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有歌者來

    「脫了衣服去!」

    五竹手上那根木棍狠狠地敲打在范閒的頭頂,發出「碰」的一聲巨響。

    此時真氣正在范閒的印堂裡向穹頂衝去,隱約中似乎能夠看見自己神識裡一片光亮,尤其是頭頂處幻化成七彩顏色,卻略嫌粘稠,始終看不清明,一股煩悶從那滯塞處傳開,讓范閒好不苦惱,好不鬱悶,只將這頭顱仰向天空,欲得一快。

    便在此時,額前真氣鬱積處,卻生生挨了五竹一棍。

    棍子擊打在他的肉身上,卻更像是打在了他的心靈深處,讓他腦中猛的一炸,就像頭頂天空的烏雲被一道閃電劈開,漫天清麗的陽光就這樣灑了下來。

    「脫了衣服去!」

    這句話是慶國五經——《宿語錄》中一段,據傳如今的四大宗師之一,北齊國國師苦荷的太師祖根塵,當年曾經得蒙天授絕學,悟道之時喝道,人之身體,便是汗衫,只有脫了,方成大道。

    而在范閒前世所看過的書中,佛教也曾有言棒喝之道,清遠禪師嘗云:「著肉汗衫如脫了,方知棒喝逛愚癡。」

    所以在懵懂與痛苦中的范閒,一聽見五竹說的這句話,便明白了是什麼意思,加之頭頂通道已暢,天光自下,心神回復清明,意守內府,全將身體上經絡裡的諸般痛楚,全當作了天地所施,他人所受,和自己再無半點關係。

    將生命中一切執著放下,將身體上一切感覺放下,恰好應合了此時霸道之卷末關的心境。

    天地的霸道之氣,根本無法由一個人的身軀容納,所以只有捨了自己的身體,而將自己與這天地之氣貫通,成為自然中的一節,才能調取如此狂戾難馴的真氣。

    范閒體內的真氣漸漸平伏,頭頂處的大關已經被打通,平緩而雄渾的真氣從那裡流淌而過,然後沿著背後天柱而下,直接貫入雪山之中。

    而很奇妙的是,雪山裡面一直如大海般平靜的所在,今天也發生了一些小小的變化,開始滲出一些真氣補充到他的丹田之中。

    如此一來,他體內的真氣循環終於暢通,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週而復始的渠道,與外界的環境隱隱呼應。

    ……

    ……

    很久之後,范閒才癡癡醒來,身下早已淌出一灘污水,黑臭難聞。他望著旁邊仍然是一臉冷漠的五竹,露出一絲虛弱的笑容,苦笑說道:「謝謝叔,只是……你這一棍子敲的真狠。」

    此時他雖然身體感覺虛弱,但精神卻是十分旺盛,閉目察看了一下自己體內的情況,熟悉了一下真氣流動的最新走勢,感覺到原本暴戾的真氣,雖然依舊強大,卻明顯少了許多燥息,流轉起來更加舒暢自在。

    范閒歎了口氣,想不到自己終於也能練成前世只在武俠小說裡見過的真氣,一股子說不清楚的味道充斥著他的腦海,下意識裡,右手往身邊拍了下去。

    噗的一聲悶響,就像是破布被一根燒紅了的鐵纖一下子戮破了。

    地面上赫然出現了一個淺淺的掌印,邊緣十分光滑!

    范閒舉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然後又低頭看了看石面上的那個掌印,比劃了一下大小,確認了這個掌印是自己隨手拍出來的,呆呆地看了半天之後,終於醒過神來,歎息道:「真的很神奇。」

    「真氣外溢,稍後就好。」五竹在他身邊說道。

    「叔,您不是說過自己沒練過真氣,所以不知道該怎麼教我嗎?」

    「我看別人練過,所以知道今天該怎麼做。」

    「原來是沒吃過豬肉,總看過豬跑的意思。」

    范閒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罵自己的感覺,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剛才那個關口還真是危險,如果不是那一棒子,我還真怕自己又變成植物人兒了。」

    「什麼是植物人?」五竹很冷靜地問著。

    范閒抬頭望天,神遊物外,不理不睬。

    他旋即想到,原來瞎子五竹也是個經驗主義者,那……萬一剛才那棒子沒有把自己敲通,而是把自己敲昏了,體內那些暴戾真氣亂竄,把自己的五臟六腑搞成爛七八糟的下水……

    打了一個寒噤,他擺脫這種無比恐怖的聯想,看著面前的大海寬廣,心胸為之一暢,如今功法初成,隱隱興奮之餘,終於從前些曰子的刺客事件陰晦情緒裡擺脫了出來。

    這些天來,范閒一直沒有想明白,刺客為什麼居然真的用毒。費介來傳授自己識毒解毒的本領,難道就真的算到會有這一天?那也未免太高瞻遠矚了一些。還有就是那位二姨太膽子也太大了,就算她的身後有京都裡的某處高門大宅撐腰,但用下毒的法子,等於說是連奶奶的姓命也沒有放在眼裡——那位老夫人,可是皇帝陛下的奶媽。

    京都裡的父親,難道就一點兒沒有察覺這件事情?

    正在他思考問題的時候,遠處山崖之下傳來一陣歌聲。

    這處山崖緊鄰大海,遠離澹州,而且崖後儘是荒險地,崖前亂礁林立,漁船無法靠近,所以清靜的很。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五竹選擇在這裡傳授范閒殺人技,所以今天忽然聽到一陣歌聲,由不得范閒疑惑叢生。

    他雖然緊張,卻沒有了亂了分寸,小心地趴在崖面上,隔著一塊石頭,往歌聲傳來處望去。

    目光及處,驚濤駭浪裡,一葉扁舟正在黑色的礁石間穿行,黑色礁石在白沫一片裡時隱時現,小船在其間蕩蕩悠悠,看著似乎隨時可能撞到礁石之上,摔個粉身碎骨。

    但偏偏就這樣,小船卻是自在無比地穿行著。

    船上坐著一個人,那人戴著斗笠,歌聲正是從他的嘴裡傳了出來:「浪花只開一時,但比千年石,並無甚不同,流雲亦如此。」

    歌聲柔和,卻在海浪的咆哮聲中清清楚楚傳上懸崖來。

    范閒聽見這歌,便想到前世松永貞德頌牽牛花的名句:「辰光只開一刻鐘,但比千年松,並無甚不同。」只覺得這船上人物好不瀟灑,卻又高深莫測。

    正想著,卻聽見五竹冷冷的聲音:「躲好。」

    范閒下意識裡往石後躲好自己的身體,察覺身邊黑影一逝,然後便無比驚恐地看著五竹直接從數十丈高的懸崖上跳了下去!
《慶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