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墨龍斗雙凶

    就在這幾乎是同一時候的另一條道路之上,又來了一人一騎!

    那是一個身材魁梧的灰裘大漢。

    他只是對這支已在前行的奇異隊伍,以及隨在轎後的那匹黑色健馬,淡淡看了一眼,便自馳過。

    可惜,他沒有停留。

    這支別人看來極為奇異的隊伍,卻並未能引起灰裘大漢的特別注意。

    也可惜,他來得遲了半步,使轎中人兒,並沒有注意到他。

    其實,轎內人兒,如今已陶醉在一種栩栩然的情緒之中,哪裡會對其他事物,加以注意。

    這灰裘大漢的一人一騎,漸馳漸遠,消失於茫茫暮色之中。

    但他適才所出現的方向,又來了兩條人影。

    這兩條人影,輕如煙,捷如電。

    未隔多久,居然趕上了那支奇異的隊伍,並向華麗大轎,略為注目,超越過去。

    暮色蒼蒼中,傳來了冰冷話聲:「看見麼?老大,譜兒不小!」

    另一個更為冷酷的語音答道:「現在咱們沒有功夫,老二,收收心吧。」

    語聲方落,轎前四位白袍老者,左前方的那人,突然叱道:「是那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還不給我站住!」

    聲落,轎停,他們八道犀利目光,一齊凝注著適才超越過去的兩條人影。

    十來丈外的兩條人影,聞聲止步,突然回身,赫然竟是那「勾漏二凶」!

    大凶首先喝道:「剛才是誰說話?」

    左前方的白袍老者,冷然答道;「老夫陰常!」

    這「勾漏雙凶」中的大凶,複姓「公羊」,單名一個「赤」字,聞言之下,哂然說道:「陰老頭,你莫非活膩了麼?」

    公羊赤雖僅淡淡二語,語氣卻極為傲慢逼人。

    陰常毫不為意地,點頭答道:「對了,妄自超越我谷主大轎,本就其罪當誅,更復口出狂言,語氣輕謾,你才是真有一點活膩了呢!」

    公羊赤聽得「谷主」二字,不由神色微變,「哦」了一聲,怪笑說道:「原來老夫弟兄,居然誤打誤闖地,遇上『翡翠谷主』大轎,真是榮幸得很!」

    轎中人「嗤」的一聲冷笑,笑聲內流露出不屑意味。

    公羊赤繼續說道:「適才恕我眼拙,不曾認出四位就是『翡翠谷主』前的『白衣四靈』。『翡翠谷主』向不輕出,此番命駕江南,莫非也是有望於『蟠龍鼎』的事兒麼?」

    陰常霍然色變,沉聲喝道:「閣下何人?」

    公羊赤陰陰一笑,尚未答話,轎中發出一個男子的聲音,顯得極為不耐地發話說道:「目下什麼情況?不要多停留,還不起轎!」

    陰常本來有點覺得惱火,因為那聲音是發自剛剛上轎子的燕小飛,卻完全是一種命令的語氣,但因谷主沒有出聲,所以只有冷然揮手,示意繼續上路。

    誰知公羊赤突然欺前一步,目光如電芒地覷定大轎珠簾,冷笑問道:「且慢,老夫知道『翡翠谷主』是絕代巾幗奇英,號稱『脂粉情魔玉羅剎』,閣下何人?」

    燕小飛答道:「鐵血墨龍燕小飛!」

    公羊赤起初聽得呆了一呆,但旋即大笑說道:「有道是『冤家路狹』,果然不錯!姓燕的,老夫兄弟,正想找你,卻不料你竟神通廣大地,躲到這等所在,你怎麼還不出轎?」

    燕小飛道:「燕某與你,素味平生,你們找我何事?」

    公羊赤雙目之中,凶芒電閃地冷笑答道:「姓燕的,彼此心照不宣,你又何必裝甚糊塗?老夫兄弟自認未瞞過你,你卻也未瞞過老夫兄弟,蒙你留字指教,特地趕來致謝!」

    「留字指教……」轎內燕小飛喃喃一語,倏然住口不言。

    公羊赤接口說道:「不錯,老夫兄弟就是為你故示高明的留字指教而來,倒要看看你『鐵血墨龍』的一身藝業,能高明到甚麼地步!」

    轎內的燕小飛,在一陣沉默之後,冷然說道:「你二人應該知道『鐵血墨龍』燕小飛,不是怕事之輩,本當下轎一搏,只因有要事在身,不克久留,你二人且留下姓名,在江浙之間,約期一戰!」

    公羊赤聞言,立即狂笑說道:「料不到英豪蓋世,威震宇內的『鐵血墨龍』竟會說出這等話來!真所謂見面不若聞名,令人失望!不過既然彼此均是逐鼎江浙,必有見面之日,燕小飛我們再見之時,即是你我決鬥之期,至於老夫兄弟的姓名你也不必問了,你只記住『勾漏二凶』便了!」

    說完,公羊赤對著八抬大轎微抱雙拳,身形電射,便即疾馳而去。

    但那轎內人兒,卻出人意外,突揚輕笑叫道:「二位且請回轉,聽我一言!」

    這兩句話的聲音不大,卻使十丈外的「勾漏二凶」,為之身形微震,止步回身,臉上神色,也有些陰晴不定。

    公羊赤拱手問道:「尊駕莫非『翡翠谷』谷主,英號『脂粉情魔玉羅剎』的仲孫姑娘麼?」

    轎中人嬌笑說道:「二位知道得可真不少,我就是仲孫雙成!」

    公羊赤神色忽又-變,目光有點癡癡然地,注向轎簾,陪笑說道:「久聞谷主威名,如雷貫耳,不知把老夫兄弟喚回,有何見教?」

    「豈敢!」轎中的「翡翠谷主」仲孫雙成,客套一聲,繼續莫測喜怒地嬌笑說道:「我要向二位證明一點,那就是燕小飛確係威震宇內的蓋世英豪!二位耳聞不虛,目睹也不會假,『鐵血墨龍』決不怕事,我要為二位了卻這樁心願,免得俟諸異日!」

    公羊赤呆了一呆,隨即獰笑揚聲說道:「那是再好不過,老夫兄弟先多謝仲孫谷主!」

    仲孫雙成笑道:「二位且慢謝我,或許等會兒又怪我多管閒事!」

    話鋒至此微頓,轉向轎內的燕小飛低聲說道:「我們的事兒,並不太急,你去和這『勾漏二凶』,比劃比劃也好。」

    燕小飛在猶豫,並未立即答話。

    仲孫雙成從鼻中輕輕「嗯」了一聲,似乎有點撒嬌地,佯嗔道:「你怎麼了,難道要我食言不成?何況我也頗想瞻仰你的絕世身手,快去,別讓人家久等!」

    又是片刻沉默,突然轎簾微掀,燕小飛閃身而出。

    他雙目之中,閃動著一種異樣光采,但這種異樣光采,究竟意味著些甚麼?卻只有燕小飛的心中明白。

    他大步越過轎前的「白衣四靈」,走到與「勾漏二凶」約莫相距丈許之外,便突然住足,不言不動。

    公羊赤見了這「鐵血墨龍」素稱懾人的魁偉身軀,目中雖然凶芒電射,但心中卻也怯意暗生,陰陰一笑說道:「大俠客的譜兒不小,你到底是好難請啊!」

    燕小飛置若未聞,木然說道:「時間不多,你我怎樣相搏?」

    公羊赤獰笑說道:「老夫兄弟對敵,向來聯手,擬請閣下接我十招!」

    燕小飛濃眉微皺問道:「十招之後呢?」

    公羊赤道:「閣下若能十招不敗,『勾漏二凶』從此拜服!如若僥倖承讓,你便自行取消『鐵血墨龍』美號!」

    燕小飛點了點頭,毅然說道:「使得,就這麼辦!燕某生平對敵,從不先行出手,二位請吧!」

    公羊赤雙目凶光一閃,獰笑說道:「閣下這般驕狂傲氣,委實令人心折,老夫恭敬不如從命,你要站穩了!」

    語音方落,竟與二凶公羊浩不約而同地雙雙飄然而起,一左一右,捷於鬼魅般,猱身欺進,四爪齊探,指風凌厲生嘯,分襲燕小飛週身大穴!

    「勾漏二凶」凶名甚大,果然是功力不凡,才一發動攻勢,便幻起了漫天指影,把燕小飛的身形罩住!

    燕小飛似乎料不到「勾漏二凶」能有這般厲害!神情微震,突忽冷哼地,雙掌飛迎而上。

    這三位當代武林的絕世高手,就在「翡翠谷」谷主「脂粉情魔玉羅剎」仲孫雙成的大轎之前,展開了一場風雲變色的罕見惡鬥!

    尚未到互奪「蟠龍鼎」之時,故而他們如今為的不是個「利」,只是一個「名」字,和一個「氣」字!

    一時只見掌影如山,人影如電,並挾著銳嘯罡風,狂捲勁氣,使滿地雪泥,也為之飛濺激射。

    「勾漏二凶」身形飄忽,足下點塵不沾,似是隨風進退。

    燕小飛的步履所及,卻在雪地上留下淺淺足痕,身形雖也快捷,看去卻不如「勾漏二凶」的從容自如。

    尤其在一開始時,公羊赤,公羊浩等「勾漏二凶」,似是怵於「鐵血墨龍」蓋世威名的心中怯意影響,進招髮式之間,均復不無顧慮。

    但三招一過,「勾漏二凶」便雙揚厲嘯,全力展開攻擊,不再有畏怯,自然威勢大增。

    那燕小飛卻不知怎地,在架隔遮攔,騰挪閃展之間,竟然有捉襟見肘,力不從心現象!

    如此比較之下,很明顯地可以看出燕小飛有相形見絀之感。

    難道這號稱當世第一高手的「鐵血墨龍」,一身武學竟會不如那公羊赤、公羊浩等「勾漏二凶」不成?

    是不是因雙拳不敵四手,有點吃虧。

    應該不是,因根據一般評論,認為縱由當今九大門派的掌門聯袂合鬥,也難在「鐵血墨龍」手下,占甚便宜!

    故而,目前這種費解之事,必然另有原因。

    在雙方交手之際,轎簾內,曾經透出一聲頗含詫異的輕噫,顯然這位「翡翠谷」主人,「脂粉情魔玉羅剎」仲孫雙成,也起了驚異之感。

    但她雖然在意,卻又似不甚在意,立即從轎內吐出她那銀鈴脆響的悅耳嬌音,緩緩數道:「一招!二招!三招……」

    數到第六招之際,「脂粉情魔玉羅剎」仲孫雙成竟閉口不言,似是更感詫異!

    注視場中變化。

    雙方身形,捷如電掣,轉瞬間,業已鬥了九招!

    燕小飛雖然能在對方合手聯攻之下,保持不敗,但已左支右絀,險象橫生!

    驀地裡,「勾漏二凶」齊揚淒厲獰笑,公羊赤、公羊浩兩條身影,沖天拔起,半空中一翻一撲,十指箕張如鉤,掉頭飛襲而下!

    仲孫雙成突在轎簾內,失聲叫道:「這是『追魂天羅』,你要多加小心!」

    燕小飛眼見「勾漏二凶」來勢,耳聽仲孫雙成之言,不禁心中一震,趕緊飄身疾避。

    無奈他拚鬥至此,精力已疲,動作難免略慢。

    「勾漏二凶」存心折敵,半空中獰笑再發,四手齊揮,真力猛吐。

    燕小飛心餘力絀,想逃萬難,眼看這位威震環宇的「鐵血墨龍」,不僅必敗,甚至連性命也要交代在對方這招相當歹毒的「追魂天羅」之下!

    仲孫雙成一聲嬌喝,轎簾掀處,兩縷銳嘯指風,飛襲正在空中揚威耀武的公羊赤、公羊浩兄弟!

    與此同時,十丈外,蹄聲動地,清叱忽傳,兩條既頗嬌小,又頗矯捷的白影,疾掠飛馳而來,各騎一人,向空中的「勾漏二凶」,雙雙出手!

    先揚悶哼,再響「砰砰」兩聲,「勾漏二凶」的身形,宛如脫線風箏,飛墮出數丈之外!

    腳才沾地,身形便騰,但步履間已是搖晃踉蹌,這「勾漏二凶」似是受重傷,喪膽驚魂地,倉皇遁去。

    轎前,那面色如土,冷汗透衣的燕小飛身旁,卻多了兩位身披白色輕裘的絕色少女。

    這是那「哀牢山斷魂崖」,「冷面觀音」門下的「二嬌」!

    還有一位號稱「一俊」的柳少白,則神色冷然,獨坐雕鞍,遠在五丈以外。

    寒風拂面,使燕小飛於驚悸中略微恢復平靜,向「哀牢二嬌」一抱雙拳,勉強含笑,說了聲:「多謝二位姑娘,仗義相援,燕小飛終生不忘!」

    說完,也不詢問「二嬌」姓名,便閃身進轎內。

    「哀牢二嬌」相顧無語,楞在當地,臉上均流露出一片困惑的神色,轎中又得傳出「脂粉情魔玉羅剎」仲孫雙成的銀鈴語音,嬌笑說道:「你這人真是,怎麼連人家姓名,也不請教一聲?」

    語音至此微頓,又向「二嬌」笑道:「二位姑娘,怎麼稱謂?」

    「哀牢二嬌」本在愕然相視,如今便由居左的一位,目注轎簾,含笑答道:「有勞動問,在下孟嵐君,那是我師妹陳紫雲。」

    仲孫雙成「哦」了一聲,嬌笑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哀牢山斷魂崖』那位『冷面觀音』門下的二位姑娘。這樣說來,那馬上坐的,定是柳少白柳少俠了,怎不也過來談談?」

    她如此說法,分明不僅業已發現柳少白,並深知這「哀牢」門下,「一俊二嬌」的來歷。

    孟嵐君聞言一怔,抱拳問道:「尊駕怎樣稱呼?」

    仲孫雙成格格笑道:「小妹妹,你是否因為我一言道破了你們來歷,而覺得有點奇怪?」

    語音微頓,笑了兩聲又道:「其實,這也沒有甚麼,『一俊二嬌』雖屬後起之秀,聲名佼佼,早揚宇內,江湖間幾乎無人不知!至於我的姓名,你們大概也會略有耳聞,孟小妹妹和陳小妹妹,你們聽見過『仲孫雙成』四字麼?」

    常言道:「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仲孫雙成」四字,才一出唇,「一俊二嬌」便均齊齊色變!

    孟嵐君躬身說道:「原來尊駕竟是號稱『脂粉情魔玉羅剎』的『翡翠谷』仲孫谷主,孟嵐君師兄妹多有失敬!」

    說到此處,突然面色微變地,挑眉又說道:「仲孫谷主適才誇獎,愧不敢當,『一俊二嬌』末學後進,雖在江湖間,稍著聲華,無非仰仗師門威譽的陰庇而已!若論到名揚宇內……」

    仲孫雙成聽出孟嵐君語氣以內,似為了自己將她們目為「後起」之語,略有不悅,遂便接口嬌笑說道:「小妹妹,我向來說話,比較直率,若有得罪之處,應該一笑置之,不必生氣。前途或再相見,你們倘見令師,替我問好!」

    話方說完,一聲「起轎」,四名侍衛,八名轎夫,便自健步如飛,絕塵而去。

    孟嵐君、陳紫雲望著這支漸遠的奇異隊伍,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截住動手?自知難敵!

    反唇相譏,卻也不及!

    怎不叫這兩位俏佳人,空自羞怒填膺,憋一肚子說不出來的酸酸悶氣!

    柳少白有點幸災樂禍地,遠遠叫道:「人家身影已渺,兩位師妹,我們走吧!」

    孟嵐君狠狠地瞪了柳少白一眼,未加答理。

    陳紫雲一雙妙目之內,滿含迷惑神色,孟嵐君蹙眉問道:「君姊,這可能麼?『鐵血墨龍』燕小飛竟會鬥不過『勾漏二凶』,並與『翡翠谷』那女魔頭,頗為親呢地,共乘一轎?」

    孟嵐君皺眉深思,未曾答話。

    柳少白接口笑道:「事實如此,尚有何疑?很簡單,我只用八個字,便可解釋一切!『鐵血墨龍』燕小飛是『名過其實』,他與仲孫雙成則是『臭味相投』!」

    嵐君與陳紫雲勃然色變,嬌軀微顫,互相對看一眼,半語不發,雙雙上馬飛馳!

    柳少白望著她們的美妙背影,星目中異采閃動,在唇邊掠起一絲得意笑容。

    他也抖韁縱馬,隨在孟嵐君、陳紫雲之後追了下去。

    帝王踞建業,風月數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多美麗的描寫!多諷刺的詩意!

    但,這是詠六代繁華,如今的金陵王氣,黯然已收,「秦淮河」也非比昔日風光,只不過留下了些足使人感觸江山古今,人事代謝的前朝遺跡。

    昔日樓台,多為瓦礫,當時紅粉,早告香銷!

    如今,不是沒有歌台舞榭,不是沒有畫舫遊船,只是凋零頗甚。

    雖然尚未到所謂:「罷燈船端陽不鬥,收酒帘重九無聊」的地步,但也令人極盡蕭條之感!

    不過,天下事盛極必衰,等到衰微了一段時期以後,又會慢慢興盛。秦淮風月,亦復如此。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假如這兩句詩兒,說得有理,則我們是不是可以改為「青樓代有嬌娃出,各佔風流數十年」呢?

    可以的!因為……

    有人在這「秦淮河」畔,斥資興建了一座美輪美奐的豪華酒樓,更不惜重金,延聘了不少色藝相當出眾的南朝金粉,北地胭脂,以絲竹哀弦,金尊檀板,為客當筵侑醉!

    於是,桃花扇底,燕子鐙前,共仰清歌,同欽妙舞,一般風流人物,雲聚金陵,秦淮河又開始不再寂寞!

    寂寞時,寂寞得令人歎息!

    繁盛時,繁盛得令人吃驚!

    曾幾何時,釵光鬢影酒氣脂香,便彷彿比月光更甚,把秦淮兩岸,密密籠罩。

    這是一艘相當潔靜,相當寬大的華麗畫舫,靜靜地泊在秦淮河岸邊的兩三株重柳之傍。

    畫舫主人,便是如今紅遍秦淮的名妓蘇小曼!

    蘇小曼並非金陵人氏,她賣笑秦淮,為時只有三月。

    但由於她的人美,才高、品清、骨雅,立時綵鳳一臨,群鴉盡伏,船中風月,獨冠秦淮!

    如此嬌娃,誰不心折?儘管那些走馬章台的公子王孫,五陵年少,不惜揮金如土地爭擲纏頭。但三月以來,尚未聽說過有任何人,能得其青睞,滅燭留髡,一親肌膚!

    她有時艷如桃李,有時冷若冰霜,可以妙舞酣歌,當筵侑酒,可以侍敬清談娓娓盡夜,但若一起非份之念,一有無禮之舉,蘇小曼便淺笑輕聲,端茶送客!

    在她如此清高之下,乘興而來,敗興而去的碰壁人兒,自然極多。但男人們,多半都是些賤骨頭,對於越是得不到的東西,便越是期望熱烈。

    於是,昨夜碰壁之人,便又是今宵的揮金豪客!

    蘇小曼既然成為紅遍秦淮的風月班頭,則她這只畫舫,應該迎送不遐,極為熱鬧,為何今宵卻靜靜地泊在河岸垂楊之下?

    其中自有原因,這原因便是有位豪富公子,一擲萬金,蘇小曼摒絕一切應酬,由他獨佔今宵風月!

    這位富豪公子,名叫卓少君,不僅生得瀟灑俊俏,宛如玉樹臨風,並滿腹珠璣,才名甚著。更難得的是他極為慷慨豪爽,章台買笑之際,往往揮手千金。

    由於卓少君有這多條件,蘇小曼才未敢以俗客視之,不曾像上次對付一位傖俗鹽商般,把對方用來擺闊的三粒徑寸明珠,毫不在意地擲入「秦淮」河內!

    於是,她這只畫舫,在表面上看來,相當靜悄,只偶然從艙中傳出一兩聲輕盈淺笑,不像往日那般熱鬧,使整個「秦淮」失色。

    表面如此,事實如何?畫舫艙中,想來是充滿了絲毫不落塵俗的一派雅趣!

    不錯,華麗中不失雅致的船艙內,明亮中不失柔和的宮燈,秦淮名妓蘇小曼與金陵才子卓少君,置酒對坐。

    蘇小曼雖侍貴客,但打扮上卻與往昔一般並無異樣。

    她仍是那麼一襲素白衣裙,淡掃蛾眉,不施脂粉。

    燈光下看去,真是天香國色,清麗出塵,宛如月殿嫦娥,凌波仙子,不帶著半點人間的煙火氣味。

    隔著漆幾,和蘇小曼對面坐的那位金陵才子卓少君,穿著一襲雪白儒衫,倜儻不群,丰神如玉,看不出絲毫紈褲習氣,也確算得挺拔絕倫。

    只可惜美中不足,白璧有瑕,卓少君兩道入鬢劍眉的眉梢之間,稍微帶點煞氣,目光中也稍微有點陰鷙,這似乎與他文弱讀書人的身份,失去調和,略嫌不配。

    但蘇小曼並沒有注意這些,當然她也無須加以注意,只是語軟如綿,聲清似玉地與卓少君娓娓深談。

    他們談些甚麼?無非是書畫琴棋,詩詞歌賦。

    不對,他們似乎對風花雪月等才子佳人之屬,都已談過,如今談的竟是卓少君這金陵世家的歷代掌故。

    蘇小曼微抬螓首,嫣然笑道:「卓公子所言,小曼深有同感,有道是:『創業雖艱,守業不易』,令高祖慘淡經營,崛起建業,固極難能,但傳到令尊這一代,不僅未遜先世,家業反更鼎盛,委實足告慰於列祖列宗的了。」

    卓少君劍眉一挑,微笑說道:「說甚麼『反更鼎盛』,家父每念及此,深覺愧對先人!姑娘有所不知,若說我卓家的鼎盛時期,應該是家祖在世的五十年內。」

    蘇小曼「哦」了一聲,黛眉雙揚,美目凝注,以一種深表詫異的神情,向卓少君含笑問道:「公子這樣說法,倒出我意料之外。

    就外間所知,金陵卓家的巨棧商號,幾遍天下;令尊的善行義舉,更是婦孺皆知。如此興盛家業,怎還比不上令祖當年,公子可否為蘇小曼一道麼?」

    卓少君歎道:「這是卓家之羞,本來不應外揚,但……」

    他略一沉吟以後,方自繼續說道:「不過,既承蘇姑娘見詢,我也不敢隱秘。」

    蘇小曼盈盈一笑,微欠嬌軀,替卓少君杯中,斟滿香醇美酒。

    卓少君舉杯就口,飲了一半,緩緩說道:「家祖自幼嗜武,但到了古稀之年,卻因武喪生,因此家祖母悲痛以下,便嚴禁後世子孫習武!故自家父那一代起,一脈單傳的卓家父子,即告與武絕緣!」

    蘇小曼笑道:「這有關係麼?」

    卓少君點頭說道:「豈僅有關係,我認為關係甚大!」

    蘇小曼愕然問道:「卓公子為何這樣說法?」

    卓少君又飲了一口酒兒,搖頭歎道:「習武之意,並非定欲仗以好勇鬥狠,真義應在禁侮強身。自家祖母立上定規,嚴定禁令之後,卓家不僅人丁單菁,且體格羸弱,何足以克保基業於此亂世?」

    蘇小曼點頭笑道:「我明白了,公子莫非說令尊未曾研習武功,以致精力不強,對於卓家的偌大基業,便有些照顧不到。」

    卓少君道:「正是此意!」

    蘇小曼妙目流波,搖頭笑道:「我對於公子的這種見解,不敢同意。」

    卓少君揚眉問道;「姑娘有甚高見?」

    蘇小曼含笑道:「普天之下,未曾習武強身之人太多,難道都會影響家業?故而小曼不是有甚其他見解,只是覺得公子適才所說之語,可能並非癥結所在!」

    卓少君的雙目之中,忽然閃射出一絲奇異光芒,點了點頭說道:「姑娘之言,或許有理,但我總覺得……」

    蘇小曼笑道:「公子覺得什麼?怎地言不盡意!」

    卓少君舉箸夾了一塊鹹水鴨,吃完之後,竟轉開話頭,目注蘇小曼含笑問道:「以姑娘慧眼看來,我若早年棄文習武,是否會比今日更有成就?」

    蘇小曼淡然笑道:「小曼風塵俗女,何敢當公子的『慧眼』二字,何況對於武技一道,更復茫無所知,怎能妄事評論?」

    卓少君微笑說道:「這是姑娘謙詞,但若以姑娘來說,早年倘曾習武,成就定極驚人,必為紅線隱娘一流人物!」

    蘇小曼「哦」了一聲,揚眉說道:「公子怎會有這樣看法?」

    卓少君把兩道頗為深邃的眼神,盯在蘇小曼的嬌容上,緩緩笑道:「因為姑娘秀外慧中,幾集人間靈氣,鍾毓一身,是百萬人中難睹其一的絕好練武根器!」

    蘇小曼聽得嬌笑說道:「是麼?只可惜我與公子相逢太晚,若是早得識荊,有此教迪,或可技拜名師,練成絕藝,作一位江湖俠女,叱吒風雲,不必賣笑秦淮,甘居下賤的了!」

    卓少君笑容一斂,頗為鄭重說道:「姑娘莫要取笑,我句句出自肺腑……」

    蘇小曼不等他說完,便嫣然接口笑道:「公子也莫誤會,小曼何嘗不是句句實言,只可惜我如今手無縛雞之力,柔弱得不勝羅綺。」

    卓少君聞言,向蘇小曼看了兩眼,未再說話。

    蘇小曼秀眉微揚,繼續笑道:「其實我對朱家郭解之流,到頗敬佩,只是有點厭惡那個『武』字,拿槍動杖,血影刀光,畢竟不是閨閣女流所宜沾染之事。卓公子你說對麼?」

    卓少君不得不點點頭,但仍蹙眉說道:「女孩兒家,或許如此。

    但男兒志在四方,何況生當亂世,若不能叱吒風雲,縱橫四海,作些剷除不平的俠義事跡,便委實愧為鬚眉的了!」

    蘇小曼嫣然笑道:「公子不必沮喪,人生際遇不同,只要心中常存仁俠之風,何嘗不可剷除天下不平,哪裡是非要好勇鬥狠,持刀仗劍的呢?」

    卓少君歎道:「姑娘此語,只是對我故意寬解而已,像我這等文弱書生,除了書畫琴棋,吟風弄月以外,還能作些甚麼?空懷行俠之心,卻無行俠之分,怎會不翹首長空,徒呼負負?」

    蘇小曼是風塵奇女,自然敬重有抱負的俠義男兒,如今聽得卓少君一再嗟歎,不禁肅然起敬,正色說道:「公子心胸令人敬佩,也足使那些終日醉生夢死,酒綠燈紅的紈褲子弟,為之愧煞!惟學問為濟世之本,文武兩道,殊途同歸,公子若能一面善用所學,匡濟國,家社會,從大處霖雨蒼生,一面交結俠士,仗義疏財,從小處救民物,不也一樣可以領袖群倫,澤溥當時,名垂後世的麼!」

    卓少君肅然起立,整衣長揖笑道:「自是佳人多穎悟,由來俠女出風塵,今日方知此語不虛,蘇姑娘靈心蕙質,確屬解人,真所謂聞君一席語,勝讀十年書,卓少君受益良深,掬誠致謝。」

    蘇小曼慌忙站起嬌軀,還禮笑道:「公子如此言重,小曼怎能消受得起?我風塵流轉,閱人雖多,但像公子這等磊落奇男,尚屬生平初遇。」

    說至此處,微微一笑又道:「小曼侍客,從不自飲,但今日且藉這一杯酒,向公子表示敬意!」

    語音一了,果然在自己面前的空杯之中,也斟了一杯美酒。

    卓少君舉杯笑道:「姑娘譽我太重,這杯酒兒,算我借花獻佛,向姑娘略表謝意的吧。」

    誰知他剛剛舉杯,蘇小曼似有意似無意地,竟將她手中杯兒,飛快伸過,似欲與卓少君碰杯飲盡。

    碰杯敬酒之舉,雖頗尋常,蘇小曼的動作極快,彷彿力量也用得不小若是碰個正著,或將使兩上等細磁杯兒,有所傷損。

    更因卓少君也在伸手舉杯,兩人的動作,居然不約而同,眼見得必將杯兒碎裂,酒兒潑得滿幾!

    理雖如此,事卻不然。

    卓少君一碰即收,徐徐飲盡,力量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聽得碰杯脆響,又未損壞半絲杯兒,潑出半滴酒兒!

    這種動作的內質,頗為神奇,但外表卻是極為尋常之事,故而,卓少君直到把杯中酒兒飲盡以後,尚未察覺到自己顯露了些甚麼東西。

    但蘇小曼的一雙妙目之中,卻異芒連閃,盡量矜持,使自己神色上,沒有甚麼明顯變化地,把杯中酒兒,徐徐飲下喉內。

    本來嘛,一個是金陵豪富世家的文弱公子,一個是紅極一時的秦淮名妓,他們之間,會有甚麼利害衝突?會有甚麼值得彼此懷疑之處?

    卓少君飲完酒後,把杯兒放回几上,笑吟吟地,凝望著蘇小曼,卻未說話。

    蘇小曼被他看得心中一緊,越發把神色放得極為平穩地,微笑說道:「公子請坐!」

    卓少君搖了搖頭,微笑說道:「天色不早,時已三更,我應該告辭的了。」

    蘇小曼嫣然笑道:「秦淮河金吾不禁,怕甚麼漏盡更深,何況蘇小曼今夜已謝絕他客,專陪公子暢談達旦。」

    卓少君笑道:「得見姑娘芳澤,我自然唯恐良宵苦短!但姑娘若與我清談竟夜,似嫌過勞……」

    蘇小曼嬌笑盈盈地接口說道:「多謝公子的憐惜美意,但風塵流落,經常侍客終宵,時日一久以後,也就漸漸習慣,不太為苦。」

    卓少君聽得方一搖頭,蘇小曼又復笑道:「事實的確如此,並非小曼矯情,倘連一宵清談,都無法應付,還怎樣賣笑秦淮?難免『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了!」

    卓少君笑道:「姑娘真會說笑……」

    蘇小曼搖手說道:「絕非笑談,公子何妨來個試驗?我們就在這幾盞宮燈之下,暢談終宵,其中支撐不住之人,多半便是公子。」

    卓少君似乎受不了佳人一激,聞言之下,竟豪情勃發,一挑雙眉,朗聲大笑說道:「好,好!恭敬不如從命,卓少君敬遵芳諭,與姑娘對坐通宵,倒看是誰能清談娓娓,不露倦色!」

    蘇小曼嬌笑說道:「既承公子允諾,不能辜負良辰,且容蘇小曼獻上一曲清歌,以酬佳賓,並助談興!」

    蘇小曼色藝雙絕,尤其歌喉之美,冠冕秦淮,但卻向不肯輕易顯露。

    不少豪富尋芳人士,願以千金為贈,求聽一曲清歌,都往往遭拒掃興。如今居然自然獻唱酬賓,卓少君哪得不受寵若驚,滿面愉悅神色。

    望著卓少君那欣喜若狂的高興神色,蘇小曼嫣然失笑,雙舉柔荑,輕拍一掌。

    掌聲脆響方落,內艙珠簾忽起,婷婷裊裊地,走出一名青衣美婢,雲髻高簇,鬢風低垂,竟也人間絕色。

    這青衣美婢的纖纖玉手之上,捧著一具絲囊,向蘇小曼恭身遞過。

    蘇小曼接過她所遞絲囊,含笑說道:「見過卓公子。」

    那名青衣美婢聞言,遂向卓少君盈盈斂衽,輕啟珠喉,低聲說道:「婢子小紅,參見公子。」

    卓少君倒沒有甚麼公子哥兒的恃富而驕氣習,在座上微一拱手,含笑說道:「小紅姑娘,不必多禮。」

    蘇小曼目光一飄,柔婉笑道:「小紅名義上雖屬主婢,情份上卻如姊妹,若是有甚侍奉不周之處,還請公子多加擔待。」

    卓少君笑道:「姑娘太謙遜了,你似乎用不著把我當作一般俗客。」

    蘇小曼微微含笑,解開絲囊扎口,從囊中取出了一具琵琶。

    卓少君目光微注,突閃異采,失聲讚道:「好琵琶,好琵琶,不料姑娘竟藏如此名物,應該是價值連城的了!」

    這具琵琶,除了形式奇古,色呈褐紫以外,別無奇特之處,卓少君竟認為價值連城,委實是驚人之語。

    蘇小曼黛眉微揚,失聲說道:「公子取笑我了,區區一具琵琶,原是寒門的故物,怎說是甚麼……價……」

    卓少君目注琵琶,搖頭說道:「姑娘不必謙遜,卓少君家藏古物甚多,終日把玩賞鑒,自信眼力不差。姑娘的這具琵琶,形式與今者不同,應該是秦時古物!」

    蘇小曼頗為佩服對方眼力,點頭笑道:「公子果然好眼力,面對高明,不敢欺瞞,這具琵琶,確實是秦時古物,寒家代傳至今!」

    卓少君突然雙眉緊皺,沉吟了好大一會兒,方自目注蘇小曼,詫聲說道:「據聞古秦琵琶,當世中只剩一具,現藏九連山『無垢玉女』冷寒梅之手,姑娘怎地也自擁有,莫非……」

    蘇小曼神情微震,嬌笑說道:「這『無垢玉女』冷寒梅,既有稱號,必是武林中人,公子是金陵豪富,文弱書生,怎會知道江湖事呢?」

    卓少君被蘇小曼問得怔了一怔,含笑說道:「常言道得好:『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其實說了原本不值一笑。家父性喜古物,嗜於收藏,只要聽得何處有甚罕世奇寶,不吝重資,設法搜購。故而曾聞古秦琵琶當世中僅有一具,並系武林女俠『無垢玉女』冷寒梅的心愛藏珍,無法冀求,輒為悵悵!今日卓少君見姑娘囊中所現,也是一具價值連城的古秦琵琶,才想起昔日所聞的那段故事。」

    蘇小曼「哦」了一聲說道:「原來如此,但聽了公子這樣一說,我到認為古秦琵琶,當世中未必只有一具,因為我是傳家之物,冷寒梅也不會把贗鼎珍藏……」

    卓少君搖了搖頭,接口說道:「不然,我認為眼見定然是實,耳聞或許是虛。」

    蘇小曼也不等他話說完,便自嬌笑說道:「管它孰真孰假?或是兩者均真,兩者均假,好在我又不想把琵琶典當出售,無須為了它來多加辨證。還是轉軸撥弦,為公子歌上一曲『琵琶行』吧。」

    語音方落,玉手輕攏慢撥,一連串絲絃脆韻,進響如珠,更復低轉嬌喉,曼聲唱道: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梅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