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羞

    輪到王老師賣冰棍兒。

    小學校大門口的四方水泥門柱內側,並排支著兩隻長凳,白色的冰棍兒箱子架在長凳上,王老師在另一邊的門柱下悠悠踱步。他習慣了在講台上的一邊講課一邊踱步,抑揚頓挫的講授使他的踱步顯得自信而又優雅。他現在不是面對男女學生的眼睛而是面對一隻裝滿白糖豆沙冰棍兒的木箱,踱步的姿勢怎麼也優雅不起來自信不起來。

    王老師是位老教師,今年五十九歲明年滿六十就可以光榮退休。王老師站了一輩子講台卻沒有陪著冰棍箱子站過。他在講台上連續站三個課時不覺得累,在冰棍兒箱子旁邊站了不足半點鐘就腰酸腿疼了。他站講台時從容自若有條不紊心地踏實,他站在冰棍箱子旁邊可就覺得心亂意紛左顧右盼拘前緊後了。他不住地在心裡嘲笑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其妙莫名,教了一輩子書眼看該告老還鄉了卻賣起冰棍兒來了!

    臨近校門也臨近公路的頭一排教室是低年級學生,從一邊的教室裡驟然爆起合讀拼音文字的聲浪,朗朗的嫩聲稚氣的童音聽起來十分悅耳。聽到這聲音使人會聯想到雨後空谷的草地,青日藍天上悠悠飄浮的白雲。聽到這聲音使人會釋化積鬱的心緒,變得寬宏仁慈心地和善。每個男女都曾經發出過這樣優美這樣純淨這樣動人的聲音,後來永遠發不出這樣動人這樣優美這樣純淨的聲音了。年歲遞增隨之使他們的嗓音一律變化了,有的變得粗暴狂放了,有的變得頤指氣使了,有的變得深沉優郁了,有的變得油腔滑調了,有的變得傲性十足酸味十足了。王老師天天都能聽到這種嫩聲稚氣的童音合讀或合唱,幾十年來的每一天都在這種純淨的聲音裡滋養。他的面色柔和,紋路和善,明眸皓齒,鶴發銀亮,全是稚氣童音長期滋潤的結果。直到今天輪他賣冰棍兒,王老師就有些惶惶不可終日似地踱起步來。

    「王老師好運氣!今日輪到你賣冰棍兒天公也湊趣兒!預報37℃,該當發財!」

    歷史科任老師劉偉正從大門進來,手裡擺著幾盒煙,穿一件羅篩眼兒背心,兩顆男性的黑色乳頭隱約可見,腳尖上挑著厚底兒泡沫拖鞋。一副悠然自在的神氣,瞧著王老師說話。

    王老師嘿嘿嘿笑著,表示領受了慕雅,明知劉偉從外邊買煙回來,也明知歷史課排不到頭一節,還是要搭訕著問:「噢噢!劉老師,你出去買煙了?你這節沒課?」問完了立即就意識到全部是廢話。

    劉偉大約也知道這是廢話,可以根本不回答,只顧瞧著他的冰棍箱子,然後搖搖頭,嗤地笑了:「啊呀我說王老師呀!你把冰棍兒箱子藏在大門柱裡頭,外邊過路人瞅不見,學生又沒下課,你的冰棍兒賣給鬼呀?」

    王老師說:「沒關係沒關係,學生下課了就來買哩!」

    「把冰棍箱子擺到大門外頭,學生下課了賣給學生,學生上課了賣給過路的人。你把箱子擺在大門裡頭損失太大了。」劉偉瞅著他,端詳著,忽兒一笑,「噢呀!王老師,你是害羞呀?」

    王老師一下子紅了臉,有點窘迫,卻裝出根本不是害羞的樣子說:「我老臉老皮了還害什麼羞!」

    「不害羞就好!」劉偉說,「而今可不興害羞。你要害羞啥事也弄不成,不害羞才能掙錢陞官發洋財。凡要成大事發大財者必須先接受一項心理素質訓練『排除羞怯』。」

    王老師已經品出劉偉話裡是含沙射影,譏鋒畢露,這種談話已經超出他的素有的習慣,就啞了口,不去迎合。他的職能範圍是六年級甲班班主任,教授語文課,外兼六乙班語文,擴大到頭他的職責只有兩個畢業班的103名學生。他搪塞說:「啊呀!劉老師,今日輪我賣冰棍兒,班裡的事你多照應一下。」劉偉是他的助手,六甲班的副班主任。

    「班裡沒事,你放心賣你的冰棍兒。」劉偉說,「我倒是擔心你的冰棍兒賣不完,化成水,你賺不了錢還得把老本貼進去。我來幫你把箱子挪到大門外頭去,躲在門裡不行哇!」說著,他把紙煙放到箱蓋兒上,騰出手來背起箱子,又招呼王老師挪凳子。王老師一手提一個長凳,挪到大門外頭,並排放好。劉偉擱穩箱子,給王老師做起賣冰棍兒的規範動作來:「王老師你瞅著,一隻手搭在箱子蓋上,這一隻手防護住錢帶,錢帶要掛在脖子上。一隻腳站著另一隻腳歇著,這隻腳站累了再換那隻腳。眼睛要瞅住過往的人,老遠就吆喚一聲『冰——棍兒——』。弄啥就得像啥,教書你得像個先生,賣冰棍兒就得像個賣冰棍兒的架式……」

    王老師被逗笑了:「好好好!劉老師,我多謝你啟蒙開導,我會了。」

    劉偉滑稽地笑笑,搖搖擺擺走進門去了。

    劉偉走了,他還是沒有勇氣按劉偉示範的架式去做,還是在離冰棍箱子一二米遠的路邊踱步,卻不由地在心裡品評起劉偉來了。

    三十幾歲的劉偉是恢復考試制度頭二年考中師範學校的,七八年來在本鄉所屬的幾所小學校轉來轉去最後算是在本校紮住了腳。他有一顆聰明透頂的腦瓜唯獨缺少了一點毅力,他多才多藝學啥會啥結果卻是樣樣精通樣樣稀鬆。他教高年級語文嫌其淺顯無味,教數學又討厭其枯燥,最終他選擇了歷史科目,主要是可以不負太多的責任,升學考試或本鄉統考不考歷史他就沒有任何壓力。他已經放棄了寫小說彈電子琴而對圍棋興趣正濃。他的性格有時可愛有時又執拗得不近人情。他走過的學校沒有一個領導喜歡他,但事後卻說那小伙子其實不錯。他讀過不少古今中外的野史,對一切人和事都用歷史典故來作證他的看法屬天經地義。他不巴結誰也不故意傷害誰,誰要是惹下他他會把中外歷史上一切奸黨逆臣引來證明你與他們屬一丘之貉,領導害怕他又藐視他。他在本校唯一沒有犯過錯的人就是王老師,所以讓他作王老師的副手當六甲班副班主任。王老師有時覺得這人正直得可愛聰明得可愛有時候又覺得這人不成景戲!穿那樣裸身露肉的衣服滿鎮子上跑,老師總得注意點儀容儀表嘛!然而他只顧結緊自己的風紀扣而絕不會去指責劉偉的渙散。

    一個牽著孩子的女人買了一隻冰棍走了,留下一枚五分硬幣。王老師接過那五分硬幣時手掌裡竟有一種異樣的感覺,無論如何,第一個買主已經光顧了,冰棍生意開張了。

    入夏之前,學校買回來一套冰棍兒生產機器,這是春節後開始新學期一直吵吵嚷嚷的結果。開學後,教師們議論最多是春節期間的見聞,見聞中共同強烈的感覺是在本校教書最可憐了。張老師說他弟弟所在的工廠除了發年終獎金還發了過年所需的一切,雞、魚、油、菜、粉絲、黃花、木耳、豬和牛羊肉以及烹調所需的大料都每人一份發齊了,連衛生紙也發了一大捆。胡老師說他姐所在的公司除了發上述吃食外,還發了電熱毯、電熱杯、氣壓熱水瓶。大家覺得學校畢竟比不得企業於是就與本鄉的學校橫向比較,這個學校辦個皮鞋加工廠給每個老師發了一雙毛皮鞋價值三十多塊,那個學校買了豆芽機賣豆芽老師們分了說不清多少錢,唯獨本校什麼也給老師發不出……議論從私下發展到公開,終於進入本校校務會議議事日程,冰棍機器買回來了。

    原先勤工儉學讓學生「學工」的兩間房子徹底進行了清除,牆壁刷新了,冰棍機器安裝好了。因為一開始就明確是利潤性生產,自然不能指靠學生來擔承,於是就得雇民工,於是就有幾位以至大部分老師向校長成斌申述自己的種種艱難,要求把自己的兒子或閒在農村的妻子招來做冰棍工人。成斌校長的愛人也在農村,春閒無事,他想把身強力壯的中年愛人弄來掙一點收入,面對好多老師的申求而終於沒說出口。他對所有申求者都一律說:「好好好,統一研究之後再說」。成校長和吳主任研究出一個最公道的辦法,讓所有申求者抓鬮。抓鬮的結果自然是抓中的高興抓空的也對校長沒有意見,因為校長自己也抓空了。沒有後門,王老師沒有參加抓鬮,他的三個女兒早已出嫁,一個獨生兒子正在交通大學讀書,令好多老師羨慕。

    冰棍生產順利而且質量不錯,招來了附近村鎮一些男女青年躉取冰棍兒。沒過幾天,幾個教師向校長成斌提出建議,咱們生產冰棍卻讓旁人把錢賺了,倒不如讓老師們自己賺。在成校長和吳主任進一步研究的時候,體育教員楊小光已經等待不及勇敢地闖過禁區,率先在冰棍廠躉了一箱冰棍兒,放在操場上的樹底下,讓學生們在炎炎烈日下打籃球踢足球跳繩翻槓子,然後宣佈休息五分鐘:「每人至少一根冰棍兒,有現錢的交現錢,沒現錢的跟同村同學借下,借不下的先欠著以後來校時帶上就是了。」他每天有四五節體育課,銷售的冰棍可以賺七八塊錢。有人立即向校長成斌反映了楊小光向學生兜售冰棍兒的問題。成校長找楊小光談話,想不到楊小光比校長更理直氣壯:「你生產冰棍兒是不是給人吃的?是不是只許外人吃而不許本校學生吃?你看不見那些小販躉了冰棍就在學校門口賣給學生?這樣熱的天學生上體育課熱得要命渴得要死,紛紛奔大門口去買冰棍兒,我這體育課還能不能上下去?我為學生服務關心學生健康給學生供應冰棍兒有什麼不對?我賺了幾個煙錢你就有意見了是不是?你沒意見誰有意見叫誰當面給我提出來,讓他來教體育課好了!我三伏能熱死三九能凍死教體育算是倒八輩子霉了,你們當領導的誰說一句公道話來?」

    校長成斌在連珠炮下首先亂了陣腳,立即轉了笑臉換了口氣對楊小光解釋起來,要正確對待群眾意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云云。好像他不是找楊小光談問題而是做勸慰安撫工作來了。不是成斌校長軟弱無能而是楊小光的一技之長教他硬不起來。他已經預感到楊小光接下來就要說出那句半是高傲半是罵人的話來:「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體育教師奇缺。過去的老體育教師因為上了年紀大都搞了後勤事務,年輕的體育教師多年來連一個也分配不到本鄉的學校來。楊小光原也不是體育專業教師,他在本縣參加市裡的農民運動會上奪了跳高金牌,縣體委珍愛這個為本縣奪得榮譽的小伙,推薦到本校來做民辦體育教師,而且因一技之長優先轉為吃皇糧的公辦教師,比那些教政治教語文教數學的教師吃香一百倍。成校長說:「你教體育辛苦這一點我表揚過多次了,問題在於賣冰棍得由學校統一研究。你該曉得一句古話,『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你賣冰棍別人要不要賣?所以你不必動肝火而應該心平氣和地考慮一下……」

    「我根本不考慮,也沒法心平氣和。」楊小光根本不認賬,態度更硬了:「你……乾脆給我的申調報告上簽個字,讓我走好了。你簽了字我立馬就走。縣體委早就要我去哩……」

    成斌校長連下台的餘地都沒有,只好尷尬地攤開手,不知所云地說:「你看你,說到哪兒去了!我說的是賣冰棍的問題,你卻扯起調動工作……」

    王老師的宿舍與楊小光是一牆之隔,葦席頂棚不隔音響,他全部聆聽了成校長和楊小光的談話。他尚未聽完就氣得雙手發抖不得不中止備課。他想像校長成斌大概都要氣死了。他想像如果自己是校長就會說「楊小光你想上天你想入地你想去縣體委哪怕去奧林匹克運動會,你要去你就快點滾吧!本校哪怕取消體育課也不要你這號缺德的東西!」他想指著那個滿頭亂髮牛皮哄哄不知深淺的傢伙喝斥一聲:「你這樣說話這樣做事根本不像個人民教師……」然而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實在聽不下去了,走出門來,在操場上轉了一圈,又自嘲自笑了,我教了一輩子書,啥時候也沒在人前說過兩句厲害話,老都老球了,倒肝火盛起來了,還想訓人哩!沒這個必要囉!

    當晚召開全體教師會,專題研究如何賣冰棍的問題。王老師又吃驚了,沒一個人反對楊小光賣冰棍,連校長主任也不是反對的意思,而是要大家討論怎麼賣的問題,既可以使大家都能「賺幾個煙錢」,又不致出現「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問題。討論的場面異常活躍,直到子夜一時,終於討論出一個皆大歡喜的方案來:教師輪流賣冰棍兒。

    大門離公路不過十米遠,載重汽車和手扶拖拉機不斷開過去,留下旋起的灰塵和令人心煩的噪響。騎自行車的男女一溜帶串駛過去,駛過來,鈴兒叮噹噹響。他低了頭或者偏轉了頭,想招呼行人來買冰棍兒又怕熟人認出自己來。「王老師賣冰棍兒!」不斷地有人和他打招呼。打招呼的人認識他而他卻一時認不出人家,看去面熟聽來耳熟偏偏想不出人家的名字,憑感覺他們都是他的學生,或者是學生的父親或是爺爺。他教過的學生有的已經抱上孫子當了外公了,他教了他們又教他們的兒子甚至他們的孫子。他們匆匆忙忙喊一句「王老師賣冰棍兒」就不見身影了。似乎從話音裡聽不出諷刺譏笑的意思,也聽不出驚奇的意思。王老師賣冰棍兒其實平平常常,不必大驚小怪。外界人對王老師賣冰棍兒的反應並不強烈,起碼不像王老師自己心裡想的那麼沉重。他開始感到一縷輕鬆,一絲寂寞。

    「王老師賣冰棍兒?」

    又一個人打招呼。王老師瞇了眼聚了光,還是沒有認出來,這人眼睛上扣著一副大墨鏡,身上穿一件暗紫色的花格衫子,牛仔褲,屁股下的摩托車雖然停了卻還在咚咚咚響著。王老師還是認不出這人是誰。來人從摩托上慢騰騰下來,摘下墨鏡,掛在胸前的紐扣上,腰裡插著一隻手,有點奇怪地問:「王老師你怎麼賣起冰棍兒來了?」

    王老師看著中年人黑森森的串腮鬍須,濃眉下一雙深窩子眼睛,好面熟,卻想不起名字:「唔!學校搞勤工儉學……」說了愈覺心裡彆扭了,明明是為了自個賺錢,卻不好說出口。

    「勤工儉學……也不該讓你來賣冰棍兒。這樣的年齡了,學校領導真混!」中年人說著,又反來問:「是派給每個老師的任務嗎?」

    「不是不是。」王老師狠狠心,再不能說謊,讓人罵領導,「是老師們自己要賣的。」

    中年人張了張嘴,把要說的話或者是要問的問題嚥了下去,轉而笑笑,「王老師你大概不認識我了,我是何社倉,何家營的。」

    「噢噢噢,你是何社倉。」王老師記起來了。他教他的時候,他還是個細條條的小白臉哩,一雙睫毛很長的眼睛總是現出羞怯的樣子。他的學習和品行都是班裡頂尖的,連年評為「三好」,而上台領獎時卻羞怯得不敢朝檯子底下去看。站在面前的中年人的睫毛依然很長,眼睛更深陷了,沒有了羞怯,卻有一股咄咄逼人的直往人心裡鑽的力量。他隨意問:「社倉你而今做什麼工作?」

    「我在家辦了個鞋廠。」何社倉說,「王老師你不曉得,我把出外工作的機會耽擱了。那年給大學推薦學生,社員推薦了我,支書卻把他侄兒報到公社,人家上了大學現在在西安工作哩!當時社員們攛掇我到公社去鬧,我鼓足勇氣在公社門口轉了三匝又回來了。咱自個首先羞得開不了口哇!」

    王老師不無詫異:「還有這碼事!」

    何社倉把話又轉到冰棍箱子上來:「王老師,我剛才一看見你賣冰棍兒,心裡不知怎麼就不自在,憑您老兒這一頭白髮,怎麼能站在學校門口賣冰棍兒呢?失了體統了嘛!這樣吧,你這一箱冰棍全賣給我了,我給工人降降溫。我去打個電話,讓家裡來個人把冰棍帶回去,你也甭站在學校門口受罪了。」說著,不管王老師分辯,逕自走進學校大門打電話去了,旋即又出來,說:「說好了,人馬上來。」何社倉蹲下來,掏出印有三個5字的香煙。

    王老師謝了煙,仍然咕噥著:「你要給工人降溫也好,你到學校冰棍廠去躉貨,便宜。我還是在這兒慢慢賣。」

    「王老師你甭不好意思。」何社倉說,「我在你跟前唸書時,老是怕人笑話自己。而今我練得膽子大了哩!不滿王老師說,我這鞋廠,要是按我過去那性子一萬年也辦不起來。我聽說原先在俺村下放的那個老呂而今是鞋廠廠長,我找他去了,想辦個為他們加工的鞋廠,他答應了。二回我去他又說不好弄了。回來後旁人給我說『那是要貨哩!』我咬了咬牙給老呂送了一千塊,而且答應鞋廠辦起來三七分紅,就是說老呂屁事不管只拿錢。三年來我給老呂的錢數你聽了能嚇得跌一跤!」

    王老師噢噢噢地驚歎著。此類事他雖聽到不少,仍是由不得驚歎。

    「三老師,而今……哎!」何社倉搖搖頭,「我而今常常想到你給我們講的那些做人的道理,人的品行,現在還覺得對對的,沒有錯。可是……行不通了!」

    王老師心裡一沉,說不出話。對對的道理卻行不通用不上了。可他現在仍然對他執教的六年級甲班學生進行著那樣的道德和品行的教育,這種教育對學生是有益的還是有妨礙?

    又一輛摩托車馳來,一個急轉彎就拐上了學校門前的水泥路,在何社倉跟前停住。何社倉吩咐說:「把王老師的冰棍兒箱子帶走。把冰棍分給大家吃,然後把錢和箱子一起送過來。」

    來人是位長得壯實而精悍的青年,對何社倉說的每一句話都要點兩下頭,一副俯首貼耳唯命是從的神氣。他把冰棍箱子抱起來往摩托車的後架上捆綁,連連應著:「廠長你放心,這點小事我還能辦差錯了?」

    何社倉轉而對王老師說:「王老師你回去休息,我該進城辦事去了。我過幾天請你到家裡坐坐,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哩!你是個好人,好老師。」

    那位帶著冰棍箱子的小伙驅車走了。

    何社倉重新架上大墨鏡,朝西驅車馳去了,留下一股刺鼻的油煙氣味。

    王老師望望消失了的人和車,竟有點悵然,心裡似乎空蕩蕩的,腦子也有點木了。

    中午放學以後,王老師賣了半箱冰棍兒。學生們出校門的時候早已摸出五分幣,吵吵鬧鬧圍過來:「王老師賣給我一根冰棍兒」的叫聲像剛剛出殼的小雞一樣熙攘不休。他忙不迭地收錢拿貨,弄得應接不暇。往日裡放學時他站在校門口,檢查出門學生的衣裝風紀,歪帶帽兒的,敞著衣服挽著褲腳的,一一被糾正過來,他往往有一種神聖的感覺,自幼培育孩子養成文明的生活習慣是小學教師重大的社會責任。現在,他已經無暇顧及這些了,收錢拿貨已經搞得他腦子裡亂哄哄的,而且從每一個小手裡接過硬幣時心裡總有點好不受,我在掙我的學生的錢!因為心裡不專,往往找錯錢或拿錯了貨。這時候,他的六甲班班長何小毛跑過來:「王老師,你收錢,我取冰棍兒。」王老師忙說:「放學了你快回家吃飯吧!」何小毛執意不走,幫他賣起冰棍來。放學後的洪峰很快就要流過去,何小毛突然抓住一個男孩的肩膀,拽到王老師面前:「你怎麼偷冰棍兒?」

    王老師猛然一驚,被抓住的男孩不是他的六甲班的學生,他叫不上名字。男孩強辯說:「我交過錢了,交給王老師了。」小毛不松不饒:「你根本沒交!我看著王老師收誰的錢,我就給誰冰棍兒,你根本沒交。王老師,他交了沒?」

    王老師瞅著那個男孩眼底透出一縷畏怯的羞色,就證明了這男孩交沒交錢了。他說:「交了。」那男孩的眼裡透出一縷亮光,深深地又是慌匆地鞠了一躬,反身跑走了,剛跑上公路,就把冰棍兒扔到路下的荒草叢中去了。何小毛卻嘟起嘴,臉色氣得紫紅:「王老師,他沒交錢。」王老師說:「我知道沒交。」何小毛激烈地問:「那你為什麼要放走他?你不是說自小要養成誠實的品行嗎?你怎麼也說謊?」王老師說:「是的。有時候……需要寬容別人。你還不懂。」

    何小毛怏快不樂地走了。

    楊小光背著冰棍箱子來了,笑嘻嘻地說:「王老師,換地方了,該我站前門了。」

    王老師點點頭,背了箱子進校門去了。回頭一看,楊小光把板凳已經挪到公路邊上,而且響亮地吆喝起來:「冰棍兒——白糖豆沙冰——棍兒——」他才意識到,自己在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裡,連一聲也未吆喝過。他匆匆回到宿舍,放下箱子,肚裡空空慌慌卻不想進食。他喝了一杯冷茶,躺倒就睡了。

    王老師正在恍忽迷離中被人搖醒,睜開眼睛,原來是何小毛站在床前。何小毛急嘟嘟地說:「王老師快起來,同學們都上學來了,趁著沒上課正好賣一些冰棍兒!」王老師聽了卻有點反感,這麼小年紀的學生熱衷於冰棍買賣之道,叫人反感。他又不好傷了學生的熱情,只好說:「噢……好……我這就去。」

    何小毛更加來勁:「王老師你要是累了,我去替你賣一會兒,趕上課時你再來。」

    王老師搖搖頭:「你去作課前準備吧!我這就去賣。我不累。」

    何小毛走到正在臉盆架前洗臉的王老師跟前,說:「王老師,我爸叫我後晌回去時再帶一箱冰棍兒,你取來,我帶走,你又可以多賣一箱。」

    王老師似乎此時才把何小毛與何社倉聯繫到一起,他說:「你爸要買就到學校冰棍廠去買好了,又便宜。」

    何小毛說:「俺爸說要從你手裡買,讓你多賺錢。」

    王老師聽了皺皺眉,閉了口,心裡泛起一股甚為強烈的反感。這個自己執教的六甲班班長熱情幫忙的舉動恰恰激起的是他反感情緒,這個年僅十二歲的孩子對於經營以及人際關係的熱衷反而使他覺得討厭,然而他又不忍心挫傷孩子,於是裝出若無其事的口氣再次勸說:「你去做課前準備吧!」

    何小毛的熱情沒有得到發揮,有點掃興地走出房子去了。臨出房子門的時候,何小毛又不甘心地回過頭來:「人家體育楊老師已經賣掉三箱了。王老師……你太……」

    王老師冷冷地說:「你去備課吧!小孩子管這些事幹什麼?」

    何小毛走了。王老師背著箱子朝後門口走去。後門口有一排粗大的洋槐樹,濃密的葉子罩住了一片蔭涼,清爽涼快。王老師坐在石凳上,用手帕兒扇著涼,腦子裡卻浮著何小毛父子的影像。這何小毛活脫就是多年前的何社倉,細條條的個頭,白嫩嫩的臉兒,比一般孩子長得多的睫毛和深一點的眼睛,顯得聰慧乖覺而又漂亮。他與他父親一樣聰明,反應迅速,接受能力強,在班裡一直算頂尖,老師們一直看好他將來會有大發展。現在,王老師才明顯地感覺到何小毛和他父親何社倉的顯著差異來,他父親何社倉眼裡那種總是害羞的神光在何小毛眼裡已經蕩然無存了,反倒是有一縷比一般孩子精明也與他的年齡不大相同的通曉世事的庸俗之氣色……

    「王老師,給我買冰棍兒!」

    四五個小女孩兒已經圍在跟前,伸向他的手裡捏著錢。王老師中斷了思想立即收錢拿貨。他從後門朝校園裡一瞅,一串一溜的男女學生朝後門湧來,他的生意頓時紅火起來。驟然升起高溫的午休時分,正是冰棍以及冷飲走俏的黃金時間,孩子們趁著課前的自由活動時間來消費一隻冰棍兒,是很愜意的。王老師忙不迭地收錢拿貨,頭上臉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來,也顧不得擦擦,眼看一箱冰棍兒就要賣完了。

    「王老師生意好紅火!」

    王老師揚起汗浸浸的臉,看見楊小光站在一邊,體育教員結實柔韌的身體有一種天然美感,然而王老師聽著那話裡帶有一股餿味兒,透過那眼裡強裝的笑容,王老師看到了底蘊的敵意。他無法猜測來意,只是應答說:「唔!這會幾天氣熱,孩子們……」

    楊小光卻神秘地眨眨眼:「王老師,我引你看場西洋景兒——」說著就來拉王老師的手。

    王老師莫名其妙:「有什麼好看的!別開玩笑。」

    楊小光執意拉住他的手:「你去看看就明白了,可有趣兒了!」

    王老師已不能拒絕,那雙體育教師的有勁的胳膊拉著拽著他,朝校園裡走去。

    當王老師站在一個教室窗外,看到教室裡的一幕時,幾乎氣得羞得昏厥過去——。

    三年級丙班教室裡的講台上,站著六年級甲班班長何小毛,正在給三年級小學生做動員:「同學們要買冰棍兒快到後門去!後門那兒是我們班主任王老師賣冰棍兒。王老師有教學經驗,年年都帶畢業班,你們將來上六年級還是王老師給你們當班主任,教語文。現在王老師賣冰棍兒,大家都幫幫忙,行行好,讓王老師多賣冰棍兒多賺錢……」

    王老師吃驚地瞅著何小毛,眼前忽然一黑,幾乎栽倒,這個學生的拙劣表演使他陷入一種卑污的境地。楊小光現在變了臉,露出本色本意:「王老師,你要是有興趣,到各班教室都去看看,你們六甲班的班幹部現在都給你當推銷員廣告員了……」

    王老師手打抖,嘴裡說不清話:「楊老師……我不知……這些娃娃……竟這樣……」

    楊小光撇撇嘴:「王老師,我可想不到你有這一手哩!往日裡我很尊敬你,你德高望重,修養高雅,想不到你竟是個……偽君子!」

    王老師立時煞白了臉,說不出話來。這時候何小毛已經跑出來,站在兩個老師面前,毫不膽怯地說:「我當推銷員有什麼不好不對?你上體育課硬把冰棍攤派給我們,一人一根不吃不行。你昨日上體育給同學們說今日輪你賣冰棍兒,要大家都一律買你的……」王老師聽著就揚起了手,「啪」的一聲響,打了何小毛一記耳光。何小毛冤枉委屈地瞪他一眼,捂著臉跑了。

    楊小光愈加惱怒,大聲吵嚷起來:「太虛偽了嘛!王老師!學校開會討論賣冰棍問題時,你說教師賣冰棍影響不好啦!不能向錢看啦!我以為你真是品格高尚哩!想不到你比我更愛錢,而且不擇手段,發動學生搞陰謀活動……」

    王老師看見已經有不少學生和教師圍觀,窘迫地張口結舌,有口難辯,恨不得一頭碰到磚牆上去。楊小光更加得意地向圍觀的學生和教師羞辱他:「我楊小光愛錢,可我賺錢光明正大。我心裡想賺錢嘴裡就說想賺錢,不像有些人心裡想賺錢嘴裡可說的是這影響不好那影響不佳,虛——偽!」

    王老師再也支持不住,從人窩裡出來,乾脆回屋子裡去。歷史課教師劉偉一手搖著竹扇,腳尖上仍然挑著拖鞋走過來,擋住王老師不讓他退場,然後懶洋洋揚起臉對楊小光說:「楊小光你罵誰哩?六甲班的學生幹部是我組織起來行動起來的,你有什麼意見朝我提好了。」

    楊小光忽然一愣:「我……關你什麼事?」

    「我說過了是我組織六甲班幹部動員學生買王老師的冰棍兒。」劉偉說,「你罵錯了人,先向被你錯罵的王老師賠禮道歉,然後你再來罵我。」

    楊小光反而被制住了。

    劉偉不緊不慢地重複:「你先向王老師道歉,然後再跟我說你有什麼想不通的!」

    楊小光終於從突然打擊裡恢復過來:「你劉偉甭充什麼硬漢!誰使的花招誰做的手腳我完全清楚,你甭在這兒胡攪合……」

    劉偉眼睛一翻也上了硬的:「我是不是充得上硬漢擱一邊兒。我倒是真想攪合攪合。你楊小光牛什麼?不就是蹦了一下得了一塊沒有金子的金牌才混上個體育教師!你整日裡罵這個訓那個你憑什麼耍厲害?領導怕你我也怕你不成?」

    楊小光被諷刺嘲笑得急了,拳頭自然就攥緊了,朝劉偉走過去:「就這我還不想當這破教師哩!你不怕我我什麼時候怕過你?甭說這小小學校即就是本縣我還沒怕過誰哩!」

    校長成斌正在睡午覺,最後被叫醒來到現場,先拉走了劉偉,再推走了楊小光,學生和教師們也各自散了。成斌只是嘟噥著:「劉老師快回房子裡去,讓學生圍觀像什麼話!楊老師快去大門口賣你的冰棍兒,在學生面前吵架總是影響不好嘛!再有理也不該在學生場合吵嘛!」

    王老師早在成斌到來之前已經逃回房子。

    王老師坐在辦公桌前,腦子裡亂成一窩麻,那總是梳理得很好的銀白頭髮有點散亂了。他沒有料到賣冰棍兒會賣出這種不堪收拾的局面。他想到校務會討論賣冰棍兒時自己說過影響不好的話,但沒有堅持而放棄了,他隨著教師們一樣參加了輪流賣冰棍兒。他怕別的教師罵他不合群,清高,僵化,都什麼時候了還拉不下面子……明年滿六十本可以光榮退休了,最後一個畢業班畢業了他就該告老還鄉了,臨走卻被一個年青的體育教師罵成「偽君子」,他已灰心至極,再三思慮,終於拔筆攤紙寫下了「退休申請」幾個字,心裡鐵定:提早退休!

    放晚學的自由活動時間,校長成斌來了。成斌說問題全部調查清楚,何小毛和六甲班學生幹部到各班動員學生買王老師冰棍兒的舉動,完全屬於何小毛的個人行為,既不是王老師策劃的,也不是劉偉策劃的。所以楊小光辱罵王老師是錯誤的。如果僅僅是這件事就簡單極了,由楊小光向王老師賠禮道歉。問題複雜在王老師失手打了何小毛一個耳光,打罵體罰學生是絕對不允許的。成斌說他和吳主任研究過了,做出兩條決定,王老師向被打學生家長賠情,爭取何小毛的鄉村企業家的父親的諒解,然後再在本校教師會上檢討一下。如果上級不查則罷,要是查問起來,咱們也好交待,王老師也好解脫了。為此,成斌徵求王老師的意見。

    王老師把抽屜拉了兩次又關上,終於沒有把「申請退休」的報告呈給成斌校長,擔心會造成要挾的錯覺。對於成校長研究下的兩條措施,他都接受了,而且說:「你和吳主任處理及時,本來我自己打算今晚去何小毛家,向家長賠情哩!」

    成斌校長不放心,執意要陪著王老師一起去何小毛家,向那位在本鄉頗具影響的企業家賠情,聽說那人財大氣粗,一個老夫子樣兒的王老師單人去了下不來台怎麼辦?劉偉也執意要去,理由是與自己有關,六甲班他任副班主任,責無旁貸,另外也懷著為王老師當保鏢的義勇之氣。王老師再三說不必去那麼多人,何小毛的父親其實還是他的學生,難道會打他罵他不成!結果仍然是三個人一起去了。

    這是鄉村裡依然並不常見的大莊戶院。一家佔了普通農家按規定劃撥的三倍大的莊基,蓋起了一座二層樓房,院子裡停著一輛客貨兩用小汽車,散發著一股汽油味兒,院裡堆積的雜物和廢物已不具一般莊稼院的色彩,全是些廢舊輪胎,汽油桶子,大堆的塊煤以及裁剪無用的各色布頭堆在牆角。何社倉聞聲迎出來,大聲喧嘩著「歡迎歡迎」的話,把三位老師引進底層東頭套間會客室,質地不錯的沙發,已經適應的變化鋪上了編織的透風墊子,落地扇嗚嗚嗚轉著。何社倉打開冷藏櫃,取出幾瓶汽水,揭了蓋兒,送給三位老師一人一瓶。

    成斌校長搖著瓶子沒有喝,剛開口說了句:「何廠長我們來……」就被何社倉揮手打斷了,何社倉豪氣爽朗:「成校長、王老師劉老師,你們來不說我也知道為啥事。此事不提了,我已經知道了。我那個小毛不是東西,我剛剛訓過他。咱們『只敘友情,不談其它』。」他最後恰當不恰當地引用了《紅燈記》裡鳩山的一句台詞,隨後就吩咐剛剛走進門來的女人說:「咱們小毛的老師也是我的老師來了,難得遇合,你弄幾樣菜,我跟我老師喝一點。」女人大約不放心孩子的事,只是開不了口,轉身走出去了。

    成校長企圖再次引入道歉的話題,何社倉反而有點煩:「總是小毛不是東西,這小子大膽大,什麼事也敢做什麼話也敢說。我像他那麼大的時候,膽小得很,一到人多的地方就嚇得像個小老鼠,一見生人就害羞——王老師一概盡知。這小子根本不知道害怕害羞……咱們不提他了,好好……。」

    王老師愈覺心裡憋得慌,終於把自己要說的話說出來:「社倉,我打了小毛一個耳光,我來……」

    何社倉騰地紅了臉:「王老師,打了就打了嘛!我也常是賞他耳光吃。這孩子令人討厭我知道。我在你的班上念了兩年書,你可是沒有重氣呵過我……好了好了不提此事了。大家要麼去參觀參觀我的鞋廠。」

    何社倉領著三位教師去一樓的生產車間參觀,房子裡安著一排排專用縫紉機,軋制鞋幫,另一間屋子裡是裁剪鞋幫的。夜班已經開始,雇來的農村姑娘一人一台機子,專心地軋著鞋幫頭也不抬。

    何小毛的母親已弄好了菜,何社倉把三位老師重新領進會客室裡,斟了酒,全是五星牌啤酒,而且再三說道謙讓的話,青島牌啤酒剛剛喝完。然後把筷子一一送到三位老師手裡,敦促他們吃呀喝呀。

    王老師喝了兩杯啤酒,不大會兒就紅了臉,頭也暈了,腳也輕了,他今天只是吃了一頓早餐,空蕩蕩的肚子經不住優質名牌啤酒的刺激,有點失控了。

    何社倉大杯大杯飲著酒,發著慨歎:「我只有跟三位老師喝酒心裡是坦誠的,哎哎哎!」

    劉偉聽不出其中的隱意,傻愣愣眨著眼。

    何社倉說:「王老師,我現在有時還夢見在你跟前唸書的情景……怪不怪?多少年了還是夢見!我小時候那麼怕羞!我而今不怕羞了膽子大了。我那個小子小毛根本不知道害怕害羞!我倒是覺得小孩子害點羞更可愛……」

    王老師似乎被電火花擊中,猛地飲乾杯中黃澄澄的啤酒,扔下筷子,大聲響應附和著說:「對對對!何社倉,小孩子有點害羞更可愛!我討厭小小年紀變得油頭滑腦的小油條。」說看竟站了起來,左手拍了校長成斌一巴掌,右手在劉偉肩上重重拍了一下,然後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忽然鼻子一抽,兩行老淚潸然而下,伸出抖抖索索的手,像是發表演說一樣:「其實何止小孩子!難道在我,在你們,在我們學校,在我們整個社會生活裡,不是應該保存一點可愛的害羞心理嗎?」

    三個人都有點愣,懷疑王老師可能醉了。

    1988.6.27於白鹿園

《陳忠實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