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煙雲

草堂煙雲
    原以為只有生在唐朝,還要滿腹詩文,並且有一段機緣,才可以來到杜甫草堂。可就在千年之後,我沒有敲叩厚重的門扉,草堂的門是敞開的。帶著虔誠的心,便可以豁然邁過門檻,與草堂共度一日時光,共有一種情懷。
    在一片幽靜的風景裡踱步,這古樸的草堂,彷彿蘊藏著歷史深邃的記憶,又似乎什麼也沒有,只是蒼茫如水的光陰。此時,我看見一朵白雲在微笑,草叢裡,還有一隻蟋蟀在低吟。
    浮雲流轉千年,那一段蜀中往事,已是風煙俱淨。翠竹掩映的青石徑,我走過去,只看到韶光的影子。這裡寧靜淡遠,雖處世內,卻清雅隔塵,儼然就是失意者靈魂的故鄉。當年杜工部為避安史之亂,攜家入蜀,在成都營建草堂。他在一場破碎的夢中醒來,儘管睡榻上的餘溫猶在,可是夢裡的故事已經微涼。你帶著“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凌雲壯志遠去長安,然而卻不知為時已晚,唐朝那一幕春秋鼎盛的大戲已接近尾聲。
    儘管曲江水邊的麗人如雲,長安酒肆的詩客滿座,貴妃額前的花環依舊耀眼,可大唐天子已不似當年那般光芒萬丈。一匹瘦馬馱著沉甸甸的理想和抱負,連塵埃都輕揚不起。緊閉的侯門,讓你深味“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寒涼。柳長鶯飛的長安,金碧輝煌的長安,你滿足了多少男兒宏偉的心願,又將多少男兒的夢想粉碎成煙。
    儘管多麼的不甘願,可是面對命運的淹煎,長安的淪陷,你只能將浮名拋遠,歸醉蜀地,落魄荒原。你不似謫仙客,雖然夢碎長安,卻依舊可以任俠江湖,飛揚跋扈;可以乘雲馭風,俯看這戰火人間。又不似陶潛,歷經宦海浮沉,徹底歸隱南山,獨守那幾畝田園。你當年的草堂是這樣的嗎?
    幽篁陣裡,柴門半掩,你瘦削的筆尖,依舊要一筆一畫雕刻歷史凝重的詩篇。這簡陋的茅舍,怎承載得下那浩瀚的天下物事、家國之怨?你希望這草堂陋室,能成為廣漠大廈,可以庇護天下寒士,百姓萬千。可是大唐的盛世風華,似東流之水,在長安的故道,越行越遠。
    既是吟唱了“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又為何不放下寂寞江山,遨遊於萬里雲天?既知“文章憎命達”,又為何放不下紙上功名,依舊熱血雄騰?這位才耀千古、心繫萬民的詩聖,注定忘不了長安繁華的昨天,經不起平淡的流年。
    雖寄居草堂,仍豪情不泯,不肯酒中求安,醉臥庭前。在如豆青燈下,他披衣而坐,負手雲濤,筆橫秋湍,文成萬卷。向晚的柴門,可以看盡人間芳菲,那輪落日,還可以點燃他風雨飄搖的人生嗎?
    斷翅的白鷗,不能任自翱翔;脫去了征袍的將士,不能馳騁疆場。只給他一葉扁舟,便找到了天涯深處的歸宿。茅屋草堂,雖然清簡,卻自有它的風骨。此時的杜工部沒有年少時的裘馬輕狂、意氣風發,只是一位塵霜滿鬢、瘦削清峻的老者。
    也許是成都的柔軟時光、草堂的明媚春景,漸漸地撫平他心底滄桑的皺紋,不然又怎會佇立在浣花溪畔,吟詠“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的清新詩行?踱步在草堂的水檻溪畔,彷彿還看得到當年杜甫憑欄垂釣的身影。那煙雨石橋,有誰折梅而過,蹉跎了似雪白雲,又辜負了短松明月,只為留下這一縷隔世的寒香?
    溪水迂迴,彷彿在丈量詩人曲折的命運。那雙垂竿的手,釣過碧水,釣過閒雲,卻依舊放不下那支如椽大筆,濟世之心不減當年。就在這清幽草堂,在這隱逸的時光裡,杜甫的詩作卻如長河激浪,席捲歷史風雲,敲打社會民心。汪洋筆墨,醒透如深潭,照得見河山萬物、生靈境況,卻難以在一片貧瘠的土地上逆轉乾坤,在險峻的危崖邊力挽狂瀾。
    多少個黑夜來臨之際,一次次將心燈點亮,只為等待那不遠的黎明。在草堂明明滅滅的光陰裡,他忘不了當年開口詠鳳凰的豪情,忘不了致君堯舜上的抱負。縱是一生不得再回長安,也不肯虛付日月,耽誤春秋。只在這草堂陋室,將樸素的生命,研成墨香,讓天下蒼生品嚐出百味人生。
    蒼鬱古木之下,眼前的竹籬茅舍,溪流環繞,無比的簡樸清涼。雖知道這不是當年杜甫名篇《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那幾間茅屋,卻又分明是這般親切。倘若這茅屋蓋在了別處,同樣是這一草一木,卻又無法醞釀出此間的味道。因為這裡流淌著唐風遺韻,只有在杜甫草堂,在詩聖的茅舍,才能讀得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崇高境界,讀出杜甫濟世悲憫的寬大襟懷。驚心動魄之後,是一片翠竹清風的寧靜。籬院、菜圃、古井、石桌,這悠然的田園之景,雖不曾相見,卻已相識千年。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透過簡潔的木質窗扉,看到柴門裡素樸幽靜。在這個遠離紛擾的草堂,千年前一定也有過這樣一幅安逸恬靜的畫卷。杜甫和舊友嚴武在桌前品嚐佳釀,他的老妻在爐邊溫酒,小兒女倚著欄杆垂釣。
    芭蕉舒捲,竹影搖曳,還有一隻秋蟬忘記吟唱,只看他們對酒歡顏。而此時的我,只願做個草堂的鄰翁,拄著竹杖,別一壺老酒,輕叩柴門,說道:老朽自帶陳釀,共飲幾杯,可好?這時的草堂,停止了不合時宜的感歎。而詩聖的那場長安舊夢,也在傾斜的酒杯中,一醉不醒。
    草堂最終沒能成為杜工部生命的家園,他始終屬於烽火人間,注定飄蓬輾轉。他走了,帶著一顆牽掛黎民蒼生的心,離開了這簡陋的草堂。不知道,那一次走的是不是這條紅牆夾道、修竹掩映的小徑。不知道,那一年的漂萍逐水,又老去了多少年華。
    只是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而草堂卻成了他靈魂永遠的故鄉。無論是千年後,或是再過千年,來過的人,或是沒有來過的人,都知道,這成都的草堂,曾經住過一位詩聖,叫杜甫。
    別了,這草堂裡匆匆的一日韶光。應記得,柴門共飲梅花酒,天涯歸路與君同。
    浣花草堂
    是飛燕從唐時銜來的幾片蘆葦,
    是時光從千年捎來的一剪記憶。
    浣花溪畔的草堂,
    早已被那個叫杜甫的詩聖。
    寫成一本簡約的詩集,
    花徑、柴門、水檻、石橋。
    這麼多樸素的風景,
    足以慰藉那一顆不合時宜的心。
    竹籬茅舍,
    打開寬闊的襟懷。
    庇護萬千寒士,
    那時成都閒逸的山水。
    遠勝過長安輝煌的夢想,
    可以教白雲垂釣。
    可以邀梅花對飲,
    簡潔的桌案上。
    擱淺了一杯老妻溫的佳釀,
    古樸的欄杆邊。
    垂放著你和稚子的釣竿,
    棋盤上。
    還有你當年,
    和好友沒有下完的一局棋。
    千年前,
    成都草堂是這模樣。
    千年後,
    成都草堂還是這模樣。
    無論詩人是來過,
    還是走了。
    草堂永遠是他靈魂的故鄉,
    無論你是歸人。
    還是過客,
    那蓬門,
    始終為你敞開。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