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拈花笑佛自逍遙(4)

第10章 拈花笑佛自逍遙(4)
    佛還在遠處,我還得行走。陽光傾瀉在佛的身上,逶迤地流淌。那光芒,刺痛著尋夢者的眼睛。再灑落到我身上時,我已漸漸地消融。佛說:“凡是沐浴陽光的人,所有的祈願都可以滿足。”為這句話,我輕盈自如,體驗到生命的自在。
    洗去塵埃,我選擇水的形式,流淌。
    穿過這道紅色的門扉,我將抵達佛的心臟位置。而此刻,我還是今生的我。
    行走在寬敞的石徑,兩旁栽種著上好的菩提。微風吹來,菩提散著淡淡的幽香,浸潤著每一個角落。我渴慕樹上可以落下幾粒菩提子,拾撿起來串成珠子,伴隨我遠走。抑或是尋找一個地方栽種,讓慈悲在人間流轉。
    梵音響起,那些寧靜的音符隨著菩提的幽香,灑落在我的心上,但我分明能感覺到它的重量。我向佛的更深處走去,向生命更深處走去。
    煙霧之中,彷彿又進入一個夢境。我看到許多的香客正在點燭燒香,朝拜著佛的方向,朝拜著綠水青山,像是在朝覲生命的過程。
    心在瞬間靜止。點燭,燃香,我默立在銅鼎香爐前,靜靜地朝拜,輕輕地叩問。而佛,是否真的在聆聽?
    朝人流的方向走去,他們在撫摸一隻佛手。人說:“觸摸佛手,便可以沾來一年的好運。”當我貼上去的那一刻,有一種涼,從指端穿過經脈流淌到全身。原來,我與佛可以這樣相融,天衣無縫。
    我沒敢抬頭望佛,怕他悲天憫人的目光將我攝獲。待離開時,我的心會更加空落。試圖駐足,可是那遮掩不住的鐘聲頻頻相催。
    丟下悵然,繼續行走。我知道,倘若丟了今生,我必定可以尋回前世。
    倚著白玉扶欄,我拾階而上。
    階梯寬而長,讓人以空靈的姿態企望人生的高度。我穿行在光與影的交界,塵間與塵外的邊緣。待走完,彷彿耗盡半世的光陰。
    推開虛掩的重門,又脫一副俗胎凡骨。我不知道,這樣的行走是拾撿得多,還是丟失得更多。只是,入了佛門,又怎能再去計較得失?
    不是誤入佛家境地,我是帶著心來的。大大小小的佛像以不同的姿式和表情盡現在眼前,讓我領悟到西方極樂淨土的精深博遠。
    香案雕刻著各式的花紋,細緻而精美。我在想像,這位雕花的工匠,一定也是生長在江南。不然又怎會知曉這臨水蓮花、畫舫樓台。又怎能擁有如此精細的心事,如此不倦的閒情。
    案上擺放著幾盞油燈,那看似微弱的光芒卻從未曾熄滅。還有幾疊經書,泛著時光的黃暈,卻掩飾不住它的幽深禪意。我取了一本,打算在歸去後,尋個閒暇的日子靜讀,不求參禪,但求清心。
    這是僧人誦經打坐之處,他們整日面對千佛悠然的意境。試問,心中又怎麼還會滋生塵念?
    跪在蓮花蒲團上,雙手合十,許一段紅塵的心願。屋樑上垂吊的檀香徐徐地縈繞,那面可以透視人間善惡的銅鏡傾瀉著白色之光。佛不度我,他說萬物皆有定數,我自有我的宿命。
    我叩首,任塵緣虛無地起滅。
    登上閣樓,我的夢也行將走到盡頭。
    我抵達佛的腳下,與他只有一步之遙。他頭頂著藍天白雲,高大地聳立在群山之間,眉目慈祥,靜靜地微笑。我久久地凝視,在佛面前,我忘卻來自塵世所有的苦難,忘記悲喜無常的人生。這一刻,我能做的,只有安寧。
    銅鈴在風中發出清脆的聲響,彷彿是一種召喚。抬頭望佛,細細地端詳,他的眼中有著無盡的含容。無論你從哪個角度將他凝視,他都在與你對望。佛可以洞穿世事,可以直抵我的心靈。
    我用指尖輕輕地撫摸佛趾,短暫的瞬間,彷彿明白,我與佛本沒有距離。就如同塵間與塵外,亦沒有距離,心可以帶著我抵達任何一個想要去的地方。哪怕隔著萬重蓬山,也近若咫尺。
    置身在這如煙如夢的靈山之境,臨著高大神聖的佛像,不由得驚歎造物者之神奇。該要何等的氣魄,才能建造出這樣鬼斧神工的傳奇。
    我想,這些工匠,有的出自於江南,有的也許來自於遙遠的塞北。他們離開家園,相聚在佛祖的腳下,此生定會為有過這樣一次際遇而感恩。是的,感恩,如同我,餘下的只是感恩。
    石壁上刻著許多當年造佛時捐資者的名單,一行行,深淺地記載著他們的善舉。若干年後,當他們再次重遊故地,面對這方山水聖境,從石壁上尋找到自己的名字,又該會是怎樣的欣慰?
    當夢醒之時,誰還會知道,有一種追尋叫歸去?
    再看一眼佛,我將離去。
    我收拾放飛的心情,沉沉地歎息。俯望遠水近山,浩然的景致讓我感到自身的渺小。究竟是什麼,讓靈山給了我家的感覺,使我不忍離開?這樣淡淡的情懷,可曾浸潤過其他遊人的心?
    尋樓而下,沿著階梯,感覺生命隨之下沉。原來,來時與離去的感覺果真不一樣。那些迎面而來的稀疏遊人,朝著我走過的地方前行。他們此刻的熱忱必定會換來與我同樣的失落,這就是佛家所說的輪迴。
    走完階梯,穿過石徑,越過房簷,繞過梵音。菩提細細的幽香,在風中越飄越淡。我沒能撿到菩提子,卻拾得來自初秋的第一枚落葉。
    在它飄落的那個瞬間,我明白,終有一天我會像秋葉一樣地死亡。
    離時已不如來時那般喧囂,生命走到最後總是寂靜。待到暮鼓響起,人去院空,佛只有獨自感受這初秋的微微薄涼。
    走出靈山,暮風有幾分沉重。無言的背景被我遺留在身後,佛看著我逐漸黯淡的背影,會滋生些許悵然的失落嗎?我為自己的多情笑了。
    穿過迂迴的山路,遠處的太湖,在夕陽映照下泛著金色的光芒,傾斜地打落在我的身上。太湖還是來時的太湖,小舟卻已非舊物,而我又是否是來時的我?
    佛沒有回答,因為我已遠離。
    錫惠散懷
    我來的時候,知道自己是孤獨的。沒有匆匆的行色,沒有喜憂的心情,在初秋的早晨,我就這樣走來。我來尋覓些什麼?是古時王朝逐漸黯淡的背影?是長亭別院裡一潭聞名天下的第二泉?是青山之間幽深的江南古剎?還是曲徑通幽的古老園林?錫惠的秀水涵山,又能告訴我些什麼?
    天下第二泉
    惠山謁錢道人烹小龍團登絕頂望太湖
    宋·蘇軾
    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連。
    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
    石路縈迴九龍脊,水光翻動五湖天。
    孫登無語空歸去,半嶺松聲萬壑傳。
    初秋的風已略帶涼意,偶有落葉稀疏地飄零,行走的人流絲毫感覺不到它蕭索的重量。一縷陽光將我的心事拉得好長,我在尋找有水流的地方,尋找那位拉二胡的瞎眼先生阿炳。
    二泉,彷彿一切的一切,都與那清澈的幽泉相關。
    青石鋪就的小徑,儘管承載許多行人的腳印,可依然苔痕斑駁。這裡的石板,彷彿永遠都帶著濕潤的印記,踩上去,自有一種沁骨的清涼。
    彎曲的長廊,坐落在池塘之間,有回風淡淡地流轉。倚欄看荷,花瓣已褪落,成熟的蓮蓬孕育著飽滿的蓮子,這是收穫的喜悅。可殘荷枯莖又難免有種繁華落盡的落寂。榮枯本尋常,生命的內核在自然間得以完美地展現。
    兩扇深褐色的重門向遊人敞開,它在提醒著人們,這兒曾經有過繁華與詩情。我輕輕地觸摸門環上的銅鎖,希望能疊合古時某個文人或智者的手印,撫慰我至誠懷古的心。
    踏入門檻,映入眼簾的就是五個大字:天下第二泉。黑白相間是那麼的醒目,靜靜地雕刻在石壁上,昭示著它不同凡響的美譽。有籐蔓攀爬在石壁的簷角,那些青蔥的枝莖任意往不同的方向伸展,直至抵達它們想停留的地方。
    相隔不遠的長亭有古曲緩緩流淌,這兒有老者為人演奏《二泉映月》。一襲青色長衫,滿是皺紋的雙手,迷離之境,會讓人誤以為他就是當年的阿炳先生。遙想當年的月夜,阿炳臨青山幽泉,獨自在此演奏二胡,又是怎樣的心境?今人總是會以這種形式去懷想古人,只是那些庸碌無名的凡人,又有誰會想起?
    當我俯視那譽滿天下的二泉之時,心中竟生出了許多失落。欄杆將我拒絕在古井之外,當年的兩口泉眼如今已成了死水。看不到汩汩的清泉流淌,看不到濕潤的青苔攀附。水泥砌就的古井,被欄杆圍繞,而今只成了讓遊人觀賞的景點。當年京城的人長途跋涉只為舀得幾瓢二泉之水,供帝王烹茶煮茗。然泉水已涸,那個精緻的年代也相隔漸遠,可歷史卻從來不曾被改寫。
    沿著石徑穿行,長廊附近擺設著幾家茶坊,供遊人歇腳品茗。水自然不是二泉的水,茶也不能洗去凡塵,只是處身在青山古跡之間,亦有一種別樣的閒情。
    微風有幾許慵懶,想坐在竹椅上點一壺茶慢慢閒飲,又怕生出更多的疲倦,終究還是作罷。彷徨間,腳步有些起伏不定。
    丟下二泉的背景,我趕赴另一個約定。
    惠山寺
    題惠山寺
    唐·張祜
    舊宅人何在,空門客自過。
    泉聲到池盡,山色上樓多。
    小洞生斜竹,重階夾細莎。
    慇勤望城市,雲水暮鍾和。
    還未見著寺廟,已聽到空遠的鐘聲。江南的古剎居多,惠山寺只是萬千中的一所。
    我拾階行走,穿過幾重古門,穿過參差的老樹。抬眼望去有四個字讓我凝神片刻:不二法門。這是否象徵著一種執著?也許入了佛門的人就不再有出塵之念。這短暫的凝神讓我生出某種意願,我願意做一個在佛前賣香的女子,聽著梵音,過著清靜無求的生活。只是這樣的願望也成了奢侈。輕輕歎息,沒有人聽到。
    大殿裡有正在作法的僧人,他們唱著梵音,讓人進入虛遠的夢境。我沒有進去朝拜佛祖,怕這肉體凡胎領悟不了佛的奧妙,亦怕會闖進一段莫名的心事裡。遠遠地看著僧人身披袈裟的背影,眼中閃爍著晶瑩。
    穿過不二法門這道小門,又是一番勝境。石階上坐落著古老的廟宇殿堂,背後就是隱隱惠山。西竺留痕,這四個字彷彿讓人看到了西方之境,在藍天白雲之下,覺得自己竟是這般的渺小。不敢行走,坐在石凳上,只是靜靜地觀望,觀望這兒的一切。
    明窗幾淨,這兒似乎從來都沾染不到塵埃。就連屋頂的青瓦都清澈無塵。我喜歡看微翹的簷角,那樣孤傲地眺望遠方。喜歡看一扇扇或開或關的雕花古窗,那形態各異的花紋,精緻唯美的雕工,讓人做著江南的夢。雨打芭蕉的黃昏,那些僧者又會以何種心境推窗聽雨?明月如霜的月夜,他們又會以何種姿態臨窗觀竹?這樣想著,未免有些詩情畫意,只是我相信這些意象曾經一定有過,而今也依舊留存。
    回頭是岸,我沿著舊路尋回,又過一重石門。一棵六百餘年的古銀杏坐落在廟前,它歷經風雨的洗禮已落下滄桑痕跡。據說這是當年寺裡一個小沙彌種的,人早已湮沒在歲月深處,而樹卻會流經千年。生命之於生命,原來也是這樣的不能平等。樹上垂掛著許多的銀杏果,一種無法觸及的沉甸。陪伴這棵古銀杏的也只有旁邊亭子裡的聽濤石,它們相伴了這些年,見慣了人世的風霜。
    一座高聳的御碑,雕刻著當年乾隆游惠山寺品二泉留下的詩句。這位閑雅的皇帝曾多次下江南,慕著這方山水靈逸的寶地。恍然間,我彷彿看到這位帝王雍容華貴的背影。那錦衣搖扇、風流倜儻的才子,是乾隆嗎?他走出了鎏金大殿,來到江南,這兒可有他失落的夢嗎?
    當我看到四大天王才知道自己朝著反的方向走了一次惠山寺。從後殿穿到前殿,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走進與走出也只是在一念之間完成。我向前,是走出?我回頭,是走進?門前水缸裡養著的蓮花,選擇了沉默。
    寄暢園
    雨中游惠山寄暢園
    清·弘歷
    春雨雨人意,惠山山色佳。
    輕舟溯源進,別墅與清皆。
    古木濕全體,時花香到荄。
    問予安寄暢,觀麥實欣懷。
    又是一重門,人生是否有這樣一重門,走進去可以不再出來?原來我的思緒還停留在剛才“不二法門”的四個字上。
    寄暢園本是秦氏家園,想來這戶園主定是擁有萬貫家財,才得以在此暢快豁達地寄情山水。園林的風格屬於明清時代,雖歷經幾百年的風雨,卻依然保留得完整無缺。水榭歌台,雕樓畫舫,還是舊時江南的景致。
    迴廊曲折,沒有目的地行走。兩旁栽種著翠竹,陽光透過青瓦灑落在石徑,我始終踩不著自己的影子。
    有幾間狹小的書院,壁上掛著幾幅寫意古畫。畫中的景致便是江南,層層疊疊的古老民宅,臨水而建,圍山而修。長長的古橋沿著不知名的地方伸展,幾葉小舟順江而流,我覺察不到它們將停泊在何處。象徵著錫惠的古塔坐落在山巒之巔,靜靜地俯視著那條流淌千年的運河,俯視著無錫古城的繁華背景。望著先人遺留的寶墨,遊蕩在古與今的邊緣,那些古老的文明已傷痕纍纍,彷彿眼前的一切都是被粉飾過的平靜。而我無力揭開這表層的景象,讓歲月的崢嶸袒露在面前。
    不若沿著水流的聲音繼續行走,或許會有更美的發現。層疊的壘石,堆砌成形狀萬千的樣式,這些壘石,是自然的巧奪天工,還是人為的修整?生命的美出於自然,可倘若沒有任何的雕琢,也許自然也會變得索然無味。畢竟自然的景物需要一顆自然純粹的心去欣賞,試問,這樣的心世間又存留著多少?
    我擇一塊清涼的石几小坐,看水中的鯉魚自在地游弋。它們常常可以享受遊人帶來的美食,不必擔心世人的網羅捕撈。只是它們也許會厭倦這一小塊淨土,寧願隨波漂蕩在江河湖海中,過著自古以來平常的生活。魚兒如此,人亦如此,世間萬物皆如此。
    曲徑婉轉,石壁上雕刻了許多古時名家的書法,不同的字體蘊涵著他們不同的心性,那些深深淺淺的雕刻遮掩不住他們起伏的人生。每一行文字,彷彿都可以看到他們生命的縮影。也許先人們並不曾想到,若干年後,會在這裡做一次風雲的聚會。
    古木參差,園林的深處更是清幽。穿過迴廊,走過石橋,池中灑落一些伶仃的樹葉,任水漂浮。落葉彷彿總是和秋季相關,待葉落盡的時候,這兒又是另一番光景。我能做的,只是待大幕合起,人去園空時,寂靜地冥想。
    在山洞溪澗輾轉,待走出,又回到來時的路。人生永遠只是輪迴,從起點到終點又歸為起點,由平靜到喧鬧又歸為平靜。寄暢園也是這般,經歷過繁華與衰敗,繼而又有不同朝代的人去修整。我看到那些翻新的古建築,許多的工匠正熱忱地敲打堆砌。若干年後,青磚黛瓦都會漸次地更換,再也不是當年的舊物。那時來尋夢的人,又還能尋到些什麼?
    再看一眼屋簷上的石蓮花,我要離開。我知道,這裡還有許多的門,不曾推開,人生難免有錯過,我無須刻意去執著。
    天空飄起了細雨,秋天總是給人涼意。踏出厚重的門檻,我在想,不知園子裡還收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不知誰的衣衫還晾曬在雕花的窗外?
    我撣去髮梢的那縷雨珠,沉凝片刻,不再回頭。

《人生何處不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