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輩子飲恨
  曾經有一位美人說,美麗是一種負擔。要時刻保持美貌,當然是一種負擔,可是很多女人都但願能擁有這種負擔。
  舊情人也是一種負擔。這種負擔大部分女人都有。為什麼是負擔?你要時刻保持美貌,預備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你的舊情人。
  一個女孩子來信說,那天她剛好穿了一套舊衣裳和一雙破舊的皮鞋,絲襪又剛好勾破了。她放在皮包裡的臉油紙也剛好用完了,她臉上滿是油光。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她跟她的舊情人擦身而過。她想假裝看不見他,但他看到她了。
  她已經不愛他,正因為她不愛他,她才不可以讓他看到她這副糟糕的模樣。她不停的責備自己,她說,再見舊情人,不是應該讓他看到她漂亮了許多,讓他懷念她的嗎?
  是的,她說的全對。每個女人都希望舊情人後悔。每個女人都幻想與舊情人重遇的一刻,舊情人對她刮目相看,重新燃起慾念,然後她高傲地拒絕他。
  為了舊情人,我們必須保持最好的狀態。我們絕對不能讓自己變醜和變胖。即使變老了,也不能變得比他老。你未必有機會碰到他兩次。第一次沒作好準備,也許就會一輩於飲恨。我們要努力使自己漂亮,讓他飲恨。
  跟自己廝守
  以前的婚姻比較長久。沒有那麼多人離婚,會不會是因為以前的人壽命比較短?
  所謂一世夫妻,也許只是三十年到四十年的夫妻。一生一世的期限,很快就到了。即使對伴侶不滿意,也會忍耐一下,三十年,一下子就過去了。到了五十歲,縱使對這段婚姻有諸多不滿,想到自己已經差不多油盡燈枯,也會忍下去。
  今天醫學發達,一個人活到八、九十歲也不出奇。所謂一世夫妻,不再是三、四十年,而是五、六十年。是五、六十年呢,怎甘心忍受下去?人到了五十歲,還是年輕得很。五十歲的男人和女人還可以去尋找愛情,他們還有三、四十年的人生。既然如此,不如了結一段不如意的婚姻,重頭來過。
  我們的上一代,到了五十歲,怎會想到還可以重頭來過?
  我們這一代,畢竟比較幸福。然而,我們也有我們的悲哀。以前所謂長相廝守,頂多是三、四十年,如今的長相廝守,說的是五、六十年。一個承諾要守五、六十年,愛一個人要愛五、六十年,誰敢保證自己做得到?
  今天的長相廝守,只是盡力而為而已。
  最安全和最合時宜的方式,還是跟自己廝守。
  萬物有時,愛情也有時
  萬物有時。四季遷移,日月盈虧,也有一個時序。鳥獸蟲魚,都有感應時間的功能。花開花落,也有自己的時鐘。古埃及人發現每當天狼星在夏夜的星空中出現就是尼羅河氾濫的先兆。大戟樹冒出新芽時,烏干達的巴尼楊科勒人就知道連綿大雨即將來臨。住在委內瑞拉奧利諾科河沿岸的印第安人,聽到吼猴在午夜或破曉時份尖叫、某些樹上忽然繁花似錦,就知道雨季將會來臨。
  人類也能憑著生理節律感應時間的長短。老人家知道明天會下雨,因為他們的風濕開始發作了。古代的哲人能預知自己大限將至。至於他們是怎麼知道的,那就天曉得。
  萬物有時,懷抱有時,愛情也是有時序的。
  起承轉合,從零到零,也是一個時序。聰明人能夠感應到他們的愛情還有多長,笨人卻懵然不知。如果要走到分手的那一步,事前必定有許多徵兆,正如尼羅河氾濫前,天狼星會在天邊出現。
  愛情有生、老、病、死。愛情老了,生病了,治不好,愛情就會死。愛情要死,是時限到了,我們何必要戀戀不肯放手?萬物有時序,你不可能一無所知,你只是希望把大限再延遲一點。延遲一點,還是要完的。花開花落,萬物有時,你為什麼不肯接受這是自然的定律?
  我們曾經相似嗎?
  熱戀的時候,我們努力找出彼此相同的地方。
  我們的血型是一樣的。我們兩個人名字的筆劃是一樣的。我們都是在秋天出生的。我們都喜歡吃海鮮。我們都愛看《小王子》。我們兩個人的頭髮都很硬。我們指甲的形狀是一樣的。我們的笑聲很相似。我們都討厭骯髒。
  原來我們有這麼多相似的地方,真是天作之合。
  然而,在別人眼裡,這些所謂相同的地方根本不算特別。O型血的人有很多。很多人在秋天出生,因為父母通常都在冬天播種。香港很多人都愛吃海鮮。《小王子》在全球有數以千萬計的讀者。
  別人怎樣看,管他呢!我愛你,因為我們有太多相同的地方。
  可是,某一天,當我們不再相愛,我們會努力去找出大家不相同的地方。
  我喜歡喝咖啡,你喜歡喝酒。我喜歡散步,你討厭運動。我喜歡聽古典音樂,你愛聽流行曲。我喜歡吃肉,你喜歡吃菜。我喜歡購物,你討厭逛公司。我不相信婚姻,你渴望結婚。我喜歡冒險,你渴望安定的生活。我們追尋的東西愈來愈不一樣。原來,我們並不相似。為什麼我們曾經覺得彼此如此相像?
  已經走到燈火闌珊處
  愛情開始的時候,總是讓人很雀躍,你以為是大野洋子找到約翰連儂,或者是湯告魯斯找到妮歌潔文,你們是天作之合,將會廝守終生,你懷著盼望和熱情去愛,然而,走了一段路之後,你開始懷疑,你是大野洋子,但他是約翰連依嗎?
  你發現你對他的愛沒有當初那麼狂熱,你對他也沒有當初那麼好奇,你和他的化學作用也好像沒有當初那麼厲害。他的吸引力似乎就只有這麼多,他說的話,你不再盲目地相信,他的一切一切,不再那麼完美。
  可是,你捨不得在這個時候不要他,你和他又攜手走了一大段路。只是,愈走下去,你愈發覺有問題,原來他不是一百分的,他只值七十分。原來他有很多缺點是你受不了的。原來,他並沒有愛你愛到願意為你付出一切。原來,你們的價值觀和人生觀是很不同的……
  這個時候怎麼辦?
  你們有了感情,卻沒有了愛情。
  要不要和他一起走下去?你願意這樣過一輩子嗎?
  你們的愛情不經不覺已走到燈火闌珊處,燈光疏落,有點黯淡了。
  不辭而別的年代
  女孩來信說,她男朋友突然不辭而別。他搬了家,更改了手提電話號碼,更辭了職。她很生氣,覺得他太不負責任了。他不愛她的話,應該跟她說清楚,而不是一聲不響地失蹤。
  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把感情說清楚的勇氣的。我們活在這個年代,是一個不辭而別的年代。現在很多年輕人上班兩三天之後就不辭而別。他不辭職,也不交代。會打一通電話回來說自己不再上班的,已經很有責任感。
  大家都習慣了不交代。他們怎樣對待工作,也怎樣對待感情。我不愛你了,我覺得你很煩,於是我一走了之。這就是分手,不必兩個人坐下來談判。
  一、兩個月的感情,固然不需要交代,即使是一、兩年的感情,也毋須交代。假使有一天你下班之後回到家裡,發現跟你同住的男朋友或女朋友搬走了,不必覺得驚訝,也不必去找他。假使有一天,你們約好在某個地方見面,你等了大半天還等不到他,那麼?你也不必再找他。這個時代的分手已經不用說:「我想跟你分手。」、「我不再愛你了。」、「對不起,我不能令你快樂。」、「你會找到一個比我對你好的人。」、「我對你已經沒有感覺。」……以上這些全是廢話。我不愛你,根本就不會再見你。
  為你唱一支驪歌
  董橋先生在《英華沉浮錄》第二卷《香港中文不是葡萄酒》裡提到,他小學畢業時唱的一首驪歌是弘一法師填詞的: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他說,數十年後讀到這些句子還是想哭。
  我好喜歡這首驪歌,但我沒唱過。我四處向朋友打聽,竟然沒人唱過這首歌。原來,大家唱的驪歌是不同的。大部分人唱的是《友誼萬歲》,有的唱英文,有的唱中文。最令我驚訝的是有人唱《友誼之光》。《友誼之光》不是電影《監獄風雲》的主題曲嗎?竟然變成了中學畢業生的驪歌。在台灣唸書的朋友說,他那時候唱的是徐志摩的《偶然》。年輕一點的朋友唱的是流行曲。
  雖然沒有朋友唱過弘一法師那首驪歌,而且年代也不相同,我還是把這支歌用在小說裡:男主角約了女主角在他們常去的那家餐廳等。餐廳裡剛好有一群中學畢業生在舉行謝師宴。男主角等了一個晚上,女主角沒有來。他給她太多痛苦了,她不想再見他。學生們正在高唱驪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他知道她不會來了。她為他唱的,也是一支驪歌。
  餐廳外面,她來了,但她沒有進去,他們從此沒見過一面,天涯永隔。那一支驪歌,一直唱到終結。
  再唱一支驪歌
  讀者阿王來信說,他在五十年前唱過弘一法師填詞的這一支驪歌,但是歌詞跟我們記得的有一點出入。他記得的歌詞是這樣的: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阿王說,這是半世紀以前的殘存記憶。近二十年來,他的好友一一辭世,他自己亦年逾花甲,低唱至「知交半零落」,不禁愴然而淚下。
  驪歌觸動了人心。每個年代都有一支驪歌,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支唱起來會流淚、聽到也會傷感的驪歌。一個朋友說,他那時候唱的驪歌是徐志摩的《偶然》:「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偶然投影在你的波心——」
  這支驪歌聽起來是那麼輕,離別卻是沉重的。我們不一定是為要離開的那個人傷感,有時候,我們覺得傷感的,是離別本身。
  有相逢,就有別離,可是,每個人都害怕別離。大家都知道,最後的一次別離就是死亡。我們口裡說「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心裡卻捨不得喝掉手中的酒,還想再唱一支歌,再唱一支歌。你可不可以不走?
  到了夏天我就離開
  今年初春的時候,他女朋友跟他說:
  「到了夏天我就會離開你。」
  那個時候,他以為她只是隨便說說。假如她真的要離開,沒有任何理由要等到夏天。
  到了夏天,她真的一聲不響走了。
  他四處打聽她的下落。後來,她的朋友把一封信交給他。她在信上說:
  「我不是說過到了夏天就離開你的嗎?」
  她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從今以後,她不打算再見他。她已經給他太多機會了。
  她走了,他才知道她說夏天要走,是當真的。他們一起三年了。她很愛他,但是他有兩吹不忠的紀錄。雖然他最後還是回到她身邊,她卻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有下一次。他們常常為了這些事吵架。每一次吵架之後,感情又好像好了一點。他以為她只是鬧情緒,他以為她捨不得他,絕對不會離開。現在他知道,女人是有一條底線的。
  她每次都原諒他,因為他還沒把她逼到底線。女人不會告訴男人那條底線在哪裡。那條底線可能是——他又向她撒謊。他這天晚上又不回家。他給她的吻是敷衍的。大家又再吵架。大家已經懶得再吵架。
  她給他很多機會,但是到了她設定的底線,她就絕望了,不再留戀。選擇夏天,因為他們在夏天相遇。
  你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
  深夜裡看書,情節很感動,我一邊看一邊哭。第二天早上起來,想起那個故事,結果又哭了。不久之前的一天,我還問自己:「我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已經記不起了。我好像很久沒有哭過。
  今天再想想,那個故事井不是特別感動。也許,我們只是找個藉口哭罷了。哭過一場,忽然覺得身心舒暢,就好像在秋涼的早上到郊外散步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也好像剛剛做完一場運動,體重減輕了。所有的壓力和愁緒都和淚水一起沖走了。流淚原來是有益身心的。
  你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
  你上一次感動落淚是什麼時候?
  你上一次跟男朋友吵架的時候有沒有哭?還是你已經不會再為他哭?
  你上一次感懷身世是什麼時候?快樂和不快樂的人也會感懷身世,不要因為曾經感懷身世而覺得慚愧。
  近來滿腹牢騷、脾氣暴躁、提不起勁做任何事、覺得男朋友沒有以前那麼愛你,不如找個藉口哭一場吧!
  哭過一場,你會舒服很多。超過十八歲的人可以哭,超過三十歲的人也可以哭。已經四十歲了,依舊可以哭。哭是無分年紀的,如果實在哭不出來,就找個男人來打一頓吧!
  補鞋匠的夏天
  舊居附近有一位補鞋匠,他的「地盤」就是一條狹長的陋巷,他長年累月坐在一張小板凳上,低下頭來替客人修補破舊的皮鞋。我不記得他的容貌,因為他的臉總是髒髒的,手也是髒髒的。那陋巷裡,常常傳來一陣陣舊皮鞋的臭味。
  夏天的夜裡,補鞋匠會脫掉上衣在那裡一邊補鞋一邊唱歌,他是外省人,我聽不懂他唱什麼。
  一年夏天,他中了六合彩的安慰獎,獎金好像有幾萬塊錢,自此之後,有一個女人常常來找他,說是拿鞋子來修補,但是很多時候,她都是站在那裡跟他聊天,以她僅餘的風情來勾引他。他帶著這個女人上酒家吃最好的東西、陪她買漂亮的衣服,又和她去了一趟新加坡旅行。她戴著他買的金器四處炫耀。後來,他那筆獎金大概花得七七八八了,那個女人也沒有再出現,他又回到陋巷裡修補破鞋。
  那天晚上,我經過舊居,特意去看看他是否還在那條陋巷裡補鞋,事隔這麼多年,我以為他不在了,原來他還在那裡。在悶熱的夏夜裡,他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補鞋。我認得他在昏黃燈光下的背影,雖然老了許多,那個還是他。也許,在他的回憶裡,他是擁有過愛情的,他是曾經離開過這條陋巷的,雖然最後還是要回來。
  他有沒有傷害了你?
  一個女人談起她的舊情人們,她說:「他們都傷害了我。」在座一個男人問她:「他們怎樣傷害你?」她說:「就是傷害了我。」男人不太明白,再次問她:「是怎麼傷害?」女人急得快要生氣,按著胸口說:「就是傷害。」
  愛情受傷跟身體受傷不同,不會有一個創傷報告。說一個男人傷害了她,那不一定說是一件事,那是很多事情加在一起的。譬如說,她對他有某種期待,他做不到。寒夜裡,她想他來見見她,他卻說不來了。沮喪的時候,她想他對她說幾句鼓勵的說話,他卻吝嗇。快樂的時候,她想和他分享,他卻不能立刻趕來。這都是傷害。
  又譬如說,她很努力的工作,別人都稱讚她,而他卻說:「你真是幸運。」雖然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她的心的確很痛。她在追求自己的理想,她以為他也跟她一樣,他卻忽然說:「你還相信理想的嗎?沒想到你一把年紀還這麼天真。」那種冷嘲熱諷,是很深的傷害。
  男人對女人的傷害,不一定是他愛上了別人,而是他在她有所期待的時候讓她失望,在她脆弱的時候沒有扶她一把,在她成功的時候竟然妒忌她。這種種傷害,要怎麼說呢?一開口就想哭。
  不用再等我
  當你問一個人:「你愛不愛我?」或者「你愛我還是愛他?」的時候,他說:「你給我一點時間吧!」那麼,他其實已經把答案告訴了你。
  一個女孩說,男人說這個星期之內會打電話給她,今天已是最後期限,他沒有找她。他本來答應了要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她。他要在她和舊女朋友之間作一個抉擇。
  她說:「他沒打電話來,是不是代表他已經選擇了她?」
  這個女孩子太傻了。當他一個星期前說:「給我一個星期時間,讓我想想吧!」的時候,他已經選擇了另一個女人。他想要一點時間,只是他無法說出「分手」這兩個字罷了。
  你愛一個人的話,怎會有期限?你怎麼可能說:「這個星期天我會找你,到時候我會給你答案。」你不愛一個人,才會這樣拖延時間。
  無論那句話怎樣說,無論他說:「過幾天我會找你。」還是說:「你等我電話吧!」意思都是一樣的。他明知道當他說出了限期,你會憂心地一天一天等他,你會瘋狂地思念他,而他仍然要你等。他捨得讓你等待和飽受煎熬,那麼,他就等於說:「你不用再等我。」
《思念裡的流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