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張玉薇在陳澄域的遺物裏發現了幾本日記。這麼多年來,她從不知道他有寫日記的習慣;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從前,陳澄域總愛問她:
  「玉薇,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最懷念跟我一起做的哪些事情?」
  「太多了!」她老是這麼回答。
  那個時候,她怎會想到這些戲言都會成真?早知道這樣,她絕對不會背叛他。她以為她已經補償了;可是,當她看到他的日記,她才知道她永遠無法補償。直到她自己死的那—天,那個傷口仍然是難以彌合的。
  她和陳澄域是在飛機上邂逅的。他從香港飛去倫敦採訪,她是那班航機上的空中服務員。他們約好了在倫敦一起遊玩。
  波特貝露道是倫敦最著名的古董街。除了放眼不盡的古董店之外,還有許多賣水果的攤子、剛剛出爐的麵包、阿拉伯人做的燒雞和咖啡的香味。那個冬日的早上,波特貝露道擠滿了遊人,她把一大包無花果抱在懷裡,一邊走一邊吃。她還是頭一次吃到新鮮的無花果,那種清甜的味道常常使她懷念倫敦。陳澄域買了一份燒雞三明治,撕成兩半,分了一半給她。
  來到一個賣花的攤子前面,陳澄域揀了一束英國紅玫瑰給她。
  「聽說,去到每一個城市,都應該買—束當地的花。」他說。
  「為甚麼?」
  「打個招呼,也留個帶不走的記念。」他微笑著說。
  那個記念並不是帶不走的,它留在回憶裏。多少年了,她和陳澄域有過許多難忘的往事;然而,波特貝露道的清晨,卻在她的記憶裡永存。若問她最懷念和他一起做的哪些事情,那麼,大概就是這一天了。愛情剛剛萌芽的時候,一切總是單純而美好的,到了後來,才有背叛和謊言。
  她跟余志希是在飛機上相識的,然後,她跟這個剛剛相識的男人在西班牙的波塞隆拿把臂同游。當她接到陳澄域從香港打來的電話時,她正赤身露體的躺在余志希的床上。
  「很掛念你。」陳澄域在遙遠的故鄉說。
  「我也是。」她說。
  掛上電話之後,她捲著床單跑到浴室裡,坐在馬桶上哀哀痛哭。她不是一直愛著他的嗎?她從沒想過自己能夠背叛他;而且,在另一個男人的床上時,仍然那麼鎮定地回應他的思念。她不能原諒自己。每一段愛情都是有缺口的吧?那個缺口是由甚麼造成的?也許是由時間造成,也許是由貪婪造成。總之,人後來背叛了自己所愛的人,也背叛了自己。
  內疚並沒有使她離開余志希,她常常和他在外地偷情。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完全因為慾念而愛戀著一個男人。她終於明白,那個缺口也是由遺忘造成的。
  兩個人一起的時間太久了,男人不會再讚美女人。然而,新相識的那一個,卻會讚美她身上每一個地方,使她深深相信,她還是那麼的年輕,她還能夠吸引更多的男人。
  和余志希在倫敦的那個晚上,他問:
  「明天早上和你去逛波特貝露道好嗎?」
  「不要!」她斬釘截鐵的說。
  余志希不明白她為甚麼會拒絕,只有她知道,那是她回憶裡的詩情區域,她會盡一切努力去保持它的純潔。那就正如她不會和余志希在香港上床。那個地方,是留給陳澄域的。這種堅持,也許是愚蠢的;可是,這樣會使她好過一點。她沒法跟兩個男人上同一張床,那會使她太恨自己。
  余志希用手指頭揉著她的眼睛,問她:
  「為甚麼不肯在香港和我見面?」
  有那麼一刻,她很想奔向他。經年累月的愛是愛,短暫的愛也是愛;只是,經年累月的愛有更多的安全感。從一開始,她沒打算過要離開陳澄域。
  多少次了,當她回到陳澄域身邊,她很想告訴他:「我有了另一個男人!」彷彿這種坦白能夠減輕她的罪疚;然而,她始終沒有勇氣。
  當地從倫敦回來的那個晚上,陳澄域緊緊地摟著她,問:
  「有一天,當我不在了,你最懷念和我一起做的哪些事情?」
  她微笑著說:「就是和你一起睡呀!」
  他問:「你會離開我嗎?」
  「除非你離開我。」她久久地把他抱在懷裡。
  為甚麼一個人可以懷著罪疚去背叛自己所愛的人呢?她到底是不明白的。
  和余志希的關係,維持了九個月之後結束。在巴黎的那個早上,當她醒過來,余志希仍然在熟睡,睡得很甜。她身邊的電話響起來,是陳澄域。
  「有沒有吵醒你?」他問。
  「沒有。」
  「巴黎昨天有爆炸。」他說。
  「我知道了,幸好沒有死傷。」
  「你一個人,要小心一點。」他叮囑。
  「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她說,「還有其他同事。」
  「不管怎樣,要小心呀!我等你回來。」他再一次叮囑。
  放下了電話筒,她轉過身去,背著余志希。是分手的時候了,她再也受不住內疚的煎熬。那個早上,不是良知召喚了她,而是愛情。她還是愛著遠方的他多一點。離別已經在她和陳澄域之間上演過不知多少次了,這一次的叮嚀,卻是撕心裂肺的。漫漫長途終有回歸,是時候回家了。
  她回到了陳澄域的身邊。曾經有過的背叛,使她更清楚知道誰是一生廝守的人。
  從今以後,她會專心一意的愛他。那九個月裡所發生的一切,他一輩子也不會知道。
  這樣也好,這樣的話,他們的愛情才是完美的。
  可是,一年之後,她發現陳澄域有了第三者。
  一天,她在百貨公司裏看見他買巧克力。她是從來不吃巧克力的,他買給誰呢,也許,他不過是用來送禮給朋友;可是,從他臉上的神情看來,卻像是買給女孩子的。當他抱著巧克力時,他是微笑著的,是滿懷情意的。
  她走到那個櫃檯,問賣巧克力的女孩:
  「剛才那位先生買的,是哪一種巧克力?」
  「喔,是這一種。」女孩指著一盤正方形的、薄薄的巧克力,說:「是Le1502。」
  女孩問她:「小姐,你要不要試一試?這個巧克力很苦的,那位先生也常常來買。」
  「是自己吃的嗎?」她問。
  「這個我倒不知道了。」女孩說。
  她也買了一包相同的巧克力。
  那天晚上,陳澄域見到那包巧克力的時候,很是詫異。他的神色出賣了他,他從來就不是—個會說謊的人。
  「朋友送的。」她說,「你要吃嗎?這個巧克力叫Le1052。」
  他搖了搖頭。
  果然不是他自己吃的。
  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呢?這是報應吧?她曾經背叛過他,現在,她得到報應了。當他愛上了別人,她才知道被背叛是多麼的難受。這不是報應又是甚麼?即使結束了那段九個月的關係,也不可以贖罪。
  她飛去倫敦的那天早上,陳澄域來送機。離別的那一刻,她問:
  「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游倫敦的時候,一起逛波特貝露道?」
  他說:「怎會不記得?你吃了一大包無花果。那個時候,我心裡想:「這個女人真能吃!」
  她問:「你會不會離開我?」
  他摟著她,說:「不會。」
  到了倫敦,她一個人回到波特貝露道,買了一束英國紅玫瑰。自從陳澄域在這裡送過一束花給她之後,每次去到一個城市,她也會買一束當地的花;打個招呼,也留個帶不走的記念。即使是與余志希一起的時候,這個習慣依然沒有改變。回想起來,是這個買花的習慣把他們永遠連在一起的吧?
  在倫敦的那個早上,她打了一通電話給陳澄域,他好像在睡覺,說話的聲音也特別小。
  「有沒有吵醒你?」她問。
  「沒有。」他說。
  曾幾何時,當她睡在余志希的身邊,陳澄域不也是在遙遠的地方問她同一個問題嗎?這個時候,他身邊是不是也有另一個女人?
  如果是報應,可不可以到此為止?她受夠折磨了,她知道自己有多麼愛他了。
  「你會不會離開我?」她淒然問他。
  久久的沉默之後,他說:「為甚麼這樣問?」
  「我害怕有一天會剩下我一個人。」
  「不會的。」他說。
  她拿著電話筒,所有的悲傷都湧上了心頭。她很想問他:
  「你身邊是不是有另外—個女人?」
  可是,她終究沒有問。
  她不敢問,怕會成為事實。萬一他回答說:「是的,我愛上了別人。」那怎麼辦?裝著不知道的話,也許還有轉變的餘地。她不是也曾經背叛過他嗎?最後也回到他身邊。當他倦了,他會回家的。
  回到香港的那個下午,她走上了陳澄域的家,發覺他換過了一條床單。幾天前才換過的床單,為甚麼要再換一次呢?而且,他是從來不會自己換床單的。她像個瘋婦似的,到處找那條床單,最後,她找到一張洗衣店的*****,床單是昨天拿去洗的。
  床單是給另一個女人弄髒了的吧?陳澄域太可惡了!他怎能夠跟兩個女人上同一張床?這張床是他們神聖的詩情區域,他怎麼可以那樣踐踏?
  她很想揭穿他。可是,她跟自己說:要冷靜一點,再冷靜一點。一旦揭穿了他,也許就會失去他。一起這麼多年了,她不能夠想像沒有他的日子,她不想把他送到另一個女人手上。她曾經背叛他,現在,他也背叛她一次,不是打成平手嗎?
  陳澄域回來的時候,她撲到他身上,手裡拿著在波特貝露道上買的紅玫瑰。他接住了她整個人。
  「你幹甚麼?」他給她嚇了—跳。
  她說:「你不是說過,每次去到一個城市,該買一束當地的花,打個招呼,也留個帶不走的記念嗎?這是倫敦的玫瑰。」
  「可是,那束花是不應該帶回來的。」他說。
  「這次是不一樣的。」她說。
  「為甚麼?」
  「因為是用來向你求婚的。」她望著他眼睛的深處,問:「你可以娶我嗎?」
  他呆在那裡。
  「不要離開我。」她說。
  她在他眼裏看到了一種無法言表的愛,她放心了。她拉開了他的外套,他把她抱到床上。她扯開了那條床單,騎著他馳進了永恆的國度;那裡,遺忘了背叛與謊言,只有原諒和原諒。
  她知道他終於離開那個女人了。他現在是完全屬於她的,再沒有甚麼事情可以把他們分開。
  一天,她在書店裡遇到余志希。
  「很久不見了。」他說。
  「嗯。」
  沉默了一陣之後,她終於說:
  「我結婚了。」
  「恭喜你。」余志希說。
  「要去喝杯咖啡嗎?旁邊有一家Starbucks。」他問。
  「不了。」她說。
  余志希尷尬的說:「我沒有別的意思。」
  她微笑著說:「我也沒有。」
  那個時候,為甚麼會愛上余志希呢?那個愛情的缺口,已經永遠修補了。
  當她以為一切都是那麼美好的時候,報應又來了。那天晚上,她一個人在家裡,陳澄域說好了大概十二點鐘回來。十一點十五分的時候,她打電話到辦公室給他,他說差不多可以走了。
  「有沒有想念我?」她問。
  陳澄域笑著說:「當然沒有。」
  「真的沒有?」
  「嗯。」
  「哼,那麼,你不要回來。」
  「你不想見到我嗎?」
  「不想。」
  「但我想見你。」他說。
  她笑了:「但我不想見你。」
  過了十二點鐘,陳澄域還沒有回來,他老是有做不完的工作。她擰開了收音機,她每晚也聽夏心桔的節目。那天晚上,一個女孩子在節目襄用鋼琴彈DanFogclbcrg的《Longer》,悠長動聽。
  兩點鐘了,陳澄域為甚麼還沒有回來呢?然後,她聽到了電台新聞報告。陳澄域的車子失事衝下海裡。家裡的電話響了起來,她雙手抖顫。她背叛了自己所愛的人一次;可是,上帝竟然懲罰她兩次。一次的背叛,還有一次的永別。太不公平了。
  是不是因為她把從波特貝露道買的玫瑰帶了回來?陳澄域說,那是個不該帶走的記念。她帶走了,記念變成詛咒。
  她曾經想過她和陳澄域也許會分開;那是因為她愛上了別人,他也愛上了別人。
  她只是沒有想到是死亡把他們永遠分開了。而她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我不想見你。她多麼恨她自己?
  現在,她讀著他的日記,淚流滿面。她在一本舊的日記裡發現這一篇:
  我愛她比我自己所以為的多太多了。明知道她愛上別人,我卻一直裝著不知道,甚至沒有勇氣去揭穿她的謊言。
  當她在另—個城市裡,她是睡在另—個男人的身旁吧?
  很想放棄了,每次看到她的時候,卻又只想原諒和忘記。
  等著她覺悟,等著她回來我身邊,天知道那些日子有多麼難熬。
  她曾經以為自己的謊言無懈可擊;原來,只是他假裝不知道。他後來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也是報復吧?
  上帝有多麼的殘忍?它不是懲罰她兩次;當她找到這本日記,便是第三次的懲罰,也是最重的—次。
《那年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