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枚金針

    楊過坐在大樹下的一塊石上,說道:「周兄你請聽了,那黯然銷魂掌餘下的一十三招:徘徊空谷,力不從心,行屍走肉,庸人自擾,倒行逆施……」說到這裡,郭襄已笑彎了腰,周伯通卻一本正經的喃喃記誦,只聽楊過續道:「廢寢忘食,孤形只影,飲恨吞聲,六神不安,窮途末路,面無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雞。」郭襄心下淒惻,再也笑不出來了。

    這一十三招名稱說將出來,只把老頑童聽得如癡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面無人色』這一招,如何用以克敵制勝?」楊過道:「這雖是一招,其實中間變化多端,臉上喜怒哀樂,怪狀百出,敵人一見,登時心神難以自制,我喜敵喜,我憂敵憂,終至聽命於我。此乃無聲無影的勝敵之法,比之以長嘯鎮懾敵人又高出一籌。」周伯通道:「這是從「九陰真經」的懾心大法中變化出來的麼?」楊過道:「正是!」

    周伯通眉花眼笑,問道:「那麼『倒行逆施』呢?」楊過突然頭下腳上,倒過身子,拍出一掌,說道:「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般變化之一。」周伯通點頭道:「那是源自西毒歐陽鋒的武功了。」楊過站直身子,道:「不錯,不過我這掌法中逆中有正,正反相沖,自相矛盾,不能自圓其說。」

    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理,搔頭問道:「那是甚麼?」楊過道:「此中詳情,可不足為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心知再問下去,楊過是決計不肯再說的了。

    郭襄在一旁瞧著,見他搔耳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憐憫之心,走到他的身邊,低聲道:「周老爺子,到底你為甚麼定然不肯去見瑛姑?咱們一齊想個法兒,求大哥哥把這套掌法教你,好不好?」

    周伯通歎了口長氣,說道:「這是我少年時的糊塗事,說出來實在難以為情。」郭襄道:「怕甚麼啊?你說了出來,比藏在心中還舒服些。我跟你說,我做了錯事,爹爹媽媽問起,我從不隱瞞,給爹媽責罵一場,也就完了。否則撒個謊兒騙了過去,自己後來反倒憋得難過。這一次我悄悄出來,爹媽知道了定要生氣,可是已經出來了,我也不會瞞著不說。」

    周伯通見她一派天真無邪的神色,又望了望楊過,說道:「好,我把少年時的糊塗事跟你說了,你可不許笑話。」郭襄說道:「誰笑話你了?」拉著他的手,親親熱熱的挨在他身旁,道:「你就當作說旁人的事,要不然就當是說個故事。待會兒,我也說一件我做過的壞事給你聽。」

    周伯通瞧著她文秀的小臉,笑道:「你也做過壞事麼?」郭襄道:「自然,你以為我不會做?」周伯通道:「好,那你先說一件給我聽聽,」郭襄道:「豈止一件,連十件八件也有。嗯,有一個軍士在城頭守夜睡著了,爹爹叫人綁了,說要斬首示眾。我見他可憐,半夜裡悄悄將他放了,叫他快快逃走。爹爹很是生氣,我招了出來,爹爹將我打了一頓。又有一次,一個窮人家女孩子羨慕我媽媽腕上的金釧兒好看,我就偷了出來送給她,媽媽找來找去找不著,我肚裡暗暗好笑,可沒說出來。因為說了出來之後,媽媽不在乎,姊姊卻會向那女孩子要回來。」

    周伯通歎了口氣,道:「這些事比起我那件事,可都算不了甚麼。」於是將他如何隨師兄王重陽赴大理拜會段皇爺,如何劉貴妃隨他學藝,如何兩人做下了糊塗之事,如何劉貴妃向他癡纏,他又如何迴避不見,段皇爺如何一怒而捨棄皇位、出家為僧,諸般情事,一五一十的都向郭襄和楊過說了。

    郭襄怔怔的聽著,直到周伯通說完,眼見他滿臉愧容,便問:「那段皇爺除了有劉貴妃外,還有幾位妃子?」周伯通道:「他雖不如大宋天子那麼後宮三千,但三宮六院,數十位后妃總是有的。」郭襄道:「著啊!他有數十位后妃,你連一位夫人也沒有,他顧全朋友之義,該將劉貴妃送了你才是啊。」

    楊過向她點了點頭,心想:「這小姑娘不拘於世俗禮法之見,出言深獲我心。」

    周伯通道:「他當時雖然也有此言,但劉貴妃是他極心愛之人,他為此連皇帝也不做而去做和尚,可見我實是對不起他之極了。」

    楊過突然插口道:「一燈大師所以出家,是為了對你不起,不是你對他不起,難道你還不知道?」周伯通奇道:「他有甚麼對我不起?」楊過道:「只為旁人害你兒子,他忍心見死不救。」

    周伯通數十年來始終不知瑛姑曾和他生有一子,聽了楊過之言不由得大奇,忙問:「甚麼我的兒子?」楊過道:「我所知亦不詳盡,只是聽一燈大師這般說。」於是轉述了一燈在黑龍潭畔所說的言語。

    周伯通猛然聽說自己生過一個兒子,宛似五雷轟頂,驚得呆了,半晌做聲不得,心中一時悲,一時喜,想起瑛姑數十年含辛茹苦,更大起歉疚之情。

    楊過見他如此,心想:「這位老前輩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輩,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銷魂掌?」說道:「周老前輩,我將全套掌法一一演與你瞧罷,不到之處,尚請指點。」當下口講手比,將那一十七路掌法從頭至尾演了出來,只是「面無人色」那一招,因他臉上戴了人皮面具,未予顯示,但他說了其中變化,周伯通熟知「九陰真經」,即能心領神會,反是於「行屍走肉」、「窮途末路」各招,卻悟不到其中要旨。

    楊過反覆講了幾遍,周伯通總是不懂。楊過歎道:「周老前輩,十五年前,內人和我分手,晚輩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這套掌法之創。老前輩無牽無掛,快樂逍遙,自是無法領悟其中憂心如焚的滋味。」周伯通道:「你夫人為何和他分手?她人又美,心地又好,你鍾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

    楊過不願再提小龍女被郭芙毒針誤傷之事,只簡略說她中毒難愈,為南海神尼救命去,須隔十六年方得相見,自己日夜苦思,虔誠祝禱祝她平安歸來,最後說道:「我只盼能再見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千刀萬剮之苦,也是心甘情願。」

    郭襄從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兩行清淚,握住楊過的手,柔聲道:「老天爺保佑,你終能再和她相見。」

    楊過自和小龍女分別以來,今日第一次聽到別人這般真心誠意的安慰,心中大是感激,一言之恩,自此終身不忘,當下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向周伯通行了一禮,說道:「周兄,告辭了!」和郭襄並肩自來路出去。

    郭襄行出數步,回頭向周伯通道:「周老前輩,我大哥哥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亦自這般思念於你。你始終不肯和她相見,於心何忍?」周伯通一驚,臉色大變。楊過低聲道:「小妹子,別再說了。人各有志,多言無益。」兩人一雕,自來路緩緩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問起你夫人的事,你不會傷心罷?」楊過道:「不會的,反正沒過幾個月,我便可和她相見了。」話是這般說,心下卻大是惴惴:「再過幾個月,我真能和龍兒相會嗎?」

    郭襄道:「你怎麼跟她識得的?」楊過於是將自己幼時怎樣孤苦伶仃,怎樣在重陽宮學藝,受師父及同門的欺侮,怎樣逃入古墓、為小龍女收容,怎樣日久情生,怎樣歷盡艱辛方得結成夫婦等情,擇要說了,只是郭靖、黃蓉、李莫愁等人的名字卻都略過不提。

    郭襄默默聽著,對楊過用情之深大有所感,終於又說了一句:「但願老天爺保佑,你終能和她相會,從此不再分離。」楊過道:「多謝你,小妹子,我永遠記得你這番好心。日後見了我妻子,我也會告訴她。」說到這裡,語音已然哽咽。

    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媽媽和我燒香拜天,媽媽總叫我暗中說三個心願,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到今年生日時,我可就早想好了,我會盼望大哥哥和他夫人早早團聚。」楊過道:「還有兩個心願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說。」

    便在此時,忽聽得身後有人大呼:「楊兄弟,等我一等!」聽聲音正是周伯通。楊過大喜,回過身來,只見周伯通如飛趕至,叫道:「楊兄弟,我想過啦,你快帶我去見瑛姑。」 郭襄喜道:「那才是呢,你不知人家想得你多苦。」周伯通道:「你們走後,我想著楊兄弟的話,越想越是牽肚掛腸,倘若不去見她,以後的日子別想再睡得著,這句話非要親口問她個清楚不可。」楊過和郭襄見此行不虛,都十分歡喜。

    依著周伯通的性子,立時便要去和瑛姑相見,但其時已晚,郭襄星眼睏餳,大見倦色,於是三人一雕在林中倚樹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過巳時,已來到黑龍潭邊。

    瑛姑和一燈見楊過果真將周伯通請來,當真喜出望外。瑛姑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聲道:「瑛姑,咱們所生的孩兒,頭頂是一個旋兒呢?還是兩個旋兒?」瑛姑一呆,萬沒想到少年時和他分手,暮年重會,他開口便問這樣一個不相干的一句話,於是答道:「是兩個旋兒。」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個聰明娃兒。」跟著歎了口氣,搖頭道:「可惜死了!」

    瑛姑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周伯通拍她背脊,大聲安慰:「別哭,別哭!」又向一燈道:「段皇爺,我偷去了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兒子,大家扯個直,前事不究,都是不用提了。」

    一燈指著躺在地下的慈恩道:「這是殺你兒子的兇手,你一掌打死他罷!」

    周伯通道:「瑛姑,你來下手!」

    瑛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聲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你相見,何況人死不能復生,且盡今日之歡,昔年怨苦,都忘了他罷!」

    周伯通道:「這話也說得是,咱們便饒了他啦!」

    慈恩傷勢極重,全仗一口真氣維繫,此時聽周伯通和瑛姑都說恕他殺子之仇,心中大慰,再無掛懷之事,低聲道:「多謝兩位。」向一燈道:「多謝師父成全!」又向楊過道: 「多謝施主辛苦。」雙目一閉,就此逝去。

    一燈大師口誦佛號,合十躬身,說道:「慈恩,慈恩,你我名雖師徒,實乃良友,相交二十年,功過切磋,無日或離,今日你往生極樂,老衲既喜且悲。」當下與楊過、郭襄一齊動手,將慈恩就地埋葬了。

    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對視,千言萬語,真不知從何說起。

    楊過瞧著慈恩的新墳,想起那日在雪谷木屋之中,他與小龍女燕爾新婚、見到慈恩發瘋的種種情景,這一位以鐵掌輕功馳名江湖的一代武學大師,終於默默歸於黃土,心中不勝感慨。

    瑛姑從懷裡提出兩隻靈狐,說道:「楊公子,大德深重,老婦人愧無以報,這兩隻畜生便請持去罷。」楊過接過一隻,謝道:「蒙賜一頭,已領盛情。」

    一燈道:「楊賢侄,你兩隻靈狐都取了去,但不必傷它性命,只須割開靈狐腿上血脈,每日取血一小杯,兩狐輪流割血,每日服上一杯,令友縱有多大的內傷也能痊癒。」

    楊過和瑛姑一齊大喜,說道:「能保得靈狐性命,那是再好不過。」當下楊過提過了靈狐,向一燈、周伯通、瑛姑拜別。瑛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後,就地放了,兩隻小畜生自能回來。」

    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爺,瑛姑,你們一齊到我百花谷去,我指揮蜜蜂給你們瞧瞧,我又新學了一門掌法,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楊兄弟,你治好了你的朋友之後,和你小妹子也都來玩玩。」

    楊過笑道:「其時若無俗事牽絆,自當來向三位前輩請聆教益。」說道躬身施禮而別。

    兩頭靈狐眼珠骨溜溜的望著瑛姑,啾啾而鳴,哀求乞憐。瑛姑喝道:「楊公子會饒了你們性命,吵甚麼?」郭襄伸手撫摸狐頭,微笑安慰。

    楊過請得周伯通來和瑛姑團聚,令慈恩安心而死,又取得靈狐,一番辛勞,連做三件好事,自是十分高興,和郭襄、神雕一齊回到萬獸山莊。

    史氏兄弟見楊過連得兩頭靈狐,喜感無已,當即割狐腿取血。史叔剛服後,自行運功療傷。

    是晚萬獸山莊大排筵席,公推楊過上座,席上所陳,儘是猩唇、狼腿、熊掌、鹿胎等諸般珍異獸肉,旁人一生從未嘗得一味的,這一晚筵席中卻有數十味之多。席旁放了一隻大盤,盛滿山珍,供神雕俠享用。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對楊過也不再說甚麼感恩戴德之言,各人心中明白,自己性命乃楊過所賜,日後不論他有甚麼差遣,萬死不辭。席上各人高談闊論,說的都是江湖上的奇聞軼事。

    郭襄自和楊過相見以來,一直興高采烈,但這時卻默默無言,靜聽各人的說話。楊過偶爾向她望了一眼,但見她臉上微帶困色,只道小姑娘連日奔波勞碌,不免疲倦,也不以為意,那想到郭襄因和他分手在即,良會無多,因而悄悄發愁。

    喝了幾巡酒,突然間外面樹林中一隻猿猴高聲啼了起來,跟著此應彼和,數十隻猿猴齊聲啼鳴。史氏兄弟微微變色。史孟捷道:「楊大哥和西山諸兄且請安坐,小弟出去瞧瞧。」 說著匆匆出廳。

    各人均知林中來了強敵,但眼前有這許多好手聚集,再強的敵人也不足懼。煞神鬼道: 「最好是那霍都王子到來,大夥兒跟他鬥鬥,也好讓史三哥出了這口惡氣……」

    話猶未了,只聽得史孟捷在廳外喝道:「是那一位夜臨敝莊?且請止步!」跟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有沒有一個大頭矮子在這屋裡?我要問他,把我妹子帶到那裡去了?」

    郭襄聽得姊姊尋了前來,又驚又喜,一瞥眼,只見楊過雙眼精光閃爍,神情特異,心中暗暗奇怪,喉頭那一聲「姊姊」,到了嘴邊卻沒呼叫出來。

    只聽史孟捷怒道:「你這女子好生無禮,怎地不答我的問話,擅自亂闖?」又聽郭芙喝道:「讓開!」接著當當兩響,兵刃相交,顯是郭芙硬要闖進,史孟捷卻在外攔住,兩人動起手來。

    楊過自絕情谷和郭芙別過,十餘年未見,這時驀地裡聽到她的聲音,不由得百感交集,但聽得廳外兵刃相交之聲漸漸遠去,史孟捷已將郭芙引開。

    大頭鬼道:「她是衝我而來,我去會會。」說著奔出廳去。史季強和樊一翁也跟了出去。

    郭襄站起身來,說道:「大哥哥,我姊姊找我來啦,我得走了。」楊過一驚,道:「那是……那是你姊姊麼?」郭襄道:「是啊,我想見見神雕大俠,那位大頭叔叔便帶我來見你。我……很喜歡……」她話沒說完,頭一低便奔了出去。

    楊過見她一滴淚水落在酒杯之中,尋思:「原來她便是那個小嬰兒,卻長這麼大了。她深夜前來尋我,必有要事,怎地一句不說便去了?瞧她滿懷心事,我可不能不管。」當下飄身離廳,追了出去。只見郭襄背影正沒入林中,幾個起伏,已趕到她身後,說道:「小妹子,你有甚麼為難之事,但說不妨。」

    郭襄微笑道:「沒有啊,我沒為難之事。」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雪白秀美的臉上,楊過看得清楚,她眼中兀自含著一泓清淚,於是柔聲道:「原來你是郭大俠和郭夫人的姑娘,是你姊姊欺侮你嗎?」他想郭靖、黃蓉名滿天下,威震當世,他們的女兒決計無辦不了的難事,多半是郭芙強橫霸道,欺侮了小妹妹。

    郭襄強笑道:「我姊姊便是欺侮我,我也不怕。她罵我,我便跟她鬥嘴,反正她也不敢打我。」楊過道:「那你前來找我,為了何事?你跟我說罷!」郭襄道:「我在風陵渡口聽人說起你的俠義事跡,心下好生欽佩,很想見你一面,除此別無他意。今晚飲宴之時,我想起『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心下鬱鬱,那知道筵席未散,我……卻不得不走了。」 說到這裡,語音中已帶哽咽。

    楊過心頭一震,想起她生下當日,自己便曾懷抱過她,後來和金輪法王、李莫愁等數番爭奪,又曾捕縛母豹,餵她乳吃,其後攜入古墓,養育多時,想不到此時重見,竟然已是如此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回思往事,不由得癡癡怔住。

    過了片刻,郭襄道:「大哥哥,我得走啦!我托你一件事。」楊過道:「你說罷。」郭襄道:「你夫人和你在甚麼時候相會啊。」楊過道:「是在今年冬天。」郭襄道:「你會到你夫人後,叫人帶個訊到襄陽給我,也好讓我代你歡喜。」

    楊過大是感激,心想這小姑娘和郭芙雖是一母所生,性情卻是大不相同,問道:「你爸爸媽媽安好罷?」郭襄道:「爸爸媽媽都好。」心頭突然湧起一念,說道:「大哥哥,待你和夫人相會後,到襄陽我家作客,好不好?我爹媽和你夫婦都是豪傑之士,自必意氣投合,相見恨晚。」

    楊過道:「到那時再說罷!小妹子,你我相會之事,最好別跟你姊姊說……嗯,最好也別跟你爹爹媽媽說起。」郭襄奇道:「為甚麼?」忽地想起風陵渡口眾人談論神雕俠之時姊姊對他頗多微詞,說不定他們結有樑子,當即又道:「我不說便是。」

    楊過目不轉瞬的瞧著她,腦海中卻出現了十五年多以前懷中所抱那個嬰孩的小臉,郭襄給他瞧得微微有點害羞,低下頭去。楊過胸中湧起了一股要保護她、照顧她的心情,便似對待十多年前那個雅弱無助的嬰兒一般,說道:「小妹子,你爹爹媽媽都是當代大俠,人人都十分敬重,你有甚麼事,自也不用我來效勞。但世事多變,禍福難言。你若有不願跟你爹媽說的緩急之情,要甚麼幫手,儘管帶個訊來,我自會給你辦得妥妥貼貼。」

    郭襄嫣然一笑,道:「你待我真好。姊姊常對人自稱是郭大俠、郭夫人的女兒,我有時聽著真為她害羞。爹爹媽媽雖然名望大,咱們可也不能一天到晚掛在嘴角上啊。我若對人家說,神雕大俠是我的大哥哥,我姊姊便學不來。」

    楊過微笑道:「令姊又怎瞧得起我這般人了?」他頓了一頓,屈指數著,說道:「你今年十六歲啦,嗯,到九月、十月……十月廿二、廿三、廿四……你生日是十月廿四,是不是?」郭襄大是奇怪,大聲的叫了一下:「咦!」說道:「是啊,你怎知道?」楊過微笑不答,又道:「你生在襄陽,因此單名一個『襄』字,是不是?」郭襄道:「你甚麼都知道了,卻裝著不識得我。我生來的第一天,你便抱過我了,是不是?」

    楊過悠然神往,不答她的問話,仰起頭說道:「十六年前,十月廿四,在襄陽大戰金輪法王,龍兒抱著那孩兒……」

    郭襄不懂他說些甚麼,隱隱聽得樹林中傳來兵刃相交之聲,有些焦急,生怕姊姊為史孟捷所傷,說道:「大哥哥,我真的要走啦。」

    楊過喃喃的道:「十月廿四,十月廿四,真快,快十六年了。」忽然驚覺,道:「啊,你要走了……嗯,到今年十廿四,你要燒香禱祝,向上天求三個心願。」他記真起她曾說過,燒香求願之時,將求上天保佑他和小龍女相會。

    郭襄道:「大哥哥,將來若是我向你也求三件事,你肯不肯答應?」楊過慨然道:「但教力之所及,無不從命。」從懷裡取出一隻小盒,打開盒蓋,拈了三枚小龍女平素所用的金針暗器,遞給郭襄,說道:「我見此金針,如見你面。你如不能親自會我,托人持針傳命,我也必給你辦到。」

    郭襄道:「多謝你啦!」接過金針,說道:「我先說第一個心願。」當即以第一枚金針還給了楊過,道:「我要你取下面具,讓我瞧瞧你的容貌。」楊過笑道:「這件事未免太過輕而易舉,我因不願多見舊人,是以戴上面具。你這麼隨隨便便的使了一枚金針,豈不可惜?」心想:「我既已親口許諾,再無翻悔,你持了金針,便要我去幹天大的難事,我也義無反顧。怎地意來叫我做這樣一件不相干的小事?」郭襄道:「連你真面目也沒見過,怎能算是識你?這可不是小事。」楊過道:「好!」左手一起,揭下了臉上的面具。

    郭襄眼前登時現出一張清俊秀的臉孔,劍眉入鬢,鳳眼生威,只是臉色蒼白,頗顯憔悴。楊過見她怔怔的瞧著自己,神色間頗為異樣,微笑道:「怎麼?」郭襄俏臉一紅。低聲道:「沒甚麼。」心中卻說:「想不到你生得這般俊。」

    她定一定神,又將一枚金針遞給楊過,說道:「我要說第二個心願啦。」楊過微笑道: 「你再過幾年說也不遲,小姑娘家,盡說些孩子氣的心願。」卻不伸手接針。郭襄將金針塞到他年裡,說道:「我這第二個心願是,今年十月廿四我生日那天,你到襄陽來見一見我,跟我說一會子話。」這雖比第一個心願費事些,可仍然孩子氣極重。楊過笑道:「我答應了,這又有甚麼大不了?不過我只見你一人,你爹媽姊姊他們,我卻不見。」郭襄笑道: 「我自然由得。」

    她白嫩的手拈著第三枚金針,在月光下閃閃生輝,說道:「這第三個心願嘛……」楊過微微搖頭,心想:「我楊過豈是輕易許人的?小姑娘不知輕重,將我的許諾視作玩意。」只見她臉上突然一陣暈紅,笑道:「這第三個心願,我現下想不出,日後再跟你說。」說著轉身竄入林中,叫道:「姊姊,姊姊!」

    郭襄循著兵刃撞擊之聲趕去,只見郭芙和史孟捷、大頭鬼兩人鬥得正酣,樊一翁和史季強按著兵器,在旁觀戰。郭襄叫道:「姊姊,我來啦,這幾位都是好朋友。」

    郭芙在父母指點之下修習武功,丈夫耶律齊又是當代高手,日常切磋,比之十餘年前自已大有進境,只是她心浮氣躁,淺嘗即止,不肯痛下苦功鑽研,因此父母丈夫都是武學名家,她自己卻始終徘徊於二三流之間,這時在史孟捷和大頭鬼夾擊下已漸漸支持不住,正焦躁間,忽聽得妹子呼叫,喝道:「妹妹快來!」

    史孟捷親耳聽得郭襄叫楊過為「大哥哥」,此刻郭芙又叫她為「妹妹」,不禁一驚,心道:「難道這女子是神雕大俠的夫人還是姊妹?」硬生生將遞出去的一招縮了回來,急向後躍。

    郭芙明知對方容讓,但她打得心中恚怒,長劍猛然刺出,噗地一聲,史孟捷胸口中劍。大頭鬼嚇了一跳,叫道:「喂,怎麼……」郭芙長劍圈轉,寒光閃處,大頭鬼臂上又給劃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她心中得意,喝道:「要你知道姑奶奶的厲害!」

    郭襄大叫:「姊姊,我說這幾位都是朋友。」郭芙怒道:「快跟我回去!誰識得你這些豬朋狗友?」史孟捷胸口所中這一劍竟自不輕,他身子晃了幾下,向前一撲而倒。郭襄縱身而上,彎腰將他扶起,問道:「史五叔,史五叔,你傷得怎樣?」史孟捷傷口中鮮血噴將出來,濺得她衣袖上點點斑斑。郭襄忙撕下衣襟,給他裹紮。

    郭芙提劍站在一旁,連連催促:「快走,快走!回家告訴爹爹媽媽,不結結實實打你一頓,我才不信呢!」郭襄怒道:「你胡亂出手傷人,我也告訴爹爹媽媽去!」史孟捷見她小臉兒脹得通紅,珠淚欲滴,強笑道:「姑娘不用擔心,我的傷死不了人!」史季強提著象鼻杵,猛喘大氣,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要和郭芙拚命呢,還是先救五弟之傷。

    突然之間,郭芙「啊」的一聲驚叫,迎面只見兩頭猛虎悄沒聲的逼來,她轉身欲避,卻見左側蹲著兩頭雄獅,瞧右邊時,更有四頭豹子,原來在這頃刻之間,史仲猛已率領群獸,將她團團圍住了。郭芙臉色慘白,幾欲暈倒。忽聽得樹林中一人說道:「五弟,你的傷怎樣!」史孟捷道:「還好!」那人道:「嗯,神雕俠傳令,讓這兩位姑娘走罷!」史季強幾聲呼哨,群獸轉過身子,隱入了長草之中。

    郭襄道:「史五叔,我代姊姊跟你賠個不是罷。」史孟捷創口劇痛難當,苦笑道:「衝著神雕俠的金面,令姊便是殺了我,那也沒甚麼。」郭襄急道:「你的傷……可真的不打緊嗎?」郭芙一把拉住她手,喝道:「你還不回去?」用力一扯,牽著她奔出樹林而去。

    史氏昆仲和西山一窟鬼都隱伏在側,見她姊妹二人離去,一齊奔出,來瞧史孟捷和大頭鬼之傷。各人七張八嘴,都說郭芙不該,只是不知她和楊過到底有何干係,言語之中倒是不敢無禮。史季強憤憤的道:「那小姑娘人這麼好,她姊姊便這麼強橫。我五弟明明容讓,她又不是不知道,居然還下毒手。這一劍要是再刺下去兩寸,五弟還活得成麼?」大頭鬼道: 「咱們問神雕俠去,這女子到底是甚麼來頭。在風陵渡口,她曾連說神雕俠的不是,我瞧神雕俠也未必會回護她。」

    大樹後一人緩步而出,說道:「僥天之悻,史五哥的傷勢還不甚重。這女子行事向來莽撞,我這條右臂,便是給她一劍斬去的。」說話的正是楊過。

    眾人聽了,無不愕然,怔怔的望著他,說不出話來。人人均有滿腹疑竇,卻誰也不敢發問。

    郭芙攜同郭襄回到風陵渡頭,其時黃河已經解凍,姊弟三人過了河,迤邐徑歸襄陽。一路上郭芙嘮嘮叨叨,不住口責備郭襄,說她不該隨著不相干的人到處亂闖惹事。郭襄便裝耳聾,給她個不瞅不睬,至於見到楊過之事,更是絕口不提。

    到得襄陽,郭芙見了父母,遞上長春真人丘處機的書信,說他年老有病,不能起床,但全真教教主李志常將率同教中好手前來赴會。回畢正事,第一句話便道:「爹,媽,妹妹在道上不聽我話,闖下好大的亂子。」郭靖吃了一驚,忙問端的。郭芙當下將郭襄在風陵渡隨一個不相識的江湖豪客出外,兩日兩夜不歸之事,加油添醋的說了。

    郭靖這些日來正為軍務緊急,憂心國事,甚是焦慮,聽大女兒這麼一說,怒氣暗生,問道:「襄兒,姊姊的話沒錯罷?」郭襄嘻嘻一笑,說道:「姊姊大驚小怪,我跟一個朋友去瞧瞧熱鬧,又是甚麼大不了啦!」郭靖皺眉道:「甚麼朋友?叫甚麼名字?」郭襄伸伸舌頭,道:「啊喲,我可沒問他名字,只知道外號叫作『大頭鬼』。」郭芙道:「似乎有甚麼 『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郭靖也聽到過「西山一窟鬼」的名頭,這一批人雖說不上惡行素著,卻也不是正人君子,聽得小女兒竟和這干人廝混,更加惱怒。但他素來沉穩,只是 「嘿」的一聲,便不再問。黃蓉卻將郭襄好好數說了一場。

    當晚郭靖排設家宴,替郭芙、郭破虜洗塵,卻不設郭襄的座位。耶律齊出言相勸岳父和岳母。郭靖道:「女孩兒家若不嚴加管教,日後只有害了她自己。襄兒從小便古古怪怪,令人莫測高深。你做姊夫的,也得代我多操一番心才是呢。」耶律齊唯唯諾諾,不敢再說。

    郭靖夫婦懲於以往對郭芙太過溺愛,以致闖出許多禍來,對郭襄和郭破虜便反其道而行之,自幼即管束得極是嚴厲。郭破虜沉靜莊重,大有父風,那也罷了。郭襄卻是口中答應,心裡一百二十個的不願意。這晚聽丫鬟言道,老爺太太排設家宴,故意不請二小姐。郭襄一怒,索性不吃飯,一直餓了兩天,到第三天上,黃蓉心疼不過,瞞著郭靖,親自下廚煮了六色精緻小菜,又哄又說,才把小女兒調弄得破涕為笑。黃蓉的烹調本事天下無雙,她久已不動,這時一顯身手,自教郭襄吃得眉花眼笑。但這麼一來,夫婦倆教訓女兒的一片心血、一番功夫,卻又付諸流水了。

    其時蒙古大軍已攻下大理,還軍北上,另一路兵馬自北而南,兩路大軍預擬會師襄樊,一舉而滅大宋。這一次蒙古事先籌劃數年,志在必得,北上的大軍由皇弟忽必烈統率,南下大軍由蒙古皇帝蒙哥御駕親統,精兵猛將,盡皆從龍而來。聲勢之大,實是前所未有。是時秋高氣爽,草長馬肥,正利於蒙古鐵騎馳驟。

    蒙古大軍尚未逼近,襄陽城中已一夕數驚。豈知臨安大宋朝廷由奸臣丁大全當國,主昏臣奸,對此竟然不當作一回事。襄陽告急的文書雖是雪片般飛來,但朝廷中君臣相互言道: 「蒙古韃子攻襄陽數十年不下,這一次也必鎩羽而歸,襄陽城是韃子的剋星。慣例如此,豈有他哉?吾輩盡可高枕無憂,何必庸人自擾?」

    當蒙古南路大軍進逼大理之時,郭靖知道此番局勢緊急,實是非同小可,於是撒下英雄帖,遍請天下英雄齊集襄陽,會商抗敵禦侮大計。蒙古軍行神速,沒多久就滅了大理。其時大理國國主段興智,是一燈大師的曾孫,號稱「定天賢王」,年方稚幼,立後未及兩年而亡,國亡時由武三通、朱子柳、泗水漁隱等救出。

    當各路英豪會集襄陽之時。蒙古北路大軍也已漸漸逼近。英雄大宴會期於十月十五,預定連開十日。這一日正是十三,距會期已不過兩天,東南西北各路好漢,猶如百川匯海,紛紛來到襄陽。郭靖、黃蓉夫婦全神部署軍務,將接待賓客之事交給了魯有腳和耶律齊處理。武敦儒、耶律燕夫婦和武修文、完顏萍夫婦從旁襄助。

    這一日朱子柳到了,泗水漁隱到了,武三通到了,全真教掌教李志常率領本教十六名師兄弟到了,丐幫諸長老和幫中七袋、八袋諸幫首到了,陸冠英、程瑤迦夫婦到了……一時襄陽城中高手如雲,群賢聚會。許多前輩英俠平時絕少在江湖上露面,因知這一次襄陽英雄宴關連天下氣運,實非尋常,又仰慕郭靖夫婦仁義,凡是收到英雄帖的十之八九都趕來赴會。比之當年大勝關英雄大會,盛況尤有過之。

    十月十三日晚間,郭靖在私邸設下便宴,邀請朱子柳、武三通等數十多位知交一敘契闊。酒過三巡,丐幫幫主魯有腳始終未至,眾人只道他幫務紛繁,不暇分身,也不以為意。眾人歡呼暢飲,縱論十餘年武林間軼事異聞。耶律齊、郭芙夫婦伴著武氏兄弟等一班小友另開一桌,席上猜枚賭飲,更是喧聲盈耳。

    正熱鬧間,突然一名丐幫的八袋弟子匆匆進來,在黃蓉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黃蓉臉色大變,霍然站起,顫聲道:「有這等事?」眾人吃了一驚,一齊轉頭瞧著她。只聽黃蓉說道:「這裡並無外人,你儘管說。此事經過如何?」眾人見她說話之時目眶含淚,料想出了不幸之事,只聽那八袋弟子說道:「今日午後,魯幫主帶同兩名七袋弟子循例往城南巡營,那知直到申牌過後,仍未回轉。弟子等放心不下,分批出去探視,竟在峴山腳下的羊太傅廟中,見到了魯幫主的遺體……」眾人聽到「遺體」兩字,都不自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弟子說到這裡聲音已是嗚咽,要知魯有腳武功雖不甚高,但仁信惠愛,甚得幫眾的推戴。那弟子接著道:「那兩名七袋弟子尚未氣絕。他說他三人在廟外遇到蒙古的霍都王子,幫主首先遭了暗算。兩名七袋弟子和他拚命,也都傷在他的掌下。」

    郭靖氣得臉色慘白,只道:「嘿嘿,霍都,霍都!」心想若是早知有今日之事,當年在重陽宮中對他就不該手下留情。

    黃蓉道:「那霍都留下了甚麼語言沒有?」那弟子道:「弟子不敢說。」黃蓉道:「有甚麼不敢說?他說教郭靖、黃蓉快快投降蒙古,否則便和這魯有腳一般,是不是?」那弟子道:「幫主明見。霍都那惡賊正是如此妄說。」丐幫中習俗,黃蓉雖然早就不任幫主,但幫眾不論當面背後仍是稱她為「幫主」。黃蓉皺眉道:「魯幫主的打狗棒,自然也給那霍都搶去了?」那弟子道:「正是。」

    當下眾人紛紛離席,去瞧魯有腳的遺體,只見他背心上中了一根精鋼扇骨,胸口肋骨折斷,顯是霍都先以暗器在後偷襲得手,再運掌力將他打死。眾人見後,盡皆悲憤。

    這時襄陽城中所聚丐幫弟子無慮千數,魯有腳為奸人所害的消息傳將出去,城中處處皆有哀聲。

    郭襄平日和魯有腳極為交好,常規常拉著他到郊外荒僻處喝酒,一老一少,舉杯對酌,郭襄磨著他說些江湖上的奇事趣談,一耗便是大半日,兩人都引為樂事。羊太傅廟離襄陽城不遠,也是郭襄和魯有腳常到之處。她聽說這位老朋友竟是在那廟中被害,心中悲痛,當即打了一葫蘆酒,提了一隻菜籃,便和平時一樣,來到廟中。

    其時將近子夜,郭襄放下兩副杯筷,斟滿了酒,說道:「魯老伯,半個月之前,際我還曾和你在這裡對酌談心,那想到英雄慘遭橫禍,魂而有知,還請來此享一杯濁酒,」說著將對面的一杯酒潑在地下,自己舉杯一飲而盡,想到這位忘年之交從此永逝,不禁悲從中來,垂淚說道:「魯老伯,我再跟你乾一杯!」說著一杯酹地,自己又喝了一杯。

    她酒量其實甚淺,只是生性豁達,喜和江湖豪士為伍,也就跟著他們飲酒大言,這時兩杯酒一干,朱顏陀暈,已覺微微潮熱。

    黑暗中忽見門外似有人影一閃,心想魯有腳的鬼魂當真到了,叫道:「是魯老伯麼?你英靈不昧,請來一會。」她一顆心雖然怦怦亂跳,卻也甚想見見魯有腳的鬼魂。卻聽到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三更半夜在這裡搗甚麼鬼?媽媽叫你快些回去。」一人從廟外閃了進來,正是郭芙。

    郭襄好生失望,說道:「我正在招魯老伯鬼魂相見,你這麼一衝,他怎麼還肯前來?姊姊,你先回去,我隨後即回。」郭芙道:「又瞎說八道了,你這個小腦袋中,裝的儘是胡思亂想。魯有腳的鬼魂為甚麼要來見你?」郭襄道:「他平日和我最好,何況我還答應跟他說一件心事。說好是在我生日那天告訴他的。豈知他竟然等不到。」說到這裡,不由得黯然神傷。

    郭芙道:「媽媽一轉眼不見了你的人影,捏指一算,料得到你定是到了這裡。你這小猴兒雖然調皮,可怎翻得出媽媽的手掌心?媽媽罵你越來越膽大了,說不定那=霍都還躲在左近,你一個小娃兒,深夜裡孤身來到這裡,豈不危險?」郭襄歎了口氣,道:「我記掛魯老伯,也就沒想到危險了。好姊姊,你陪我在這裡坐一會兒,說不定魯老伯的鬼魂真會來和我見面。不過你別開口,嚇走了他。」

    郭芙平時不大瞧得起魯有腳,總覺得他所以能做丐幫幫主,全仗母親的扶持提拔,心想他的鬼魂當真便來,我也不怕。她又知這個小妹妹的脾氣,她既要在此等待,除非爹娘親來喝阻,自己是無論如何勸她不回去的,於是坐了下來,歎道:「二妹,你年紀越大,倒似越不懂事了。你今年十六歲啦,再過得兩三年,便要找婆家了,難道到了婆婆家裡,也是這般瘋瘋癲癲的不成?」

    郭襄道:「那又有甚麼不同?你跟姊夫成了親,還不是和從前做閨女般自由自在?」郭芙道:「嘿!你怎能拿旁人跟你姊夫相比?他是當今豪傑,識見處處高人一籌,自不會約束我。他這等文才武略,小一輩中,又有誰及得上他?你將來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爹媽媽便已心滿意足了。」

    郭襄聽她說得傲慢,小嘴一扁,道:「姊夫自然了得,但我不信世上就沒及得上他的人。」郭芙:「你不信,那便等著瞧罷!」言下甚有傲意。郭襄道:「我便識得一人,比姊夫好上十倍。」郭芙大怒,道:「是誰?你倒說出來聽聽。」郭襄道:「我為甚麼要說?我自己心中知道,那便是了。」郭芙冷笑道:「是朱三弟麼?是王劍民?」她說的幾個都是少年英俠。郭襄不住搖頭,道:「他們連姊夫也還及不上,怎說得上好過他十倍。」郭芙道: 「除非你說咱們外公啦、爹娘啦、朱大叔啦這些前輩英雄。」

    郭襄道:「不!我說的那人,年紀比姊夫還小,模樣兒長得比姊夫俊,武功可比姊夫強得多啦,簡直是天差地遠,比也不能比……」她一面說,郭芙便「呸,呸,呸!」的「呸」 個不停。

    郭襄卻不理會,續道:「你不肯相信,那也由得你。這個人為人又好,旁人有甚麼急難,不管他識與不識,總是盡力替人排解。」她說到後來,一張俏臉微微抬起,悠然神往。

    郭芙怒道:「你淨在自己小腦瓜子兒裡瞎想。魯有腳死了之後,丐幫沒了幫主。媽剛才說,乘著英雄大宴,群豪聚會,便在會中推舉,大夥兒比武決勝,舉一位武功最強之人出任幫主,以免幫中污衣派、淨衣派兩派又起紛爭。你所說之人既然這麼厲害,叫他來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瞧是誰奪得幫主之位。」

    郭襄「嘻」的一笑,道:「他不見得希罕做丐幫幫主。」郭芙怒道:「你怎敢瞧不起幫主的職位?從前洪老公公做過,媽媽也做過,難道你連洪老公公和媽也敢瞧不起麼?」郭襄道:「我幾時說過瞧不起了?你知道我和魯老伯是最要好的。」

    郭芙道:「好罷!你就叫你那個大英雄來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眼下當世好漢聚會在襄陽,誰是英雄,誰是狗熊,只要一出手就分得明明白白。」郭襄道:「大姊,你說話就最愛纏夾不清,我幾時說過姊夫是狗熊來著?如果他是狗熊,你不也成了畜生?你我一母所生,我也沒甚麼光彩。」

    郭芙聽得笑又不是,氣又不是,站起身來,道:「我沒功夫跟你胡鬧。你再不回去,別連我也一起挨罵。」郭襄伶牙俐齒,最愛和大姊姊鬥口,說道:「啊喲,你是嫁出去的姑奶奶,爹爹媽媽素來最疼你的。你又是下一任幫主夫人,誰有天大的膽子,敢來罵你?」郭芙聽妹子稱自己為「下一任的幫主夫人」,心裡一樂,說道:「這許多英雄好漢,瞧出去眼也花了,你姊夫也未準成,可別把話先說滿了,教人家聽見了笑話。」

    郭襄出神半晌,只見一輪銀盤斜懸天邊,將滿未滿,僅差一抹,歎道:「看來魯老伯的鬼魂是不會來了。大姊,何必就這麼快便推新幫主,讓大夥兒心中多想念一下魯老伯不好麼?」郭芙道:「你這又是孩子話啦?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群龍無首,那怎麼成?」郭襄道:「媽說那一天推選幫主?」郭芙道:「十五是英雄大宴的正日,最要緊的自是商議如何聯絡四海豪傑,共抗蒙古。這番商議少則五六天,多則八九天,待得推舉丐幫幫主,總得到廿三、廿四罷。」郭襄「啊」的一聲。

    郭芙問道:「怎麼?」郭襄道:「沒甚麼,廿四恰好是我的生日。你們推舉幫主,這麼一亂,媽媽再也沒心思給我做生日了。」郭芙哈哈大笑,道:「你這小娃兒做生日,又打甚麼緊了?怎麼能拿來和推舉幫主這等大事相比?說出來也不怕笑掉了人家牙齒。你啊,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一個兒,才記得這件雞毛蒜皮的小事。」

    郭襄脹紅了小臉,道:「爹爹便不記得,媽媽一定記得的,你說是小事,我卻說不是小事。我滿十六歲了,你知不知道?」郭芙更加好笑,譏諷道:「到那一天啊,襄陽城中幾千位英雄好漢,都來給我們郭二小姐滿十六歲啦,不再是小娃兒,是大姑娘啦!哈哈,哈哈!」

    郭襄偏過了頭,道:「旁人自然不理會,可是至少有一位大英雄記得我的生日,他答應過,要來跟我見面的。」她說這幾句話時,心中頗為自傲。

    郭芙道:「是甚麼大英雄?啊,是那位比你姊夫還要了得的少年英雄?我跟你說,第一,世上就沒這麼一號子人物,壓根兒是你小腦袋在胡思亂想。第二,就算是有,他有多少大事要幹,怎能趕來跟你這小娃兒祝壽?除非他是為赴英雄大宴,這才到襄陽城來。」郭襄給姊姊激得幾乎要哭了出來。頓足叫道:「他答應過記得的,他答應過記得的。他不來赴英雄宴,他也不來爭幫主。」郭芙道:「他不是英雄,爹爹自不會送英雄帖給他。他便是要來赴英雄宴,也還大大的不夠格呢。」

    郭襄摸出手帕來抹了抹眼淚,道:「既是這樣,你們的英雄大宴我也不到,你們推向舉幫主也好,新幫主榮任也好,憑他多熱鬧的事,我一眼也不瞧。」

    郭芙冷笑道:「啊唷,郭二小姐不到,英雄大宴還成甚麼局面啊?做丐幫的新幫主還有甚麼風光啊?那怎少得了你呢?」

    郭襄伸手塞住雙耳,便向廟門奔出。

    突見黑影一閃,廟門口靜靜站著一個人,阻住了出路,郭襄一驚,急忙後躍,才不致和他撞了個滿懷。月光下只見這人身材極高,面目黝黑,上身卻是奇短,凝神看時,原來這人兩足折斷,肋下撐著一對六尺來的來長的枴杖,一雙褲管縫得甚長,晃晃蕩蕩的拖在地下,侏儒踩高蹺,成了巨人。郭芙驚道:「你是尼摩星?」

    那人正是尼摩星。此次蒙古皇帝御駕親征,所有蒙古西域的勇士武人盡皆扈駕南下,人人都盼在這一役中一顯身手,以博功名榮寵。尼摩星雙腿雖斷,手上武功未失,經過十餘年來苦練,一雙鐵杖上的造詣只更勝斷腿之前。蒙古大軍攻略而來,距襄陽尚有數百里之遙,但尼摩星等一大批武士諜探,卻已先抵襄陽城外四周。這一晚他原擬在羊太傅廟中歇宿,卻在廟外聽得了郭芙姊妹的對答,不由得大喜若狂,心想郭靖雖非襄陽城守主帥,但襄陽的得失實系此人,若將他兩個愛女俘獲了去,縱不能逼他投降,卻也可擾亂他的心神,實是大大的一件奇功。他聽郭芙認出了自己,說道:「郭大姑娘眼力好的,多年不見,你長得更好看的。大家免傷和氣,這就乖乖隨我去的!」

    郭芙又驚又怒,心知此人武功厲害,自己姊妹齊上,也決不是他的敵手,忍不住抽郭襄怒視一眼,心道:「都是你闖出來的亂子,眼前的禍事可不知如何收拾?」

    郭襄問尼摩星道:「你兩條腿怎地如此奇怪?從前沒斷之時,也是這般長麼?」

    尼摩星「哼」了一聲,不去理她,對郭芙道:「你姊妹倆在前邊走的,可不用打逃跑的主意的!」言語之中,便已將她姊妹視作了俘虜。郭襄笑道:「你這人說話倒是奇怪,半夜三更的,你叫我姊妹到那裡去啊?」尼摩星怒道:「小娃兒不許多言的,快跟我走的。」他也怕襄陽城中有能人出來接應,不免功敗垂成。

    郭芙低聲道:「二妹,這黑矮子是蒙古的武士,功夫十分了得,我攻他左側,你攻他右側。」說著「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向尼摩星腰間刺去。

    郭襄出城時沒攜兵刃,同時心想這人沒了兩腿,全憑雙拐撐住,姊姊用劍刺他,教他如何抵敵?反而叫道:「姊姊,這人可憐,別傷著了他!」

    她叫聲未歇,尼摩星左杖支地,右杖橫掃,當的一下,擊在郭芙劍上,黑暗中火花飛濺,郭芙長劍險此脫手飛出,只感手臂酸麻,胸口隱隱作疼,當下左手捏個劍訣,劍隨身走,展開「越女劍法」,擊刺攻拒,和尼摩星斗了起來。這「越女劍法」乃江南七怪中的韓小瑩傳與郭靖,其後韓小瑩不幸慘死,郭靖感念師恩,珍而重之的傳了給兩個女兒。這劍法源遠流長,變化精微,原是劍學中的一個大宗,若由郭靖使將出來,自是雷霆生威,勢不可當,但郭芙限於功力,劍法雖精,在尼摩星的一雙鐵杖下不由得相形見絀。

    郭襄見尼摩星雙杖交互使用,左杖出擊則右杖支地,右杖出擊則左杖支地,趨退敏捷,如身有雙腿無異,加之鐵杖甚長,他居高臨下,揮杖俯擊,更增威勢,姊姊顯然不敵,這時才駭急起來。郭芙只覺敵人杖上壓力越來越重,一股沉滯的粘力拖著她手中長劍,劍尖刺出去時歪歪斜斜。郭襄護姊心切,雙掌一錯,赤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撲了過去。

    只聽得尼摩星喝道一聲:「著!」左杖在地下一點,身子躍在半空,雙杖齊出,迅捷無比,右杖點中了郭襄左肩,左杖點中了郭芙胸口。郭襄身子搖晃,連退數步。郭芙所中那一杖竟自不輕,支持不住,騰的一聲,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飄忽,猶似鬼魅,既快且穩,鐵杖微點,便已欺近郭芙身前,冷笑道:「我叫你乖乖的跟我走的……」郭芙一躍而起,叫道:「二妹快向廟後退走!」尼摩星大吃一驚,鐵杖明明點中了郭芙的「神藏穴」,怎地她竟能仍然行動自若?他那知道郭芙身上穿著軟蝟甲,還道她郭家家傳的閉穴絕技,居然能不怕打穴,其實郭芙雖然穴道未閉,但鐵杖撞擊之下,亦已疼痛徹骨,再也不能靈活運劍。郭襄展開「落英掌法」,護在姊姊身後,叫道:「姊姊,你先走!」

    尼摩星左手鐵杖擊出,在郭襄身前直砸下去,離她鼻尖不逾三寸,疾風只刮得她嫩臉生疼,喝道:「誰也不許動的!」郭襄怒道:「我先前還說你可憐,原來你這麼橫蠻可惡!」 尼摩星哈哈大笑,說道:「小娃兒不吃點苦頭,不知爺爺的厲害的。」鐵杖點地,篤篤篤而響,面露猙獰醜陋,雙目圓睜,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便似要撲上來咬人一般,禁不住失聲尖叫。

    忽然間身後一人柔聲說道:「別怕!用暗器打他。」當此危急之際,郭襄也不及辨別說話的是誰,在身邊一摸,急道:「我沒暗器。」眼見尼摩星又逼近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雙掌使招「散花勢」,護在身前。她手掌剛向前伸出,身後突有一股微風吹到,只感手腕輕輕一振,腕上一對金絲芙蓉鐲忽地離手飛出,叮叮兩響,撞在尼摩星的鐵杖之上。

    這兩下碰撞聲音甚輕,但尼摩星竟然就此拿捏不住,兩條黑沉沉的鐵杖猛向後擲,砰砰兩聲巨響,撞在牆壁之上,震得屋樑上泥灰亂落。尼摩星雙杖脫手,身子隨即跌倒。但他一個觔斗翻過,背脊在地下一靠,借勢躍起,「哇哇哇」的怒聲吼叫,黑漆漆的十根手指伸出,在半空中和身便向郭襄撲到。

    郭襄大駭,不暇細想,順手在頭髮裡拔下一枚青玉簪,揚手便往尼摩星打去,只見身後微風又起,托著玉簪向前。尼摩星左手在前,右手在後,突見玉簪來勢怪異,急忙雙手齊隔,接著輕叫一聲:「古怪的!」坐倒在地,便此一動也不動了。

    郭襄生怕他使甚詭計,躍到郭芙身邊,顫聲道:「姊姊,快走!」兩姊妹站在羊太傅的神像之旁,只見尼摩星始終不動,郭芙道:「莫非他突然中風死了?」提聲喝道:「尼摩星,你搗甚麼鬼?」心想他鐵杖脫手,行動不便,此時已不用懼他,提著長劍上前幾步,只見尼摩星雙目圓睜,滿臉駭怖之色,嘴巴張得大大的,竟已死去。

    郭芙驚喜交集,晃火摺點亮神壇上的蠟燭,正要上前察看,忽聽廟門外有人叫道:「芙妹,二妹,你們在廟裡麼?」正是耶律齊到了。郭芙喜道:「齊哥快來,奇怪……奇怪之極啦!」

    郭芙來尋妹子,良久不歸,耶律齊想起魯有腳遭人暗算,此時襄陽城外敵人出沒,放心不下,出來迎接她二人回城。他帶著兩名丐幫的六袋弟子,奔進殿來,眼見尼摩星死在當地,吃了一驚。他知道天竺矮子武功甚強,自己也敵他不住,竟能被妻子所殺,實是大出意外,從郭芙手中接過燭台,湊近看時,更是詫異無比。

    但見尼摩星雙掌掌心都穿過一孔,一枚青玉簪釘在他腦門正中的「神庭穴」上。這青玉簪稍加碰撞,即能折斷,卻能穿過這武學名家的雙掌,再將他打死,髮簪者本領之高實是不可思議。他轉頭向郭芙道:「外公他老人家到了麼?快引我拜見。」

    郭芙奇道:「誰說外公來了?」耶律齊道:「不是外公麼?」雙眉一揚,喜道:「原來是恩師到了。」轉身四顧,卻不見周伯通的蹤跡,他知師父性喜玩鬧,多半是躲起來要嚇自己一跳,當即奔出廟外,躍上屋頂察看,四下裡卻是無人影。郭芙叫道:「喂!你傻里傻氣的說甚麼外公啦,師父啦?」

    耶律齊回到大殿,問起她姊妹倆如何和尼摩星相遇,此人如何斃命。郭芙說了,但見妹子的青玉簪竟能將此人釘死,也是說不出半點道理。耶律齊道:「二妹身後定有高人暗中相助。我想當世有這功夫的,除了岳父之外,只有咱們外公、我恩師、一燈大師以及金輪法王他們五人。法王是蒙古國師,自不會和尼摩星為敵,一燈大師輕易不開殺戒,因此我猜不是外公,便是恩師了。二妹,你說助你的是誰?」

    郭襄自青玉簪打出、尼摩星倒斃之後,立即回頭,但背後卻寂無人影,她心中一直在默誦「別怕,用暗器打他」這句話,只覺話聲好熟,難道竟是楊過?但一想到楊過,心中便說:「決不是他!只因我盼望是他,將別人的聲音也聽作了他的。」耶律齊相詢之下,她兀自出神,竟沒聽見。

    郭芙見妹子雙頰紅暈,眼波流動,神情有些特異,生怕她適才吃了驚嚇,拉住她手道: 「二妹,你怎麼了?」郭襄身子一顫,滿臉羞得通紅,說道:「沒甚麼。」郭芙慍道:「姊夫問你剛才是誰出手救你,你沒聽見麼?」郭襄道:「啊,是誰幫我打死了這惡人麼?自然是他!除了他還有誰能有這樣的本領?」郭芙道:「他?他是誰?是你說的那個大英雄麼?」郭襄心中怦怦亂跳,忙道:「不,不!我說的是魯老爺子的鬼魂。」郭芙「呸」的一聲,摔脫她手。郭襄道:「剛才人影不見,定是魯老伯在暗中呵護我了。你知道,他生前跟我是最好的。」

    郭芙將信將疑,心想鬼神無憑,難道魯有腳真會陰魂不散?但若不是鬼魂,怎地舉手殺人,自己明明在側,卻瞧不見半點影蹤?

    耶律齊手持尼摩星的兩根鐵杖,歎道:「這等功力,委實令人欽服。」郭芙、郭襄凝神看時,但見每根鐵杖正中嵌著一枚金絲芙蓉鐲,宛似匠人鑲配的一般。這金絲細鐲乃用黃金絲、白金絲打成芙蓉花葉之形,手藝甚是工巧,但被人罡氣內力一激,竟能將尼摩星一對粗重的鐵杖撞得脫手飛出,無怪耶律齊為之心悅誠服。

    郭芙道:「咱們拿去給媽媽瞧瞧,到底是誰,媽一猜便知。」

    當下兩名丐幫弟子一負屍體,一持雙杖,隨著耶律齊和郭氏姊妹回入城中。郭靖和黃蓉聽郭芙述說經過,回想適才的險事,不由得暗暗心驚。

    郭襄只道自己這番胡鬧,又要挨爹娘重責,但郭靖心喜女兒厚道重義,反而安慰了她幾句。黃蓉見丈夫不怒,更將小女兒摟在懷裡疼她,看到尼摩星的屍身和雙杖之時,沉吟半晌,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說是誰?」郭靖搖頭道:「這股內力純以剛猛為主,以我所知,自來只有兩人。」黃蓉微微頷首,道:「可是恩師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她細問羊太傅廟中動手的經過,始終猜思不透。

    待郭芙、郭襄姊妹分別回房休息,黃蓉道:「靖哥哥,咱們二小姐心中有事瞞著咱們,你知道麼?」郭靖奇道:「瞞甚麼?」黃蓉道:「自從她北上送英雄帖回來,常規常獨個兒呆呆出神,今晚說話時的神氣更是古怪。」郭靖道:「她受了驚嚇,自會心神不定。」

    黃蓉道:「不是的。她一會子羞澀靦腆,一會子又口角含笑,那決不是驚嚇,她心中實是說不出的歡喜。」郭靖道:「小孩兒家忽得高人援手,自會乍驚乍喜,那也不足為奇。」 黃蓉微微一笑,心道:「這種女孩兒家的情懷,你年輕時尚且不懂,到得老來,更知道些甚麼?」當下夫妻倆轉過話題,商量了一番佈陣禦敵的方略,以及次日英雄大宴中如何迎接賓客,如何安排席次,這才各自安寢。

    黃蓉躺在床中,念著郭襄的神情,總是難以入睡,尋思:「這女孩兒生下來的當日便遭劫難,我總擔心她一生中難免會有折磨,差幸十六年來平安而過,難道到此刻卻有變故降到她身上麼?」再想到強敵壓境,來日大難,合城百姓都面臨災禍,若能及早知道些端倪,也可有所提防,而這女孩兒偏生性兒古怪,她不願說的事,從小便決不肯說,不論父母如何誘導責罵,她總是小臉兒脹得通紅,絕不會吐露半句,令得父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黃蓉越想越是放心不下,悄悄起身,來到城邊,令看守城門的軍士開城,逕往城南的羊太傅廟來。

    時當四鼓,斗轉星沉,明月為烏雲所掩。黃蓉手持一根白蠟短桿,展開輕功,奔上峴山。離羊太傅廟尚有數十丈,忽聽得「墮淚碑」畔有說話之聲。黃蓉伏低身子,悄悄移近,離碑數丈,躲在一株大樹之後,不再近前。

    只聽一人說道:「孫三哥,恩公叫咱們在墮淚碑後相候,這碑為甚麼起這麼一個彆扭名字?可挺不吉利的。」那姓孫的道:「恩公生平似乎有件甚麼大不稱心之事,因此見到甚麼斷腸、憂愁、墮淚的名稱,便容易掛在心上。」先一人道:「以恩公這等本領,天下本該再也沒有甚麼難事了,可是我見到他的眼神,聽他說話的語氣,似乎心中老是有甚麼事不開心。這『墮淚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兒。」

    那姓孫的道:「那倒不是。我曾聽說鼓兒書的先生說道:三國時襄陽屬於魏晉,守將羊祜功勞很大,官封太傅,保境安民,恩澤很厚。他平時喜到這峴山遊玩,去世之後,百姓記著他的惠愛,在這峴山上起了這座羊太傅廟,立碑紀德。眾百姓見到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處,往往失聲痛哭,因此這碑稱為『墮淚碑』。陳六弟,一個人做到羊太傅這般,那當真是大丈夫了。」那姓陳的道:「恩公行俠仗義,五湖四海之間,不知有多少人受過他的好處。要是他在襄陽做官,說不定比羊太傅還要好。」姓孫的微微一笑,說道:「襄陽郭大俠既保境安民,又行俠仗義,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們恩公兩人的長處了。」

    黃蓉聽他們稱讚自己丈夫,不禁暗自得意,又想:「不知他們說的恩公是誰?難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兒的那人麼?」

    只聽那姓孫的又道:「咱哥兒倆從前和恩公作對,後來蒙他救了性命,恩公這待敵如友的心腸,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說『三國』故事的那先生還道:羊祜守襄陽之時,和他對抗的是東吳大將陸遜的兒子陸抗。羊祜派兵到東吳境內打仗,割了百姓的稻穀作軍糧,一定賠錢給東吳百姓。陸抗生病,羊祜送藥給他,陸抗毫不疑心的便服食了。部將勸他小心,他說:」豈有<枕的木旁換酉旁>人羊叔子哉?『服藥後果然病便好了。羊叔子就是羊祜。因他人品高尚,敵人也敬重他。羊祜死時,連東吳守邊的將士都大哭數天。這般以德服人,那才叫英雄呢。「

    姓陳的摸著碑石,連聲歎息,悠然神往,過了半晌,說道:「恩公叫咱們到此處相會,想來也是為了仰慕羊太傅的為人了?」姓孫的道:「我曾聽恩公說,羊祜生平有一句話,最是說到了他心坎兒中。」姓陳的忙問:「甚麼話呀?你慢慢說,我得用心記一記。連恩公也佩服,這句話定是非同小可。」

    那姓孫的道:「當年陸抗死後,吳主無道,羊祜上表請伐東吳,既可救了東吳百姓,又乘此統一天下,卻為朝廷中奸臣所阻,因此羊祜歎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公所稱賞的便是這句話了。「那姓陳的沒料到竟是這麼一句話,頗有點失望,咕噥了兩句,突然大聲道:」孫三哥,羊祜羊祜,這名字跟恩公不是音同……「那姓孫的喝道:」禁聲!有人來了。「

    黃蓉微微一驚,果聽得山腰間有人奔跑之聲,她心想:「與『羊祜』音同字不同,難道竟是『楊過』?不,決計不會,過兒的武功便有進境,也決計不致到此出神入化的地步。這人想說的不會是『音同字不同』。」

    過不多時,只聽上山那人輕拍三下手掌,那姓孫的也擊掌三聲為應。那人走到墮淚碑前,說道:「孫、陳兩位老弟,恩公叫你們不必等他了,這裡有兩張恩公的名帖,請兩位立即送去。孫三弟這張送去河南信陽府趙老爵爺處,陳六弟這張交湖南常德府烏鴉山聾啞頭陀,便說請他們兩位務須於十天之內趕到此處聚會。」孫、陳二人恭恭敬敬的答應了,接過名帖,藏入懷內。

    這幾句話一入黃蓉耳內,更令她大為驚詫,信陽趙老爵爺乃宋朝宗室後裔,太祖三十二勢長拳和十八路齊眉棍是家傳絕技,他是襲爵的清貴,向不與江湖武人混跡。烏鴉山聾啞頭陀則是三湘武林名宿,武功甚強,只因又聾又啞,卻也從來不與外人交往。這次襄陽英雄大宴,郭靖與黃蓉明知這二人束身隱居,決計不會出山,但敬重他們的名望,仍是送了英雄帖去,果然二人回了書信,婉言辭謝。難道這甚麼『恩公』真有這般天大的面子,單憑一紙名帖,便能呼召這兩位山林隱逸高士於十天之內趕到?

    黃蓉心念一轉,深有所思:英雄大宴明日便開,這人召聚江湖高手來到襄陽,有何圖謀?莫非是相助蒙古,不利於我麼?「但想起趙老爵爺和聾啞頭陀雖然性子孤僻,卻決非奸邪之徒,那」恩公「倘若便是暗助襄兒殺死尼摩星的,正是我輩中人。

    她正自沉吟,只聽那三人又低聲說了幾句,因隔得遠了,聽不明白,但聽得那姓陳的道:「……恩公從不差遣咱們甚麼事,這一回務必……大大的風光熱鬧……掙個面子……咱們的禮物……」其餘的話便聽不見了。那姓孫的大聲道:「好,咱們這便動身。你放心,決計誤不了恩公的事。」說著三人便快步下山。

    黃蓉於那「恩公」是甚麼來歷實是想不到絲毫頭緒,卻又不願打草驚蛇,擒住那三人來逼問。待三人去遠,走進廟內,前後察看了一遍,不見有何異狀,料來因敵軍逼年,廟內的火工廟祝均已逃入城中,是以闃無一人。出廟回城時,天色已然微明瞭。

    將近西門外的岔路,迎面忽見兩騎快馬急衝而來,黃蓉閃身讓在路邊,只見馬上乘的是兩個精壯漢子。兩乘馬奔到岔路處,一個馬頭轉向西北,另一個轉向西南,便要分道而行。只聽一個漢子道:「你記得跟張大胯子說,漢口吹打的,唱戲的,做傀儡戲的,全叫他自己帶來,別忘了帶結綵的巧匠。」另一個笑道:「你別盡叮囑我,你叫的川菜大師傅若是遲到一天,就算恩公饒了你,大夥兒全得跟你過不去。」那人笑道:「嘿,那還差得了?遲到一天,割下我的腦袋來切豬頭肉。」兩人說著一抱拳,分道縱馬而去。

    黃蓉緩緩入城,心下更是嘀咕:「早聽說張大胯子是漢口一霸,交結官府,手段豪闊,附近山寨豪客都賣他的面子,怎地這『恩公』一句話便能叫得他來?他們大張旗鼓,到底要幹甚麼?」突然間心頭一凜,叫道:「是了,是了!必定如此。」

    她回到府中,問郭靖道:「靖哥哥,咱們可是漏送了一張帖子?」郭靖奇道:「怎地漏送了帖子,咱們反覆查了幾遍,不會有遺漏的啊。」黃蓉道:「我也這麼想,咱們生恐得罪了那一位好漢,便是沒多大名望的腳色,以及明知決不會來的數十位洗手退隱的名宿,也都早送了英雄帖去。可是今日所見,明明是那一位大有來頭的人物心中不憤,也要在襄陽城中來辦個英雄大宴,跟咱們鬥上一鬥。」

    郭靖喜道:「這位英雄跟咱們志趣相同,當真再好也沒有了。咱們便推他為盟主,由他率領群豪,共抗蒙古,咱夫婦一齊聽他號令便是。」黃蓉秀眉微蹙,說道:「但瞧此人的作為,又不似為抗敵禦侮而來。他發了名帖去邀信陽趙老爵爺、烏鴉山聾啞頭陀、漢口張大胯子等一干人前來。」郭靖又驚又喜,拍案而起,說道:「此人如能將趙老爵爺、聾啞頭陀等高人邀到,襄陽城中聲勢大壯。蓉兒,這樣的人物,咱們定當好好交上一交。」

    黃蓉沉吟未言,知賓的弟子報道江南太湖眾寨主到來。郭靖、黃蓉迎了出去。當日各路豪傑紛紛趕到,黃蓉應對接客,忙得不亦樂乎,對昨晚所見所聞,一時不暇細想。

    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會,共開了四百來桌,襄陽統領三軍的安撫使呂文德、守城大將王堅等向各路英雄敬酒。筵席間眾人說起蒙古殘暴,殺我百姓,奪我大宋江山,無不扼腕憤慨,決意與之一拼。當晚便推舉郭靖為會盟的盟主,人人歃血為盟,誓死抗敵。

    郭襄那日在羊太傅廟中與姊姊鬧了彆扭,說過不去參加英雄大宴,果然賭氣不出,獨個兒在房中自斟自飲,對服侍她的丫鬟道:「大姊去赴英雄大宴,我一個人舒舒服服的吃酒,未必便不及她快活。」郭靖、黃蓉關懷禦敵大計,這時那裡還顧得到這女孩兒在使小性兒?郭靖壓根兒便沒知悉。黃蓉略加查問,知她性情古怪,也只一笑而已。

    眾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待到酒酣,有人興致好,便在席間顯示武功,引為笑樂。黃蓉終是掛念小女兒,對郭芙道:「你去叫你妹子來瞧瞧熱鬧啊,這樣子的大場面,一生也未必能見得上一次。」郭芙道:「我才不去呢。二小姐正沒好氣,要找我拌嘴,沒的自己找釘子碰。」郭破虜道:「我去拖二姊來。」匆匆離席,走向內室。

    過不多時,郭破虜一人回來,尚未開口,郭芙便道:「我就說過她不會來的,你瞧不是嗎?」黃蓉見兒子臉上全是詫異之色,問道:「二姊說甚麼了?」郭破虜道:「二姊說,她在房中擺英雄小宴,不來赴這英雄大宴啦。」黃蓉微微一笑,道:「你二姊便想得出這些匪夷所思的門道,且由得她。」郭破虜道:「二姊真的有客人哪。五個男的,兩個女的,坐在二姊房裡喝酒。」

    黃蓉眉頭一皺,心想這女孩兒可越來越加無法無天了。怎能邀了大男人到姑娘家的香閨中縱飲?「小東邪」的名頭可一點兒不錯,但今日嘉賓雲集,決不能為這事責罰女兒,掃了眾英雄的豪興,對郭芙道:「你兄弟臉嫩,不會應付生客,還是你去。請妹子的朋友齊來大廳喝酒,大夥兒一同高興高興。」

    郭芙好奇心起,要瞧瞧妹子房中到了甚麼客人,她素知妹子不避男女之嫌,甚麼市井酒徒、兵卒廝役都愛結交,心想今日所邀的多半是些不三不四之輩,聽得母親吩咐,當即起身,走向郭襄的閨房。

    離房門丈許,便聽得郭襄道:「小棒頭,叫廚房再送兩大罈子酒來。」「小棒頭」是個丫鬟,郭襄給自己丫鬟取的名字也是大大的與眾不同,那丫鬟答應了。只聽得郭襄又道: 「吩咐廚房再煮兩隻羊腿,切二十斤熟牛肉來。」小棒頭應聲出房。只聽得房中一個破鑼般的聲音說道:「郭二姑娘當真豪爽得緊,可惜我人廚子以前不知,否則早就跟你交個朋友了。」郭襄笑道:「現下再交朋友也還不遲啊。」

    郭芙皺起眉頭,往窗縫中張去,只見妹子繡房中放著一張矮桌,席上杯盤狼藉。八個人席地而坐,傳杯遞盞,逸興橫飛。迎面一人肥頭肥腦,敞開胸膛,露出胸口一排長長的黑毛。那人的左首是個文士,三綹長鬚,衣冠修潔,手中折扇輕搖,顯得頗為風雅,扇面上卻畫著個伸長舌頭的無常鬼。文士左首坐著個四十來歲的女子,五官倒生得清秀,但臉上刀創劍疤,少說也有十來處。側面坐著個身材高瘦的帶髮頭陀,頭上金冠閃閃發光,口中咬著半隻肥雞,吃得津津有味。其餘三人背向窗子,瞧不清面目,看來兩個是白髮老翁,另一個是黑衣的尼姑。郭襄坐在這一干人中間,俏臉上帶著三分紅暈,眉間眼角微有酒意,談笑風生,十分得意。郭芙心想,瞧他們這般高興,便是邀他們到大廳去,看來也是不去的。

    只見一個白髮老翁站起身來,說道:「今日酒飯都有八成了,待姑娘生辰正日,咱們再來大醉一場。小老兒有一點薄禮,倒教姑娘見笑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放在桌上。另一個老翁道:「百草仙,你送的是甚麼啊,讓我瞧瞧。」說著打開打開錦盒,不禁低呼了一聲,道:「啊,這枝千年雪參,你卻從何入覓來?」說著拈在手上。

    郭芙從窗縫中望進去,見他拿著一枝尺來長的雪白人參,宛然是個成形的小兒模樣,頭身手足,無不具備,肌膚上隱隱泛著血色,真是希世之珍。

    眾人嘖嘖稱讚,那百草翁甚是得意,說道:「這枝千年雪參療絕症,解百毒,說得上有起死續命之功,姑娘無災無難到百歲,原也用它不著。但到百歲壽誕之日,取來服了,再延壽一紀,卻也無傷大雅。」眾人鼓掌大笑,齊讚他善頌善禱。

    那肥頭肥腦的人廚子從懷裡掏出一隻鐵盒,笑道:「有個小玩意,倒也可博姑娘一笑。」揭開鐵盒,取出兩個鐵鑄的胖和尚,長約七寸,旋緊了機括,兩個鐵娃娃便你一拳、我一腳的對打起來。各人看得縱聲大笑。但見那對鐵娃娃拳腳之中居然頗有法度,顯然是一套「少林羅漢拳」,連拆了十餘招,鐵娃娃中機括使盡,倏然而止,兩個娃娃凝然對立,竟是武林高手的風範。

    眾人瞧到這裡,不再發笑,臉上竟似都有憂色。那臉有疤痕的婦人道:「人廚子,你別為爭面子,卻給郭二姑娘找麻煩!這是嵩山少林寺的鐵羅漢,你怎地去偷來的?」人廚子笑道:「嘿嘿,我人廚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去少林寺摸雞摸狗。這是少林寺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命我送來的。他老人家說,到姑娘生辰正日,決能趕到襄陽來跟姑娘祝壽。嗯,這才是我人廚子的薄禮呢!」掀開鐵盒的夾層,露出一隻黑色的玉鐲來。

    這黑玉鐲烏沉沉的,看來也沒甚麼奇處。人廚子從腰間拔出一柄厚背薄刃的鬼頭刀,對準玉鐲一刀砍下去,噹的一聲,鬼刀反彈起來,黑玉鐲竟是絲毫不損。眾人齊聲喝采,接著文士、尼姑、頭陀、婦人等均有禮物送給郭襄,無一不是爭奇鬥勝、生平罕見的珍物。郭襄笑吟吟的謝著收下。

    郭芙越瞧越奇,轉身奔回大廳,一五一十的都跟母親說了。

    黃蓉一聽,心中驚訝只有比郭芙更甚,當下向朱子柳招招手,三退到了內堂。黃蓉命女兒將適才所見再說一遍。朱子柳也是詫異萬分,道:「人廚子、百草仙竟會到襄陽來?那黑衣尼姑多半便是殺人不眨眼的絕戶手聖因師太,那文士的折扇上畫著一個無常鬼,嗯,難道是轉輪王張一氓?」他一面說,黃蓉一面點頭。朱子柳卻連連搖頭,說道:「此事決計不會,想郭二姑娘能有多大年紀,除了最近一次,素來足不出襄陽方圓數十里之地,怎能結識這些三山五嶽的怪人?再說,嵩山少林寺的無色禪師,聽說他近年來面壁修為,武林中的高人專程上山,想見他一面都不可得,怎能到襄陽來給小女孩祝壽?嗯,定是小姑娘串通了一些好事之徒,故意虛張聲勢,來跟姊姊鬧著玩的。」

    黃蓉沉吟道:「但聖因師太、張一氓這些人的名頭,我們平時絕少提及,襄兒未必會知道,要捏造也造不出來。」朱子柳道:「這麼說來,那是真的了。咱們過去見見,以禮想會。他們既是二姑娘的朋友,到襄陽來絕無惡意。」黃蓉道:「我也這麼想,只是聖因師太、轉輪王張一氓這些人行事忽邪忽正,喜怒不測。咱們雖然不懼,可是纏上了也夠人頭痛的,眼前大敵壓境,實在不能再分心去對付這些怪人……」

    突然窗外一人哈哈大笑,說道:「郭夫人請了,一干怪人前來襄陽,只為祝壽,別無歹意,何必頭痛?」說到那「別無歹意,何必頭痛」八個字,聲音已在數丈之外。黃蓉、朱子柳、郭芙一齊搶到窗邊,但見牆頭黑影一閃,身法快捷無倫,倏忽隱沒。郭芙縱身欲追,黃蓉一把拉住,道:「別累舉妄動,追不上啦!」一抬頭,只見天井中公孫樹樹幹上插著一把張開的白紙扇。

    那紙扇離地四丈有餘,郭芙自忖不能一躍而上,叫道:「媽!」黃蓉點了點頭,輕輕縱起,左手在樹幹上略按,借勢上翻,右手又在一根橫枝上一按,身子已在四丈高處,拔出紙扇,落下地來。

    三人回到內堂,就燈下看時,見紙扇一面畫著個伸出舌頭的白無常,笑容可掬,雙手抱拳作行禮狀,旁邊寫著十四個大字:「恭祝郭二姑娘長命百歲芳齡永繼」。黃蓉翻過扇子,見另一面寫著道:「黑衣尼聖因、百草仙、人廚子、九死生、狗肉頭陀、韓無垢、張一氓拜上郭大俠、郭夫人,專賀令愛芳辰,冒昧不敢過訪,恕罪恕罪。」這幾行字墨跡未乾,寫得遒勁峭拔。

    朱子柳是書法名家,讚道:「好字,好字!」黃蓉沉吟道:「咱們瞧瞧襄兒去。」

    朱子柳年紀已長,也不用跟小女孩避甚麼嫌疑,當下一齊來至郭襄房中。只見小棒頭和另一名丫鬟正在收拾杯盤殘菜。郭襄道:「朱伯伯,媽,姊姊,你們瞧,這是客人送給我的生日禮物。」黃蓉和朱子柳看了千年雪參、雙鐵羅漢、黑玉鐲,以及絕戶手聖因師太、轉輪王張一氓等所贈珍異禮物,都是暗暗稱奇。郭襄開動機括,讓一對鐵羅漢對打,大是得意。黃蓉待那十餘招「羅漢拳」打完,柔聲道:「襄兒,到底是怎麼回事?跟媽說了罷。」

    郭襄笑道:「幾個新朋友知道我快過生日啦,送了些好玩的禮物給我。」黃蓉問道: 「這些人你怎生識得的?」

    郭襄道:「我是今日第一天才識得的啊。我獨個兒在房裡喝酒,那個韓無垢姊姊在窗外說道:」小妹子,咱們來跟你一起喝酒,好不好?『我說:「再好也沒有了,請進來,請進來!』他們便從窗子裡跳了進來,還說到廿四那天,都要來給我祝壽呢。不知他們怎地知道我的生日?媽,這幾位都識得你和爹爹,是不是?不然怎能送我這許多好東西?」

    黃蓉道:「你爹和我都不識得他們。是你甚麼古怪朋友代你約的,是不是?」郭襄笑道:「我沒甚麼古怪朋友啊,除非是姊夫。」郭芙怒道:「胡說!你姊夫怎地古怪了?」郭襄伸伸舌頭,笑道:「他娶了你,不古怪也古怪了。」郭芙伸手便要打。郭襄格格一笑,躲了開去。

    黃蓉道:「兩姊妹別鬧。襄兒,我問你,轉輪王,百草仙他們,可說到咱們的英雄大宴沒有?」郭襄道:「沒有啊,但那個老頭兒九死生和百草仙,都說很佩服爹爹。」再問幾句,見郭襄確沒隱瞞甚麼,說道:「好啦!快去睡罷。」與朱子柳、郭芙轉身出房。

    郭襄追到門口,說道:「媽,這枝千年雪參只怕當真很有點好處,你吃一半,爹爹吃一半。」黃蓉道:「那是百草仙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啊!」郭襄道:「我生下來便生了,甚麼功勞都沒有,你可辛苦了。」黃蓉心想倒不可負了女兒這份孝心,於是接了雪參,回想郭襄誕生之日的驚險苦難,不禁喟然。

    當日英雄大宴盡歡而散。郭靖回到房中,與妻子說起會上群英齊心協力、敵愾同仇,言語中甚是興奮。黃蓉隨即說起聖因師太、百草仙等七人與郭襄夜宴等情。郭襄一怔,道: 「竟有這般事?」看那千年雪參時,果是一件生平僅見的珍物。黃蓉笑道:「咱們這位寶貝小姑娘的面子,倒似比爹娘還大呢。」郭靖不語,低頭想著聖因師太、轉輪王、韓無垢等人的生平行事。

    黃蓉道:「靖哥哥,丐幫推選幫主之事,不如提早幾日辦妥,否則遲到襄兒生日,倘若百草仙等人真的到來,襄陽城中龍蛇混雜,或有他變。」郭靖道:「我卻另有一個主意,咱們索性在三月廿四推選幫主,大大的熱鬧一場。要是無色禪師、聾啞頭陀等人駕臨,咱們曉以大義,請這伙朋友同抗外敵,豈不是好?」

    黃蓉皺眉道:「我只怕他們只是借祝壽為名,卻是存心來搗亂一場。你想他們能和襄兒這小孩子有甚麼交情,怎會當真巴巴來祝壽?自來樹大招風,人怕出名,只怕天下武學之士,倒有一半不願你做這武林盟主呢。」

    郭靖站起身來,哈哈一笑,說道:「蓉兒,咱們行事但求無愧於天、無愧於心。為抗蒙古,幫手越多越好。這武林盟主嘛,是誰當都一樣。再說,邪不能勝正,這干人若是真有歹意,咱們便跟他們周旋一場,你的打狗棒法和我的降龍十八掌倒有多年沒動了呢,也未必就不管事了。」

    黃蓉見他意興勃發,豪氣不減當年,笑道:「好,咱們便照主帥之意。你把這枝雪參服了罷,我瞧總能抵上三五年的功力。」郭靖道:「不!你連生了三個孩子,內力不免受損,正該滋補一下才是。」

    他倆夫妻恩愛,當真數十年如一日,推讓了半日,最後郭靖說道:「來日龍爭虎鬥,定有好朋友受到損傷,這雪參乃救命之物,咱們還是留著。」

《神雕俠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