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籃情感的雞蛋

    孟夏之月,日在畢。螻蟈鳴,蚯蚓出,王菩生,苦菜秀。

    是月也,繼長增高,毋有壞墮,毋起土功,毋發大眾,毋伐大樹。

    辛卯年。四月十六。

    三和鏢局。

    沈泰坐在寬敞氣派的大廳裡,獨自一人享用著早餐。總管沈均躬著腰,小心翼翼地候在一旁,用一種恭敬得近乎諂媚的眼神看著主人。

    早餐的名目雖不到晚餐的一半,卻是同樣的講究。一碟熏雞,一碟火腿,一碟秋筍冬菇,一碟涼拌三鮮——都是順生堂的首廚班師傅大早起來親自做好,恭恭敬敬地封在提盒裡,請人快馬送過來的。每日一次,堅持了足足五年。若沈總鏢頭有事出鏢,早飯照送不誤,歸沈家的二少爺沈聽禪享用。

    沈泰身高九尺,聲如宏鐘,濃眉之下一雙鷹目刀鋒般凌厲。他的雙眉常常扭結在一處,突然打開時,卻像暗夜裡的一對蝙蝠,在他威嚴的面孔上多添了幾分凶狠。鏢局裡所有的人都對他暴跳如雷的脾氣習以為常。都知道老爺子脾氣雖大,做事卻有板有眼,講究規矩,只要你在他面前老老實,一般來說,也就不大會招惹到他。

    街對面是一片空曠的石板地。往日,三和鏢局只要起鏢,所有的貨物都會從這裡起運。人們也許已不大記得,二十年前名動天下的「五局聯盟」因總當家鐵亦桓一夜之間暴斃青龍山莊,而頃刻間四分五裂。隨之而來的卻是五大鏢局的連連噩運:長青被搶;鴻豐破產;振武內訌;就算是功夫最硬,生意最保守的淮南秋家也被仇家一紙告倒,幾個鏢頭都坐進了大牢。剩下來收拾殘局的只剩下了五家中實力最弱,向來只做短線生意的三和鏢局。

    經過一番雄心勃勃的整頓,殘局變成了「大局」。一蹶不振的生意漸漸恢復了,江南的富豪和京城的官衙訂單一筆接著一筆。三和鏢局一家包辦,勝過了五局分利時那種厚此薄彼,人心不服的局面。沈家六子一女,人稱「六虎一仙」,從小便拜名師習武,如今個個都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何況沈家原本就是武林世家,沈老爺子的父親沈碧山當年名重江湖,號稱「鐵簫先生」。關於他的各種傳說,在武林舊史中足可單獨成冊。如今,六子之中長子已逝。餘下五子除老二沈聽禪隨父留守總堂之外,其餘四子:沈空禪、沈枯禪、沈靜禪、沈通禪分駐東南西北四家分堂,掌管三和莊在全國各地的生意。五子齊心合力,生意蒸蒸日上,就是昔年的五局聯盟與之相比,亦大有不如。

    像往日一樣,早飯的時候,沈泰喜歡敞開大門,欣賞門前忙碌的情景。鏢車起運時的轆轆輪聲、車伕的鞭聲、吆喝聲都是他下酒的小菜。三和莊上的百名鏢師一半是沈泰自己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一半是他用重金從各鏢行裡挖來的厲害人物。這些精兵強將,從入門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自己的薪水至少是外面同行的一倍以上,並始終保持穩定的漲幅。年終的分紅也頗為可觀。所以他們幹起活來,自然是格外地賣力。在總鏢頭的面前,也是格外地恭敬。

    沈泰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從手邊的龍鱗寶刀,十分滿意地看著門前忙碌的人影。

    「老爺,西邊今早有信過來,說龍七爺的那筆紅貨,已平安地到了。」沈均湊在他耳邊,低聲地匯報。

    「嗯。聽說通禪有筆生意要去關外?」

    「早出發了。前兒來信說關外的海天幫不大給面子,六少爺送了五百兩的重禮人家還不肯讓路。」

    「哦?」沈泰放下了筷子。

    「所以屬下趕緊給丁掌門發去一個飛鴿,讓他親自出面。」

    「妥當。丁先生的面子,海天幫不會不給。」

    「昨天收到回信說總算是說通了。老爺您就放寬心罷。」

    他點點頭,一切都很順利。歲月雖不饒人,他總算有幾個能幹的兒子和一個老練的管家。

    事情交給他們去辦,已完全可以放心了。

    他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已到了掛刀歸隱的時候。雖然這一生為了成功,為了鏢局,他付出了可怕的代價,但他依然是沈鐵簫的兒子。

    鐵簫一脈,在他的手上,總算是光風不減,繁榮興旺。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一匹馬拖著一輛蒙著黑布的大車緩緩地向大堂內駛來。

    沒有人敢阻攔它。

    此馬名曰「赤鳥」,乃大宛名駒。當年曾是沈泰的坐騎,又被他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了五子沈靜禪。

    莊子裡的人都知道五少爺愛馬成性,這赤鳥他眼紅已久,父親送給他時,他喜出望外,愛逾性命。

    五少爺出門從不離開赤鳥,當然更不會捨得讓它來負重拉車。所以,赤鳥忽然這樣出現在三和鏢局的大門口,實在有些苦怪。

    栗色的馬行到門口,便停了下來。

    沈泰心頭忽跳,「倏」地一聲站起,將桌面一拍,龍鱗大刀跳到手中,疾步走到堂外,用刀柄將車簾微微一挑。

    在江湖行走多年,他的朋友多得數不清,敵人也同樣數不清。所以行事格外謹慎。這詭異的馬車,裡面不知藏有何物。

    車裡靜悄悄地放著一具棺材。

    隨之傳來的,還有一股可怕的氣味。

    「老爺,當心有詐!」沈均無聲無息地跟了過來,輕輕地提醒了一句。

    沈泰的臉已微微發青,沉吟片刻,忽道:「你有多久沒聽見五少爺的消息了?」

    「這月初九,五少爺送夫人省親回來途經總堂,您不是還見過他一次麼?」

    「他騎的就是這匹馬?」

    「當然。」

    刀光一閃,棺材的蓋子飛了起來。

    棺材裡躺著一個完全□的男人,已死了很久,全身上下都泛出一種可怕的白色。

    與其說是白色,還不如說是灰色。

    死者雙目睜開,臉上有一種驚異之色,好像對命運的來臨全無半分防備,就在驚異的剎那間,一生飛速了結。停屍日久,肌肉鬆懈下來,臉上的線條又平添了幾分詭異。

    他的胸口洞開,上腹的內臟一覽無餘。

    「靜禪!」

    沈泰雙目欲裂,撕心扯肺的一聲長號,震得整條街的屋瓦都「隆隆」作響。

    餘下的時間,他手握雙拳,一言不發,只是渾身不停地。

    正在忙碌中的鏢師們被這慘叫驚呆了,紛紛停下手中之事,神色凝重地望著這位一向沉著自持的老人。

    「少爺的肺好像不見了……」沈均湊上前去一看,火眼金睛地發現了這一事實,戰戰兢兢地想補充一句,「少」字剛滑到嘴邊便又溜回腹中。

    在這種時候,一切細節都成了多餘。

    「是他!一定是他!」沈泰目光炯炯,怒吼一聲:「來人呀!牽我的馬!」

    「老爺,節哀順變……」

    沈泰走了幾步,霍然回首,將沈均的衣領一拉,咬牙切齒地道:「你去通知袁二爺。告訴他,不論花多少銀子,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郭傾竹的下落!」

    … …

    他躺在大街的一角,已睡了半個多時辰。

    那是一條亂哄哄的大道,喧嘩的人聲,在他的夢中隆隆作響。陽光之下塵埃漫舞,行人匆匆,摩肩接踵。他睡得並不安穩,有幾次掙扎著要醒過來,眼皮沉重如鐵,如何費力也睜不開。正半夢半醒之間,有人踢了他一腳:「喂,你的生意來了。」

    這一腳終於將他從夢境中踢出來。他慢吞吞地坐定,發覺放在一旁的帷帽翻在一邊,裡面疏疏落落地灑著幾個銅板。

    他皺起眉頭,問那個踢他的人:「這銅錢是你的麼?」

    「老弟,你這一副狼狽相,怎地不招來路人好心的施捨?」

    「哦,是這樣啊。」他將銅板全數掏出來,交給那個人:「勞駕,一個饅頭。」

    那人歎了一口氣,從熱騰騰的蒸鍋裡拿出一個熱騰騰的饅頭,接過銅板,遞給他。

    「不用找了。」午睡的人道。

    「仔細算你還欠我一文呢,裝什麼大方。」饅頭小販「呸」了他一聲,一雙小眼向他溜過去,目光卻是溫和的,溫和中帶著一絲調笑。

    他也不明白饅頭販子為什麼總是這樣:一到小鎮,就好像對他特別關照。

    三口兩口地吃下饅頭,他總算有了一點氣力,便拾起地上的手杖,坐到板凳上。早有一個苦瓜臉的中年漢子向他打招呼。

    折疊桌上落滿了灰塵,他從懷裡掏出手絹,仔細地擦拭了一番,又在一旁的水缸裡淨了淨手,這才緩緩地問道:「老哥你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請問……先生是專治哪一種病?」

    「什麼病都治。」

    那就等於什麼病也治不好,苦瓜臉心中暗想。

    「我……我沒有現錢,請問,一籃子花生行不行?」

    「什麼都可以。」年輕的郎中滿不在乎地指了指手邊的一個脈枕:「坐,把手放在這裡,我給你拿一下脈。」

    「好的。」那個人傴僂著身子坐下來,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面前人,發現他頭髮亂蓬蓬,披風髒兮兮,剩下的地方卻很乾淨。尤其是按在他腕上的那隻手,光滑如玉,纖細,彷彿弱而無力。一搭上脈,卻有一道極強的內力閃電般向他打來,頃刻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脊背痛了很多天了?」

    「你怎麼知道?」

    「右眼也痛。打噴嚏的時候,是不是感到心臟好似被繩索牽住一般,痛楚不堪?」

    「真神了,就是這樣。」苦瓜臉抬起眉毛,驚奇地道。

    「有幾個老婆?」

    「窮人……還能有幾個?養活一個就不錯了。」苦瓜臉訕訕地一笑。

    「要兒子也不能這麼急,明白麼?」郎中哼了一聲,給他寫一張方子,「這是龜鹿四仙膠,藥鋪裡都有,一次一劑,連服三個月。」

    「謝您了。這膠不會很貴吧?」

    「全部加起來大約要五兩銀子。」

    「我聽說……姚先生醫術雖高,醫德更高,能不能……先借我一點銀子?」苦瓜臉不揣冒昧,直截了當地問道。

    「銀子我沒有,你若實在缺錢,就把這籃子花生拿回去好啦。」

    「那……就對不住您啦。」他的臉上雖是一片佯裝的惶恐,彷彿還要推辭一下,手卻毫不猶豫地握住了籃把。

    「不客氣。」青年郎中道。

    那人拿著藥方,就這樣將一籃子花生又提走了。

    饅頭小販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道:「你老弟也太老實了罷?那人一來我就知道他不肯付錢,你竟也由著他騙你。」

    「反正我也不吃花生。」青年淡淡地道。

    「昨天眼見著你收了十幾兩銀子,我老哥還等你請我喝一杯哪,想不到到了傍晚,那老大娘說什麼自己窮,付不起診費,你老弟竟又一兩不剩地全送了出去。搞得自己窮得連個燒餅也買不起。下回好歹給自己留一點兒,行麼?方纔我若不送你一個饅頭,你豈不是餓死街頭?」

    「那饅頭可是我買的,」青年漫不經心地說道,「再說,我下一筆生意又來了。」

    這一筆生意他終於遇到了一位老實人,老老實實地看病,老老實實地付帳,他收下了兩小塊碎銀,便將大的一塊扔給了饅頭販子:「多謝你替我看了那麼久彈子。」

    饅頭販子咧嘴一笑,將銀子在牙中咬了咬,道:「你小子這麼不把錢當回事,一定不是窮人家的孩子。」

    青年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這是子忻來到這個陌生小鎮的第三天,看了十來個病人之後,口袋裡的銀子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來越少。雖有一個饅頭墊腹,勞碌之後,仍覺飢餓,於是依舊托小販替他照看攤子,自己則到隔街的一家麵館吃飯。回來時攤子前又站了兩個人。頭一位不是什麼大病,他很快開好了方子。第二位是個穿著淺碧雲衫的女子。烏髮長垂,雙眉微蹙,垂著眼,很安靜地站在他面前。

    他看了她一眼,例行公事地問道:「姑娘哪裡不舒服?」

    「我……頭痛得厲害。」

    「伸手過來,我看看你的脈。」他簡潔利落地道。

    她將右腕擱在脈枕上,子忻三指微微一搭,隨即道:「脈象上看不出。會不會是你夜裡沒睡好?」

    「嗯,我有兩夜通宵未眠,怎麼也睡不著。」

    「那我給你開副藥讓你今晚早點睡好了。」說罷提起了筆。

    「別開藥!」女子突然道,「我今晚不想睡著。」

    他放下筆,皺起眉頭看著她,問:「為什麼?」

    「我明天就要出嫁了。」

    「就為這個睡不著?」

    「嗯。」她用力地點點頭,「你有什麼法子麼?」

    「可能是因為要嫁的人你不大認識,所以有點緊張。」

    「要嫁的人我從小就認識。」

    「那麼,你不喜歡他?」

    「……還行。他家世很好,人也不壞,長得也不錯,對我一直很好,就像……就像大哥哥一樣。」

    「那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我原本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可是到了最後幾天,我又猶豫了起來。昨天我昏昏沉沉地在大街上亂逛,走進一家布店,糊里糊塗地買了一塊布。回到家裡才猛然想起,這種青花布通常是用來做包袱的。」

    「你該不是想逃婚罷?」

    「是啊,連該帶什麼細軟,往哪裡逃我都想好了。現在只缺下決心了。你說說看,我究竟是逃好,還是不逃好?」女子扒在桌邊,瞪著眼,小聲地道。

    「這是你自己的事,應當你自己來決定才對。」

    「這話自然不錯。可是……若由我來決定,將來要是後悔了我就會責怪自己,會弄得下半輩子都不好過。若是找個陌生人來幫我決定呢,後悔的時候就可以歸咎於他。我會想,『是他!全上他的一句話毀了我的半生幸福!』——這樣我自己就好受得多了。」她認真且井井有條地道。

    子忻張口結舌地看著她,半晌,慢吞吞地道:「那麼,在你的內心裡,究竟是想逃,還是不想逃?」

    「想逃。」女子果斷地道。

    「那你就逃罷,」 說完這話,他不忘加上一句,「我的診費是五十文。對了,別忘了我的名字叫姚仁,將來恨我的時候,只管罵我,我不會介意的。」

    「謝謝你,這是五兩紋銀,不用找了。」女子嫣然一笑,轉身上了一道馬車,匆匆離去了。

    … …

    在江湖中走動,他信奉一條奇異的原則,那就是:不打算認識任何陌生人。

    每過一處,他自然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

    有些人會和他有一段極短暫的交情,幫助過他的人,他也會請他們到飯館裡小吃一頓。但只要夾起包袱準備再度起程,只要身子離開了這一地界,他便會在腦中結束自己與這個地界的所有關聯,將陌生人全部從記憶中刪除掉。

    六年當中,陌生的人影潮水般從他眼前流走,不留下半點痕跡。唯一讓子忻記住且不想忘卻的陌生人只有一個。

    竹殷。

    竹殷陪伴他度過了數不清的寂寞時光。

    他也習慣了竹殷的來去無蹤。

    兩個人都在維持著這份淡淡的友誼,互不相擾,只在見面時偶爾深談。

    對於這種友誼,子忻十分滿意。

    他知道自己與人交接,一向缺乏耐心。

    … …

    草草地喝了一碗花茶,又看過幾個病人,日已黃昏。算算路程,下一處是嘉定府,也是個繁華所在。只是離此地甚遠,就算連夜趕路,走一通宵也不一定能到。不過,沿途當有不少村鎮可供歇馬。想到這裡,他收拾了一番,揚鞭起程。

    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忽有一騎從身後追上來,只聽得一人遠遠地道:「喂!前面騎馬的大哥!等等我!」

    子忻扭過頭去,來人正是下午所見的女子,停下馬來,有些詫異地看著她。

    她穿了一件灰濛濛的粗袍,披著一個大斗篷,瘦瘦的臉蛋藏在帽子裡,顯得男女莫辨。他看見馬背上綁著一個青花布的包袱,道:「是你?」

    「是我!真巧!你去哪裡?」

    「嘉定府。」

    「我也去嘉定。咱們同路,真好!」她的聲音就算不是興奮也是喜滋滋的。

    「為什麼要挑這個時候出門?天都快黑了。」他問。

    「和你一起走,不怕。」她一笑。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和你一起走?」他漠然地哼了一聲。

    「走夜路是件危險的事情,你若和我一起走,我就可以保護你。」她把頭擰得高高地,顯得十分自豪,「我會一點武功,這是我的武器。」

    她「嘩」地一下,從懷裡抽出一把鋒利的小斧頭。又「刷」地一下從腰後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短刀。

    他不禁宛然,道:「失敬。」

    … …

    那條鋪著細沙的官道遠比他的想像要荒涼。

    日落之後,道旁的一切變成了灰色,山際之中忽然出現了一個的平原。黃昏的餘光下,雲影掠過山巒,挾裹著一團飛鳥在淺碧的空中滑翔。道路在褐色的土地上繞過幾道半干的湖泊,向前蜿蜒而去。

    不論走到何方,他總能感到某些景物似曾相識,就好像他生命中的某一刻曾路經此處。

    當然,在不同的季節裡,他的確走過無數個與此類似的地形。在相隔千里的村落,他往往也能迅速察覺一些相似的習俗。

    旅途中的這種感覺不免讓人沮喪。往往走的路越多,越會發覺世界雖大,卻彼此相似:一樣的荒村古柳,一樣的城牆街道,一樣的神殿土廟,漸漸地,一種風景重複著另一種,他自己也被重複的印象弄得徹底糊塗,不得不另覓新途以打破逐漸固化的回憶。

    在他十六歲以後的世界裡,唯一極少在記憶中重複過的東西只有一樣:人。

    他不願與陌生人有任何固定的關係,更不願意捲入任何關係中去。

    而她的出現打破他的慣例。

    這細小窈窕的女人騎著馬,一言不發卻又態度堅決地跟在他身後。

    他從不主動講話。

    而她話總是很多,且沒話找話,常常讓他感到不耐煩。

    黃昏來臨不久,他們路過一個河塘。她忽然快馬趕到他身旁,指著遠處一道銀白閃亮的河灘欣喜地嚷道:「喂,你看!那裡有道河!」

    那裡當然有道河。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他莫名其妙地瞪了她一眼。

    「河上有鴨子。」她結結巴巴地道。

    「那是鵝。」他更正了一下。

    「鴨子!」

    她昂頭挺胸,伸長脖子,擺出一副鵝的姿勢,要和他理論。他卻將馬一打,走到前面,不再理睬她了。

    漸漸地,天已漆黑一團,路也有些看不清了。天頂上一團冷月孤零零的照下來。深藍色的夜霧從林間漾起,觸手之處一片冰涼。

    偶爾會有幾輛點著燈籠的馬車飛馳而過,說明他們還留在道上。

    兩人互不說話,默默走了近一個時辰,仍不見半個村頭,灰袍女子打了個哈欠,問道:「你常常一個人這麼走夜路麼?」

    他點點頭。

    「你信不信鬼?」

    他搖了搖頭。

    「你覺不覺得這裡有點陰森森的?」她行到他的身邊,讓自己的馬緊緊地挨著他的馬,小心翼翼地東張西望。

    「你害怕了?」他道。

    「笑話。這有什麼好怕的?」她道。

    「拿著!」她竟將自己的馬韁交給他,道:「你替我拉著馬,我困了,要扒在馬上睡一會兒。」

    他還想再說什麼,她竟將斗篷一裹,抱著馬鞍睡了起來。

    他有些吃驚地看著她,覺得這女人不可思議。

    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竟將自己的馬韁交給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竟然好像很放心的樣子,大大咧咧地睡著了。

    一連一個多時辰,她扒在馬鞍上一動不動,顯然是了夢鄉。

    「人在江湖上,不免要遇到各種各樣的女人。」一個溫暖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竹兄,好久不見。」不用回頭,便知道聲音的主人。

    果然,竹殷騎著馬,施施然地來到他面前。

    「女人的情感就像一籃子雞蛋,如果她要將雞蛋送給你,你一定得吃下去,不然就會壞掉。」竹殷笑瞇瞇地道。

    聽見這個有趣的比喻,子忻悠然地笑了起來。

    竹殷的話雖所指隱晦,他卻總能心領神會。

    「許多男人要和女人在一起,原本也就是為了吃些雞蛋。你知道,在男人的世界裡,雞蛋總是太少……」

    「這麼說來,女人肩負著向男人提供雞蛋的任務,」子忻道,「所以,她得保證自己籃子裡隨時隨地都有足夠的雞蛋。」

    「你說得沒錯,女人原本就是個情感倉庫,生產雞蛋,撫慰他人。男人與孩子是她們主要的買主,」竹殷無聲無息地扭過頭去,看了那女子一眼,道,「小心喲!現在你自己的籃子裡,已然被人放了一顆雞蛋了。」

    說完這句話,他神秘地一笑,道:「咳咳,老弟,我有事還要趕路,先走了。下次再聊。」馬鞭一揚,身影忽逝。

    子忻悵然地歎了一聲,回過頭去,發現那女子已不知何時醒了,直直地坐在馬上,瞪著眼睛吃驚地看著自己。

    月光正悄悄地鑽出了雲面,清清冷冷地照在她的臉上。大約是睡得過死,臉挨在了馬鞍的繡紋上,她臉上有幾道暗暗的花紋。

    「你醒了?」他淡淡地道。

    「這裡還有別的人麼?」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是受了驚嚇。

    「適才有一位朋友路過,我們聊了一會兒,現在他走了。何況,這路上還有不少行人。」他指了指路邊。路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一群默不做聲的灰衣人,整整齊齊地越過他們向前走去。

    「可能是逃難的。」見她一臉迷惑,他解釋了一句。

    「你……在夢遊麼?」她盯著他的臉吃驚地問道。

    「沒有。」

    「你的朋友叫什麼名字?」

    「竹殷。」

    她忽然低下頭去,道:「瞧,你的馬鐙脫了。」

    他正想說什麼,她已跳下馬,走到他身邊,將他毫無知覺的右足塞入馬鐙之內。那一瞬間他的臉通紅了起來。俯下身去拂開她的手,道:「我自己來。」

    她將他的手一推,抬起頭,粲然一笑:「我幫你,不可以麼?」

    料理好了之後,她飛身上馬,柔聲道:「你一定累了。」說罷溫和地看了他一眼,將他的馬韁挽在自己手中:「我來替你牽馬,你伏在馬鞍上歇一會兒。路還長著呢。」

    「我不睏。」

    「那我可又睡了。」

    「睡吧。醒了就該到了。」他漫無目的地向前方望去,那一群人始終走在他的前面,僅隔一兩丈之遠。

    他們的頭在深夜中是模糊的,身子好像圖畫中的人物一般平直單薄。沒有一人回頭,大家都保持著沉默。

    他打馬上去,想走入人群,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每當他覺得自己快靠近他們時,那些人卻忽然加快腳步,將他甩出一丈開外。

    天亮時分,他將她弄醒,指著遠處一角城樓道:「前面就是嘉定。」

    她掏出一把木梳不緊不慢地梳著頭:「這麼快就到了?」

    「既然已到了,我們就各走各的路吧。」子忻將韁繩還給她。

    「那麼,你往哪裡去?」她一邊挽髮,一邊促狹看了他一眼,笑道。

    「找家客棧先睡一會兒。」

    「你對嘉定熟麼?」

    「以前來過。」

    她點點頭:「我也找家客棧先睡一會兒。」

    他說了聲再見,便離開了她,打著馬徑直往城門走去。那女子仍然跟著他,走了一會兒,他只好停下來,問道: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誰說我跟著你了?這條路是你修的?」她叉著腰,露出很凶的樣子。

    「那好,我們就在這裡分手,請你不要再跟著我啦。」他冷冷地道。

    「請便,好走。」她噘著嘴,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他揚鞭向前飛馳而去。

    越過城門,遠遠地看見一家客棧,正欲下馬,隨手一摸,發現少了一件東西,臉立即氣得鐵青,將馬頭一扭就要衝回去,卻見那女子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微笑著道:「阿仁!真巧,又碰到了你。嗯,這家清原客棧,聽名字看排場都不錯呢。」

    他陰沉著臉,半晌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沉聲道:「還我的手杖。」

    她跳下馬,將自己的行李往手杖上一掛,扛在肩上,不理他,逕直走到客棧內,要好了房間,洗了一把臉,換了一套衣裳,這才拿著手杖走出門去。看見他還一動不動地坐在馬上。

    他還是戴著那頂帷帽,瞇著眼,雙眉擰在一處,白皙的臉上青中透紫,冷汗一滴一滴地從額上滾下來,神態十分可怕。

    見他一副暴風雨即將來臨的樣子,她嚇得忙將手杖還到他手中,瞪著眼睛大聲道:「人家只是跟你開個玩笑嘛,何必氣成這個樣子……」

    接過手杖時,她聽見他指節咯咯作響,顯是惱怒已極,卻又氣得說不出話來。忙將脖子一縮,聲調轉柔:「我已替你訂好了客房,你……你還是快些休息去罷。」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她自己的聲音不禁有些,因為馬上的人目光陰森,一言不發。

    她正想再說什麼,他忽然身子一偏,將韁繩一擰,那馬長嘶一聲,揚塵而去。

    「喂!你等等我!」她大聲道。
《迷神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