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卑說y漲縉O了劉唐,乘著月色滿街,信步自回下處來,卻好遇著閻婆趕上前來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去。」

    宋江道:「我今日縣裡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

    閻婆道:「端的忙些個,明日准來。」

    閻婆道:「我今日要和你去。」

    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是誰挑撥你?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說的閒是非都不要聽他,押司自做個主張,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亂去走一遭。」

    宋江道:「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裡。」

    閻婆道:「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這回錯過,後次難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裡自有告訴。」

    宋江是個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

    閻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

    宋江道:「直恁地這等!」

    兩個廝跟著,來到門前,宋江立住了腳。

    閻婆把手一攔,說道:「押司來到這裡,終不成不入去了?」

    宋江進到裡面凳子上坐了。

    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江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叫道:「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裡。」

    那閻婆惜倒在床上,對著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裡,」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口裡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兩個耳刮子著!」

    飛也似跑下樓來。

    就橘子眼裡張時,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復翻身轉又上樓去,依前倒在床上。

    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兒,你的三郎在這裡。怎地倒走了去?」

    那婆惜在床上應道:「這屋裡多遠,他不會來!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他!沒了當絮絮聒聒地。」

    閻婆道:「這賊人真個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

    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樓去。」

    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話,心裡自有五分不自在;為這婆子來扯,勉強只得上樓去。

    本是一間六椽樓屋。

    前半間安一副春檯凳子。

    綁半間鋪著臥房,貼裡安一張三面稜花的床,兩邊都是欄杆,上掛著一頂紅羅幔帳;側首放個衣架,搭著手巾;這裡放著個洗手盆,一個刷子;一張金漆桌子上放一個錫燈台;邊廂兩個杌子;正面壁上掛著一副仕女;對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宋江來到樓上,閻婆便拖入房裡去。

    宋江便向杌子上胡著床邊坐了。

    閻婆就床上拖起女兒來,說道:「押司在這裡。我兒,你只是性氣不好,把言語來傷觸他,惱得押司不上門,閒時卻在家裡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顛倒使性!」

    婆惜把手拓開,說z鹵C子,「你做怎麼這般鳥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

    宋江聽了,也不做聲。

    婆子便掇過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上,便推他女兒過來,說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話便罷,不要焦躁。」

    那婆娘那裡肯過來,便去宋江對面坐了。

    宋江低了頭不做聲。

    婆子看女兒也別轉了臉。

    閻婆道:「「沒酒沒漿做甚麼道場?」老身有一瓶好酒在這裡,買些果品與押司陪話,我兒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來也。」

    宋江自尋思道:「我吃這婆子釘住了,脫身不得。等他下樓去時,我隨後也走了。」

    那婆子瞧見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門去,門上卻有屈戌,便把房門上,將屈戌搭了。

    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說閻婆下樓來,先去灶前點起個燈;灶裡見成燒著一鍋腳湯,再湊上些柴頭;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品鮮魚嫩雞肥之類;歸到家中,都把盤子盛了;取酒傾在盆裡,舀半鏇子,在鍋裡燙熱了,傾在酒壺裡;收拾了數盆菜蔬,三支酒盞,三支筋,一桶盤托上樓來放在春台上;開了房門,搬將入來,擺滿金漆桌子。

    看宋江時,只低著頭;看女兒時,也朝著別處。

    閻婆道:「我兒,起來把盞酒。」

    婆惜道:「你們自吃,我不耐煩!」

    婆子道:「我兒,爺娘手裡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別人面上須使不得!」

    婆惜道:「不把盞便怎的?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

    那婆子倒笑起來,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個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不把酒便罷,且回過臉來吃盞酒兒。」

    婆惜只不回過頭來。

    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

    宋江勉意吃了一盞。

    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見責。閒活都打疊起,明日慢慢告訴。外人見押司在這裡,多少乾熱的不怯氣,胡言亂語。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聽,且只顧吃酒。」

    篩了三盞在桌子上,說道:「我兒,不要使小阿兒的性,胡亂吃一盞酒。」

    婆惜道:「沒得只顧纏我!我飽了!吃不得!」

    閻婆道:「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盞使得。」

    婆惜一頭聽了,一面肚裡尋思:「我只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若不得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

    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來吃了半盞。

    婆子笑道:「我兒只是焦躁,且開懷吃兩盞兒睡。--押司也滿飲幾杯。」

    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三五杯。

    婆子也連連吃了幾杯,再下樓去燙酒。

    那婆子見女兒不吃酒,心中不悅;才見女兒回心吃酒,歡喜道:「若是今晚兜得住,那人連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卻再商量。」

    婆子一頭尋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鐘酒;覺道有些癢麻上來,卻又篩了一碗酒,鏇了大半鏇傾在注子裡,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著頭不做聲,女兒也別轉著臉弄裙子。

    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兩個又不是泥塑的,做甚麼都不做聲?押司,你不合是個男子漢,只得裝些溫柔,說z溢酯A。」

    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裡只不做聲,肚裡好生進退不得。

    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閒常時來陪你話,相伴你要笑!我如今卻不要!」

    那婆子吃了許多酒,只裡只管夾七帶八嘈。

    正在那裡張家長,李家短,說白道綠,卻有鄆城縣一個賣糟醃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時常在街上只是幫閒,常常得宋江繼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訴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

    這一日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

    奔到下處,尋不見。

    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

    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裡不見他!」

    眾人道:「你的孤老是誰?」

    唐牛兒道:「便是縣裡宋押司。」

    眾人道:「我方才見他和閻婆兩個過去,一路走著。」

    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著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裡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吃。」唐牛兒捏手捏腳,上到樓上,板壁縫裡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著頭;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裡七十三八十四隻顧嘈。

    唐牛兒閃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

    宋江尋思道:「這廝來得最好!」

    把嘴望下一努。

    唐牛兒是個乖巧人,便瞧科,看著宋江便說道:「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裡吃酒耍!懊吃得安穩!」

    宋江道:「莫不是縣裡有甚麼要緊事?」

    唐牛兒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間z漸膘C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著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一地裡又沒尋處。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動身。」

    宋江道:「恁地要緊,只得去。」

    便起身要下樓。

    吃那婆子攔住,道:「押司!不要使這科分!這唐牛兒捻泛過來!你這精賊也瞞老娘!正是「魯般手裡調大斧!」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藥,有甚麼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兒好瞞魍魎!老娘手裡說不過去!」

    唐牛兒便道:「真個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曾說慌。」

    閻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卻才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裡,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蹌蹌,直從房裡叉下樓來。

    唐牛兒道:「你做甚麼便我叉我!」

    婆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

    唐牛兒鑽將過來道:「你打!」

    這婆子乘著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只一掌,直顛出廉子外去。

    婆子便扯廉子,撇放門背後,卻把兩扇門關上;拿拴拴了,口裡只顧罵。

    那唐牛兒吃了這一掌,立在門前大叫道:「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這屋裡粉碎,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

    拍著胸,大罵了去,婆子再到樓上看著宋江道:「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麼?那廝一地裡去搪酒吃,只是搬是搬非!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

    宋江是個真實的人,吃這婆子。

    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怞身不得。

    婆子道:「押司,不要心裡見責,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兒,和押司只吃這杯;我猜著你兩口多時不見,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罷休。」婆子又勸宋江吃兩杯,收拾杯盤,下樓來,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樓上自肚裡尋思說:「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個有事,我心裡半信不信;眼裡不曾見真實。況且夜深了,我只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和我情分如何。」

    只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夜深了,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

    那婆娘應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

    婆子笑下樓來,口裡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歡,明日慢慢地起。」

    婆子下樓來,收拾了灶上,洗了腳手,吹滅燈,自去睡了。

    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復地歎口氣。

    約莫已是二更天氣,那婆娘不脫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裡壁自睡了。

    宋江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賊人全不睬我些個,他自睡了!我今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罷。」

    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腰裡解下鸞帶,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卻掛在床邊欄杆上;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後睡了。

    半個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宋江心裡氣悶,如何睡得著。

    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莫恨更長。」

    看看三更四更,酒卻醒了。

    捱到五更,宋江起來,面盆裡冷水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口裡罵道:「你這賊人好生無禮!」

    婆惜也不曾睡著,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回道:「你不羞這臉!」

    宋江忿那口氣,便下樓來。

    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床上說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麼?」

    宋江也不應,只顧來開門。

    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上門。」

    宋江出得門來,就上了;忿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盞明燈燈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

    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

    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

    王公道:「押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

    那老兒濃濃的捧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吃。

    宋江吃了,驀然想起道:「時常吃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

    --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裡。

    --「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

    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材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裡,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二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裡。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送終之資。」

    王公道:「恩主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漢今世不能報答,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

    宋江道:「休如此說。」

    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吃了一驚,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賊人的床頭欄杆子上,我一時氣起來,只顧走了,不曾系得在腰裡。這幾兩金子直得甚麼,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著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燬了,他回去說時,只道我不把他為念;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昨晚要就燈下燒時,恐怕露在賊人眼裡︰因此不曾燒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見了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若是被他拿了,倒是利害!」

    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說慌,只道金子在招文袋裡,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來與你。」

    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

    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著,以此要去取。」

    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裡來。

    且說這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裡自言自語道:「那廝攪了老娘一夜睡不著!那廝含臉,只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誰耐煩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

    口裡說著,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袒開胸前,脫下截襯衣,床面前燈卻明亮,照見床頭欄杆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

    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廝吃喝不盡,忘了鸞帶在這裡!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系。」

    便用手去一提。

    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只覺袋裡有些重,便把手怞開,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

    這婆娘拿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

    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事物吃!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

    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著晁蓋並許多事務。

    婆惜道:「好啊!我只道「吊桶落在井裡,」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裡!」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裡!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慢慢插在招文袋裡。

    --「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

    正在樓上自言自語,只聽得樓下呀地門響。

    床上問道:「是誰?」

    門前道:「是我。」

    床上道:「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

    這邊也不回話,一逕已上樓來。

    那婆娘聽得是宋江了,慌忙把鸞帶,刀子,招文袋,一發卷做一塊藏在被裡;扭過身,靠了床裡壁。

    只做睡著。

    宋江撞到房裡,逕去床頭欄杆上取時,卻不見。

    宋江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

    那婆惜假睡著只不應。

    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

    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麼?」惜婆扭過身道:「黑三,你說甚麼?」

    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

    婆惜道:「你在那裡交付與我手裡,卻來問我討?」

    宋江道:「忘了在你腳後小欄杆上。這裡又沒人來,只是你收得。」

    婆惜道:「呸!你不見鬼來!」

    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

    婆惜道:「誰與你做耍!我不曾收得!」

    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著被子睡,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

    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

    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

    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賊哩!」

    宋江聽見這話心裡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還了我罷!我要去幹事。」

    婆惜道:「閒常也只嗔老娘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

    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要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饒你時,只依我三件事便罷!」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

    婆惜道:「只怕依不得。」

    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

    閻婆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

    宋江道:「這個依得。」

    婆惜道:「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裡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

    宋江道:「這件也依得。」

    閻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

    宋江道:「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

    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裡的款狀!」

    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

    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蚊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直得甚麼?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

    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慌。你若不相信,限我三日,我將傢俬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

    婆惜冷笑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阿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挽郎錢!」我這裡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

    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

    婆惜道:「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金子!」

    宋江聽了「公廳」兩字,怒氣直起,那裡按捺得住,睜著眼,道:「你還也不還?」

    那婦人道:「你恁地狼,我便還你不迭!」

    宋江道:「你真個不還?」

    婆惜道:「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

    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

    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兩手只緊緊地抱在胸前。

    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鸞帶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

    宋江道:「原來在這裡!」

    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

    那婆惜那裡肯放。

    宋江在床邊捨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

    宋江狼命只一,倒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搶在手裡。

    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

    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

    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

    宋江怕他不死,再復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連忙取過招文袋,怞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繫上鸞帶,走下樓來,那婆子在下面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著在意裡,只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郎殺人也!」

    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江打個胸廝撞。

    閻婆問道:「你兩口兒做甚麼鬧?」

    宋江道:「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

    婆子笑道:「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專要殺人,押司休要取笑老身。」

    宋江道:「你不信時,去房裡看。我真個殺了!」

    婆子道:「我不信。」

    推開房門看時,只見血泊裡挺著屍首。

    婆子道:「苦也!卻是怎地好?」

    宋江道:「我是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

    婆子道:「」「這賊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只是老身無人養贍!」

    宋江道:「這個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頗有家計,只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半世。」

    閻婆道:「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我女兒死在床上,怎地斷送?」

    宋江道:「這個容易;我去陳三郎家買一具棺材與你。仟作行人入殮時,自我分付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

    婆子謝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紙筆來,我寫個票子與你去取。」

    閻婆道:「票子也不濟事;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發來。」

    宋江道:「也說得時。」

    兩個下樓來,婆子去房裡拿了鎖鑰,出門前,把門鎖了,帶了鑰匙。

    宋江與閻婆兩個投縣前來。

    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才開。

    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江一把扭住,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裡!」嚇得宋江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

    那裡掩得住。

    縣前有幾個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宋江,便勸道:「婆子閉上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說!」

    閻婆道:「他正是凶首,與我捉住,同到縣裡!」

    原來宋江為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個不讓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

    正在那裡沒個解救,恰懊唐牛兒托一盤子洗淨的糟姜來縣前趕趁,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江在那裡叫冤屈。

    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放子上,鑽將過來,喝道:「老賊蟲!你做甚麼結扭住押司?」

    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

    唐牛兒大怒,那裡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由,叉開五指,去閻婆臉上只一掌,打個滿天星。

    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

    宋江得脫,往鬧裡一直走了。

    婆子便一把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你卻打奪去了!」唐牛兒慌道:「我那裡得知!」

    閻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人賊則個!不時,須要帶累你們!」

    眾做公的只礙宋江面皮,不肯動手;拿唐牛兒時,須不擔擱。

    眾人向前,一個帶住婆子,三四個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直推進鄆城縣裡來。

    正是︰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燒身。

    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水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