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棄兒們的聚會

    婉兒還沒有到,身在蘇州的范閒撒出去的那些人,卻開始一個一個地回來了,他們往江南各地灑播下范閒陰毒的種子,帶回了范閒所需要的好消息。

    第一個回來的是夏棲飛。

    范閒並沒有在華園之中見他,因為抱月樓垮了一半的緣故,也沒有辦法去抱月樓會面,最後他選擇了在深夜裡,來到了夏明氏在南城的那座府邸,這園子也是范閒出錢買的,只是當初陪老三來過一次後,就再也沒有來過。

    面有風塵之色的夏棲飛看著在虎衛拱衛下踏階而來的范閒,嚇了一大跳,他本來準備下午就去華園,結果被通知在府中等著,怎麼也沒有料到是提司大人親自過來了。

    恭恭敬敬地將范閒迎入書房之中,這兩位私生子並沒有過多的寒暄,范閒也不耐煩表示上級的溫暖,便直接進入了話題。

    通過夏棲飛的匯報,范閒那顆一直有些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夏棲飛自從接了內庫那幾大標之後,便開始在監察院的幫助下,發動江南水寨的江湖兄弟,開始往正行上面轉,只是畢竟都是些江湖人物,范閒總擔心這位明老七無法將事情處理的妥當。

    今夜才真正放心下來,看來夏棲飛果然有明老爺子的幾分遺傳,入貨、提單、開路、收買官員這些商人必備的本事,都沒有落下。

    最讓范閒感到安心的是,夏明氏的商隊行過江北之地後,便在滄州以南某個小鎮上,與北齊的人搭上線了。

    北齊方面,那位小皇帝安排長寧侯之子衛華做錦衣衛的大頭領,一應走貨當然不會有任何安全問題,但范閒很好奇,是誰親自深入南慶國境,冒險來接這第一批貨。

    「是指揮使本人。」夏棲飛自己似乎也有些震驚於當時的碰頭。

    范閒也是一驚,心裡對於那位衛華不免有了另一等判斷,身居高位,居然如此大膽地進入南慶國境之中,又不免對於滄州一帶的防禦力量大感不屑。

    北齊錦衣衛只是負責行北一路的安全問題,當年是北齊皇太后與長公主作交易,做了這麼多年已經做熟手了,而如今換成了是小皇帝與范閒做交易,這第一次買賣,當然要慎重一些。

    「我們在北邊的人呢?」他忽然皺著眉頭說道。

    夏棲飛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這是一位王大人托下官帶回的信,另有一樣禮物帶著往南邊來了。」

    范閒接過信,一看果然是王啟年那獨特的筆跡,也不接過夏棲飛遞過來的那個長形匣子,示意他放到一邊,搖頭問道:「王啟年這小子比我還怕死,當然不會傻兮兮地南下……只是我們總要有人跟著,北邊是哪家商行在接手?」

    其實他心裡當然清楚,北邊崔家的線路已經全部被自己私下吞了,而南慶朝廷卻一直以為是北齊小皇帝掌控著……范老二私掌北方走私線路的事情,只有范府的幾個人、言家以及范閒幾個心腹知曉,大慶皇帝陛下只是知道范老二在北邊,卻想不到范閒有膽氣讓自己年幼的弟弟主持這麼大的事情。

    范閒並不打算把這個事情告知夏棲飛,所以只是隨口一問,想通過他的嘴,從側處打聽一下弟弟在北邊過的怎麼樣。

    不過很遺憾,夏棲飛當時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個膽子極大的錦衣衛指揮使身上,卻沒有怎麼留意北邊的商行,不過他也隱約聽到了些風聲,聽說如今在北邊負責處理內庫私貨的大商人神秘的狠,一般人連那位大老闆是男是女都不知曉。

    范閒笑了笑,眼中浮出一絲欣慰之色,思轍這傢伙,看來終於學會低調與隱忍了,只是海棠如今在江南,就他與王啟年在北邊混著,監察院四處的密探系統又不方便為他處理太多事情,北齊小皇帝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當然不會為難他,可是……一個少年郎,要周旋在那般危險的境地中,還真是苦了他了。

    不過范閒並不打算派人過去幫他,因為他的重生經歷清楚地告訴自己,但凡寒鋒,必自磨礪中出,思轍有經商的天份,如果不經由這般困難繁複的打磨,真真是有些可惜。

    又與夏棲飛聊了數句,范閒愈發欣賞面前這位江南水寨頭目,如今自己的下屬,看來當初在沙州收服此人,對於自己的江南大計,果然極有好處。

    「一切都依照既定方針辦。」

    范閒認真說道:「蘇文茂在內庫,我會把鄧子越留在蘇州,內庫那邊調貨的問題,副使馬楷會處理,帳目的問題,如果你一時有些理不順,就多聽聽那些老官的意見。」

    那些老官都是從戶部裡撈出來的好手,乃是戶部尚書范建給自己兒子送的一份大禮,做些虛空帳目,玩些小花招實在是簡單的狠。

    夏棲飛應了一聲,猶豫說道:「這是第一次,行北的路線算是打通了……只是總瞞不了太久。」

    范閒想了想,眉間泛起一絲冷笑:「怕什麼?信陽年年走私,天下誰不知道?只要不抓著把柄,誰能又拿你我如何?」

    夏棲飛心頭一凜,發現提司大人果然是大膽至極,底氣十足,只是心頭總想著另一件事情,臉上不免流露出幾絲異樣的情緒。

    范閒看著,不由笑了起來,靜靜地望著他說道:「是不是對於明家的事情不甘心?」

    夏棲飛想了想,這半年來的點點滴滴,讓他知道在這位年輕大人的面前最好不要有絲毫隱瞞,咬牙鼓足勇氣說道:「青城不甘心。」

    范閒似笑非笑望著他:「明老太君已經死了。」

    夏棲飛默然,明園大亂的時候,他正在領命前往北方送貨,所以並未參於此事,但在途中就接到了消息,也曾見過最後江南百姓戴孝的那番場景,不由慘笑說道:「雖是死了,卻還是死的風光。」

    范閒輕聲說道:「你知道明老太君是怎麼死的?」

    夏棲飛愕然抬首,望著范閒,心想難道不是您幫著我逼死的?忽然間他的腦中一動,想到江南民心稍亂又平,明園在葬禮之後的異常安靜,不由想到了一椿可怕的可能。

    「明青達?」他不敢置信問道。

    范閒冷漠地點了點頭:「這事我也不瞞你,陛下要收明家是小事一椿,但要平穩地收明家,卻是極難的事情,如今這局面是本官好不容易謀劃出來的,你不要破壞。」

    夏棲飛馬上想通了所有事情,原來提司大人與明青達暗中有協議,心中不禁感覺百感交雜,又隱隱有些恐懼,自己……會不會成為沒用的棄卒?

    范閒接下來的話,卻又是讓他一驚。

    「你不甘心,其實本官也不甘心。」范閒微笑著說道:「明家六房,如今你我只能掌著其中兩房,明青達經此一事,終於成為了明家真正的主人……我卻不能再明著動手……那老狐狸陰了我一道,你以為我不會讓他還回來?」

    夏棲飛微張著嘴,眼中閃過熱切的盼望:「什麼時候動手?」

    「不要一提到復仇的事情,就讓狂熱沖昏了自己的頭腦。」范閒似乎是在教訓他,又像是在陳述某件很偉大的、很遙遠的、自己的事業。

    「江南的萬民血書早已經送到了京都,陛下訓斥我的旨意應該過兩天就要到了。」

    范閒繼續說道:「這個時候,我自然不會再對明青達動手。」

    「下官不明。」夏棲飛想到一件事情,疑慮說道:「明青達這般做對他有什麼好處?難道他會如此幼稚地相信,只要低下頭,大人就會給他一條生路?」

    范閒讚賞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只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

    「拖延時間?」

    「不錯。」范閒歎息著:「用他老母的一條命,換取一年的時間。我當曰就曾經說過,你這位大哥,做事比我還要絕啊。」

    「一年的時間?」夏棲飛疑惑說道:「能起什麼作用?」

    范閒自然不會告訴他,京都之中看似平穩卻異常凶險的局面,只是冷笑著說道:「你大哥卑躬屈膝忍耐著,在兩邊搖晃著,還不是為了看清楚一年後的朝局。至於你我,也就看一年罷了。」

    一年之後,那邊應該就會忍不住動手了吧?一年之後,自己就可以殺些人了。

    「不要著急。」范閒說服著夏棲飛,同時也說服著自己:「你大哥是個聰明人,結果在兩邊間倒著,想兩邊都不得罪,所以最後也會死在聰明上。」

    「因為歸根結底,他沒有力量。」

    范閒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忽然想到葉流雲在劍斬半樓之前對自己說的那三句話,不由心頭一寒,莫非那位大宗師看的比自己更遠一些,已經看到了某些自己沒有注意到的危險?

    欽差在抱月樓遇刺之後,江南路總督薛清震怒,馬上做出了極有力的反應,明園的私兵全部被繳了械,而因為明老太君之死,江南百姓對范閒的敵意,也因為范閒的受傷,消除了少許——人心,本來就是這麼奇怪的事情。

    總而言之,明園的力量再一次被削弱,已然成為了范閒手中的一塊麵團,隨他怎麼揉捏,只是如今的京都局勢,馬上要來到的聖旨,讓他必須將煮饅頭的曰期推後些。

    「明青達即便完全向我投誠,我也不會接受。」范閒唇角微翹,說了一句讓夏棲飛異常高興的話。

    范閒平靜說道:「我是一個很記仇的人,你或許可以不在乎江南居前被殺死的那些水寨兄弟,可我記著,我派去保護你的六處劍手,死了好幾個。」

    夏棲飛悲意微現。

    范閒繼續說道:「明青達是聰明人,先前說過,所以他以為,在龐大的利益面前,這些看似尋常的人的死亡,我應該可以一笑納之……不過,他錯了。」

    他輕聲說道:「明家請人殺了我的人,我就要殺他們的人,雖然這是他媽做的,不過母債子償……是不是很公平?」

    夏棲飛忍不住笑了起來,恭敬行禮道:「大人說的是,極為公平。」

    …………范閒拍拍夏棲飛的肩頭:「那些無趣的事情先不要說了。這半年你還是學著把行北的線路打理好,同時和嶺南熊家,泉州孫家這些人把關係處好,至於楊繼美,你也可以交往交往……將來你要管理明家這麼龐大的家產,與這些巨賈們的關係一定要處理好。」

    夏棲飛聽出了提司大人話裡的意思,不由微震,旋即說道:「多謝大人成全。」

    「還早著。」范閒平靜說道:「不過我已經吩咐了明青達,慶歷七年年祭,你一定要出現。」

    夏棲飛大驚之後,一抹複雜的喜悅湧上心頭,這……便是要認祖歸宗?自己在江湖上流離這麼多年,終於可以回到明園了!

    …………離開夏棲飛的宅子,范閒對於夏棲飛最後的喜悅與眼眶中的淚水有些不以為然,認祖歸宗就真的有這麼重要?他畢竟是有兩世經驗的人,雖然知曉如今的世人,對於血統,對於此事是如何的看重,但他仍然不是很理解,甚至有些輕蔑。

    生我者父母也,養我者父母也,視我如子,我便視你如父母,視我如仇,我便視你如仇,斯是理也。

    ——————————————————————————第二個回到蘇州華園的人,讓范閒有些吃驚,因為那時候,范閒正在書房裡犯愁,要去杭州接婉兒,是不是要把堂前那箱銀子帶著,而那箱銀子……也太重了點兒。

    正在苦思之際,一道影子就這樣出現在他的桌前,唬了他一跳。

    「下次進門,麻煩敲敲。」范閒看了影子一眼,又低下頭去讀院報。

    影子忽然偏了偏頭,一身全黑的衣服裡面,透著那張慘白的臉,似乎對於范閒這個人很感興趣,畢竟就連院長大人,也是如子侄一般對待自己,范閒卻有些不一樣。

    「雲之瀾回東夷城了。」

    范閒抬起了頭,知道這說明了監察院六處與東夷城高手刺客們間的游擊戰,在持續了四個月之後,終於畫了一個句號。

    當范閒在內庫三大坊,在投標會,在蘇州城,在明園裡與敵人鬥智鬥力的時候,另一條隱秘的戰線上,那些無聲無息地廝殺,其實是完全足以扭轉局勢的重要一環,而且那條戰線上的戰爭,一定更加血腥,更加恐怖。

    他沉默了片刻,凝重說道:「院裡犧牲了多少兄弟。」

    「十七個。」影子說話依然沒有什麼明顯的情緒波動。

    「東夷城那邊死了多少人?」這是范閒很感興趣的話題。

    「十七個。」

    「噢,一個換一個,似乎咱們沒吃虧。」雖然說著沒吃虧的話,但范閒的眼裡依然閃著邪火,輕輕用手指敲打著案面,緩緩說道:「把這筆帳牢牢記住,過些時間,咱們去討回來。」

    影子說道:「你討還是我討?」

    范閒看了他一眼,好笑說道:「你打得過你那白癡哥哥?」

    影子也不動怒:「打不過,不過你也打不過。」

    范閒想起葉流雲的一劍之威,承認了這個事實,說道:「雖然打不過,但不代表殺不了。」

    影子看著他,不知道這位年輕人的信心究竟從何而來,居然敢說可以殺死一位大宗師。

    書房裡沉默了下來。

    范閒繼續自己的公務,看也沒有看身前的影子一眼。

    終究還是影子自己打破了沉默。

    「聽說……葉流雲來過?」

    范閒看了他一眼,好奇說道:「你怎麼知道是葉流雲?」

    「因為四顧劍還在東夷城。」

    范閒歎息著搖了搖頭,心想這麼簡單的邏輯,連影子這種只會殺人的傢伙都能判斷清楚,葉流雲這老頭子到底是怎麼想的?

    「四顧劍難道不會偷偷遁出東夷城?」雖然范閒心中是那般想的,但依然止不住習慣姓地要往東夷城栽贓,而不願意慶國內部出現這麼大的裂痕。

    影子沉默了片刻後,說道:「他……已經有六年沒有出過劍廬。」

    …………范閒震驚了,他知道影子的身份,當然相信對方的判斷與消息來源,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事兒也太奇怪了。難怪慶國人往四顧劍身上栽了無數次贓,東夷城卻一直沒有什麼直接的反應。

    范閒忽然想到了一個美妙的可能。

    「你說……」他撐著下巴,精神十足問道:「有沒有可能,你那個白癡哥哥已經嗝屁了?」

    「沒有。」

    影子的話,只好換來範閒的一聲歎息。

    「不過只要不出門就好。」范閒旋即想到另一椿美事,笑著說道:「只要四顧劍不出門,我就不怕有人會殺死我。」

    影子想了想,默認了這個事實,又問道:「聽說葉流雲來過。」

    這已經是影子第二次說這個話,范閒明顯是不想討論這個問題,卻沒有想到對方如此執著,忍不住大怒說道:「我還聽說愛情回來過……是不是葉流雲,他究竟有沒有來,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影子以一種難得一見的認真說道:「我的偶像是五大人,我最想打倒的人是四顧劍,可是如果能與葉流雲大人一戰,也足以快慰平生,所以……大人,我嫉妒你。」

    范閒敗了,誠懇說道:「不用嫉妒我,下次有這種好事情,我一定會留給你,至於葉流雲,我可以向你保證,如果你和他動手,死的……肯定是你,而且會死的很透。」

    影子沉默著,然後轉身離開,消失在黑暗之中。

    范閒忽然想到件事情,對著空無一人的黑夜輕聲說道:「我後天要去杭州,你跟著我。」

    去杭州接婉兒,不知道海棠會不會跟著去,為了安全起見,把影子帶在身邊,要放心的多。

    …………那夜之後,范閒與海棠又恢復到了往曰的相處之中,只是偶一動念間,眼光相觸間,會多了些許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東西。說來很古怪的是,海棠一如既往地懶散著,霽月著,反倒是范閒卻有些彆扭起來。

    海棠的眼光裡偶爾會透露出笑盈盈的神色,讓范閒好生惱火。

    然而這個事實,也讓范閒清楚了,這樣一位特立獨行的女子,自己就算用那下作法子,把風聲傳出去,也不見得便能將她綁在身邊一輩子。

    范閒曾經鼓勵若若四處行走著,更何況朵朵這種人。

    不過范閒正如他一直承認的那般自私……這世上敢娶、能娶海棠棠朵朵的年輕男子本來就少,被自己鬧出這麼大的緋聞去,誰還敢娶?

    終生不嫁也成,只要別嫁給別人。

    他的眼裡閃著壞笑,扯開了王啟年寄回來的那封信,匆匆掃了一遍,忍不住又笑了起來,老王看來在北齊過的十分不舒心啊,身上的擔子太重,確實沒有跟在自己身邊舒服,這信裡就是在問歸期了。

    范閒理解他的情緒,身處異國,確有孤獨之感,而且一旦事有不協,不論是監察院或者是朝廷,都可能將他拋棄掉,這種棄兒的感覺,實在是不好受。

    他想著想著,忽然歎息了起來,今夜先見夏棲飛,後見影子,包括遠在北方的王啟年,這都是自己屬下的得力干將,而前兩位仁兄,自己身上都帶著血海深仇,都是大族之中最小的那人,流離於天涯,有家不得歸。

    其實自己的身世,何嘗不是一樣。

    棄兒們的聚會,終究也會嗨劈起來的。
《慶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