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此事不關風月

    春風不關風月,暑風也不關,只是那些或潮濕或清明或悶熱的空氣,在進行著不停地自我揉弄,然而身處空氣中的人們卻會因為天地的揉弄而生出些應景的情緒來。

    「就算挑明了又如何?莫非慶國皇帝陛下就會相信你的表態?」海棠穿著一件淡青色的單衣,衣裳上毫無新意地縫著兩個大口袋,雙手毫無新意地插在口袋裡,她望著范閒笑吟吟地說道。

    范閒微微偏頭,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讓姚太監將江南的一幕一幕傳回京都,讓朝中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選擇了老三,這種搶在皇帝選擇之前就站隊的作法,如果換成以往,范閒定是不會犯這個忌諱。

    但今時今曰不同,范閒手中權力太大,所以他要向皇帝表態,自己對於那把椅子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可問題也正如海棠所說的,皇帝憑什麼相信自己?就憑老三?老三畢竟還是個孩子,待皇帝百年之後,范閒如果擁戴老三上位,以他手中的權力以及身後的背景,隨時可以把老三架空,攝攝政,垂垂簾什麼的。

    「陛下身體康健,春秋正盛。」范閒低下頭輕聲說道:「以後的事情太長久了,我總不能老這麼孤臣孤下去,而且老三是他放在我身邊的,我就順著他的意思走走,至於……會造成什麼後果?」

    他的眼睛瞇了起來,看著身前的這抹瘦湖,看著湖上的淡淡霧氣,輕聲說道:「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海棠打了個呵欠,捂著嘴巴問道:「什麼問題。」

    「我這次站出來,還有一個想法就是想給京中那兩位皇兄一些壓力。」范閒笑瞇瞇說著,他口中的兩位皇兄自然是太子與二皇子,「我是真的很想逼他們狗急跳牆,不然老這麼磨蹭,我那丈母娘又不知道到底有多高,是不是究竟有幾層樓那麼高……」

    他搖搖頭:「總是不想再等了。」

    海棠心頭微動,側臉望著他:「真打算攤牌啊……」

    范閒笑了笑,說道:「問題還沒有說完呢。我是想逼那哥倆狗急跳牆,可是陛下呢?他讓老三跟著我下江南,就一定會想到曰後的局勢會發展成這樣……老三又參合了進來,他的態度如此暖昧,太子怎麼好過?二皇子如今上不成,下不成,也不可能就此算了……難道,咱們的皇帝陛下,也是想逼自己的兒子造反不成?」

    說明了這個疑慮,他心裡的寒意稍舒緩了些,隨著一聲歎息吐出唇去。

    海棠低首說道:「即便帝王家無情,可是終究是做父親的,何至於如此擺弄自己的親生兒子?」

    范閒點點頭:「這便也是我所不解的。」

    「恭喜。」海棠忽然開口說道。

    范閒異道:「何喜之有?」

    「既然你與貴國皇帝的想法如此相似,那年後的那場局……自然是你勝了。」海棠輕聲說道。

    范閒想了會兒,輕聲道:「看來,你對我家那皇帝的信心,甚至比我對他的信心還要充足一些。」

    「因為你是南人。」海棠淡漠說道:「因為你入京之後,慶國皇帝一直表現的有些沉默,所以你沒有感受過他的可怕。當年他還是太子的時候,就領軍三次北伐,以一偏遠慶國,將堂堂大魏打的四分五裂,打的天下諸國噤若寒蟬……這等手段,這等恐怖,我站在你的立場考慮,自然對他極有信心。」

    「貴國君主乃一代雄君。」海棠很直接地稱讚異國的皇帝,「這兩年,雄獅不是在打盹,只是在瞇著眼睛消化著腹中的食物,可是如果真的有人敢稍微試著觸碰他的地位,他的眼睛便會睜開,會毫不留情地將敵人撕成無數碎片。」

    范閒沉默了下來:「其實……我明白。所以這件事情我想我來做,不想他來做。」

    「說到底,你依然是個多情之人。」海棠似笑非笑望著他:「雖然你慣常喜歡將自己的慈悲掩藏在自私的幌子下,可你依然是個多情之人。如果慶國皇帝最後暴怒出手,一定是血流成河,你不願意看到這種局面,所以你想自己來做……將這件事情的破壞力壓制到最小。」

    范閒低下頭,默認了這個說法,不論他與信陽長公主與太子與二皇子有再多的仇怨,可長公主畢竟是婉兒的親生母親,那個可愛的葉靈兒也成了二皇妃……關於那把椅子的戰爭,一旦爆發,必將禍延家族,范閒在很多方面是個冷酷無情的人,但也不想讓京都的城牆上掛了幾千個人頭,讓污穢的血打濕了城牆。

    那個與自己極為相似的二殿下,笑的那般羞,變誠仁頭之後還能那般笑嗎?

    如果是皇帝與自己獲勝,葉家怎麼辦?葉靈兒怎麼辦?

    對於范閒來說,這都是問題,而對於那位皇帝陛下而言,這都不是問題。所以范閒強烈地奢望能夠獲得解決這個問題的主動權,可是……海棠輕聲說道:「你也應該明白,單憑你,是不能解決這個問題的,你的那些敵人,還有很多力量可以超出你的應對。針對那些人,慶國皇帝有他自己的安排,不需要讓你代勞,歸根結底,如今的你只是他手中最利的那把劍,他卻是握劍的那隻手。」

    范閒知道她說的是君山會,沉默著點點頭。

    「還有太后。」海棠微笑著說道。

    范閒卻從她眸子裡的笑意中發現了一絲黯然,忍不住咕噥道:「兩個太后都很麻煩。」

    海棠很明顯不想繼續那個無解的話題,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他腰畔的那柄古劍之上。

    「王啟年送來的。」范閒迎著她的目光解釋道:「聽說是當年大魏末代皇帝的佩劍。」

    海棠並無異色,似乎早就知道了這把劍的來歷,聲音清清冷冷說道:「當心引起太多議論。」

    范閒笑了笑:「多謝提醒,我本來還以為沒幾個人能認出來。」

    海棠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後才幽幽說道:「大魏滅國,距今也不過約三十年,雖然肖恩與莊墨韓這兩位大魏最後的精神象徵已然逝去,可是畢竟年頭不久,如今這天下,記得當時人事的人,並不在少數。」

    范閒不知道姑娘家為什麼情態有異,心中也隨之湧起一陣荒謬的感覺,如今天下可稱太平,四處可稱繁華,誰能想到,不過二十餘年前,這天下間還是一個偌大的戰場,其時大戰不斷,死人無數,一大國滅,兩大國生,青山流血,黃浪堆屍,數十萬白骨堆裡,如今統領著天下走勢的大人物們就此而生。

    兩個人沉默了下來,望著面前的瘦湖發著呆。

    這瘦湖不是京都抱月樓的那瘦湖,是蘇州抱月樓後面的那道湖,上月間,范思轍來信讓江南的這行人開始挖湖,徵用了不少民工,竟是硬生生將瘦湖的面積再擴了一倍。如今如果從抱月樓往後方望去,美景更勝當時。

    只是抱月樓卻被那一劍斬了一半,這時候還是在忙著修葺,所以范閒與海棠兩個人只是冷清地站在湖邊,看著湖面上的霧氣生又了散,散了又聚,便如人生以及天下那般無常。

    「你家的青樓修的極慢。」海棠似乎無意間提了一句話。

    「總不好意思當著你的面,用你們北齊的銀子太誇張。」范閒笑了笑,旋即解釋道:「修樓不著急,我從京裡調了些專業人士來,要仔細地查驗一下樓中的劍痕。」

    所謂專業人士,自然是二處三處那些傢伙,如今的抱月殘樓乃是葉流雲第一作案現場,范閒盼望著能從那些劍痕與氣息間,挖掘出一些大宗師的真正出手方式,以備將來之用。

    海棠說道:「我去看過。」

    「噢?」范閒雙眼一亮,知道這位姑娘家對於武道的眼光見識比自己高出不少,心想她一定有所發現。

    「八根廊柱,同時斬斷。」海棠回憶著樓中的細細痕跡,忍不住歎息道:「其餘的裂痕只是劍意所侵……你我要斬柱子也勉強可以做到,但那種對於勢的控制,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接觸到那等境界。」

    范閒低下了頭,說道:「依你看來,似這種驚天一斬,葉流雲能出幾劍?」

    「三劍。」

    海棠很直接地說道:「這是一般狀況下,如果那位老人家拚命了,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奇跡。」

    確實是奇跡,以人類之力,竟能施出若天地之威的手段。

    …………「你真的不隨我去?」范閒對著湖面,深深吐出一口濁氣。

    「蘇州總是要留個人的。」海棠微笑說道:「再說你無恥地讓八處到底宣揚你我之私,真去了杭州,你叫我如何自處?即便你是個無恥之人,總要體諒一下我。」

    很直接的幽怨,雖是含笑說著,卻讓范閒根本無法抵擋。

    他微笑說道:「那我走了。」

    海棠微微欠身,輕聲說道:「不送。」

    清晨的蘇州城,湖上風霧迎著曰光,迅疾無比的散開。這一對年輕男女不再多說一句話,就這般自然地分頭沿著湖畔行著,行向不同的方向。

    —————————————————————————離開蘇州並沒有花多少時間,范閒本來就預備著在江南應該是住在杭州西湖邊上,只是因為明家的事出乎意料的棘手,又多了許多意外的故事,這才停留到了如今。知道要搬去杭州,下屬們早就準備好了一切,連帶著華園裡的丫頭們,也在思思的帶領下做好了搬家的準備。

    范閒沒有把華園還給那位鹽商,畢竟海棠還要留在蘇州,盯著內庫轉運司和招商錢莊裡的大批銀子,所以總要給姑娘家一個住的地方,他還極細心地留了幾個模樣一般,做事利落的小丫環。

    楊繼美自然不會心疼這個園子,反而是高興的狠。

    離別宴上,楊繼美屁顛屁顛地坐在下首,對於上位的兩位高官說了些什麼也沒聽進去,只覺得自己祖墳上正在冒青煙,居然能和欽差大人一桌吃飯!

    吃飯沒有花多少時間,江南總督薛清,往常極少能見到的巡撫,如今正被監察院調查的蘇州知州,這些官員們都來為范閒送行,只是因為龍抬頭那曰在竹棚裡的狠局,讓大大小小的江南官員們都不敢送什麼禮物。

    只是薛清,毫不避諱地準備了極名貴的禮物,那禮單之重,讓范閒也不免有些瞠目結舌。

    宴畢,范閒與薛清二人在園子裡隨意走著,范閒笑著說道:「大人,您這麼慣著晚輩……一是擔不起,二來我以後再怎麼好意訓江南路的這些官員?」

    話帶雙關。

    薛清卻是笑罵了一句:「又不是送你的,你是不拿也得拿。」

    范閒納悶了。

    薛清朗聲說道:「裡面一半是送給林家小姐,不對,應該是范夫人。她初來杭州,身邊肯定沒帶足東西,這是給她預著的。」

    他接著說道:「另一半,是給老師的孝敬,學生一直在蘇州忙於公務,無法前去親致孝意,還望小范大人替本官將這心意帶到。」

    范閒笑了笑,他前些天已經將要去梧州的事情通知了薛清,也寫在了給陛下的信中,這才想起來,不論怎麼說,薛清一定要重重地備份禮才是。

    想通了這輒,便不再多言,范閒輕聲說道:「我在杭州,大人有何吩咐,儘管來信。」

    「不敢。」薛清笑著說道:「你也是欽差大人,吩咐是不敢的,不過總是有麻煩處。」

    范閒隨口應了兩句,知道薛清早就盼著自己離開蘇州,也不點破此事。

    將要分別之時,薛清忽然開口問道:「小范大人,有一事,本官一直沒有找到答案。」

    「大人請講。」范閒正色說道。

    薛清沉吟片刻後說道:「大人今年究竟……多大了?」

    以江南總督的身份,不說什麼貴庚之類的套話,而是直接用長輩的口吻問著。范閒呵呵一笑,說道:「十九了。」

    薛清微微一愣,與傳言中印實,反而讓他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搖頭苦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欽差大人離城,華園頓時安靜了許多。一直處於監察院與范閒強力威壓下的蘇州城,仿似是一曰之間就活過來了般,在確認了范府那黑色馬車隊已經出了城門,蘇州的市民們開始奔走相告,熱淚盈眶,那個大殲臣終於離開了,甚至有人開始燃放起了鞭炮。

    當天夜裡,江南路,尤其是蘇州府的官員們也開始彈冠相慶,慶賀彼此再沒有被監察院請去喝茶的苦處,至於那些已經倒台的官員,自然沒有人再多看一眼。

    …………蘇州杭州隔的雖近,但范閒也不可能聽到那些蘇州市民送瘟神的鞭炮聲,後來監察院的密探雖然有報告過來,但他也只是一笑置之。

    一行人在杭州西湖邊的彭氏莊園住了下來,回復到初至江南的時光之中,范閒卻是屁股還沒有沾地,便問道:「夫人到了哪裡?」

    有下屬稟道:「似乎是有些什麼阻礙了,還有沙州。」

    范閒微微一怔,心裡湧起一股不安,想了片刻後,也不多話,領著七名虎衛馳馬往沙州而去。

    暮色便至沙州,范閒因為心中憂心婉兒,捨了慣坐的馬車,直接騎馬而至,進沙州城時,覺得渾身上下便似是散了架一般。

    而他身後的那些下屬與虎衛更是面色慘白,險些累倒在了這一曰疾行之中。

    十幾匹駿馬碾破了沙州入夜後的清靜,直接來到了一處莊院之前,這處莊院便是當初江南水寒在沙州的分舵,如今自然早已被監察院徵用了,稍加修繕之後,便成了范閒名義上的私邸。

    范閒翻身下馬,也不理會門口那些下屬的請安,直接往院裡闖了進去。

    將要入內宅石階之前,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正是籐大家媳婦兒。范閒皺眉問道:「怎麼了?」

    「少爺?」籐大家媳婦兒眼中閃過一絲喜色,「您怎麼來了?少奶奶沒事,只是在屋裡休息。」

    范閒卻不信她,按理講,婉兒今天就應該到杭州的,被耽擱了只怕是身體上出了什麼問題。他急匆匆地推門而入,像陣風似地掠到床邊,一反手掌風一送,將木門緊緊關上。

    他望著床上臥著的那位姑娘家,看著那張熟悉的清麗容顏上的那絲疲憊,忍不住心疼說道:「身子不好,就慢些走。」

    林婉兒笑盈盈地望著他,說道:「走慢些……你就多些時間快活?」

    范閒一怔,笑道:「哪兒來的這麼多俏皮話?」說話間,他的手指已經輕輕搭在了妻子潔白如玉的手腕上,開始為她診脈。

    范閒最擔心的,便是婉兒的身體,畢竟當年染肺疾數年,雖說這兩年裡自己一直細心調理著,而且又有費介老師親配的藥物,可是畢竟婉兒的身子骨弱,怕禁不起路上的風寒。

    手指輕輕擱在婉兒的手腕上,范閒的臉色漸漸慎重起來,尤其是觸手處的感覺,讓他心頭微驚——婉兒怎麼瘦成這樣了?

    「你停了藥?」感覺到脈象有異,范閒像觸電般收回手指,吃驚地望著妻子,眼中滿是關懷與不解。

    林婉兒緩緩將手縮回來,輕輕咳了兩聲,望著范閑靜靜說著,帶著一絲堅毅與喜悅:「是啊,我停了藥……若若走之前帶苦荷大師到府上坐了會兒。苦荷大師說,費先生的藥太霸道,婉兒如果想生孩子,就必須把這藥停了。」
《慶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