,擾亂他心神,九妹發射暗器,十弟施放毒霧。西山一窟鬼結拜以來,從沒十人齊上動手,今日是第一次,倘若再宰他不了,教咱們個個自假鬼變成真鬼!」

    那大頭矮子道:「大哥,咱們十人打他一人,勝之不武,倘若傳揚了出去,也教江湖上好漢笑話。」那老婦道:「咱們把神雕俠宰了,除了這小娃兒,今晚之事還有誰人知道?」 一言甫畢,手臂微揚。那大頭矮子左袖急揮,擋在郭襄身前,跟著從衣袖上拈起一枚細針,說道:「二姊,是我帶了好來的,不能傷她性命。」回頭對郭襄道:「小姑娘,你若是要去見神雕俠,今晚之事不可對任何人說起,否則你快快回去罷。」

    郭襄又是驚懼,又是憤怒,心道:「這老太婆出手好生陰毒,若非矮叔叔相救,我已給她這枚無影無蹤、無聲無息的細針刺死。」於是說道:「我不說就是。」跟著又補上一句: 「你們有十兄弟,難道他就沒幫手麼?」

    那大頭矮子哈哈大笑,說道:「神雕俠出沒江湖十餘年,倒沒聽說他有甚麼幫手。他便是有一頭不會說話的大鳥相伴。」說著一提馬韁,大聲喝道:「走罷!」眾人奔了一陣,那矮子對郭襄道:「待會兒動手之時,你莫離開我的身邊。」郭襄點點頭,她知道西山一窟鬼中頗多心狠手辣之輩,這大頭矮子有心照顧,以防同夥中有人對她突下毒手,只是他嗓門極粗,雖然低聲說話,其餘九人卻沒一個不聽見。

    郭襄騎在馬上隨眾人奔馳,眼見這一窟鬼個個身懷絕技,神雕俠武功再強,如何能以一對十?心想:「倘若爹爹媽媽在這兒就好了,他們決不能袖手旁觀。」

    正行之間,前面黑沉沉的一座大樹林中忽然傳出幾聲虎吼,幾匹馬驚嘶起來,有的站定不動,有的轉頭想逃。那瘦長漢子馬鞭連揮,當先衝進樹林。那老婦罵道:「不中用的畜生,還怕小野貓吃了你們麼?」馬群被眾人一陣驅趕,都奔入了樹林。眾人馳出數十丈,忽聽得前面一人厲聲喝道:「甚麼人膽大妄為,深夜中擅闖萬獸山莊?」

    西山一窟鬼一齊勒馬,只見當路站著一人,身旁各蹲著一頭猛虎。馬群聽到雙虎嗚嗚發威之聲,又驚擾起來。長鬚老翁在馬上一拱手,說道:「西山一窟鬼道經貴地,沒登門拜訪,乞恕無禮。」對面那人哦了一聲,道:「是西山一窟鬼麼?閣下是長鬚鬼樊爺了?」長鬚老翁道:「正是。我們有要事趕赴倒馬坪,回頭再行上門謝罪。」他知萬獸山莊的人物很不好惹,此刻又正要全力對付神雕俠,不願旁生枝節,因此說話很是謙抑。

    對面那人道:「各位少候。」提高了聲音叫道:「大哥,是西山一窟鬼去倒馬坪,說回頭上門謝罪。」群鬼一聽,都是怫然不悅,心道:「我們說回頭上門謝罪,只是一句客氣話。難道西山一窟鬼還真能對人低頭了?」西山十鬼個個都有驚人的藝業,各人在結義相聚之前便都闖下了不小的萬兒,待得十人聚義,更是聲勢大盛,近年來在晉陝一帶橫衝直撞,武林中人對他們忌憚三分。若不是今晚與神雕俠有約在先,單憑對面那人這一句話,便要出手打個落花流水了。

    卻聽得樹林深處有人大剌剌地道:「謝罪是不用了,讓他們繞過林子走路罷。」

    群鬼一聽此言,登時大怒。那高瘦如竹竿之人冷笑道:「西山一窟鬼行路向來不會繞彎兒!」一提馬韁,向站在路中那人迎面衝去。

    那人左手一揚,身旁雙虎立即撲上,瘦子的坐騎受驚,人立起來。那瘦子騎術甚精,身伏鞍上,刷的一響,雙手已各持一柄短槍,向兩頭猛虎刺去。左邊的猛虎向旁躍開,右邊的猛虎卻一掌抓破了他坐騎的肚子,那猛虎跟著一聲狂吼,也已中槍受傷。那瘦子縱身下地,喝道:「亮兵刃罷!」左槍高,右槍低,擺個「雙龍伏淵勢」,卻不向前遞出。

    對面那人冷冷的道:「你傷我家的守夜貓,便要繞道而過也由不得你了。無常鬼,手中雙槍留下了罷!」無常鬼聽他知道自己外號,說道:「尊駕是誰?萬獸山莊向在西涼,怎地移到了晉南?你要留我手中雙槍,那也容易得緊。」那人道:「萬獸山莊要搬家,可不用稟報西山一窟鬼罷?西涼住得厭了,便到晉南來玩玩。我大哥叫你們繞過林子,已是萬分客氣了。我三哥有病在身,不喜歡外人騷擾,知不知道?」說到這裡,突然間左手伸出,一把抓住了無常鬼右手槍近槍尖處的桿子。無常鬼萬沒料到他出手如此迅捷,左槍疾刺,右手同時運力裡奪。那人右手一探,又已抓住了無常鬼的左手槍。兩人力道均大,誰也沒能奪得對方兵刃脫手,「啪啪」兩響,卻將兩條槍桿崩斷了。

    這一來,西山一窟鬼群情聳動,那外號叫作「長鬚鬼」的老翁說道:「尊駕是八手仙猿史爺了?金甲獅王身子不適麼?此刻我們有事在身,明日此時,再在此處相會。」

    萬獸山莊主人是兄弟五人,大哥白額山君史伯威、二哥管見子史仲猛、三哥金甲獅王史叔剛、四哥大力神史季強、最小一個便是眼前這八手仙猿史孟捷。五兄弟的祖先世代相傳以馴獸為生,這五人都生具異稟,不但馴獸的本事出神入化,而且從猛獸縱躍撲擊的行動之中悟得了武功的法門。史氏兄弟自幼和猛獸為伍,竟然以獸為師,各自練了一身本領。史叔剛於二十餘歲之時入山捕獸,得遇奇人,又學會了極精深的內功。他回家後轉授兄弟。五人野獸越養越多,武功也越來越強。萬獸山莊的名頭漸漸揚於江湖,武林中人給他五兄弟取了個總外號,叫作「虎豹獅象猴」。五人之中,又以金甲獅王史叔剛超逸絕倫。這時長鬚鬼聽說史叔剛有病,心中先自寬了,暗想史氏兄弟縱然厲害,我西山一窟鬼也不畏懼,何況去了 「虎豹獅象猴」中的獅王,更加不足道哉,於是訂下明晚決鬥的約會。

    八手仙猿史孟捷道:「明晚子時,我兄弟在林外相候大駕。」說著雙手一拱,噗噗兩響,兩個折斷的槍尖射入長鬚鬼旁的樹幹之中。長鬚鬼一怔:「他為何定是不讓我們穿林而過?史氏兄弟在這林中有何勾當?」當下也拱手說道:「西山一窟鬼告辭!」雙腿一夾,拍馬向前。史孟捷大聲道:「且慢!我大哥請各位繞道過林,難道各位沒生耳朵麼?」

    長鬚鬼一勒馬韁,待要答話,只聽得樹林東北角和西北角同時有人哈哈大笑,跟著濃煙冒起。一人叫道:「你們在樹林中搗甚麼鬼?這可瞞不了一窟鬼。」另一人叫道:「這叫做搗鬼遇上鬼祖宗了。」原來群鬼中排行第八的喪門鬼和第十的笑臉鬼乘史孟捷和長鬚鬼說話之際,繞到他身後放起火來。

    火頭剛躥起,便聽得喪門鬼和笑臉鬼失聲驚叫,狂奔而回,氣急敗壞,神情惶懼已極。長鬚鬼喝道:「甚麼?」喪門鬼叫道:「老虎,老虎!一百頭,兩百頭……」

    史孟捷見林中火起,滿臉驚怒,縱聲叫道:「大哥,二哥,正事要緊,讓群鬼走罷,那裡找他們不到?」

    突然之間,眾人眼前一花,一隻小狗般的野獸從密林中鑽了出來,瞬眼之間便奔到了林外,這野獸身子不大,四條腿極長,週身雪白,尾巴卻是漆黑,貓不像貓,狗不像狗。史孟捷大叫:「九尾靈狐出來啦!」飛身追出。他這一聲叫喊之中,充滿著惶急驚恐之情。

    猛聽得樹林後一聲高呼,似虎嘯而非虎嘯,似獅吼而非獅吼,更如是一人縱聲大叫,郭襄一聽得這呼號,背上隱隱感到一陣寒意。這一聲響過,四下裡百獸齊吼,獅子、老虎、豹子、豺狼、大象、猿猴、猩猩……一時也分辨不清,跟著蹄聲雜沓,千萬頭野獸從林中奔將出來。只聽得一人叫道:「大哥往東北,二哥往西北,四弟趕向西南……」語聲正和適才嘯聲相似。

    郭襄但見幾個黑影閃了幾閃,已出了密林。她明知危險,但好奇心起,忙也縱馬追出樹林。那大頭鬼叫道:「郭姑娘,不可亂走!」縱馬追了上來。

    郭襄一出樹林,眼前登時出現一片奇景,只見五個人各率一群野獸,在白雪鋪蓋的平原上分向五方急奔。這些野獸顯是訓練有素,互相並不撕打抓咬,成群結隊,或東或西,奔跑得毫不雜亂。郭襄又是害怕,又覺好玩。只見五隊野獸漸漸接近,圍成一個大圓圈。

    陡然間白影一閃,那條小狗似的野獸從獸群中鑽了出來,在郭襄面前疾掠而過,身法之快,當真是有如電閃。郭襄吃了一驚,俯身伸手去捉,那小獸早已奔在她身前數丈之外。它一站定,忽地回頭望著郭襄,圓圓的眼珠如火般紅,骨溜溜地轉個不停,黑夜之中,宛如兩點火星。

    只聽得史氏兄弟叫道:「九尾靈狐,在那邊,在那邊!」跟著群獸便如山崩地裂般衝將過來。

    郭襄催馬向旁閃避,但那馬見到這許多猛獸,嚇得全身酥軟,雙腿一彎,跪倒在地。郭襄大驚:「群獸向我奔來,可要將我踏成肉泥了!」當即躍馬離鞍,斜刺裡奔出,鼻管中只聞到陣陣腥風,獸群便如一條大河般從她身邊流過,不多時便已遠去。

    這時西山一窟鬼也都已馳馬出林。長鬚鬼道:「史氏兄弟武功再強,咱們也不畏懼,只是這許多畜生卻不易打發。今晚且不撩撥,留下力氣去對付神雕俠,大夥兒走罷!」那老婦道:「好,今晚殺神雕俠,明日再來燒獅子、烤老虎!」說著一提馬韁,便欲繞林而行。

    猛聽得獅吼虎嘯之聲大作,群獸分道歸來。這一次的吼聲並不猛惡,奔跑也不迅捷。長鬚鬼陡然變色,叫道:「不好,大夥兒快走!」但見四面八方都是野獸叫聲,各人顯已陷入獸群之中。長鬚鬼一聲呼哨,十個人一齊躍下馬來,分站五個方位,各自抽出兵刃,默不作聲的待敵到來。

    大頭鬼低聲道:「小姑娘,你快些回去罷,犯不著在這兒涉險。」郭襄道:「神雕俠呢?你答應帶我去見他的。」大頭鬼皺眉道:「這許多惡獸你沒見到嗎?」郭襄道:「你跟野獸的主人說道理啊,便說你們跟神雕俠有約,沒功夫多耽擱。」大頭鬼皺眉道:「哼,西山一窟鬼向來不跟人說道理。」

    說話之間,史氏兄弟已率領野獸回來。五人都身穿獸皮短袍,離開西山一窟鬼約四五丈站定。仍是五弟史孟捷發話道:「萬獸山莊和西山一窟鬼向來沒梁子,各位何以林中縱火,趕走了九尾靈狐?」

    郭襄聽他說話音中恨惡憤怒之意極深,心想:「那頭小獸固然生得可愛,卻也不見得有甚麼了不起,何必這麼大驚小怪?它明明只有一條尾巴,又怎能叫作九尾靈狐?」

    那穿紅衣紅裙的女子說道:「今日之事,起因在於史氏昆仲。萬獸山莊素來在甘涼一帶開山立業,突然來到我們山西,黑夜之中,又不許人經過官路大道。似這等橫法,還來責怪別人麼?」

    白額山君史伯威喝道:「事已如此,還多說甚麼?西山一窟鬼一個也不能活著。」大聲怒吼,赤手空拳的便向長鬚鬼撲來,雙掌握成虎爪之勢,人未到,風先至,便當真是一頭猛虎也沒這般威風。

    長鬚鬼一個滑步,向左側退開丈許,呼的一聲,一件長兵刃向史伯威橫掃過去。史伯威虎爪伸出,已將長兵刃之端抓在手中,原來是一根雞蛋粗細的鋼杖。他手掌尚未握緊,猛覺得手臂一熱,急忙撒手,左掌急運神功將鋼杖隔開,若不是見機得快,胸口已被杖端點中。史伯威心中一驚:「西山一窟鬼近年來聲名極響,果非等閒之輩。」當下不敢托大,「嗆啷啷」兵刃出手,卻是一對虎頭雙鉤。這對鉤右手重十八斤,左手鉤重十七斤,實是沉猛的利器,雙鉤化作兩道黃光,和長鬚鬼的鋼杖惡鬥起來。

    這時管見子史仲猛手持爛銀點鋼管,以一敵二,和催命鬼的地堂刀、喪門鬼的鏈子槍相鬥。大力神史季強和老婦人吊死鬼手中的一根長索相拼,他力氣雖巨,但吊死鬼的長索軟綿綿的無著力之處,但聽他吼叫連連,空有一身神力,卻是無法施展。八手神猿史孟捷的對手則是使八角銅錘的大頭鬼。眼見史孟捷的判官筆招數精奇,大頭鬼有些招架不住,紅衣紅裙的俏鬼提刀上前相助。

    雪地之中,十個分成四團廝殺,大雪紛紛而下,一時難分勝敗。

    西山一窟鬼中尚有六人未曾出手,對方卻只金甲獅王一人空手掠陣,但見他靠在一頭雄獅身上,病奄奄的有氣無力。這一仗一窟鬼以眾敵寡,顯是佔了勝勢,但史氏兄弟只要縱聲一呼,群獸咆哮而上,一窟鬼不免立時從上風轉為下風。

    郭襄見到群獸環伺,心中害怕,又記掛著要見神雕俠,叫:「大頭鬼叔叔,別打了,你們人多,便勝了也不光彩。是你們得罪了人家,還是陪個不是罷!」但眾人那來睬她?

    十人激鬥良久。長鬚鬼和史伯威始終旗鼓相當。老婆婆吊死鬼的長索招數變幻多端,化成一個個大圈小圈,史季強稍不留神,險些給她繩圈套上了頸項,幸好他力大招猛,吊死鬼也有顧忌。大頭鬼和俏鬼一剛一柔,相輔相成,但史孟捷出招奇快,常言道一快打三慢,三人團團而鬥,史孟捷渾沒落了下風。但聽得大頭鬼雷震般的聲音轟轟而吼,俏鬼卻是陰聲陰氣的說笑,意圖分散敵人心神。史孟捷充耳不聞,凝神接戰。

    這一邊催命鬼和喪門鬼卻已抵敵不住史仲猛的銀管。他那銀管較齊眉棍略短而中空,招數甚是古怪,三人鬥到分際,喪門鬼挺槍刺出,史仲猛對準了他槍尖也是挺管刺去,那銀管直通過去,竟將槍桿套入了管子之中。喪門鬼大駭,可又不肯撒手放脫兵刃。討債鬼躍上相助,揮牌砸出,打向史仲猛的銀管。史仲猛抽管而退,喪門鬼這才收回了鏈子槍。討債鬼的兵刃似是一塊鐵牌,其實卻是一本用精鋼鑄成的帳簿,共有五張,每一張可以翻動,帳簿之邊鋒銳比於刀劍,實是一件奇門利器。

    西山十鬼每人本來各有姓命,但自「西山一窟鬼」的名號在江湖上大響以來,十人索性捨卻真姓名,各以一鬼為號。十人的長相行事原本皆有奇特之處,十兄弟相互說道:「江湖上的好漢叫咱們為鬼,咱們便居之不疑,且看是人厲害,還是鬼猛惡?」那討債鬼本使鑌鐵牌,只因他再細微的怨仇也必報復,從來不肯放過一個小小得罪他之人,武林中送了他一個外號叫作「討債鬼」,他聽了反而欣然,索性將兵刃鑄成帳簿之形,在每張鐵片上用尖刀劃了仇人姓名,務要報仇雪怨之後,帳簿上才一筆勾銷。

    爛銀點鋼管是件奇形兵刃,鐵帳簿的形狀卻更奇特,五張鐵片相互撞擊,噹噹作響。催命、喪門、討債三鬼合鬥史仲猛,情勢才漸見有利。

    郭襄站在一旁,眼見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劇鬥不休,心想神雕俠的約會早已過時,只怕他等得不耐煩,自行走了,她越想越是焦急,卻又無力阻止各人廝拼。

    千百頭猛獸蹲伏在地,圍成一個密密的圈子。西山一窟鬼放眼只見黑暗中到處閃爍著一點點綠油油的眼睛,均知縱然將史氏兄弟盡數打死,要衝出獸圈卻也艱難之極。那老婦吊死鬼只想用繩索纏住大力神史季強,但教擒住了他,便能逼令史氏兄弟召回群獸,讓出道來。但史季強的武功本在吊死鬼之是談何容易?笑臉鬼叫道:「二姊,我來助你。」從腰間抽出兵刃,向史季強撲去。

    史季強正鬥得焦躁,見笑臉鬼撲上,正合心意,叫一聲:「來得好!」青銅杵猛向他頭頂蓋下。笑臉鬼側過身子,橫過雙鞭一擋,噗的一聲,雙鞭登時折斷。笑臉鬼大駭,一個打滾,翻過出去。砰的一響,青銅杵擊在地下。笑臉鬼伸手入懷,抓了一把毒粉,不待站起,已揚手向史季強撒去。史季強陡見眼前出現一股淡紅色的薄霧,心中一怔,腳步搖晃,立時摔倒。吊死鬼長繩卷處,已套住了他的雙腿。

    史伯威、史仲猛、史孟捷三人見大力神失手,都是又驚又怒,苦於被群鬼纏住,無法分身來救。郭襄叫道:「你們幹甚麼?詭計傷人,算得甚麼好漢?」她對交斗雙方誰也不幫,但見笑臉鬼這一招太不光明,忍不住出聲指斥。

    便在此時,忽聽得身旁一聲低吼,金甲獅王史叔剛緩緩站起身來,低沉著嗓子喝道: 「放下我四弟!」

    史季強昏暈不醒。吊死鬼用長索連他手臂也縛上了,忌憚他力氣太大,怕他突然醒轉後崩斷繩索,又點了他脅下穴道,叫道:「你驅開畜生讓道,我們便放人!」眼見史叔剛雙目凹進,滿臉蠟黃,走路搖搖晃晃,顯然患病不輕,對他毫不在意。

    郭襄見史叔剛緩緩走向群鬼,覺他手足情深,扶病迎敵,實是個硬漢,忙道:「喂,你有病在身,不可動手。」史叔剛向她點了點頭,說道:「多謝!」腳下不停,仍是一步步走向史季強。笑臉鬼向吊死鬼使個眼色,分從左右搶上,要連這癆病鬼一起擒住。

    兩人撲到史叔剛身邊,四手探出,猛聽得史叔剛一聲低吼,左手在吊死鬼肩頭一拍,右手在笑臉鬼背上一托,兩人只覺一股巨力突然壓在身上,都是腳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急忙提氣躍開,幸好史叔剛並未追來。兩人相顧駭然,都嚇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這個癆病鬼竟如此厲害。

    史叔剛俯身解開四弟的穴道,輕輕一拉,已將吊死鬼的長索拉得斷為數截。但史季強中了毒霧,始終不醒。史叔剛皺起眉頭,喝道:「取解藥來!」笑臉鬼道:「你收回眾畜生,我自將解藥給你。」

    史叔剛哼了一聲,搖搖晃晃的向笑臉鬼走去。笑臉鬼不敢和他正面為敵,快步閃開。史叔剛似因身上有病,縱躍不得,仍是有氣沒力的向他走去。站在一旁的四鬼同時躍上,笑臉鬼也回身而鬥。史叔剛出掌甚緩,但掌力甚是沉雄,五鬼團團圍住了,你刺一槍,我砍一刀,卻不敢近身。笑臉鬼怕毒倒自己兄弟,也不敢再放毒霧。

    郭襄心想:「這大個子中了詭計,甚是可憐,甚是可憐!」從是下抓起一團雪,在史季強額頭磨擦,又將一團雪塞在他口裡。毒霧藥力本不能持久,史季強體魄又壯,頭上一冷,悠悠醒轉,見郭襄兀自以雪團替他擦額,說道:「多謝小姑娘!」猛然翻身站起,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見五鬼圍攻史叔剛,大聲叫道:「三哥退開!」伸手便去扭笑臉鬼的頭頸。

    史伯威急舞雙鉤和長鬚鬼的鋼杖鬥得正緊,眼見史季強醒轉,心下大喜,縱聲長嘯。蹲伏著的猛獸聽得嘯聲,立時都站了起來,作勢欲撲。史伯威又是一聲大喝,群獸齊聲怒吼。

    西山一窟鬼雖然見過不少大陣仗,當此情景卻也不禁膽戰心驚。群獸吼聲未絕,已紛紛向西山十鬼撲去。

    郭襄「啊」的一聲呼叫,嚇得臉色慘白。史叔剛伸手推開一頭撲向郭襄的猛虎,除下自己頭上皮帽,戴在郭襄頭上。群獸久經訓練,一見她戴上皮帽,便不向她撲咬,轉頭攻擊十鬼。猛虎、豺狼、豹子、人猿、黑熊……諸般猛獸對十鬼或抓或咬。西山十鬼奮力殺斃了七八頭惡獸,但一來史氏兄弟從旁牽制,二來猛獸實在太多,片刻之間,十鬼人人受傷,衣衫碎裂,鮮血淋漓,眼見立時便要命喪當地,無一能逃出猛獸的爪牙。

    郭襄見三頭雄獅向大頭鬼一人圍攻,他手中的八角銅錘已掉在地下,右臂被一頭雄獅咬住不放,全仗左手運掌成風,勉強支撐,抵擋著另外兩頭雄獅。郭襄想起他帶自己出來,見他如此狼狽,心中不忍,當下不加思索,除下皮帽,揚手揮出,安在他頭上,頭大帽小,形相極其好笑,而且搖搖欲墜,戴不安穩。史氏兄弟操練群獸之時,頭上均戴這種特製的皮帽,畜生無知,那裡分得清友敵,一見大頭鬼戴上了皮帽,登時轉身走開。這邊廂四頭花豹卻已將郭襄圍住。

    這時史叔剛正在搶奪長鬚鬼手中的鋼杖,免得他傷獸太多,聽得郭襄呼救,回頭一看,不禁一驚,只因相距甚遠,不及過去解救。但說也奇怪,四頭豹子竟不向郭襄抓咬,繞著她邊嗅邊走,挨挨擦擦,情狀居然十分親熱。郭襄嚇得呆了,見四頭花豹實無惡意,一怔之下,想起母親和姊姊均曾說過,自己幼時吃母豹的乳汁長大,看來這四頭花豹嗅到自己體氣有異,因而引為同類。她又驚又喜,俯身摟住兩頭豹子的頭頸,另外兩旁頭花豹便伸舌舐她的手背和臉頰。郭襄只覺一陣酸癢,格格的笑了出來。史氏兄弟馴獸以來,從未見過如此奇景,無不又驚又喜。

    大頭鬼雖因皮帽而暫得免禍,但見兄弟姊妹九人個個難逃困厄,怎肯一人獨生?他西山一窟鬼並非正人君子,平時所作所為也是旁門左道的居多,但相互間義氣深重,當下抓起皮帽,向紅衣紅裙的俏鬼擲去,叫道:「九妹,你快逃命罷。」那俏鬼接住了皮帽,立即擲給了長鬚鬼,叫道:「大哥,你先出去,將來設法給我們報仇便是。」長鬚鬼卻將皮帽拋在笑臉鬼頭上,說道:「十弟,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你大哥活不到這麼久了。」他十人竟是誰也不肯要這件救命之物。

    笑臉鬼給五條惡狼纏住了,騰不出手來擲帽。豺狼又是極貪極狠之物,口中一咬到血,雖見笑臉鬼頭上有了皮帽,卻不肯就此捨卻美食。笑臉鬼大聲咒罵,臉上可仍然帶著笑意。

    猛聽得頭頂清嘯冷冷,有人朗聲說道:「西山一窟鬼不守信約,累得我空等半晚,卻原來在這裡和群獸胡鬧!」

    郭襄一聽大喜,心道:「神雕俠到了!」一抬頭,只見一株大樹的橫幹上坐著一人,身旁蹲著一頭碩大無朋卻又醜陋不堪的巨雕。這人身穿灰色長袍,右袖束在腰帶之中,果是斷了一臂,再看那人相貌時,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只見臉色焦黃,木僵枯槁,那裡是個活人?實是一個殭屍。西山一窟鬼中盡有相貌獰惡之人,但決無一人如他這般難看。

    郭襄未見他之時,小姑娘的心中將他想像得風流儒雅、英俊瀟灑,此時一見,不禁大失所望,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相貌奇醜之人!」忍不住再向他看了一眼,卻見他一雙眸子精光四射,英氣逼人。那閃電般的眼光閃過她臉時略一停留,似乎微感奇怪。郭襄心口一陣發熱,不由自主的暈生雙頰,低下頭來,隱隱約約的覺得,這神雕俠倒也不怎麼醜陋了。

《神雕俠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