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一別音容俱非非

    說到這兒,她的臉上突然透出無比的堅決,在韋光的唇上吻了一下,然後開始脫掉身上的衣服,露出她棕色的胭體,望著韋光又喃喃地道:「韋哥哥,我第一次是這樣地見你,最後一次還是這樣陪你,你等著吧!我就來了!」

    含著無比的聖潔與堅決,她抽出韋光腰間的長劍,勇敢地刺向自己的胸膛,然後再向下一拉,讓腸腑整個流了出來。

    然後她像個木人似的,在鮮血淋漓的胃囊中拈起一顆青色的圓丸,剝去青色的外皮,立刻有一陣朱紅的光彩耀眼。

    把那顆朱紅閃亮的聖王丹塞進韋光的嘴裡,她像是完成了塵世的最後一件責任,帶著滿身血跡倒向韋光的身上。

    是誰在山谷間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是誰在深夜裡持續著淒烈的悲號了

    當朝霞把艷麗塗紅了天幕,輕風將灰霧捲上了樹稍時,韋光才擦拭一下頰上的淚痕,默默地走到炭燼旁邊,眼角又不禁模糊了。

    一部分尚未全燃盡的樹根猶自發出裊裊的青煙,像是那癡情的女郎的幽靈在揮動她的雙臂,然後帶著無限的依戀,依依地升人青空,在微風中迸散了。

    韋光拾起一根樹枝,開始將小紅的骨殖攏在一堆,他似乎無法相信這烏黑的一堆焦炭,曾經是一個嬌美的女郎的化身。

    「可愛的女郎!你安息吧!總有一天我會攜著你的骸骨重歸那夢也似的小島,在那兒我將摒棄一切的世情俗務,伴隨著你的幽魂,直到永遠……」

    慢慢地脫下外衣平鋪在地上,又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掂起那一塊熾熱的骨灰放上去,拈得很輕,放得也很輕,就像是這些焦黑的骨塊依然具有感覺與生命,生怕重一點就會傷害了他們似的……骨上的熱度炙痛了他的手指,發出吱吱的聲響,透出觸鼻的焦臭,冒出絲絲的煙氣。

    然而他已經麻木了,麻木得全無感覺。

    生與死之間相距得多近啊!昨天,她還是一團活生生的血肉,今天她只剩下這麼焦黑的一堆了,一個活身的生命,一腔纏綿的癡情,都突然地消逝了,消逝得無影無蹤,到哪兒去了呢?

    那一陣青煙,一把烈火,把她帶走得那麼多,而留給我的卻那麼……

    不斷地替自己提出問題,卻無法替自己找到一個答案。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他的背後響起一聲佛號,韋光回身一看,卻見邋遢和尚合十而立,臉上一片漠然,肩上斜背著那個朱紅色的葫蘆,微怔之後,隨即指著地上的骨灰憤然地道:「大師!這就是你所說的劫數嗎?」

    邋遢和尚平靜地一點頭道:「無情劫火走一陣,還我無垢紅蓮身!她原為應劫而生,自然也應劫而去,生生死死何足戀,劫火之中現紅蓮,施主還有什麼看不開的?」

    韋光激憤地叫道:「我當然看不開!她純潔,她善良,她從來沒有害過人,卻得到這樣悲慘的下場,難道這也是天心之所在?什麼叫做劫數?為什麼儘是善良的人遭劫,假若天心是如此不公平的話,天道何足論……」

    邋遢和尚微微一歎道:「施主的思想又轉入魔道了,天心渺渺不可測,天意悠悠不可量,原非人智所能盡解,然而春華秋實,四時不變其序,夏榮冬枯,生長不滅其貌,足證天道自有其軌!」

    韋光搖頭道:「我不跟你抬槓講道理,我只知道小紅不該死,而她偏偏死了,有許多該死的,卻又偏偏活著,世情如此,天道何在?」

    邋遢和尚忽而大笑道:「施主這話更奇怪了!誰該死,誰不該死!誰該死而不死,誰不該死而死!施主昨日幾乎死了,而現在仍然活著,這位姑娘並沒有人要殺她,她卻偏偏自殺死了,可見生死之事,存之於天,行之於人……」

    韋光被他這一陣該死不該死的話弄得整個迷惑了,細想起來,覺得他的話似乎大有道理,然而小紅是真的該死嗎?

    想了半天,他雖然無法駁斥這是錯的,卻也不願承認這是對的,只得冷冷地道:「大師有事儘管請便吧!我還要把這位姑娘的遺骸整理一下!」

    邋遢和尚微微一笑道:「死者已矣!生者可追!施主當真不要貧僧再效勞了嗎?」

    韋光不耐煩地道:「不要了!」

    邋遢和尚從背後解下葫蘆,先對著嘴喝了一口,然後指著葫蘆笑道:「施主除了死去的這位姑娘外,就沒有其他想見的人嗎?」

    韋光被他擾得十分煩躁,一心只希望他快點走開,遂以更冷的聲音道:「沒有了!大師父快請便吧!」

    和尚哈哈一笑,背上葫蘆返身走去,口中作歌道:

    「見也難!別也難!一別相思萬重山!

    朝也盼!暮也盼!不見伊人淚闌干!

    肝也斷!腸也斷!春宵夢裡離人遠!

    更也殘,漏也殘,悠悠心事托管弦!立階不覺秋露冷,惟憶昔日長江畔!

    長江之畔何所事?此心與君共知之。

    風片片,雨絲絲,人到多情情轉癡,癡情綿綿何所以,正是淒淒斷腸時。

    與君久別離,相誓不相棄!

    君今不相問。妾將何所寄!

    有何寄?無所寄!惟對長空終宵泣!………」

    當歌聲漸近尾聲時,邋遢和尚的身形已經走得很遠了,可是他的歌詞卻觸動了韋光的心事,他的歌中唱出了另一個女子的幽怨,是誰呢?

    由長江畔三個字,他想起白紉珠……

    「一點也不錯!我與紉珠是在長江上認識的,這和尚分明是要告訴我紉珠的下落,而我卻忽略過了……」

    想到這兒,他立刻將地上的骨骸包好,提在手中,飛似的追在和尚身後而去。

    邋遢和尚走得很快,韋光追得也很快,兩個人一前一後,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更不知道追了有多久,韋光只知道自己已盡了全部的力量,用著最快的速度,都始終無法將距離拉近一點。

    追著,追著,當邋遢和尚在一個山谷口轉彎後,韋光再趕上去,已經失去了他的身形,同時也感到一陣從所未有的疲倦襲來,失望地停立片刻,最後還是找了一片凸出的山石下,將身子蜷縮在裡面睡了。

    這一睡過了很久的時間,因為他從被邋遢和尚糊里糊塗移到那片山谷之前後,將近有兩晝夜沒有好好地休息過,這其間歷劫生死,最後目睹小紅慘死的情形,心神交瘁己臻極點,所以在邋遢和尚的身形消失後,他只覺得萬念俱灰,再也沒有比安靜地睡一覺更重要了……

    朦朧中,他彷彿覺得有人在他身上推拿著,由於那個人的手法很怪異,每一接觸,他都感到無比的舒適,而體內的真氣也隨那人的手掌而流轉,本來他想張開眼睛來看看那人是誰,可是說也奇怪,任憑他如何努力,那兩層眼皮彷彿重如千鈞,怎麼也睜不開來,最後他將心一橫,生死由命,便什麼都不管了。

    又過了一陣,他才覺得動手的那人,不禁手法怪異,而且在功力上也深厚異常,在掌心間透過來的灼熱中,好像有著一股異常的吸引力,誘使著自己的真氣似欲脫體飛出,雖然不知道對方的心意如何,但是根據自己所知練氣經驗,深明其中厲害,若是由得真氣離體,立將變成癱瘓,所以在驚詫中,他又趕緊運足心神,盡力地抵抗那股引力,使真氣不至外洩。

    再過了半天,他漸漸感到對方的引力減弱了,而自己的真氣也由虛體而凝成實質,再由實質化為虛無,可以不經心志的控制而自動發揮抗力,同時四肢百駭,也感到舒坦無匹,精神充沛,長嘯一聲,由地下平飛而起,眼睛也可以自由睜開了。

    這一看卻不禁使他大是震驚,原來他方才無意間一長身,僅只是在手臂上使了一點力,沒想到會把身子拔到三四丈,才消除了衝力,此刻自己並未提氣,而身子卻像是一片秋葉,慢慢地向下飄落。

    「難道這片刻之間,我的功力會進步到這種程度嗎……」

    在一團無法置信的猶疑中,他慢慢地腳踏實地,才看見原先倚身之處,盤腿坐著一人,身披袈裟,頭上卻留著長長的青絲,一臉疲容,非常眼熟。

    再仔細認了一下,他失聲地叫了起來:「環師姑,你怎麼變成這樣子了……」

    原來那人正是蕭環,在梵淨山中共聚時,她還是個少女,其後隱約聽說她投在捻花上人門下,把輩分也升高了一級,卻沒有想到會在此地不期而遇。

    蕭環緩緩地舒了一口氣,才回聲道:「韋光,你還認得出我?」

    韋光乍遇親人,心中十分激動,興奮地叫道:「環師姑,您還是老樣子,只是……」

    蕭環微微一歎道:「我老了……」

    韋光看她的長髮中已夾著絲絲斑白,也激動地道:「不!師姑,你還不算什麼老,聽說您已經改了名字,叫什麼一了

    蕭環輕歎道:「我原不姓蕭,也不知我原來叫什麼名字,嚴格說來,這一了才是我的真名,你以後也這樣叫我吧!」

    韋光搖頭道:「不!我始終只知道您是環師姑,師姑,您怎麼到這兒來的?」

    一了緩緩地扶壁起立,顯得十分軟弱,低聲道:「隨你這麼叫吧!反正我跟你們見面的機會也不多了,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韋光這才想到剛才替自己推拿的人原來是她,看她那種疲弱的樣子,一定是損耗了很多的功力,不禁感激地叫道:「師姑!原來是您在成全我!幹嗎要把自己累成這個樣子呢……」

    一了輕吁了口氣道:「不是我成全你,你服下聖王丹後,因為不知用法,將藥力積存在體內,再過一段時間就會白白地損耗了,我得到離垢大師的囑咐,替你打通關節,引發藥力,不想你的根基如此深厚,差一點助人不成,反把自己也拖垮了,你現在感覺如何?」

    韋光感激無狀,吶吶地道:「我也不知道,只感到收發真氣都無法由心,但是真力卻自動地隨著心意運行……」

    一了深歎一口氣道:「這就行了!我還真怕會糟蹋了那顆靈藥……」

    韋光怔了一怔才道:「聖王丹真有那麼大的效用嗎?」

    一了點頭道:「當然了!這顆靈藥乃天地精華所革,用之不以其道,實在太可惜了!」

    韋光仍是不信地道:「那藥是一個老頭子煉的,他自己服了三顆,也沒有發揮多大效用,我還給逍遙散人服了一顆,只救活了他的性命……結果那兩個人還是死了……」

    一了深歎道:「一飲一啄,莫非前生注定,煉藥者未必能全知藥性,采薇翁與逍遙散人命中注定該死,仙丹也救不了他們的命,大概世上只有你一人該有此緣……」

    韋光又怔了一下,覺得她的口吻與那個邋遢和尚如出一轍,乃又問道:「師姑,您說的離垢大師是不是那個邋遢和尚。」

    一了臉現敬容道:「不錯,舉世之間,只有這一人是真正的前知達者,江湖上無數殺劫風雲,完全在他的知覺之中。」

    韋光不信地道:「看他那樣年輕,實在不像個有神通的高僧。」

    一了輕輕一歎道:「真正的高人並不是從外表上能看出來的,至於離垢大師的年歲,就更無法猜測了,我師祖捻花上人在開始受戒為僧時,他就是那個樣子,悠悠歲月,何曾在他身上著半點痕跡呢……」

    韋光大驚失色道:「有這回事……」

    一了輕笑道:「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反正這是我們出家人的事,你永遠不會明白的。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今天我在此地等你,卻是離垢大師安排的!」

    這一點韋光是相信的,因為他能來到此地,完全是追蹤邋遢和尚而至,現在想來,倒是他的存心安排了。

    一了經過片刻的休息,神氣漸見恢復,略整一下衣服,準備離去,韋光連忙問道:「師站,你要走了?」

    一了頷首道:「是的,證緣而來,緣盡而去!」

    韋光依依地道:「你要上哪兒去?」

    一了平靜地道:「我從來處來,當往去處去,大概我們還有一次見面的機會。」

    韋光怔怔地道:「那麼我呢,那和尚好像還告訴我……」

    一了輕輕地笑道:「離垢大師對一切都會有安排的,你我之事,他只交代到此為止,假若他對你另有指示,那是你的遇合,我也不能再告訴你什麼。」

    說完她輕輕挪動身子,向著韋光的來路行去,韋光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不知該說些什麼,一了走出很遠了,突然回過頭來間道:「韋光,你父親近況如何?」

    韋光連忙道:「他老人家很好,杜阿姨跟我母親現在都跟他在一起,他們在天龍谷。師姑,您是否要看他們去?」

    一了連連搖頭道:「不了!不了!相見自有日,我不去了……」

    說著她的步子猛然加快,轉過山谷後就不見了。

    韋光慨然仁立,良久之後,才移動腳步,向著另一方向行去。

    這是一條荒煙的山徑,長草把路都蓋住了,顯見得久無人行,可是韋光總覺得暗中有一股力量在推動著他,使他踏著長草,循著一點模糊的路跡前進。

    走出很遠後,他來到一方巨石之下,前面已無通路,石上卻傳來隱約的人聲,韋光略一沉吟,心念方動,腳下已自然產生一股彈力,將身子朝石上拔去。

    剛縱上石邊,驀地一股勁風當面襲到,韋光腳下未穩,不自而然地雙手一揮,掌上內力湧出,迎著那股力道拍去,砰然聲中,有一塊小石墜了下來。

    韋光這才發現那襲來的勁力竟是這塊小石子,不禁微微一愕,因為這石上四無人蹤,只有幾丈之外是十幾株老松,蒼翠接天,枝幹大可合技。

    驚念未畢,松後己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喝道:「來人止步!此地是私人靜修之處,不容騷擾!」

    語聲沙啞冷漠,韋光不禁有點生氣地叫道:「雖然是私人的靜修場所,也該事先發個通知,不聲不響就加以暗襲。未免也太霸道一點!」

    樹後隨即發出一聲怒叱道:「混賬!你是哪來的野男人,存心找死是不是?」

    韋光還來不及回話,樹後又發出一塊石子,這次手法更絕,無聲無息,語落石至,也只有淡淡的一掠灰影。

    韋光舉手一劈,掌緣切著石子,將它擊落在地,心下頗為吃驚,因為那發石之人,腕勁強得出人意外,可是他此時顧不得許多,怒喝一聲道:「你出來!天下哪有這麼不講理的人!」

    雙足一蹬,身形急射,對準發石之處撲去,同時掌下也聚足了勁。

    人至掌也至,直擊向一株巨松之後,遂見黑影一恍,在樹後電射而起,他如山的掌勁擊在樹身上,生生將那株巨松擊為兩截。

    轟隆巨震後良久,聲音才歇了下來,他只見不遠處站著一個全身黑衣的女子,連臉上也用厚厚的黑紗蒙住了,只有長長的頭髮技在肩上。

    那女子似乎為韋光的功力所驚,怔了一會兒,才怒叫道:「你認為有了這身功夫就可以在此任意撒野了!」

    韋光氣沖沖地道:「胡說!這兒既是私人禁地,你就該在下面立塊說明的牌子,否則林泉無主,你怎能禁止別人前來,再說我就是誤闖了來,你也該好好地說明,怎麼一出手就那等重力暗襲,假若不是我也會點武功,豈非糊里糊塗地死在你手下……」

    那女子冷笑一聲道:「此地無徑無路,你冒冒失失地闖上來就是該死!」

    韋光勃然大怒道:「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像你這麼不講理的女子,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把臉蒙起來?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那個女子好似已經被這幾句話激怒了,突地搶身進來,雙掌如飛,一陣猛攻。

    韋光倉促應招,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她的攻式封住,同時心中卻不禁一動,因為這女子所用的招式,他看著十分熟悉,所以又叫道:「你到底是誰……」

    那女子一言不發,攻招更急,韋光迫不得已,只得使出於午經上的功夫,雙掌一錯,架開她的雙手,同時一臂斜探,迅速無匹地扯下她臉上的黑紗,同時發出一聲驚呼,萬分激動地叫道:「紉珠你……」

    面紗之後,倩容宛然,正是他朝夕牽掛的白紉珠。

    可是白紉珠卻像呆了似的,一言也不發,她的眼睛卻瞪得大大的。

    韋光又急叫道:「紉珠,怎麼了!你不認我了……」

    白紉珠的雙手在空中亂抓著,口中焦急地叫道:「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韋光忘情地大叫道:「我是韋光,難道你連我都忘了……」

    白紉珠的身子一震,隨即又大叫道:「不!你不是韋哥哥,韋哥哥早死了。你一定是邢潔那個鬼丫頭叫來騙我的。」.

    韋光大是焦急,搶到她面前叫道:「紉珠!你瘋了,難道你連我的樣子都認不出來了!

    你的眼睛難道是瞎了不成……」

    白紉珠突地大叫一聲,雙手掩著臉,飛快地向後跑去,韋光莫名所以,但是他好容易才找到白紉珠,自然不肯放棄,遂也緊緊地在後面追著。

    白紉珠的確是像瘋了一般,她飛跑的時候,連路都顧不得選擇,有好幾次她竟是對著一些小樹衝過去,將樹撞折了,然後再前進。

    那些小樹雖然擋不住她的身形,然而樹上的枝椏卻刮破了她的黑衣,甚至於還劃破了她的皮膚,而她卻毫無所覺,依然跌跌撞撞地跑著。

    韋光急得在後面大叫道:「紉珠……不要跑!你等我……」

    白紉珠也許是沒聽見,也許是故意不理,腳下不但未停,反而跑得更快了。

    衝出里許遠近,一峰迎面,由峰腳轉出一個女子,一把抱住白紉珠的身軀,同時急呼道:「白姑娘,你是怎麼了……」

    白紉珠氣喘喘地叫道:「邢姑娘,快告訴我,那男人是不是韋光?」

    韋光這時也衝了過來,認出那女子正是神騎旅中四大弟子之一的邢潔,自從那一次群雄大會後,他奮不顧身地追了廣成子的陵穴後,再也沒見到她,卻不知她們怎會遇到一起的。

    邢潔手中還抱著白紉珠,眼睛卻緊盯著韋光,良久之後,才激動地大叫道:「韋公子,真的是您來了……」

    白紉珠大叫一聲,身子軟軟地倚在邢潔懷中昏了過去。

    韋光愕然良久,才滿懷疑惑地道:「邢姑娘,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邢潔的臉上猶自充滿著激動,遲疑半晌,才幽怨地道:「韋公子,原來你並未在洞中遭難……」

    韋光焦急地道:「這些事等一下再說,你先講紉珠怎麼了,你們怎麼會在一起的,她怎麼見我都不認識了………,」

    邢潔淚落如雨,哽咽地道:「白姑娘的眼睛瞎了。」

    「瞎了?是怎麼瞎的?」

    「哭瞎的。」

    「啊」

    邢潔拭了一下眼淚,淒楚地道:「自從您進了洞之後,白姑娘也追著進去了,我……怕她一個人大孤獨,也陪著她進了洞,雖然我們緊跟在您的後面,可是進洞之後,卻一直沒找到您的蹤跡,在洞中轉了很久,也遇到許多驚險,最後終於被秦無極制住了,一直等到白太公把我們解救出來,在洞中的時候,聽說您的下落不明,我與白姑娘都以為您遭了不幸,白大公將我們帶到此地後,白姑娘為了傷感您的不幸,終日哭泣,沒多久就把眼睛哭瞎了……」

    韋光如癡如呆地聽著望著白紉珠昏迷不醒的臉,見她已經憔悴了許多,尤其是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此刻猶張開著,然而眼珠呆滯,確實是失明的樣子,不禁在心中湧起無限的歉疚,默然無言。

    邢潔又幽怨地道:「白太公將我們攜到此地後,原是要我們研習武功,將來好替你復仇的,可是白姑娘的心情一直沒有平靜過,雙眼失明後,她用黑紗將臉也裹了起來,她發誓今生再也不讓第二個男人看到她的臉……」

    韋光內疚更甚,在邢潔手中將白紉珠接了過來,撫著她瘦削的臉頰,硬咽道:「紉珠,你也太癡了,幹嗎要這樣苦自己呢……」

    邢潔忽然悲不勝抑,失聲痛哭起來,韋光聽見哭聲後,抬頭望著她,只見她也清瘦了不少,身上穿著白衣,頭上繫著白巾,不禁驚問道:「邢姑娘,你是替誰守孝?」

    邢潔止住哭聲,幽幽地道:「替您,我們都以為今生再也不能見到您了。」

    韋光不覺一怔,但他在邢潔的眼光中立刻明白了這層意思,只是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邢潔緩緩地在頭上解下白中,輕輕一歎道:「想不到您吉人天相,依然是好好的,我們真太傻了。」

    韋光仍是無言可答,只得改變話題道:「紉珠也是的,眼睛看不見,總應該聽得出我的聲音……」

    邢活淒然地道:「公子看得見別人的改變,卻不知道您自己變了多少,假若我的眼睛也像白姑娘一般的話,只怕再也無法認出公子了。」

    韋光一怔道:「難道我的聲音也改變了嗎?」

    邢潔淚珠盈盈地道:「妾身與公子交往日淺,然而白姑娘卻與公子誓共生死過,對您的聲音應該永銘心頭,她假若聽不出來,公子自然知道是否改變………,」

    韋光想了一想,才知道自己由於久服蛇毒之故,聲調一定大有改變,平常未曾注意,現在經邢潔一提,連自己也聽出不像從前了,悵然良久,才長歎一聲道:「造化弄人,在短短的三年中,改變的事情太多了。」

    邢潔頓了一頓才問道:「公子是什麼時候從洞中脫險的?」

    韋光詫然地道:「很久了,你們對外面的事一點都不知道嗎?」

    邢潔搖頭道:「我們與太公潛居在此地,連山口都沒出過,整個地與世隔絕了。」

    韋光又是一歎道:「話要說起來是太長了,我們還是先去見過太公,慢慢再談吧!」

    在一個雅潔的崖洞裡,有四個人在莊嚴而緊張地對坐著,韋光一手中握著明母丹,另一手持著一根銀針,腕節微微有些顫抖,神情顯得有些猶豫。

    白紉珠的眼睛仍是那麼空洞無光,等了很久,她才以急促的聲音叫道:「韋哥哥,你快開始吧!我真想能馬上看到你的樣子,否則我怎麼也不相信你還活著,韋哥哥,你怎麼還不動手呢?」

    韋光的嘴唇動了一動,但最後仍未發出一點聲音,白太公見狀知意,頓了一頓後,還是替他把話講了出來:「珠兒,明母丹可治眼疾,只是傳聞中的事,效果究竟如何,卻從未有人試驗過,你最好還是把得失之心,看得淡一點。」

    韋光立刻道:「是的,而且你必須在心平氣和的狀態下接受治療,因為此物稟性屬陰,你一焦躁,內火上升,沖淡了藥性,此舉立成徒勞,而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顆明母丹了。」

    白紉珠煩躁地道:「這是我生死存亡的關鍵,你叫我怎麼不著急呢………」

    韋光看著她臉上的表情,不禁長歎無語,坐在一旁的邢潔突然道:「白姑娘,那你還是把韋公子當做死了一般。」

    白紉珠一愕道:「他明明沒有死,我怎麼能把他當做死了呢?」

    邢潔仍是以冷漠的聲音道:「你根本看不見,怎麼知道他沒有死呢!」

    白紉珠頓了一頓,才失聲叫道:「原來你還是在騙我,韋哥哥的聲音我怎麼也不會忘記的,這個人我聽著就覺得不對,你為什麼騙我呢………」

    韋光與白太公俱是一怔,邢潔擺擺手,阻止他們出聲,然後冷冷地道:「我不得不騙你,因為我不能看著你每天在松樹底下發呆,這個人是韋公子的哥哥,也是神騎旅的首領,他帶來了韋公子的死亡確訊……」

    白紉珠的臉色初是一變,繼而陷入無比的失望中,邢潔用手一比,韋光也迅速無比地用銀針刺進明母丹,波然輕響中,丹上滲出一滴晶液。

    他再趕緊將晶液滴到白紉珠的眼睛裡,白紉珠呆呆地坐在那兒,一動都不動,對於明母丹的晶液滴入眼中的事恍如未覺。

    韋光緊張地用手擠著丹珠,使晶液不住地滴進她的眼中,左右更移,直到他手上只剩下一層薄薄的皮膜。

    白太公才一伸手,觸在白紉珠的昏睡穴上,讓她的身子倒在懷中,韋光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朝邢潔一笑道:「邢姑娘,還是你行,否則我真不知道要怎樣才能使她安靜下來。」

    邢潔淒然一笑道:「哀莫大於心死,只有心死了,人才會對一切都不在乎。」

    韋光歎了一聲,無言可答,轉把眼睛睹定白紉珠,只見她在白太公的懷中睡得特別安靜,白太公的雙手在她的眼角上輕輕地揉著……

    沒有多久功夫,白紉珠的身子微微起了顫動,然後忽地坐了起來高叫道:「咦!我可以看得見了……」

    隨著她的叫聲,每個人都露出了興奮的笑容,白紉珠的眼光在四周轉了一圈,明眸中閃著異樣的光亮,最後落在韋光身上,先是怔了一怔,繼而像飛一般地撲了過去,摟著他的脖子,激動萬分地叫道:「韋哥哥,果然是你,我終於看見你了韋光卻不知道對她說些什麼了……

    白紉珠摩擦著他的臉,他的頭,他的身上,以夢一般的聲音道:「韋哥哥,真的是你,我總算看見你了,這三年來,我雖然眼睛看不見,可是我一直在心裡畫著你的影子,每天我都在松樹上刻著你的名字,想像著你的聲音,叫著你,在無比的黑暗中,只要想到你,我就好像摸索到了光明,韋哥哥……」

    每一個人都被她感動了,連白太公都覺得眼角上湧起一陣從未有的潤濕。

    突然白紉珠發出了一聲尖銳的驚呼,用手指著洞口,現出無比的恐怖。

    大家都跟著望去,洞口巍然站著一條怖人的身影,黑衣黑紗,竟然又是那詭異莫測的秦無極。

    韋光的背對著洞口,根本就看不見,由太公與邢潔原本可以看見的,可是他們全神都貫注在白紉珠身上,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到的。

    然而他的出現卻給洞中每個人都帶來了莫大的震驚。

    秦無極以那種特有的冷漠聲調道:「你們想不到吧!我來了半天了,本來我可以趁你們疏神之際,毫無困難地殺死你們,可是我不願意那樣做,秦某手下,從來就沒有不戰而死的敵人!」

    白太公立刻就恢復了平靜,憤然起立道:「秦無極,約期未到,你來做什麼?」

    秦無極哈哈大笑道:「白老頭,你別做夢了,秦某不是傻瓜,雖然我並不怕你們三個老傢伙聯手合攻,可是我還不願意費那麼大的事,個別消滅總是方便得多,你出來吧!」

    白大公正容地道:「秦無極,三年前老夫饒你一命,是因為念你這一身修為不易,總想給你一個自新悔過之機,再者也是因為你惡跡未彰,不忍心斬盡誅絕,誰知道縱虎貽患,你竟變得越來越壞,這三年中,老夫隨時都可以找到你,就因為受了限約所拘,今天你自己送上門來,可怨不得老夫了!」

    秦無極哈哈大笑道:「白老頭,三年的時間可以有很多改變,秦某也不見得再像從前那樣好欺侮了,不信的話,你可以出來試一試!」

    說著轉身離洞,飄然外出,韋光第一個按捺不住,就想跟了出去,白太公卻神色莊嚴地把他叫住道:「光兒,今天你不准出手!」

    韋光急叫道:「大公,這魔頭此刻功力精進,您一個人恐怕是……」

    白太公肅然地道:「我曉得,他敢公然出頭挑戰,必定有著相當把握,你縱然屢膺異遇,也不見得一定能勝得了他。」

    韋光不信地道:「孫兒在天龍谷中,曾經逼退過他……」

    語尚未畢,洞外的秦無極已大聲笑道:「小子!你別替自己吹了,那次在天龍谷我是中了你的詭計,被毒蛇咬了一口,雖然我身攜辟毒珠,可是我發現那毒性質特異,珠子竟然解不了,所以才故作大方把珠子送給你們,我急著離開是為要去解除蛇毒,其實以你那點本事我連看一眼都沒有興趣,虧你還有臉自吹自擂……」

    韋光在洞中怒叫道:「胡說!你分明是被我傷害逍遙散人的體毒嚇跑的!」

    秦無極在外面頓了一頓,才冷笑一聲道:「小子的腦筋倒不算笨!你猜得很有道理,那一天我的確是被你特異的體質嚇了一跳,不過我不是怕你,那時我若要殺你,仍然易如反掌,只是我對你的體質很感興趣,我留著你的命是為著要研究其中的道理,終於被我發現了你體能的來由,現在那些毒蛇都被我得來了,從你的啟示上使我又增加了一成功力,現在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沒有人能加害於我了……」

    韋光聽得神色一驚,心中承認他的話確然無虛,以他那份武功造詣,若再服下蛇毒變異其體質,確實很少再有人能制裁他了。

    白太公聞言也是一動,突地走到韋光身畔,附著他耳朵,以極細的聲音道:「光兒,你記住我的話,今天不管我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許衝動,而且要盡一切的方法留住這條命,通知天龍子與捻花上人,要他們特別注意,他們現在大概是在……」

    洞外的秦無極又在發聲催促了:「白老頭!你到底敢不敢出來?」

    白太公神色莊嚴地作了最後的交代,才移身向洞外行去,韋光怔怔地接受指示,移步走到洞口,白紉珠與邢潔要想跟出去,卻被韋光攔住了道:「我們就在這兒看著吧!」

    白紉珠頗為憂急地道:「韋哥哥!太公跟你說些什麼?」

    韋光深慮地搖頭道:「太公不讓我們去得太近,因為他們交手的時候,完全是性命之搏,勁氣範圍很廣,我們的功力不足,離近了反而使他老人家有所顧慮,無法發揮。」

    白紉珠才不再問了,與邢潔兩人都擠在他的身畔看著。

    白太公走到秦無極身前丈許之處凝神而立,秦無極雙手反負,從容地道:「白老頭!你把後事都交代清楚了?」

    白大公輕輕一笑道:「老夫行年百餘,遲早都準備一死,沒什麼可交代的!」

    秦無極嘿嘿冷笑道:「你別裝蒜了!你在洞中跟那小伙子咬了半天耳朵,似為我不知道嗎?不過我倒是勸你再交代一遍,因為那小子恐怕要陪你一起上西天,無法完成你的遺囑。」

    白太公不動聲色地道:「你怎麼對一個年輕人都放不過?」

    秦無極陰笑一聲道:「那兩個女娃娃都可以放過,惟獨這小子不行,他年紀雖輕,卻構成我的絕大威脅,秦某行事向來不作冒險的打算,今天一定要宰了他永杜後患,因此我建議你把後事重新交代一下,以免抱憾終天。」

    白大公笑笑道:「不必了,老夫雖覺大限在即,卻不一定是在今天。」

    秦無極大笑道:「那你就打錯主意了,秦某今日發誓必定不放過你們兩個人!」

    白大公未作表示,韋光也忍氣吞聲,毫無動靜,秦無極等了片刻,才以驚疑的聲音道:

    「白老頭,你當真不另作打算嗎?」

    白太公軒然長笑道:「老夫活到這麼大,從未改變過任何決定,言出如山,你可以開始了。」

    秦無極一掌輕揮,望似柔弱無力,白太公卻十分凝重,身形不動,體內勁氣湧出,毫無抗拒地硬受了一掌,空中微聞一聲輕爆。

    秦無極的身子自動地退了一步,白太公卻肩頭微晃,胸前的衣衫上陷下一隻很明晰的掌印。

    兩人都沒有任何表示,隔了一陣,秦無極才低哼道:「白老頭,你的不壞身法火候已到極頂了!」

    白大公也朗聲道:「秦無極,你的透骨掌勁果然大有門道!」

    秦無極嘿嘿冷笑道:「豈敢!透骨掌傷皮而不透骨,已經落了下乘,而你那不壞身法,保住了內腑卻保不住衣服浮皮,可見我們都還有不至之處。」

    言下雖然輕鬆,卻已明白點出白太公受了傷,白太公未作表示,仁立在洞口的韋光卻大是心驚,覺得秦無極武功果然已深不可測。

    以白太公那等修為,而且還隔了丈許遠近,也抵不了他虛空一掌,足見白太公先前所作的那些交代,絕非杞人之優,臉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愁容。

    秦無極等了片刻,又狂傲地道:「白老頭,咱們雖是生死之爭,卻要絕對公平,方纔我打了你一掌,你硬受了下來,現在該我硬挨你一掌了!」

    白大公朗然地道:「賊子!憑你這句話倒還像個英雄!」

    秦無極哈哈大笑道:「秦某這些日子來,不遇像樣一點的對手,絕不親自動手,除了你們三個老傢伙外,秦某只在一個人手下有過敗績……」

    白太公不覺略略動容道:「是誰?」

    秦無極略頓一頓才道:「那是一個女子,名叫杜念遠,秦某三年前在你們聯手合攻下,才不支而敗,可是那女子卻完全不用武功,僅仗著心胸的佈置,就使我吃了她多次大虧,看來她真比你們要強得多了……」

    白太公乘他在說話疏神之際,驀地兩指輕彈,射出一股指風,秦無極猝不及防之下本想出手阻擋,但是忽然想起剛才要硬受的諾言,半途撤回了手,挺了一挺胸膛,聽任那股指風襲在前胸的心坎穴上。

    這一指的力道好似十分勁厲,發時無聲無息,觸體重若千鈞,而且是至堅的剛勁,秦無極本來也是鼓著剛氣硬接的,兩剛相擊,聲發如金玉互撞,爆出一蓬火花,守勁已衰,攻勢未退,迫後他立刻又化柔力,再度迎上。

    他胸前的衣服早被洞穿了,白色的肌膚被指勁逼陷下寸許的深洞,然後才將那股強力消除,慢慢恢復原狀,皮膚上血跡盈然,印上鴨卵大的一塊破創。

    秦無極強忍片刻,才出聲大叫道:「好霸道的金剛指功夫,白老頭,看來這三年時間,你並沒有白白扔下。」

    白太公見功力薈萃的一指居然被他挺著挨過了,不禁長歎一聲道:「秦無極,老夫這百餘年來,從未服過人,今天算是真服了你了!」

    秦無極一言不發,驀地雙掌齊揮,身形也搶了進來,筆直拍向白太公的面門,白太公也鼓氣作勢鬚髮皆張,雙手還迎出去。

    轟然一聲巨響,直震得四壁俱動,山摧地裂。

    秦無極的身子被反彈到丈許之外,落地之後,身形略見踉蹌。

    而白太公仍釘在原地不動,只是他的雙手已經被震為碎粉,血肉飛濺,灑得四處俱是,雙目圓睜,神情彪猛。

    秦無極見狀也不禁微覺駭然,愕立躊躇。

    白太公忽而爆出一聲長笑,一字字極為清楚地道:「好!秦無極,好!」

    張口一道血箭,飛射而出,直罩向秦無極的面門,秦無極知道這是他百餘年功力集粹的最後一擊,倒是不敢硬擋,雙肩一晃,疾速無比地閃開了,那道血箭挾著掠空的呼嘯,一直響在無際的長空。

    秦無極的身形轉了一圈,又飛了回來,但是沒等挨近白太公時,白太公的身軀已經頹然倒下。

    白紉珠慘呼一聲:「太公……」

    搶著想撲出去,卻被韋光攔住了,秦無極望了一下白太公的屍體,然後才轉身對韋光冷冷地道:「小子,該輪到你了!」

    韋光掃了他一眼,臉色在悲憤中還維持著鎮定,緩緩地道:「秦無極,三年限期屆滿之日,在長城腳下,韋某定然單獨找你一搏!」

    秦無極嘿嘿冷笑道:「小子別做夢,只怕你等不到那一天來臨!」

    韋光一言不發,只把手在洞中的蔓籐上輕扯一下,立有一聲轟隆巨響,一塊數十方丈的巨石自洞頂的峰上急墜而下。

    秦無極的身形只搶進一半,立被那股壓頂的勁風追得往後退去,等他在塵霧瀰漫中定下神來的時候,那塊巨石不僅將洞口堵得死死的,甚至於連白太公的屍身也壓在石塊下面了。

    當一切都歸於平靜後,在那塊巨石上站著一僧一尼,僧人蓬頭垢面,正是那邋遢和尚離垢大師,女尼身披袈裟,長髮披肩卻是原為蕭環的一了。

    兩個人都默然不作一聲,山風吹著他們寬大的僧衣,獵獵作響。

    良久之後,離垢才輕輕地道:「阿彌陀佛,總算又了了一劫!」

    一了臉色微動,嘴唇翁動很久,才微帶憤激的口吻道:「為什麼遭劫的都是好人呢?渺渺天心,當真是如此嗎?」

    離垢神色如恆,淡淡地道:「天心自有道理,道友已然皈依吾佛,怎麼還是如此看不開?」

    一了不以為然地道:「我只是對善惡的報應不明白。」

    離垢微笑道:「善惡無征無跡,道友作此結論似乎太武斷了一點,物無常態,世無常理,孰善孰惡之標準,只以人心去猜度是不夠的。」

    一了不禁語塞,半晌之後,才輕輕地道:「不管如何說,我總覺得大師對秦無極太縱容了一點,雖然我們出家人不應該牽入世俗糾紛,但是大師至少可以阻止他少做點壞事。」

    離垢大師微微一笑道:「道友以為貧僧有此能力嗎?」

    一了微愕道:「大師神通廣大,法力無邊,無所不至,無所不能,難道也對付不了秦無極?」

    離垢大師笑而不答,突然背後傳來一個聲音道:「和尚的確沒有這個能力。」

    兩人都回頭驚顧,卻見石上不遠處站定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風情曼好,姿容妙麗,臉上透著一股秀逸之態,一了微驚呼道:「念遠,你怎麼來了?」

    杜念遠仍笑笑飄身而前,飛上了大石站在他們面前,在她的身後林中又轉出三個女子,卻是字文瑤、黃英與祝家華。

    她神態莊嚴地對一了點點頭,然後才對離垢露齒一笑道:「大和尚神通廣大,怎麼沒算到我們會不速而至?」

    離垢微微一怔道:「貧僧從不敢自誇對一切都能前知。」

    杜念遠微微一笑道:「大和尚太客氣了,你一手擾起江湖上萬丈巨濤,又一手想把它平復下去,我實在不明白大和尚是何居心?」

    離垢神色又是一動道:「夫人說些什麼?貧僧實在不懂!」

    杜念遠目中精光的人,緊逼著道:「大和尚,我不是打啞謎來的,我是為一個問題,專程來請教的、」

    離垢默然片刻,才雙手合才問道:「夫人有何見教?」

    杜念遠頓了一頓,才咄咄逼人地道:「我想知道大和尚要縱容秦無極到什麼時候?」

    離垢神態一驚道:「夫人這話從何說起呢?」

    杜念遠冷笑一聲道:「從敝親白嘯夫前輩由秦無極的羈困中脫身說起。」

    離垢神色大變,喃喃地道:「罷了!罷了!貧僧一生清修,卻想不到會毀於一旦,這都是孽!唉!劫數!劫數!劫數使然!夫復何言……」

    一了被他們這一陣談話弄得莫名其妙,詫然地問道:「大師,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離垢閉目合十而立,寂然不答,倒是杜念遠冷冷地道:「問他也沒有用,他已經圓寂了!」

    說著輕輕一推,離垢的身體果然像一根木棒似的,直挺挺地倒了下來。

    一了驟見一代高僧,如此寂然物化,倒不禁惋然歎息,跪在他的身邊,喃喃地替他念著經文,杜念遠冷冷地道:「哼!披著佛衣的騙子!」

    一了怫然地道:「念遠,我知道為了紀湄,你對我始終存著芥蒂,可是我現在已經跳出世俗,一心禮佛,我認為你應該對我放棄仇視了!」

    杜念遠哈哈大笑道:「紀湄的事我早就想開了,你不妨看看後面那三個人,她們都是紀湄的如夫人或准夫人,我可沒興趣再跟你吃那些陳年老醋!」

    一了回顧一下宇文瑤等三女,才慢慢起立道:「那你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杜念遠笑笑道:「你弄錯對象了,我是罵這個和尚。」

    一了緊皺眉頭,問道:「離垢大師乃得道的高僧,雖然看起來年歲不大,實際上卻已有百餘的修為……」

    杜念遠笑笑道:「我知道他的本事很大,要不然還造就不了秦尤極那麼厲害的魔頭……」

    一了神色大驚道:「什麼?你說秦無極是離垢大師的門人?」

    杜念遠搖頭道:「門人倒不是,秦無極可是他的俗家子弟!」

    一了更驚奇了,連連搖頭道:「這……怎麼可能呢……」

    杜念遠正色道:「一點也不錯!秦無極在這短短的三年內,技業突飛猛進,甚至於遠超出子午經上所載的一切,早就使我動疑了,然而我一直猜不透正確的原因,直到最近我跟紀湄兩個設法偷進秦無極的巢穴,在至尊教的總壇中,救出了光弟的岳父白嘯夫前輩,才約略地得知一點梗概……」

    一了連連搖頭,似乎還無法置信,繼續追問道:「念遠,你能不能再講詳細一點?」

    杜念遠想了一下道:「我也知道得不太詳細,這些資料都是由我零星搜集後,加以推測而得的,首先是我在召開群雄大會時,這個和尚已經引起我的注意,他雖未顯露武功,可是從他的談吐中,使我預感他的造詣一定很高,所以我沒讓他經過測試就放他通過了……

    「後來我自己進洞之後,墮入了秦無極的掌握,而且也看見了秦無極的真面目,我發現秦無極的臉部輪廓,與這和尚十分相像,心中又多了一層懷疑,當時我也被他的外表年歲蒙住,想不到這一層上,直到我見到了白前輩後,才知其中原委。」

    一了緊張地問道:「白前輩怎麼說?」

    杜念遠道:「白前輩被秦無極羈留著翻譯經文,那些經文卻是用梵文寫的,白前輩對梵文的研究很深,可是他發現這些經文所記載的都是至高無上的武學。便不肯盡心翻譯,有時還故意製造許多錯誤,這和尚忍不住,便現身與白前輩質疑問難,他才發現秦無極對這和尚極為恭順,甚至於有一次脫口稱他為爺爺!」

    一了搖頭慨歎道:「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杜念遠冷笑道:「其實也沒什麼想不到的,人總是人,任憑他思想如何超脫,總擺不開兒女之私,據我的揣測,秦無極之所以能發現廣成子的陵穴,先入盤踞,恐怕也是這和尚一手造成的,因為以秦無極的能力,絕對成就不了這麼大的事業。起初他以為單憑子午經中的一些武功就足以睥睨當世了,沒想到白太公等三老出現後,給秦無極一個迎頭痛創,所以他才搜羅得許多梵文經典,使秦無極的功力更進一層,這時他自己對這些經典瞭解也不夠,剛好白前輩等人也中了狡計被困在洞裡,他才授意秦元極羈留白前輩,將經上的許多精處研悟出來。」

    一了想了一下才道:「白前輩呢?他同時也參悟了那些武功,如何還會受秦無極的控制?」

    杜念遠憤怒地道:「白前輩受到佛門金剛禪動功震散了四肢百骸,整日軟癱在床上,已經形同廢人,我用調虎離山計將秦無極騙開,找到他時,他已奄奄一息,對我們揭開這個秘密後就死了!」

    一了默然良久才道:「離垢大師也怪,他既是對秦無極如此,為什麼又指示我拯救韋光,叫我幫助韋光把聖王丹的藥力行開,使他能成為秦無極的心腹大敵。」

    杜念遠冷笑一聲道:「這或許是他的良知使然,他到底修為多年,對於是非正邪還有個觀念,據白前輩臨終前說,秦無極功力已成,漸漸不聽他的話了,他們最末一次的聚晤是吵了架分散的,他大概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可是又不忍心自行出手制裁秦無極,只有另找別人來克制他了。」

    一了長歎一口氣,然後背轉身子,緩緩準備離去,杜念遠叫住她問道:「聽說你幫助光弟行功化丹,加長了內力……」

    一了點頭道:「是的,離垢大師告訴了我施行的方法,昨天才實施過,那藥力大概還得等一兩月才能真正地發揮開。」

    杜念遠又問道:「以光弟一人之力,能對付秦無極吧!否則我還要另作準備!」

    一了輕輕地搖頭道:「這個我可不敢亂作評定,不過多一分準備總是好的。」

    杜念遠沉思片刻又間道:「你要上哪兒去?」

    一了漠然的道:「由離垢大師這個例子看來,人要脫離世情實在太難了,因此我想找個深山古洞,把自己深深地藏起來。遠遠躲開一切的人。」

    說完她又搖搖頭,轉身徑直走了,杜念遠在她身後大笑道:「我敢擔保兩個月後在長城之下,一定可以再看到你!」

    一了的步子略停一下,但隨即加快了速度,幾經起落,終於隱在峰巒之後,完全地消失了。

    韋光在目擊白太公慘死後,幸而仗著白太公的精心佈置,才脫出了秦無極的毒手,根據白太公的指示,他率著邢潔與憂傷欲絕的白紉珠,找到了另一條通道,離開了那個傷心地方。

    他叫兩個女孩子自己趕到天龍谷去會合,然後再披星戴月,匆匆地執行白太公留交下來的任務。

    又經過一段長途跋涉,他總算到達目的地了。

    那是深藏在梅林中的一片廢寺,也是蕭環初次遇見捻花上人的地方。

    白太公告訴他捻花上人自從上次長城一別後,一直留在這個地方勤練清修,現在他奉命來找他,帶給他一個故友的噩耗,所以當梅林在望的時候,他的腳反而變得沉重了,對著那一角斜伸的紅牆,他簡直有點怕走近去。

    正在舉步躊躇的時候,驀然背後襲來一陣香風,還不等到他有所抗拒,腰下已覺微微一麻,穴道就被人制住了,接著有一個婦人的聲音輕笑道:「小伙子,你來得還真快,差一點就要誤了我的事了!」

    他只是行動受制了,眼睛與耳朵管用,瞪眼一看,那暗襲他的人,竟是秦無極的寵姬袁紫。

    這女人的身份很特殊,若在敵友之間,她一方面幫助秦無極為非作惡,一方面對他們韋家人又十分友善,尤其是在他母親與妹妹受到柳氏兄弟的欺凌時,她更出頭解救過她們,現在又突如其來地制住了自己,卻不知是何用意。

    袁紫又對他輕輕一笑道:「小伙子,你雖著急,我不會傷害你的,不過我要叫你看看,你心中敬若神明的世外三老,究竟高明到什麼程度!」

    說著一把將他提了起來,走進了寺門,腳上輕微得不發出一絲聲息,甚至於連地上堆積的灰塵上,也未留下一點腳印,韋光對她深厚的功力,倒不禁感到驚奇了。

    袁紫在破殿中看了一下,然後將他安放在一尊神像之後,以輕得只有他能聽見的細聲說道:「小伙子,安靜地在這兒躺著,瞧老娘與老和尚鬥一場法!」

    韋光不知道她要如何鬥法,可是他現在連開口的能力也都沒有,只得乾瞪著眼,用目光來表示心中的憤怒。

    袁紫將他安放妥當後,才輕拍一下身上的灰塵,然後用手虛空一彈,殿角那一面安放在高架上的破鼓,立刻發出咚咚的聲響。

    鼓聲響過不久,殿後施施然出來一人,韋光認得正是捻花上人,依然是出家打扮,身披僧衣,手中捻著一枝綠色的梅花。

    他先對袁紫打量了一番,才以平靜的聲音道:「大嫂怎麼會來到這荒山古寺的?」

    袁紫此時完全收斂起目中的精光,變得像個普通婦人一般,微微一笑道:「特來求大師慈悲!」

    捻花上人一怔道:「大嫂對老僧有何求?」

    袁紫帶笑道:「小婦人絕意世俗世情,欲從大師學佛。」

    捻花上人又掃了她一眼道:「佛門廣大,不渡無緣之人!」

    袁紫仍然笑道:「佛云:『入我門來即是緣』,今日小婦人能入大師之門,足證有緣!」

    捻花上人又是一怔道:「想不到大嫂的佛理如此精通!」

    被藏在神像後面的韋光卻憤然想著:「她當然精通佛理了,你做夢也想不到她曾是峨嵋山上的尼姑出身,但願你警覺一點,別上了她的當……」

    果然袁紫格格一聲嬌笑道:「小婦人一向對佛家很感興趣,因此偶爾也看看佛理,得便的時候,也到廟裡聽過老和尚說說法!所以對佛家的道理略有一知半解。」

    捻花上人雙目緊注著他,眼中光華微閃,半晌無言,袁紫也依然臉含微笑,雙方俱無甚動作,只有僵縮在佛像後面的韋光感到十分緊張。

    他知道捻花上人是在運用梵音心動的神效,去推測袁紫的心思,關於這種功夫的威力,他曾聽過一次,尤其是以前蕭環用來對付鬍子玉等人,更是別具效用,所以他一則喜,一則以憂。

    喜歡的是袁紫在那種神秘心功的透視下,必定無所遁形,憂的是袁紫的偽裝被拆穿後,捻花上人不知將如何對付她。這女子雖然是秦無極的一夥,可是從她數度對韋家人的優遇上,他多少是有點感激的……」

    半晌之後,捻花上人的臉上泛起一點異色,喃喃地道:「奇怪,奇怪……」

    袁紫輕輕一笑道:「大師奇怪些什麼?」

    捻花上人將頭微搖,仍以難以深信的神色道:「從大嫂面相視之,似非佛門中人,然而大嫂的內心,卻又像道心甚堅……」

    袁紫故作不解地道:「大師真不愧是有道高僧,除了會相面之外,還會看人的心事。」

    捻花上人沉吟深思不語,韋光在暗中卻不禁歎息了一聲:「完了!完了!真沒想到她跟秦無極學到這麼多,連梵音心功都無法測知她的真心,這個老和尚可能會危險了……」

    袁紫又輕輕一笑道:「佛門修律在心,大師既然得知小婦人心中道念已堅,自不應以貌取人,拒小婦人於佛門之外。」

    捻花上人將頭微搖道:「大嫂一心向佛,何處不可清修,貧僧道行淺薄,恐怕也無法對大嫂作何幫助!」

    袁紫的臉上裝出失望之色道:「小婦人遠涉關中,來到此地,大師不肯加以開導,居心何忍!」

    捻花上人臉色一動道:「貧僧正是對此不解,天下名山古剎甚多,大嫂為何偏偏找到此地來呢……」

    袁紫嘿嘿笑道:「這一點小婦人自己也不知道,小婦人曾經三嫁,俱夭所天,遂知塵情無望,心中只想出家,藉著青燈貝葉,以終此生,此念才萌,暗中好似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將我引到此地,見到大師之後,立刻就感覺到大師就是小婦人欲投拜之人!」

    捻花上人訝聲道:「真有這種情形嗎?」

    袁紫極為自然地道:「小婦人只知道說出心中之感覺……」

    捻花上人的雙目又緊盯住她,好像又在用心功來測試她說的真或偽,袁紫含笑而立,臉上反而透出一片安詳的神光,只有暗中的韋光焦急異常,卻苦幹身上不能自主,口不能言。

    捻花上人又等了許久,才輕輕一歎道:「貧僧這幾天以來,常感心血來潮,智珠不寧,卻想不到是應在大嫂身上,這大概真是佛家所謂的緣吧……」

    袁紫聽他的口氣已經鬆動了,立刻歡聲道:「多謝大師慈悲,賜予收錄門下。」

    捻花上人搖頭道:「收錄是不敢當的,貧僧自己也不能算個正式的出家人,更無所謂門牆,大嫂即是因緣而來,貧僧最多也只有竭盡所知,提供大嫂作為參考而已!」

    袁紫微笑道:「小婦人也不想真的出家,只望大師指示迷津!」

    捻花上人默然片刻,才一正神容答道:「大嫂想問什麼?」

    袁紫雙目低垂,沉思片刻才道:「如何能成佛?」

    捻花上人一驚道:「這個問題太難了,貧僧無法回答!」

    袁紫開目正聲道:「出家人不修佛,還修些什麼?」

    捻花上人想了一下才微笑道:「道家求仙,釋家學佛,其實人間何嘗真有仙佛,那只是代表一個修為的境界,而且是一個虛無縹緲、永遠無法達到的境界!」

    袁紫哦了一聲道:「原來仙佛都是騙人的玩意。」

    捻花上人搖頭道:「話不是這麼說,仙難證,佛難求,然而它是修道人一個至高無上的境界,仙佛之途,存心於乎,心之所至,無遠勿屆,因此仙佛可在心頭得之,心中有佛,則身不能成佛,亦庶幾近乎佛!」

    袁紫緊接著問道:「如何在心頭得佛?」

    捻花上人莊容答道:「佛道無他,求其心淨,淨而靈生,則目有視而不見,耳有聽而不聞,身有感而不受,鼻有嗅而不辯,舌有味而不覺,五官六髒,具而不存,是謂之空,則佛生於無形無蹤,不知不覺之中……」

    袁紫忽然一笑道:「大師在開玩笑了,這是不可能的。」

    捻花上人道:「一心歸於空明,這並不難!」

    袁紫哈哈大笑道:「大師可曾聽過紅蓮和尚的故事?」

    捻花上人搖頭道:「貧僧參的是野狐禪,很少聽聞其他高僧的行跡!」

    袁紫神秘地一笑道:「其實這倒是個很通俗的故事,說從前有位得道的高僧,佛理深妙,修為年久,聲名大著,而且持戒清嚴,獨自一人在深山古寺中清修,當地的太守慕名請他下山弘揚佛法,他也拒絕了。」

    捻花上人插口道:「修行分出世與人世兩種,那位高僧參的是出世之禪,自然不應流入世俗。」

    袁紫微微一笑道:「大師請聽我說下去,那位太守堅邀被拒,心中不平,於是出具重金,請了一個紅妓女,名叫紅蓮,在半夜時分,化裝為良家女了,到寺門外痛哭,那位高僧即是出家人,心腸慈悲,就將紅蓮喚入寺中,免得她孤露風霜。紅蓮進去之後,捏造了一段淒涼的身世,博得老和尚的同情後。忽然捧腹呻吟,極為痛苦,老和尚自不免要動問原因,紅蓮說她生了一種怪病,每受了風寒,就會腹痛不止,必須與一個男子裸體相擁,肚臍對著肚臍,才能止痛。」

    捻花上人淡然地問道:「結果怎麼樣?」

    袁紫也淡淡地道:「那位高僧本著救人之仁懷,雖然覺得這件事不太妥當,出於無奈,也只得從她一次裸擁,經紅蓮百般挑逗,終於卻不過人欲……事後那位太守持著風流殘跡,連同四句七言詩,送到那位老和尚那兒,他已經羞憤自盡了。」

    捻花上人仍是淡淡地問道:「那詩是怎麼寫的?」

    袁紫笑笑道:「前面兩句我忘了,後面兩句是『千載一點慧根水,流入紅蓮兩片中!」

    捻花上人雙目微抬道:「大嫂說這個故事是什麼意思?」

    袁紫抿嘴笑道:「小婦人因為大師講了那片大道理,才想起這個故事,覺得以一位修為多年的高僧,猶無法視而不見,感而不受,更何況是其他人呢!」

    捻花上人輕歎一聲道:「只能怪那位高僧的慧根太厚。道心不夠堅定……」

    袁紫忽而變聲嬌笑道:「那麼大師的修為夠了沒有?」

    捻花上人神色微動,詫聲道:「大嫂莫非也要考驗貧僧一番?」

    袁紫哈哈大笑道:「小婦人怎敢考驗大師,只是另有一人對大師還不放心,他與大師約期將屆,不知道大師的修為是否夠資格與他一較上下。」

    捻花上人低聲驚呼道:「秦無極……」

    袁紫點頭微笑道:「不錯,我是秦無極的代表,特別來提醒大師一聲勿忘赴約,同時也想看看大師的修為到了什麼進境了….」

    捻花上人默然良久,才微微一歎道:「你不必試了,貧僧到現在還沒有猜透你的身份,已經自承不如,只是不明白你是用什麼方法避開的梵音心功追索的?」

    袁紫得意地笑道:「那是一種天竺的秘定功夫,本來只有原名,勉強音譯出來,不妨稱之日幻合意法,當你用梵音心功搜索我心意之時,這種意法便會依照我的心意,幻成感應,令你產生迷覺,以為所得到的是我真正的意向。」

    捻花上人默然片刻才歎道:「罷了!請你轉告秦無極一聲,三年之約,貧僧已經認輸了!」

    暗中的韋光聽得此言,也不禁心中一沉,然而由於白太公之死,使他知道秦無極的功力造詣,的確已超三老之上,倒也怪不得捻花上人臨陣而退……

    誰知袁紫卻冷冷一笑道:「你想退出三年之約,恐怕還不能這麼容易吧!」

    捻花上人神色又是一動道:「秦無極還想怎麼樣?」

    袁紫扁著嘴笑笑道:「秦無極沒有交代什麼,倒是我特別為你練了一套妙舞,不試試你的定力,我豈非白費了一場心血?你聽過諸天多羅魔舞這個名稱沒有?」

    捻花上人的臉色一驚,剛把手舉到肩上,袁紫已經在一聲蕩笑中雙手猛地一揚,她身上的衣服忽然自動地退除了下來,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膚。

    暗中的韋光不禁又是一驚,不知她還將做出什麼事難以入目的醜行,誰知袁紫僅只裸著身體,繞著捻花上人的四周慢慢地走著。

    她雖然已至中年,那身材卻無可否認,非場美妙,曲線均勻,配稱得宜,尤其是那股成熟的風情,使得暗中的韋光也為之心跳。

    他曾見過小紅的胴體,那是一種處女的純熟的美,與袁紫大不相同,可是這不同處,卻全在意會而無法言傳。

    袁紫邊走著,雙臂自然地揮動著,舉手投足間,都顯示著美感,一種說不出來的美感,也是一種只有身為男子,才能領略的美感。

    捻花上人寂然不動地站著,手上仍是捻著那一枝綠梅!臉上一無表情。

    袁紫走了幾圈之後,才慢慢地停止了動作,再徐徐地拾起地上的衣服,披在身上,走到神像後面,提起韋光,向守門外走去,捻花上人如癡如呆地站著,既不阻擋,也沒有任何表示。

    走到寺門外五六丈處,袁紫放下韋光,拍了他一掌,使他恢復了行動,然後才歎息道:

    「小子,走吧!要想除去秦無極,靠這些老傢伙是不行的。」

    韋光看她一眼,心中說不出是何感覺,返身又朝寺中行去,袁紫叫住他道:「別去打擾那老和尚,讓他安安靜靜地死吧!」

    韋光不禁一頓,止住腳步道:「就憑你那場舞能殺死捻花上人?」

    袁紫微微一笑道:「諸天多羅魔舞的威力哪裡是你能領略的?當年佛祖釋迦牟尼在成道之前,受西方魔女摩登迦以此舞誘惑,差一點也失了把持,自古佛祖僅一人,那老和尚又算得了什麼?」

    韋光不信地道:「你作舞之時,我也在旁邊,並不感到有什麼厲害?」

    袁紫大笑道:「那是因你年輕,更因為你不是出家人,要知道幹得愈久的柴,愈容易起火,這種心靈的魔火專門是用來對付出家人的,那老和尚修的既非正宗禪道,是乾柴加上熱油,遇火未有不燃之理。」

    韋光仍是不信,繼續向寺中走去,袁紫在後面大笑道:「小伙子,你不聽我的話,一定要給老和尚找難堪,那不關我的事。」

    韋光仍然不理,一徑向寺中走去,來到大殿之中,只見捻花上人木然而立,神情呆滯,彷彿也成了一尊石像,他連忙招呼道:「大師……」

    叭嗒一聲,捻花上人手中的綠梅掉了下來,身子也慢慢地向後倒去,更令韋光吃驚的是他的下身,那一襲寬大的袈裟齊腰而下,完全是濕淋淋的,好像經水浸過一般……——

《江湖夜雨十年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