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雲生:
  在法蘭克福,已經是第三天。
  早上起來的時候,星星在微笑。我忘了告訴你,我把你送給我的星星帶來了,貼在酒店房間的天花板上。因此,無論這裡的天氣多麼壞,我仍然能夠看見星星。
  今天的氣溫比昨天更低了,我把帶來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脖子上束著那條有星星和月亮的絲巾,你說過好看的。
  坐電車過河時,雪落在我的肩膊上,我本來想把它掃走,但是,想起我的肩膊可能是它的抱枕,它想在融掉之前靜靜哭一會,我就讓它。
  在展覽館裡,我忙碌地在每個攤位裡拿布料樣本。
  展覽館差不多關門時,我去找阿芳,她已經不見了。本來想找她一起吃晚飯,我只得獨自回去酒店。
  為了抵禦低溫,我在餐廳裡吃了一大盤牛肉,又喝了啤酒。這是我吃得最多的一天。
  飯後不想回房間,便在酒店的商場蹓躂。
  其中一間精品店,是一個德國女人開的。
  我在貨架上發現一盞燈。
  那是一盞傘形的玻璃罩座檯燈,燈座是胡桃木造成的。燈座上鑲著一個木製的年輕女子,女子坐在燈下,手裡拿著針線和一個布造的破碎成兩份的心。
  上了發條之後,女人一針一線地縫補那個破碎的心。
  太令人心碎了。
  破碎的心也可以在孤燈下縫補嗎?
  我看著她手裡的針線,差點想哭。
  要買嗎?女人問我。
  我苦笑搖頭,告訴她:我沒有一顆破碎的心。
  那你真是幸運。女人說。
  我奔跑回房中,是誰發明這麼一盞燈的?一定是一個曾經心碎的人。
  癒合的傷口永遠是傷口,破碎的心也能復原嗎?我才不要買一件看到都會心碎的東西。
  我躺在床上,一直睡不著,不知道是因為吃得太飽的緣故,還是因為那個在孤燈下縫補一顆破碎的心的女人。我爬起床,換上衣服,走到大堂。
  精品店裡,那盞燈依然亮著,女人淒然縫補著一個破碎的心。
  改變主意了嗎?德國女人問我。
  不。我又奔跑回房中,我還是不能買下它,我承受不起。
  忘了它吧。
  那天晚上,孫米白離開之後,我告訴自己,我不會放棄你。
  我捨不得放棄。
  愛情總是有個最高消費,我還不曾付出最高消費。
  你曾經試過追求男孩子嗎?我問惠絢。
  我不是說過我不會喜歡不喜歡我的男人嗎?她一邊計算這天的收入一邊說。
  怎樣可以感動一個男人?我換了一個方式問她。
  那得要看他是一個什麼男人呀。
  如果像康兆亮呢?
  他嗎?很容易。給他自由就行了。
  給他太多自由,你不害怕嗎?
  當然害怕,正如今天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跟什麼人在一起。但是,我知道他無論去了哪裡,也會回家,我也不會過問,我給他自由,他才肯受束縛。
  要得到,就要先放手。
  但是,你跟康兆亮是不同的。
  放手,可能就會失去你。
  我在布藝店裡為你縫第四個抱枕。
  有女孩子追求你嗎?我問徐銘石。
  一直都是女孩子追求我。他笑說。
  真的嗎?連周清容也是?
  一提起周清容,他就變得沉默。
  告訴我,那些女孩子怎樣追求你?
  對一個男人來說,那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況且那些女孩子現在都很幸福。
  那就是說你當天拒絕了她們啦?
  有一個女孩子,我一直都覺得很對不起她,她是我的中學同學,她的成績很好,上課的筆記都是她替我做的,每次考試之前,她也預先告訴我哪些是重點,考試時,甚至故意讓我看到她的答案。
  可是你不喜歡她?
  她寫了一封信給我,我沒有回信,一天,她跑來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對她,我忘了我跟她說了些什麼,總之,那件事以後,她就轉校了。
  我一直有點內疚,很多年之後,她突然來找我,告訴我,她現在很幸福,我才放下心頭大石。
  也許她並不是真的幸福。
  不是真的?徐銘石不大相信,那她為什麼要這樣說?
  如果她已經忘記你,根本不會來找你,然後特意告訴你,她現在很幸福。
  你是說,她那時並不幸福?
  也許她是幸福的,但是她的幸福缺少了你,就變成遺憾。當然,遺憾也是一種幸福,因為還有令你遺憾的事。
  但是她當時看來的確很幸福。
  幸福難道不可以偽裝的嗎?我做出一個幸福的笑靨。
  也許你說得對。他苦笑。
  我用一幅淡黃色的格子棉布縫了第四個抱枕給你。拿著抱枕,我才有藉口找你。
  我把抱枕放在醫院,他們說會交給你,然後,我和徐銘石飛去青島,準備酒店開幕。
  別怪我,是惠絢教我的,想得到一樣東西之前,首先要放手。所以,我放手,希望你收到抱枕之後,會思念我,思念一個只敢送上抱枕而不敢在你面前出現的女人。
  在青島的第四天,我和徐銘石去遊覽棧橋,那是從海灘一直伸展到海中央的一個亭,名叫棧橋。
  你說女人能夠偽裝幸福,是真的嗎?徐銘石問我。
  為什麼不呢?正如男人可以偽裝堅強。
  男人偽裝堅強,只是害怕被女人發現他軟弱。
  女人偽裝幸福,只是害怕被男人發現她傷心。我說。
  忘了告訴你,在第四個抱枕裡,藏著我給你的第四封信,也許是最後一封了。
  雲生:
  如果有一天,我們在路上重逢,而我告訴你:我現在很幸福。我一定是偽裝的。
  如果只能夠跟你重逢,而不是共同生活,那怎麼會幸福呢?告訴你我很幸福,只是不想讓你知道其實我很傷心。
  蘇盈
  回到香港的第一件事,便是看看傳呼機,看看你有沒有傳呼我。在我把抱枕放在醫院的那天晚上,你傳呼過我一次。
  一次,你不覺得太少嗎?雖然傳呼員應該告訴你我不在香港。
  我站在窗前,望著你的家,直到深夜,那裡的燈才亮起來。
  我撥電話給你。
  你找過我嗎?我問你。
  是的,他們說你不在香港。
  我到青島去了。
  真巧棗你說。
  什麼事?
  每次你打電話來,我總是剛剛踏進屋裡。
  你在這裡吃過一頓飯,竟然不知道我為什麼搬來這裡。
  我搬來這裡,是因為這裡可以看到你的家。
  謝謝你的抱枕。
  是最後一個了,一張沙發只可以有四個抱枕,太多了就很擁擠。
  真的不知道該怎樣答謝你。
  請我吃飯吧。我鼓起勇氣對你說。
  好呀,你什麼時候有空?
  過兩天月亮就復活了,就那一天好嗎?
  中秋節的晚上,你來接我。
  今天的月色很漂亮。我說。
  是的,它又復活了,謝謝長腳烏龜。你微笑說。
  我們要去哪裡?
  在船上可以看到月亮。你說。
  你帶我登上一艘佈置得很華麗的輪船。
  我的病人是這艘輪船的船長,是他告訴我,中秋節有船上晚餐。你拿著兩張餐卷和我一起上船。
  船艙佈置成一間餐廳,我們坐在甲板上。
  要跟船長有特別關係才可以訂到這個位子的。你悄悄地告訴我。
《荷包裡的單人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