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華山之巔

    郭靖想起師門重恩,說道:“當年若非全真教丘道長仗義、七位恩師遠赴蒙古,又得洪老恩師栽育,我郭靖豈能立此微功?但咱們今日在此歡呼暢飲,各位恩師除柯老師外,均已長逝,思之令人神傷。”一燈等盡皆黯然。郭靖又道:“此間大事已了,明日我想啟程赴華山祭掃恩師之墓。”楊過道:“郭伯伯,我也正想說這句話,大夥兒一齊去如何?”一燈、黃藥師、周伯通等都想念這位逝世的老友,齊聲贊同。

    是晚群雄直飲至深夜,大醉而散。

---------------------------------------------------------

    註:《元史》本紀卷三載:“憲宗諱蒙哥,睿宗拖雷之長子也。……九年二月丙子,帝悉率諸兵……丁丑,督諸軍戰城下……攻鎮西門、攻東新門、奇勝門……攻護國門……登外城,殺宋兵甚眾……屢攻不克……癸亥、帝崩。……帝剛明雄毅,沉斷而寡言……御群臣甚嚴。”

    《續通鑒》:“蒙古主屢督諸軍攻之,不克……蒙古主殂……史天澤與群臣奉喪北還,於是合州圍解。”《續通鑒考異》:“元憲宗自因頓兵日久,得疾而殂。《重慶志》謂其中飛蝗石……今不取。”

    依歷史記載,憲宗系因攻四川重慶不克而死,是否為了中飛石,史書亦記載各異。但蒙古軍宋軍激戰最久、戰況最烈者繫在襄陽,蒙古軍前後進攻數十年而不能下。為增加小說之興味起見,安排為憲宗攻襄陽不克,中飛石而死,城圍因而得解。

    次日清晨,郭靖等一行人生怕襄陽軍民大舉相送,一早便悄悄出了北門,逕往華山而去。周伯通、陸無雙、武氏兄弟、泗水漁隱等傷勢未癒,眾人騎在馬上,緩緩而行。好在也無要事,每日只行數十里即止。

    不一日來到華山,受傷眾人在道上緩行養傷,這時也已大都痊可。一行人上得山來,楊過指點洪七公與歐陽鋒埋骨之處。黃蓉早在山下買備雞肉蔬菜,於是生火埋灶,做了幾個洪七公生前最喜歡的菜餚,供奉祭奠。群雄一一叩拜。

    歐陽鋒的墳墓便在洪七公的墓旁。郭靖與歐陽鋒仇深似海,想到他殺害恩師朱聰、韓寶駒等五俠的狠毒,雖然事隔數十年,仍是恨恨不已。只有楊過思念舊情,和小龍女兩人在墓前跪拜。周伯通上前一揖,說道:“老毒物啊老毒物,你生前作惡多端,死後仍得與老叫化為鄰,也可算是三生有幸。今日人人都來拜祭老叫化,卻只有兩個娃娃向你叩頭,你地下有知,想來也要懊悔活著之時太過心狠手辣了罷?”這一篇祭文別出心裁,人人聽著都覺好笑。

    眾人取過碗筷酒菜,便要在墓前飲食,忽然山後一陣風吹來,傳來一陣兵刃相交和呼喝叱罵之聲,顯是有人在動手打鬥。周伯通搶先便往喧嘩處奔去。餘人隨後跟去。轉過兩個山坳,只見一塊石坪上聚了三四十個僧俗男女,手中都拿著兵刃。

    這群人自管吵得熱鬧,見周伯通、郭靖等人到來,只道是華山的客人,也不理會。一名鐵塔般的大漢朗聲說道:“大家且莫吵鬧,亂打一氣也非了局,這‘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決不是叫叫嚷嚷便能得手的。今日各路好漢都已相聚於此,大夥兒何不便憑兵刃拳腳上見個雌雄?只要誰能長勝不敗,大家便心悅誠服,公推他為‘武功天下第一’”。一個長鬚道人揮劍說道:“不錯。武林中相傳有‘華山論劍’的韻事,咱們今日便來論他一論,且看當世英雄,到底是誰居首?”餘人轟然叫好,便有數人搶先站出,大叫:“誰敢上來?”

    周伯通、黃藥師、一燈等人面面相覷,看這群人時,竟無一個識得。

    第一次華山論劍,郭靖尚未出世,那時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為爭一部《九陰真經》,約定在華山絕頂比武較量,藝高者得,結果中神通王重陽獨冠群雄,贏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二十五年後,王重陽逝世,黃藥師第二次華山論劍,除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外,又有周伯通、裘千仞、郭靖三人參與。各人修為精湛,各有所長,但真要說到“天下第一”四字,實所難言,單以武功而論,似乎倒以發了瘋的歐陽鋒最強。想不到事隔數十年,居然又有一群武林好手,相約作第三次華山論劍。這一招使黃藥師等盡皆愕然。更奇的是,眼前這數十人並無一個認得。難道當真“長江後浪推前浪,一輩新人勝舊人”?難道自己這一干人都做了井底之蛙,竟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只見人群中躍出六人,分作三對,各展兵刃,動起手來。數招一過,黃藥師、周伯通等無不啞然失笑,連一燈大師如此莊嚴慈祥的人物,也忍不住莞爾。又過片刻,黃藥師、周伯通、楊過、黃蓉等或忍俊不禁,或捧腹大笑。原來動手的這六人武功平庸之極,連與武氏兄弟、郭家姊妹相比,也是遠遠不及,瞧來不過是江湖上的一批妄人,不知從那裡聽到“華山論劍”四字,居然也來附庸風雅。

    那六人聽得周伯通等人嬉笑,登時罷鬥,各自躍開,厲聲喝道:“不知死活的東西。老爺們在此比武論劍,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你們在這裡嘻嘻哈哈的幹甚麼?快快給我滾下山去,方饒了你們的性命。”

    楊過哈哈一笑,縱聲長嘯,四下裡山谷鳴響,霎時之間,便似長風動地,雲氣聚合。那一干人初時慘然變色,跟著身戰手震,嗆啷啷之聲不絕,一柄柄兵刃都拋在地下。楊過喝道:“都給我請罷!”那數十人呆了半晌,突然一聲發喊,紛紛拚命的奔下山去,跌跌撞撞,連兵刃也不敢執拾,頃刻間走得乾乾淨淨,不見蹤影。

    瑛姑、郭芙等都笑彎了腰,說不出話來。黃藥師歎道:“欺世盜名的妄人,所在多有,但想不到在這華山之巔,居然也見此輩。”

    周伯通忽道:“昔年天下五絕,西毒、北丐與中神通已然逝世,今日當世高手,卻有那幾個可稱得五絕?”黃蓉笑道:“一燈大師和我爹爹功力與日俱深,當年已居五絕,今日更無疑議。你義弟郭靖深得北丐真傳,當可算得一個。過兒雖然年輕,但武功卓絕,小一輩英才中無人及得,何況他又是歐陽鋒的義子。東和南是舊人,西和北兩位,須當由你義弟和過兒承繼了。”

    周伯通搖頭道:“不對,不對!”黃蓉道:“甚麼不對?”周伯通道:“歐陽鋒是西毒,楊過這小子的手段和心腸可都不毒啊,叫他小毒物,有點冤枉。”

    黃蓉笑道:“靖哥哥也不做叫化子,何況一燈大師現今也不做皇爺了。我說幾位的稱號得改一改。爹爹的‘東邪’是老招牌老字號,那不用改。一燈大師的皇帝不做,去做了和尚,該稱‘南僧’。過兒呢,我贈他一個‘狂’字,你們說貼切不貼切?”

    黃藥師首先叫好,說道:“東邪西狂,一老一少,咱兩個正是一對兒。”楊過道:“想小子年幼,豈敢和各位前輩比肩。”

    黃藥師道:“啊哈,小兄弟,這個你可就不對了。你既然居了一個‘狂’字,便狂一下又有何妨?再說以你今日聲名之顯赫、武功之強,難道還勝不過老頑童嗎?”黃藥師知道女兒故意不提周伯通,是要使他心癢難搔,於是索性擠他一擠。楊過也明白他父女的心意,和小龍女相視一笑,心想:“這個‘狂’字,果然說得好。”

    周伯通道:“南帝、西毒都改了招牌,‘北丐’呢,那又改作甚麼?”朱子柳道:“當今天下豪傑,提到郭兄時都稱‘郭大俠’而不名。他數十年來苦守襄陽,保境安民,如此任俠,決非古時朱家、郭解輩逞一時之勇所能及。我說稱他為‘北俠’,自當人人心服。”一燈大師、武三通等一齊鼓掌稱善。

    黃藥師道:“東邪、西狂、南僧、北俠四個人都有了,中央的那一位,該當由誰居之?”說著向周伯通望了一眼,續道:“楊夫人小龍女是古墓派唯一傳人,玉女素心劍法出神入化,縱然是重陽真人,見了她也忌憚三分。當時林女俠若來參與華山絕頂論劍之會,別說五絕之名定當改上一改,便是重陽真人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尊號,也未必便能到手。楊過的武藝出自他夫人傳授,弟子尚且名列五絕,師父是更加不用說了。是以楊夫人可當中央之位。”小龍女微微一笑,道:“這個我是萬萬不敢當的。”黃藥師道:“要不然便是蓉兒。她武功雖非極強,但足智多謀,機變百出,自來智勝於力,列她為五絕之一,那也甚當。”

    周伯通鼓掌笑道:“妙極,妙極!你甚麼黃老邪、郭大俠,老實說我都不心服,只有黃蓉這女娃娃精靈古怪,老頑童見了她就縛手縛腳,動彈不得。將她列為五絕之一,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各人聽了,都是一怔,說到武力之強,黃藥師、一燈大師都自知尚遜周伯通三分,所以一直不提他的名字,只是和他開開玩笑,想逗他發起急來,引為一樂。那知道周伯通天真爛漫,胸中更無半點機心,雖然天性好武,卻從無爭雄揚名的念頭,決沒想到自己是否該算五絕之一。

    黃藥師笑道:“老頑童啊老頑童,你當真了不起,我黃老邪對‘名’淡薄,一燈大師視‘名’為虛幻,只有你,卻是心中空空蕩蕩,本來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們高出一籌了。東邪、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五絕之中,以你居首!”

    眾人聽了“東邪、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這十一個字,一齊喝彩,卻又忍不住好笑。五絕之位已定,人人歡喜,當下四散在華山各處尋幽探勝。

    楊過指著玉女峰,對小龍女道:“咱們學的是玉女劍法,這玉女峰不可不游。”小龍女道:“正是。”

    兩人攜手同上峰頂,見有小小一處廟宇,廟旁雕有一匹石馬。那廟便是玉女祠,祠中大石上有一處深陷,凹處積水清碧。楊過當年來過華山,雖未上玉女峰卻曾聽說洪七公說起山上各處勝跡,對小龍女道:“這是玉女的洗頭盆,碧水終年不幹。”小龍女道:“咱們到殿上去拜拜玉女去。”

    走進殿中,只見玉女的神像容貌婉孌,風姿嫣然,依稀和古墓中的祖師林朝英的畫像有些相似。兩人都吃了一驚。小龍女道:“難道這位女神便是咱們的祖師婆婆麼?”楊過說道:“師祖婆婆當年行俠天下,有惠於人。有人念著她老人家的恩德,在這裡立祠供奉,說不定也是有的。”小龍女點頭道:“若是尋常仙姑,何以祠旁又有一匹石馬?看來那是紀念師祖婆婆的那匹坐騎。”兩人並肩在玉女像前拜倒,心意相通,一齊輕輕禱祝:“願咱倆生生世世都結為夫婦。”

    忽聽得身後腳步之聲輕響,有人走進殿來。兩人站起身來,見是郭襄。楊過喜道:“小妹子,你和咱們一起玩罷!”郭襄道:“好!”小龍女攜著她手,三人走出殿來。

    經過石樑,到了一處高崗,見崗腰上有個大潭。郭襄向潭裡一望。只覺一股寒氣從潭中直冒上來,不禁打個寒顫。這大潭望將下去深不見底,比之絕情谷中那深谷,卻又截然不同。絕情谷的深谷雲鎖霧封,從上面看來,令人神馳想像,不知下面是何光景,這大潭卻可極目縱視,只是越望越深,使人不期然而生怖畏。小龍女拉住她手,說:“小心!”

    楊過道:“這個深潭據說直通黃河,是天下八大水府之一。唐時北方大旱,唐玄宗曾書下禱雨玉版,從這水府投下去。”郭襄道:“這裡直通黃河?那可奇了。”楊過笑道:“這也是故老相傳而已,誰也沒有下去過,也不知真的通不通?”郭襄道:“唐玄宗投玉版時,楊貴妃是不是站在他身邊?後來下雨了沒有?”楊過哈哈一笑,說道:“這個你可問倒我啦。看來老天爺愛下雨便下雨,不愛下便不下,未必便聽皇帝老兒的話。”郭襄凝望深潭,幽幽的道:“嗯,便是貴為帝王,也未必能事事如意。”

    楊過心中一凜,暗道:“這孩子小小年紀,何以有這麼多感慨?須得怎生想個法兒教她歡悅喜樂。”正欲尋語勸慰,小龍女突然“咦”的一聲,輕聲說道:“瞧是誰來了。”

    楊過順著她手指望去,只見山崗下有兩人在長草叢中蛇行鼠伏般上來。這兩人輕功甚高,走得又極隱蔽,顯是生怕給人瞧見,但小龍女眼力異於常人,遠遠便已望見,楊過低聲道:“這兩人鬼鬼祟祟,武功卻大是不弱,這會兒到華山來必有緣故,咱們且躲了起來,瞧他們作何勾當。”三人在大樹岩石間隱身而待。

    過了好一會功夫,聽得踐草步石之聲輕輕傳上。這時天色漸晚,一輪新月已掛在大樹之巔。郭襄靠在小龍女身旁,她對上來的兩個人全不關心,望著楊過的側影,心中忽想:“若是我終身得能如此和大哥哥、龍姐姐相聚,此生再無他求。”但覺此時此情,心滿意足,只盼時光便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內心深處,卻也知此事決不能夠。

    小龍女在暮靄蒼茫中瞧得清楚,但見郭襄長長的睫毛下淚光瑩然,心想:“她神情有異,不知懷著甚麼心事。我和過兒總得設法幫她辦到,好教她歡喜。”

    只聽得那兩人上了峰頂,伏在一塊大巖之後。過了半晌,一人悄聲道:“瀟湘兄,這華山林深山密,到處可以藏身。咱們好好的躲上幾日,算那禿驢神通如何廣大,也未必能尋得到。待他到別地尋找,咱們再往西去。”

    楊過瞧不見二人的身形,聽口音是尹克西的說話,他口稱“瀟湘兄”,那麼另一人便是瀟湘子了,心道:“蒙古諸武士來我中土為虐,其中金輪法王、尼摩星、霍都等已然伏法,達爾巴、馬光佐作惡不深,只剩下瀟湘子和尹克西這兩個傢伙。我當日饒了他們性命,但看來二人怙惡不悛,不知又在幹甚麼奸惡之事。”

    聽瀟湘子陰惻惻的道:“尹兄且莫喜歡,這禿驢倘若尋咱們不著,定然守在山下孔道之處。咱們若是貿然下去,正好撞在他的手裡。”尹克西道:“瀟湘兄深謀遠慮,此言不差,卻不知有何高見。”瀟湘子道:“我想這山上寺觀甚多,咱們便揀一處荒僻的,不管主持是和尚還是道士,都下手宰了,佔了寺觀,便這麼住下去不走啦。那禿驢決計想不到咱們會在山上窮年累月的停留。他再不死心,在山中搜尋數遍,在山下守候數月,也該去了。”尹克西喜道:“瀟湘兄此計大妙。”他心中一喜歡,說話聲音便響了一些。

    瀟湘子忙道:“禁聲!”尹克西歉然道:“嗯,我竟然是樂極忘形。”接著兩人悄聲低語。楊過再也聽不清楚,暗暗奇怪:“這兩人怕極了一個和尚,惟恐給他追上。這兩個惡徒武功各有獨到之處,方今除了黃島主、一燈大師、郭伯伯等寥寥數位,極少有人是他們之敵,何況他二惡聯手,更是厲害,不知那位高僧是誰,竟能令他們如此畏懼?又不知他何以苦苦追蹤,非擒到這二人不可?”又想:“那瀟湘子說是要殺人占寺,打的儘是惡毒主意,這件事既給我撞到了,怎能不管?”

    只聽得遠處郭芙揚聲叫道:“楊大哥、楊大嫂、二妹……楊大哥、楊大嫂、二妹……吃飯啦……吃飯啦!”楊過回過頭來,向小龍女和郭襄搖了搖手,叫她們別出聲答應。過了半晌,郭芙不再呼喚。

    忽聽得山腰裡一人喝道:“借書不還的兩位朋友,請現身相見!”這兩句喝聲只震得滿山皆響,顯是內力充沛之極,雖不威猛高昂,但功力之淳,竟是不弱於楊過的長嘯。

    楊過一驚,心想:“世上竟尚有這樣一位高手,我卻不知!”他略略探身,往呼喝聲傳來處瞧去,月光下只見一道灰影迅捷無倫的奔上山來。過了一會,看清楚灰影中共有兩人,一個灰袍僧人,攜著一個少年。瀟、尹二人縮身在長草叢中,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氣。楊過見了那僧人的身形步法,暗暗稱奇:“這人的輕功未必在龍兒和我之上,但手上拉了一少年,在這陡山峭壁之間居然健步如飛,內力之深厚,竟可和一燈大師、郭伯伯相匹敵。怎地江湖之上從未聽人說過有這樣一位人物?”

    那僧人奔到高崗左近,四下張望,不見瀟、尹二人的蹤跡,當即向西峰疾奔而去。郭襄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叫道:“喂,和尚,那兩人便在此處!”她叫聲剛出口,颼颼兩響,便有兩枚飛錐、一枚喪門釘,向她藏身處疾射過來。楊過袍袖一拂,將三枚暗器卷在衣袖之中。郭襄內功不深,叫聲傳送不遠,那僧人去得快了,竟沒有聽見她的呼叫。郭襄見他足不停步的越走越遠,急道:“大哥哥,你快叫他回來?”

    楊過長吟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這兩句話一個個字遠遠的傳送出去。那僧人正走在山腰之間,立時停步,回頭說道:“有勞高人指點迷津。”楊過吟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那僧人大喜,攜了那少年飛步奔回。

    瀟湘子和尹克西聽了楊過的長吟之聲,這一驚非同小可,相互使個眼色,從草叢中躥了出來,向東便奔。楊過見那僧人腳力雖快,相距尚遠,這華山之中到處都是草叢石洞,若是給這兩個惡徒躲了起來,黑夜裡卻也未必便能找著,當下伸指一彈,呼的一聲急響,一枚飛錐破空射去,正是瀟湘子襲擊郭襄的暗器。楊過不知那僧人找這二人何事,不欲便傷他們性命,這枚飛錐只在二人面前尺許之處掠過,激盪氣流,刮得二人顏面有如刀割。二人“啊”

    的一聲低呼,轉頭向北。楊過又是一枚喪門釘彈出,再將二人逼了轉來。

    便這麼阻得兩阻,那僧人已奔上高崗。瀟湘子和尹克西眼見難以脫身,各出兵刃,並肩而立,一個手持哭喪棒,一個手持軟鞭。尹克西那條珠光寶氣的金龍鞭在重陽宮中給楊過震得寸寸斷絕,現下這條軟鞭上雖仍鑲了些金珠寶石,卻已遠不如當年金龍鞭的輝煌華麗。

    那僧人四下一望,見暗中相助自己之人並未現身,竟不理睬瀟、尹二人,先向空曠處合十行禮,說道:“少林寺小僧覺遠,敬謝居士高義。”

    楊過看這僧人時,只見他長身玉立,恂恂全儒雅,若非光頭僧服,宛然便是位書生相公。和他相比,黃藥師多了三分落拓放誕的山林逸氣,朱子柳又多了三分金馬玉堂的朝廷貴氣。這覺遠五十歲左右的年紀,當真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儼然、宏然,恢恢廣廣,昭昭蕩蕩,便如是一位飽學宿儒、經術名家。楊過不敢怠慢,從隱身之處走了出來,奉揖還禮道:“小子楊過,拜見大師。”心中卻自尋思:“少林寺的方丈、達摩首座等我均相識,他們的武功修為似乎還不如這位高僧,何以從不曾聽他們說起?”

    覺遠恭恭敬敬的道:“小僧得識楊居士尊範,幸何如之。”向身邊的少年道:“快向楊居士磕頭。”那少年上前拜倒,楊過還了半禮。這時小龍女和郭襄也均現身,覺遠合十行禮,甚是恭謹。

    瀟湘子和尹克西僵在一旁,上前動手罷,自知萬萬不是覺遠、楊過和小龍女的對手,若要逃走,也是絕難脫身。兩人目光閃爍,只盼有甚機會,便施偷襲。

    楊過道:“貴寺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豪爽豁達,與在下相交已十餘年,堪稱莫逆。六年之前,在下蒙貴寺方丈天鳴禪師之召,走少室山寶剎禮佛,得與方丈及達摩院首座無相禪師等各位高僧相晤,受益非淺。其時大師想是不在寺中,以致無緣拜見。”

    神雕大俠楊過名滿天下,但覺遠卻不知他的名頭,只道:“原來楊居士和天鳴師叔、無相師兄、無色師兄均是素識。小僧在藏經閣領一份閒職,三十年來未曾出過山門一步,只為職位低微,自來不敢和來寺居士貴客交接。”楊過暗暗稱奇:“當真是天下之大,奇材異能之士所在都有,這位覺遠大師身負絕世武功,深藏不露,在少林寺中恐亦默默無聞,否則無色和我如此交好,若知本寺有此等人物,定會和我說起。”

    楊過和覺遠呼叫相應,黃藥師等均已聽見,知道這邊出了事故,一齊奔來。楊過和覺遠說話之際,眾人一一上得崗來,當下楊過替各人逐一引見。黃藥師、一燈、周伯通、郭靖、黃蓉在武林中都已享名數十年,江湖上可說是誰人不知,那個不曉,但覺遠全不知眾人的名頭,只是恭敬行禮,又命那少年向各人下拜。眾人見覺遠威儀棣棣,端嚴肅穆,也不由得油然起敬。

    覺遠見禮已畢,合十向瀟湘子和尹克西道:“小僧監管藏經閣,閣中片紙之失,小僧須領罪責,兩位借去的經書便請賜還,實感大德。”楊過一聽,已知瀟湘子和尹克西在少林寺藏經閣盜竊了甚麼經書,因而覺遠窮追不捨,但見他對這兩個盜賊如此彬彬有禮,倒是頗出意料之外。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大師此言差矣。我兩人遭逢不幸,得蒙大師施恩收留,圖報尚自不及,怎會向大師借了甚麼經書不還,致勞跋涉追索?再說,我二人並非佛門弟子,借佛經又有何用?”

    尹克西是珠寶商出身,口齒伶俐,這番話粗聽之下言之成理。但楊過等素知他和瀟湘子並非善良之輩,而他們所盜經書自也不會是尋常佛經,必是少林派的拳經劍譜。若依楊過的心性,只須縱身向前,一掌一個打倒,在他們身上搜出經書,立時了事,又何必多費唇舌?

    但覺遠是個儒雅之士,卻向眾人說道:“小僧且說此事經過,請各位評一評這個道理。”

    郭襄忍不住說道:“大和尚,這兩個人躲在這裡鬼鬼祟祟的商量,說要殺人占寺,好讓你尋他不著。若不是作賊心虛,何以會起此噁心?”

    覺遠向瀟、尹二人道:“罪過罪過,兩位居士起此孽心,須得及早清心懺悔。”

    眾人見他說話行事都有點迂腐騰騰,似乎全然不明世務,跟這兩個惡徒竟來說甚麼清心懺悔,都不禁暗自好笑。

    尹克西見覺遠並不動武,卻要和自己評理,登時多了三分指望,說道:“大家原該講理啊!”覺遠點頭道:“眾位,那日小僧在藏經閣上翻閱經書,聽得後山有叫喊毆鬥之聲,又有人大叫救命。小僧出去一看,只見這兩位居士躺在地上,被四個蒙古武官打得奄奄一息。

    小僧心下不忍,上前勸開四位官員,見兩位居士身上受傷,於是扶他們進閣休息。請問兩位,小僧此言非虛罷?“尹克西道:”不錯,原來是這樣,因此我們對大師救命之恩感激不盡。“

    楊過哼了一聲,說道:“以你兩位的功夫,別說四名蒙古武士,便是四十名、四百名,又怎能將你們打倒?君子可欺以方,覺遠大師這番可上了你們的大當啦。”

    覺遠又道:“他們兩位養了一天傷,說道躺在床上無聊,向小僧借閱經書。小僧心想宏法廣道,原是美事難得這兩位居士生具慧根,親近佛法,於是借了幾部經書給他們看,那知道有一天晚上,這兩位乘著小僧坐禪入定之際,卻將小徒君寶正在誦讀的四卷《楞伽經》拿了去。不告而取,未免稍違君子之道,便請二位賜還。”

    一燈大師佛學精湛,朱子柳隨侍師父日久,讀過的佛經也自不少,聽了他這番言語,均想:“這兩人從少林寺中盜了經書出來,我只道定是拳經劍譜的武學之書,豈知竟是四卷《楞伽經》。這《楞伽經》雖是達摩祖師東來所傳,但經中所記,乃如來佛在楞伽島上說法的要旨,明心見性,宣說大乘佛法,和武功全無干係,這兩名惡徒盜去作甚?再說,《楞伽經》流布天下,所在都有,並非不傳秘籍,這覺遠又何以如此緊追不捨,想來其中定有別情。”

    只聽覺遠說道:“這四卷《楞伽經》,乃是達摩祖師東渡時所攜的原書,以天竺文字書寫,兩位居士只恐難識,但於我少林寺卻是世傳之寶。”眾人這才恍然:“原來勢達摩祖師從天竺攜來的原書,那自是非同小可。”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我二人不識天竺文字,怎會借閱此般經書?雖說這是寶物,但變賣起來,想亦不值甚麼錢,除了佛家高僧,誰也不會希罕,而大和尚們靠化緣過日子,又是出不起價的。”

    眾人聽他油腔滑調的狡辯,均已動怒。覺遠卻仍是氣度雍容,說道:“這《楞伽經》共有四種漢文譯本,今世尚存其三。一是劉宋時阿跋陀羅所譯,名曰《楞伽阿巴陀羅寶經》,共有四卷,世稱‘四卷楞伽’。二是元魏時菩提流支譯,名曰《入楞伽經》,共有十卷,世稱‘十卷楞伽’。三是唐朝寶叉難陀所譯,名曰《大乘入楞伽經》,共有七卷,世稱‘七卷楞伽’。這三種譯本之中,七卷楞伽最為明暢易曉,小僧攜得來此,難得兩位居士心近佛法,小僧便舉以相贈。倘若二位要那四卷楞伽和十卷楞伽,也無不可,小僧當再去求來。”

    說著從大袖中掏出七卷經書,交給身邊少年,命他去贈給尹克西。

    楊過心道:“這位覺遠大師竟是如此迂腐不堪,世上少有,難怪他所監管的經書竟會給這兩個惡徒盜去。”

    只見那少年說道:“師父,這兩個惡徒心存不良,就是要偷盜寶經,豈是當真的心近佛法?”他小小身材,說話卻是中氣充沛,聲若洪鐘,眾人聽了都是一凜,只見他形貌甚奇,額尖頸細、胸闊腿長、環眼大耳,雖只十二三年紀,但凝氣卓立,甚有威嚴。

    楊過暗暗稱奇,問道:“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覺遠道:“小徒姓張,名君寶。他自幼在藏經閣中助我灑掃曬書,雖然稱我一聲師父,其實並未剃度,乃是俗家弟子。”楊過讚道:“名師出高徒,大師的弟子氣宇不凡。”覺遠道:“師非名師,這個徒兒倒真是不錯的。只是小僧修為淺薄,未免耽誤了他。君寶,今日你得遇如許高士,真乃三生有幸,便當向各位請教。常言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張君寶應道:”是。“

    周伯通聽覺遠嚕哩嚕嗦說了許多,始終不著邊際,雖然事不關己,卻先忍不住了,叫道:“喂,瀟湘子和尹克西兩個傢伙,你們騙得過這個大和尚,可騙不過我老頑童。你們可知當今五絕是誰?”尹克西道:“不知,卻要請教。”

    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好,你們站穩了聽著:東邪、西狂、南僧、北俠、中頑童。五絕中,老頑童居首。老頑童即為五絕之首,說話自然大有斤兩。這經書我說是你們偷的,就是你們偷的,便算不是你們偷的,也要著落在你們兩個賊廝鳥身上,找出來還給大和尚。快快取了出來!若敢遲延,每個人先撕下一隻耳朵再說,你們愛撕左邊的還是右邊的?”說著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動手。

    瀟湘子和尹克西暗皺眉頭,心想這老兒武功奇高,說幹就幹,正自不知所措,忽聽覺遠說道:“周居士此言差矣!世事就抬不過一個理字。這部楞伽經兩位居士若是借了,便是借了。若是不借,便是不借。倘若兩位居士當真沒有借,定要胡賴於他,那便於理不當了。”

    周伯通哈哈大笑,說道:“你們瞧這大和尚豈非莫名其妙?我幫他討經,他反而替他們分辯,真正豈有此理。大和尚,我跟你說,我賴也要賴,不賴也要賴。這經書倘若他們當真沒偷,我便押著他們即日啟程,到少林寺去偷上一偷。總而言之,偷即是偷,不偷亦偷。昨日不偷、,今日必偷;今日已偷,明日再偷。”

    覺遠連連點頭,說道:“周居士此言頗含佛理。佛家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空之際,原不必強求分界。所謂‘偷書’,言之不雅,不如稱之為‘不告而借’。兩位居士只須起了不告而借之心,縱然並未真的不告而借,那也是不告而借了。”

    眾人聽他二人一個迂腐,一個歪纏,當真是各有千秋,心想如此論將下去,不知何時方休。楊過截斷周伯通的話頭,對尹、瀟二人說道:“你二人幫著蒙古來侵我疆土,害我百姓,早已死有餘辜。今日一燈大師和覺遠大師兩位高僧在此,我若出手斃了你們,兩位高僧定覺不忍。我指點兩條路,由你們自擇,一條路是乖乖交出經書,從此不許再履中土。另一條路是每人接我一掌,死活憑你們的運氣。”

    尹、瀟面面相覷,不敢接話。他二人都在楊過手下吃過大苦頭,心知雖只一掌,卻是萬萬經受不起。尹克西心想:“只須捱過了今日,自後練成武功,再來報仇雪恥。眾人之中,只有覺遠和尚最好說話,欲脫此難,只有落在他身上。”說著道:“楊大俠,你我之事,咱們今後再說。你武功遠勝於我,在下是不敢得罪你的。至於有沒有借了經書,還是讓覺遠大師跟咱們兩個細細分說,這件事可沒礙著你楊大俠啊?”

    楊過尚未回答,覺遠已連連點頭,說道:“不錯,不錯,尹居士此言有理。”楊過搖頭苦笑,一回首,只見張君寶目光炯炯,躍躍欲動。楊過向他使個眼色,命他逕自挺身而出,自己當可為他撐腰。

    張君寶會意,大聲道:“尹居士,那日我在廊下讀經,你悄悄走到我身後,伸手點了我的穴道,便把那四卷《楞伽經》取了去。此事可有沒有?”尹克西搖頭道:“倘若我要借書,儘管開言便是,諒小師父無有不允,又何必點你穴道?”

    覺遠點頭道:“嗯,嗯,倒也說得是。”張君寶道:“兩位既說沒有借,可敢讓我在身上搜上一搜麼?”覺遠道:“搜人身體,似覺過於無禮。但此事是非難明,兩位居士是否另有善策,以釋我疑?”

    尹克西正欲狡辯飾非,楊過搶著道:“覺遠大師諒這兩個奸徒決不會當真潛心佛學,這四卷《楞伽經》中,可有甚麼特異之處?”

    覺遠微一沉吟,道:“出家人不打逛語,楊居士既然垂詢,小僧直說便是。這部《楞伽經》中的夾縫之中,另有達摩祖師親手書寫的一部經書,稱為《九陽真經》。”

    此言一出,眾人矍然而驚。當年武學之士為了爭奪《九陰真經》,鬧到輾轉殺戮,流血天下,最後五大高手聚集華山論劍,這部書終於為武功最強的王重陽所得。此後黃藥師盡逐門下弟子、周伯通被囚桃花島、歐陽鋒心神錯亂、段皇爺出家為僧,種種事故皆和《九陰真經》有關,那想到除了《九陰真經》之外,達摩祖師還著有一部《九陽真經》。這經書的名字人人都是第一次聽見,但《九陰真經》的名頭實在太響,黃藥師、周伯通、郭靖、黃蓉、楊過、小龍女皆曾先後研習,少林寺的武功為達摩祖師所傳,他手寫的經書自非同小可,是以一聽之下,登時群情聳動。

    覺遠並沒察覺眾人訝異,又道:“小僧職司監管藏經閣,閣中經書自是每部都要看上一看。想那佛經中所記,儘是先覺的至理名言,小僧無不深信,看到這《九陽真經》中記著許多強身健體、易筋洗髓的法門,小僧便一一照做,數十年來,勤習不懈,倒也百病不生,近幾年來又揀著容易的教了一些給君寶。那《九陽真經》只不過教人保養有色有相之身,這臭皮囊原來也沒甚麼要緊,經書雖是達摩祖師所著,終究是皮相小道之學,失去倒也罷了。但楞伽經卻是佛家大典,兩位居士又不懂天竺文字,借去也是無用處,還不如賜還給小僧了罷。

    楊過暗自駭異:“他已學成了武學中上乘的功夫,原來自己居然並不知曉,還道只是強身健體、百病不生而已。如此奇事,武林中從所未有。我若非親眼見他這般拘謹守禮,必說他是裝腔作勢、深藏不露。難怪天鳴、無色、無相諸禪師和他同寺數十年,竟不知儕輩有此異人。”

    一燈大師卻暗暗點頭,心道:“這位師兄說《九陽真經》只不過是皮相小道,果已深悟佛理。禪宗之學,在求明心見性,《九陽真經》講的是武功,自是為他不取了。”

    尹克西拍了拍袖子,笑道:“在下四大皆空,身上那有經書?”瀟湘子也抖了抖長袍,說道:“我也沒有。”

    張君寶突然喝道:“我來搜!”上前伸手,便向尹克西腕口扭去。尹克西左手在他手腕上個帶,右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推,“啪”的一聲,將張君寶推出去,摔了個觔斗。

    覺遠叫道:“啊喲,不對,君寶!你該氣沉於淵,力凝山根,瞧他是否推得你動?”張君寶爬起身來,應道:“是!師父。”縱身又向尹克西撲去。

    眾人早就不耐煩了,忽聽覺遠指點張君寶武藝,都是一樂,均想:“料不到這位君子和尚居然也會教徒弟打架。”

    只見張君寶直躥而前,尹克西揪住他手臂,向前一推一送。張君寶依著師父平時所授的方法,氣沉下盤,對手這麼一推,他只是上身微晃,竟沒給推動。尹克西吃了一驚,心想:“我對周伯通、郭靖、楊過一干人雖然忌憚,但這些人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手,除了這寥寥數人而外,我實已可縱橫當世,豈知這小小孩童也奈何不得?”當下加重勁力,向前疾推。張君寶運氣與之相抗。那知尹克西前推之力忽而消失,張君寶站立不定,撲地俯跌。尹克西伸手扶起,笑道:“小師父,不用行這大禮。”

    張君寶滿臉通紅,回到覺遠身旁道:“師父,還是不行。”覺遠搖了搖頭,說道:“他這是故示以虛,以無勝有。你運氣之時,須得氣還自我運,不必理外力從何方而來。你瞧這山峰。”說著一指西面的小峰,續道:“他自屹立,千古如是。大風從西來、暴雨從東至,這山峰既不退讓也不故意和之挺撞。”張君寶悟性甚高,聽了這番話當即點頭,道:“師父,我懂了,再去幹過。”說著緩步走到尹克西身前。

    楊過見他兩次都是急撲過去,這一次聽了覺遠的指點幾句,登時腳步沉穩,心想:“他師徒想是修習《九陽真經》已久,是以功力深厚。但兩人從沒想到這部經書不但教人強身健體,還教人如何克敵制勝,護法伏魔,因之臨敵打鬥的訣竅,竟是半點不通。”

    張君寶走到距尹克西身前四尺之處,伸出雙手去扭他手臂。尹克西哈哈一笑,左手砰的一聲,拍在張君寶胸前。他礙著大敵環伺在側,不便出手傷人,這一拍只用了一成力,但求張君寶吃痛,叫他不敢再行糾纏。張君寶全然不知閃避,只見敵人手掌在眼前一晃,已拍在自己胸口,叫道:“師父,我挨打啦。”尹克西一掌擊出,陡覺對方胸口生出一股彈力,將掌力撞了回來,幸虧自己這一掌勁力使得小,否則尚須遭殃。他跟著左手探出,抓住張君寶肩頭,想提起他來摔他一交,那知竟然提不起。

    尹克西這一來倒是甚為尷尬,連使幾招擒拿手法,但均只推得張君寶東倒西歪,要將他摔倒卻是不能,迫得無奈,當下連擊數掌,笑道:“小師父,我可不是跟你打架。君子動口不動手,你還是走開,咱們好好的講理。”他每一掌擊在張君寶身上,掌力逐步加重,但張君寶體內每次都生出反力,他掌力增重,對方抵禦之力也相應加強。

    張君寶叫道:“啊喲,師父,他打得我好痛,你快來幫手。”尹克西道:“我這是迫於無奈,是你過來打我,可不是我過來打你。老師父,你要打我便請打好了,你於我有救命之恩,我是萬萬不敢還手的。”

    覺遠搖頭晃腦的道:“不錯,尹居士此言有理……嗯,嗯,君寶,我幫手是不幫的,但你要記得,虛實須分清楚,一處有一處虛實,處處總此一虛實。你記得我說,氣須鼓蕩,神宜內斂,無使有缺陷處,無使有凹凸處,無使有斷續處。”

    張君寶自六七歲起在藏經閣中供奔走之役,那時覺遠便將《九陽真經》中扎根基的功夫傳授了他,只是兩人均不知那是武學中最精湛的內功修為。少林僧人大都精於拳藝,但覺遠覺得掄槍打拳不符佛家本旨,抑且非君子所當為,因此每見旁人練武,總是遠而避之。直到此時張君寶迫得和尹克西動手,覺遠才教他抵禦之法,但這也只是守護防身,並非攻擊敵人,張君寶聽了師父之言,心念一轉,當下全身氣脈貫通,雖不能如覺遠所說“全身無缺陷處、無凹凸處、無斷續處”,但不論尹克西如何掌擊拳打,他已只感微微疼痛,並無大礙了。

    饒是如此,尹、張二人的功力終究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尹克西倘若當真使出殺手,自然立時便輕輕易易的殺了這少年,但他眼見楊過、小龍女、周伯通、郭靖等站在左近,那裡敢便下毒手?兩人糾纏良久,張君寶固不能伸手到對方身邊搜索,尹克西卻也打他不倒。只瞧得楊過等眾人暗暗好笑,瀟湘子不斷皺眉。

    郭襄叫道:“小兄弟,出手打他啊,怎麼你只挨打不還手?”覺遠忙道:“不可,勿嗔勿惱,勿打勿罵!”郭襄叫道:“你只管放手打去,打不過我便來幫你。”張君寶道:“多謝小姑娘!”揮拳向尹克西胸口打去。覺遠搖首長歎:“孽障,孽障,一動嗔怒,靈台便不能如明鏡止水了。”

    張君寶一拳打在尹克西胸口,他從來未練過拳術,這一拳打去只如常人打架一般,如何傷得了對方?尹克西哈哈大笑,心中卻大感狼狽。他成名數十載,不論敵友,向來不敢輕視於他,豈知今日在眾目睽睽之下,竟而奈何不了一個孩童,下殺手傷他是有所不敢,想要提起他來遠遠摔出,卻有所不能,一時好不尷尬,只能不輕不重的發掌往他身上打去,只盼他忍痛不住,就此退開。

    那邊廂覺遠聽得張君寶不住口的哇哇呼痛,也是不住口的求情叫饒:“尹居士,你千萬不可下重手傷了小徒的性命,這孩子人很聰明,良心好,知道我失了世代相傳的經書,歸寺必受方丈的重責,這才跟你糾纏不清,你可萬萬不能當真……”他求了幾句情,又禁不住出言指點張君寶:“君寶,經中說道:要用意不用勁。隨人而動,隨屈就伸,挨何處,心要用在何處……”

    張君寶大聲應道:“是!”見尹克西拳掌打向何處,果然以心使勁,敵人著拳之處便不如何疼痛。

    尹克西叫道:“小心了,我打你的頭!”張君寶伸臂擋在臉前,精神專注,只待敵拳打到,那料得尹克西虛晃一拳,左足飛出,砰的一聲,踢了他一個觔斗。張君寶幾個翻身,滾到楊過身前,這才站起。

    覺遠叫道:“尹居士,你如何打逛語?說打他的頭,叫他小心,卻又伸腳踢他,這不是騙人上當麼?”

    眾人聽了都覺好笑,心想武學之道,原在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虛虛實實,叫人捉摸不定,豈能怪人玩弄玄虛?

    張君寶年紀雖小,心意卻堅,揉了揉腿上被踢之處,叫道:“不搜你身,絕不罷休!”

    說著拔步又要上前。楊過伸手握住他手臂,說道:“小兄弟,且慢!”

    張君寶手臂被他拉住,登時半身酸麻,再也不能動彈,愕然回頭。楊過低聲道:“你只挨打不還手,終是制他不住。我教你一招,你去打他,且瞧仔細了。”於是右手袖子在張君寶臉前一拂,左拳伸出,擊到他胸前半尺之處,突然轉彎,輕輕一下擊在他的腰間,低聲道:“你師父教你:挨何處,心用在何處。這句話最是要緊不過,你出拳打人,打何處,也是心要用在何處。你打他之時,心神貫注,便如你師父所言,要用意不用勁。”

    張君寶大喜,記住了楊過所教的招數,走到尹克西身前,右手成掌,在他臉前一揚,跟著左拳平出,直擊其胸。尹克西橫臂一封,張君寶這一拳忽地轉彎,“啪”的一聲,擊中在他脅下。尹克西受過他的拳擊,本來打在他身上痛也不痛,因此雖見楊過授他招數,心下更沒半點在意,暗想我便受你一百拳、二百拳,又有何礙?那知這一拳只打得他痛入骨髓,全身顫動,險些彎下腰來。

    他不知張君寶練了《九陽真經》中的基本功夫,真氣充沛,已是非同小可,只不過向來不會使用,這時分別得到覺遠和楊過的指點,懂得了用意不用勁之法,那便如寶劍出鞘,利錐脫囊,威力大不相同。尹克西又驚又怒,眼見張君寶右手一揚,左拳又是依樣葫蘆的擊來胸口,知他跟著便彎擊自己脅下,於是反手一抄他的手腕,右手砰的一掌,將張君寶擊出數丈之外。

    張君寶內力雖強,於臨敵拆解一道卻一竅不通,如何能是尹克西之敵?這一下額頭撞在岩石之上登時鮮血長流。他毫不氣餒,伸袖抹了抹額上鮮血,走到楊過身前,跪下磕了個頭,道:“楊居士,求你再教我一招。”

    楊過心道:“我若再當面教招,那尹克西瞧在眼內,定有防備,這便無用。”於是在他耳邊低聲說道:“這一次我連教你三招。第一招左右互調,我使左手時,實則該使右手,我出右袖時,你打他時須用左拳。”張君寶點頭答應。楊過當下教了他一招“推心置腹”。張君寶跟著他出拳推掌,心中卻記著左右互調。

    楊過道:“第二招我左便左,我右便右,不用調了。”這一招叫“四通八達”,拳勢大開大闔,甚具威力,張君寶試了兩遍便記住了。

    楊過又低聲道:“第三招‘鹿死誰手’,卻是前後對調,這一招最難,部位不可弄錯。

    你不會認穴,那也無妨,待會我在他背心上做個記號,你用指節牢牢按在這記號之上,那便制住了他。“當下錯步轉身,左回右旋,猛地裡左手成虎爪之形,中指的指節按在張君寶的胸口,低聲道:”這一招全憑步法取勝,你記得麼?“張君寶點頭道:”記得!“把這三招在心裡默想了一遍,走向尹克西身前。

    當楊過教招之時,尹克西看得清清楚楚,心想:“這三招果然精妙,倘若你楊過突然對我施招,我倒也不易抵擋,但既這般當面演過,又是這個不會半分武術的小娃娃來出手,我若再對付不了,除非尹克西式蠢牛木馬。楊過啊楊過,你可也太小覷人了。”他氣惱之下也沒加深思,眼見張君寶走近,不待他出招,一拳便擊中了他的肩頭。

    張君寶生怕錯亂了楊過所教的招數,眼見拳來,更不抵禦閃避,咬牙強忍。尹克西這一拳是先打他個下馬威,出拳用了五成力道,只打得他肩頭骨骼格格聲響。張君寶“啊喲”一聲,跟著右掌左拳,使出了第一招“推心置腹”。

    當楊過傳授張君寶拳法時,尹克西瞧得明白,早便想好了應付之策,準擬一招便摔得他頭破血流,決不容他再施展第二招、第三招。那知張君寶這招“推心置腹”使出來時方位左右互調,和楊過所傳截然不同。尹克西左肘橫推,料得便可擋開他右手的一掌,不料手肘竟推了個空,砰的一聲,結結實實地吃了一拳,跟著自己右手又抓了個空,小腹上再中一掌,但覺內臟翻動,全身冷汗直冒,這兩下受得實是不輕。他若非自作聰明,只須待敵招之到再行拆招,那麼張君寶所學拳法雖然精妙,以他此時功力,總不能出招如電,尹克西盡可以從容化解,便算中了一拳,第二拳也必能避開。

    張君寶一招得手,精神大振,踏上一步,使出第二招“四通八達”來。這一招拳法雖只一招,卻是包著東南西北四方,休、生、傷、死、景、驚、開八門。尹克西胸腹間疼痛未止,眼見這少年身形飄忽,又攻了過來。他適才吃了大虧,已悟到原來楊過所授的拳法須得左右互調,只道這第二招仍是應左則右,應右則左,眼見那少年這招出手極快,當下制敵機先,搶到左方,發掌便打。豈知這一招的方位卻並不調換,尹克西料敵一錯,又是縛手縛腳,出招全都落在空處,霎時間只聽得“辟啦”聲響,左肩、右腿、前胸、後背,一齊中掌。總算張君寶打得快了之後內力不易使出,尹克西所中這四掌還不算如何疼痛,只是累得他手忙腳亂,十分狼狽。

    覺遠心中一凜,叫道:“尹居士,這一下你可錯了。要知道前後左右,全無定向,後發制人,先發制於人啊。”

    楊過心道:“這位大師的說話深通拳術妙理,委實是非同小可,這幾句話倒是使我受益不淺。‘後發制人,先發制於人’之理,我以往只是模模糊糊的悟到,從沒想得這般清楚。

    只是他徒弟和別人打架,他反而能出言指點對方,也算得是奇聞。“轉念又想:”憑那尹克西的修為,便是細細的苦思三年五載,也不能懂得他這幾句話的道理。“

    尹克西聽了覺遠的話,那想到他是情不自禁的吐露了上乘武學的訣竅,只道他是故意胡言亂語,擾亂自己心神,喝道:“賊禿,放甚麼屁!哎喲……”這“哎喲”一聲卻是左腿上又中了張君寶的一腳,他狂怒之下,雙掌高舉,拼著命再受對方打中一拳,運上了十成力,從半空中直壓下來。

    張君寶第三招尚未使出,月光下但見敵人鬚髯戟張,一股沉重如山的掌力直壓到頂門,叫聲“不好!”待要後躍逃避,全身已在他掌力籠罩之下。

    覺遠叫道:“君寶,我勁接彼勁,曲中求直,借力打人,須用四兩撥千斤之法。”

    覺遠所說的這幾句話,確是《九陽真經》中所載拳學的精義,但可惜說得未免太遲了些,事到臨頭,張君寶便是聰明絕頂,也決不能立時領悟,用以化解敵人的掌力。這時他被尹克西的掌力壓得氣也透不過來,腦海裡空空洞洞,全身猶似墜入了冰窖。

    尹克西連遭挫敗,這一掌已出全力,存心要將這糾纏不休的少年毀於掌底,總之是勝於受這無名少年的屈辱。眼見便可得手,忽聽得嗤的一聲輕響,一粒小石子橫裡向左頰飛來,石子雖小,勁力卻大的異乎尋常。尹克西無可奈何,只得退了一步避開。

    這粒小石子正是楊過用“彈指神通”的功夫發出,他彈出石子之前,手中已先摘了幾朵鮮花,捏碎了團成個小球,石子飛擊,跟著又彈擊那個花瓣小球,石子射向尹克西的左頰,那花瓣小球卻在他背後平飛掠過。尹克西受石子所逼退了一步,正好將自己項頸下的“大椎穴”撞到了花球之上。

    倘若楊過將花球對準了這穴道彈出,花球雖輕,亦必夾有勁風,尹克西自會擋架閃避,但這時他自行將穴道撞將過去,竟是絲毫不覺,只是淺灰的衣衫之上,被花瓣的汁水清清楚楚的留下了一個紅印。

    尹克西這一退,張君寶身上所受的重壓登時全消,他當即向西錯步,使出了楊過所授的第三招“鹿死誰手”。

    尹克西一呆,尋思“第一招他左右方位互調,第二招忽然又不調了,這一招我不可魯莽,且看明白了他拳勢來處,再謀對策。”他這番計較原本不錯,只可惜事先早落了楊過的算中。楊過傳授的這一招時,已料到他必定遲疑,但時機一縱即逝,這招“鹿死誰手”東奔西走,招招搶先,古語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豈是猶豫得的?

    張君寶左一回右一旋,已轉到了敵人身後,其時月光西斜,照在尹克西背上,只見他項頸下衣衫上正有一個指頭大的紅印。張君寶心想:“這位楊居士神通廣大,也沒見他過來,怎地果然在他背後做了記號?”當下來不及細想,左手指節成虎爪之形,意傳真氣,按在這紅印之上。這“大椎穴”非同小可,乃手足三陽督脈之會,在項骨後三節下的第一椎骨上。

    人身有二十四椎骨,古醫經中稱為應二十四節氣,“大椎穴”乃第一節氣。尹克西“大椎穴”被內勁按住,一陣酸麻,手腳俱軟,登時委頓在地。

    旁觀眾人除了瀟湘子外,個個大聲喝采。

    張君寶見敵人已無可抗拒,叫道:“得罪!”伸手便往他身上裡裡外外搜了一遍,卻那裡有《楞伽經》的影蹤?

    張君寶抬起頭來瞧瀟湘子。瀟湘子已知其意,心想自己的武功和尹克西在伯仲之間,尹克西既已在這少年手底受辱,自己又怎討得了好去?當下在長袍外拍了幾下,說道:“我身上並無經書,咱們後會有期。”猛地裡縱起身子,往西南角上便奔。

    覺遠袍袖一拂,擋在他的面前。瀟湘子惡念陡起,吸一口氣,將他深山苦練的內勁全運在雙掌之上,夾著一股冷森森的陰風,直撲覺遠的胸口。

    楊過、周伯通、一燈、郭靖四人齊聲大叫:“小心了!”但聽得砰的一響,覺遠已然胸口中掌,各人心中正叫:“不妙!”卻見瀟湘子便似風箏斷線般飄出數丈,跌在地下,縮成一團,竟爾昏了過去。原來覺遠不會武功,瀟湘子雙掌打到他身上,他既不能擋,又不會避,只有無可奈何的挨打,可是他修習《九陽真經》已有大成,體內真氣流轉,敵弱便弱,敵強愈強。那掌力擊在他身上,盡數反彈了出來,變成瀟湘子以畢生功力擊在自己身上,如何不受重傷?

    眾人又驚又喜,齊口稱譽覺遠的內力了得。但覺遠茫然不解,口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張君寶俯身到瀟湘子身邊一搜,也無經書。

    楊過道:“適才我聽這兩個奸徒說話,那經書定是他們盜了去的,只不知藏在何處。”

    武修文道:“咱們來用一點兒刑罰,瞧他們說是不說。”覺遠道:“罪過罪過,千萬使不得。”黃蓉道:“這些亡命之徒,便是斬去了他一手一足,他也決計不肯說,刑罰是沒有用的。”

    便在此時,忽聽得西邊山坡上傳來陣陣猿啼之聲。眾人轉頭望去,見楊過那頭神雕正在趕一頭蒼猿,伸翅擊打。那蒼猿軀體甚大,但畏懼神雕猛惡,不敢與鬥,只是東逃西躥,啾啾哀鳴。郭襄看得可憐,奔了過去,叫道:“雕大哥,就饒了這猿兒罷。”神雕收翅凝立,神情傲然。

    尹克西站起身來,扶起了瀟湘子,向蒼猿招了招手,那蒼猿奔到他身邊,竟似是他養馴了的一般,兩人夾著一猿,腳步蹣跚,慢慢走下山去。眾人見了這等情景,心下惻然生憫,也沒再想到去跟他二人為難。

    郭襄回頭過來,見張君寶頭上傷口兀自汨汨流血,於是從懷中取出手帕,替他包紮。張君寶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謝,卻見郭襄眼中淚光瑩瑩,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為甚麼傷心,道謝的言辭竟此便說不出口。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雕並肩下山。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呀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正是:“秋風清,秋風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全書完。郭襄、張君寶、覺遠、《九陽真經》等事跡,在《倚天屠龍記》中續有敘述。)

 

《神雕俠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