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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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冬天,喬燃回國了。
    他收到方茴的郵件非常焦心,雖然文字語無倫次的,但喬燃還是明白了發生了什麼。而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要回國,他要見到她。發覺自己想法的喬燃有些自嘲,原本躲到千里之外是為了能不再思念,而現在看來,卻只是讓思念更加沉重,連綿千里。
    大年初五,他們在雨花餐廳聚會了。喬燃出面張羅的,誰也沒好意思掃興,五個人誰心裡都不自在,但還是赴約去了。寬敞的包間裡非常安靜,時至今日,好像誰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其他人,該開口說出怎樣的話來。
    按他們以前吃飯的規矩,是一人點一個菜的,這個時候往往最熱鬧,誰都搶著先點上自己愛吃的菜,菜單基本在飛,點菜基本靠搶。可是現在紅色菜譜還嘲笑他們一般的安靜擺在玻璃轉盤上,喬燃先伸手拿了起來說:「以前都愛吃肘子吧?就先來一個東坡肘子!方茴你看看再點什麼。」
    方茴接過菜單,翻著點了一個茄子就往趙燁那邊遞去。趙燁沒有接的意思,低沉著聲音說:「我隨便!」陳尋看著便要接過來,可是他和方茴懸在空中的兩隻手都不自覺的有些停頓,菜單終是尷尬地掉在了桌子上。趙燁煩躁地拿起來往喬燃那邊一推說:「都你點了吧!瞎耽誤什麼工夫啊!」
    喬燃勉強笑著說:「也好,反正我知道我一回來肯定就是我請客,我點便宜點省得被你們黑得一分都不剩!」
    「還好意思說!當初誰允許你丫不辭而別了!」陳尋接過他的話努力調節氣氛。
    「我這不是為了回來之後能受到你們的夾道歡迎麼?跟著你們混三年了,你們怎麼也得讓我有地位一次吧!」喬燃笑著說,「趙燁你丫也說話啊!我怎麼就覺得你對我不熱情!」
    「我待的那地界太他媽逼冷,把我的心都給凍住了。」趙燁淡淡地說。
    林嘉茉抿著嘴唇別過了頭,喬燃起身拍了一下趙燁的腦袋說:「還沒喝呢怎麼就高了?裝什麼文青啊!」
    趙燁無所謂地笑笑,玩起了茶杯。
    「咱們要點酒麼?」方茴突然抬起頭說。
    喬燃看了她一眼說:「別了,今天大家就是出來聊天,喝了酒還聊什麼。」
    「就是……」林嘉茉有些擔心地說,「你又不能喝。」
    「還是來點吧!」方茴朝門口招呼著服務員說。
    喬燃剛想再說點什麼,陳尋在一邊按住他說:「算了,她願意喝就讓她喝點吧。」
    服務員一進來,方茴就說:「先拿十瓶啤酒,都開了。」
    這回陳尋也傻了眼,他急著給喬燃遞眼色,喬燃瞪了他一眼,扭頭沖方茴說:「要那麼多幹嗎啊?咱們都喝不了多少!」
    「沒關係,我能喝。」方茴淡淡地說。
    「你能喝什麼啊!」陳尋忍不住喊了起來,「哪次不是三杯倒,回家還頭疼胃疼的!小姐,就要三瓶!」
    「謝謝你,但不必費心了,我能喝多少,你現在知道嗎?」方茴眼神放空地看著另一邊說,「還是要十個,都打開!」
    這是他們分手之後第一次完整的對話,對於這樣陌生的語氣兩人都有點寒心,而旁邊的人也是半天說不出話來勸他們。
    服務員很快拎上來了十瓶啤酒,方茴也不等人讓,接過來就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飲盡,把空杯子挑釁地往旁邊「啪」的一放。林嘉茉默默陪她喝了一杯,陳尋二話不說,乾脆拿起了一瓶啤酒對瓶吹了,那邊趙燁也自己拿了一瓶,他還遞給了喬燃一瓶。喬燃看著他們一個個喝著悶酒的樣子,想是終是說不清也勸不住了。
    酒下的明顯比菜下的快,看著方茴已經失去焦距的眼神和伸出去晃蕩卻怎麼也拿不到酒杯的手,喬燃再也坐不住了。他把方茴的酒杯拿到一邊說:「別喝了!再喝就醉了!」
    「我沒醉……干……」方茴「咯咯」笑著,過去搶他手中的杯子。
    林嘉茉看著她迷離的樣子,心裡難受極了,她站起來抓住方茴的手說:「茴兒,你別這樣,我知道我不好,可我……我真的是……你想我怎麼樣都可以,但別這麼折磨自己行麼?」
    「你告訴我,你……你喜歡他麼?」方茴舉起手指指向陳尋說。
    「我……」林嘉茉看著她,根本沒辦法坦白地說出喜歡兩個字。
    「我明白了……」方茴輕笑著說,「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說這世界上最不靠譜的就是愛了,我看啊,這世界上已經沒有靠譜的東西了……」
    話一說完,兩個人都留下了眼淚,陳尋紅著眼睛一下子站起來說:「嘉茉你起開,這不賴你,是我的事兒。方茴,你心裡有話就跟我說,別憋著,不好。我好好聽著呢。」
    「憑什麼跟你說呀!你算個蛋啊!」趙燁抄起酒杯朝陳尋砸了過去,陳尋稍微側了下頭,杯子擦著他的臉砸在他身後的牆上,清脆的聲音點燃了早就蘊涵於沉默中的怒火。「你丫為什麼對方茴始亂終棄?為什麼和林嘉茉不清不楚!腳踏N條船你現在站出來充好人了!裝什麼大頭蒜啊!」
    「你看看!這就是你當年說的你最喜歡的女孩!」趙燁拉起癱軟的方茴,又拍拍自己的胸脯說:「這就是你當年說的最過命的哥們兒!你丫玩我們呢吧!」
    趙燁越說越氣,揮起一拳打在陳尋臉上,陳尋跌坐在地上,嘴唇裂了,碎玻璃扎進了他手心裡,可他一點沒覺得疼,最疼的地方在心裡,已經疼得他快要死了。
    林嘉茉衝上去拉住了還想動手的趙燁,大聲哭喊著:「你瘋了!你幹嗎呀!說喜歡他的是我又不是他!就算他不對,可是愛上別人也不是能控制的啊!」
    「愛?你們說這是愛?你看看方茴的樣子,你說這是愛?你們丫愛得也太自私了吧!太不把別人當人了吧!」趙燁紅著眼睛,卻還是捨不得拽開林嘉茉的手,他憤怒地從兜裡掏出了一塊發黃的石膏,這是他骨折時打耐克杯入決賽的紀念,那上面有他們所有人的名字和所有的關於那年的真摯感情。趙燁顫抖著把這塊石膏舉到他們眼前,含著淚說:「這本來是我想保留一輩子的東西,現在我他媽看著就覺得噁心!都他媽的給我玩兒去!」
    刻著他們印記的石膏被狠狠摔在地上,破裂的那一剎那他們都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誰也不忍心看著當年的美好化成粉末。
    長時間的沉默讓他們的心徹底涼透,方茴乾嘔了起來,喬燃扶住她,悲憤地看著一片狼藉的人們,怒吼道:「都他媽別作了!想幹嗎呀?散伙?滾蛋!你們都睜眼看看!我是喬燃!這是方茴!陳尋!趙燁!林嘉茉!我們是高中三年形影不離的朋友!不是仇人!這都是怎麼了?到底怎麼了?那些日子你們都忘記了嗎?那些快樂的、高興的、天天無憂無慮的日子你們都忘了?不帶你們這樣的……你們不能這樣……」
    喬燃哭了起來,每個人都掉下了眼淚,方茴幽幽地望著陳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喬燃慢慢攙起她,掏出三百塊錢給陳尋說:「你把這裡收拾一下,我帶她出去緩緩。」
    喬燃扶著方茴走出了飯館,方茴又哭又吐,神志已經不是很清楚了。喬燃也顧不得髒,抱著她過了馬路,去小賣部買了紙巾和礦泉水,替她擦拭。方茴立不起身子,坐在馬路牙子上半靠著喬燃,一邊狠狠抽氣一邊哭著說:「你說……嘉茉怎麼喜歡陳尋了呢……她和我最好……送蘇凱走那天下雨,我看著她一個人在站台上心裡很難受,我心裡祝她一定找一個好男孩……喜歡是沒有錯……可她為什麼偏偏喜歡陳尋了呢?」
    「不說了,方茴,咱不說了啊……」喬燃含著淚緊緊把她抱在懷裡說,「都忘了吧,全當做了個夢。」
    「怎麼能忘了呢?那些好日子就都忘了?我捨不得啊……陳尋他對我那麼好……沒人理我的時候他總來和我說話,我這麼默默無聞,可他卻說我好,說喜歡我……他每天都給我打電話,送給我毛絨的河馬牛,上面還別著他名字的石頭呢!哦,我們還買過戒指,一人一個,才18塊錢,我現在還戴著,你等等我給你看……呀,忘在家裡了,找不到了……你說我們曾經那麼好,我怎麼捨得忘呢……我一點都不想忘啊……」
    「不捨得啊?沒關係,你忘了吧,我記著呢。你好好過沒有他的日子,我幫你記著,把你們倆的事都記著……」喬燃把她露在外面的手抄回到懷裡說。
    方茴搖了搖頭說:「你說他為什麼就不喜歡我了呢?我是不是不好啊?可我從沒想給他找麻煩……我真的特別特別喜歡他……知道沈曉棠了以後我一直想問他,但是怕他嫌我煩、亂猜疑,我就憋著沒問……到後來他們一起唱歌了我才問的他……他說他喜歡她……我那時心裡特別難受……他明明說過要喜歡我一輩子的,他還說過我們會結婚生小孩,會買菜、洗衣服、做飯……啊對了,要請你當伴郎,嘉茉當伴娘……可是現在才三年他怎麼就變卦了呢?怎麼大家就都變了呢?他是不相信我們能在一起了嗎?可我還相信啊……沈曉棠就那麼好嗎?他和沈曉棠唱的那首歌還是他給我寫的呢……匆匆那年……我給你唱啊……『月光下的樹影斑駁了多久時間,白裙子的女孩路過了多少次這街,夕陽下我多少次回望著你的眼,你有過多少遺憾總是蒼茫了愛戀』……」
    方茴在喬燃懷裡斷斷續續地唱完了《匆匆那年》,兩個人的臉上都濕漉漉的,分不清到底是誰的的淚水打濕了誰。
    另一邊趙燁和陳尋扶著林嘉茉也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下台階的時候,林嘉茉默默抽回了陳尋攥著的手,把自己的全部重心都靠向了趙燁。陳尋悲傷地看了她一眼,走向了馬路對面。
    林嘉茉和趙燁坐在了這邊的馬路牙子上,她看著陳尋的背影紅了眼圈說:「趙燁……對不起。我知道你會難過但我還是跟你說了我喜歡陳尋……你說的沒錯,我是個自私的人,從蘇凱到陳尋,我喜歡他們卻從來沒考慮過別人的感受,甚至他們自己的感受……所以我得不到愛情,我活該,我自找,我……」
    「別說了嘉茉!」趙燁摀住了她嘴說,「是我不好,我剛才不該那麼說你。我嫉妒,不僅嫉妒我還委屈……但是嘉茉,我不怪你,我也沒法怪你,喜歡誰這種事根本不能勉強,是我太傻逼沒能想通,我也沒有能承擔這些痛苦的準備和耐心……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不管我怎麼樣你都不會喜歡我了……我不求別的,你讓我握會兒你的手行麼?就像上回去青龍峽那次一樣,就握一會兒……」
    林嘉茉哭著和他牽起了手,趙燁雙手握住她說:「其實喜歡我的人挺多的,我們大學的女孩都特別愛看我打球,我這次回去可就真的不喜歡你了,你別後悔啊!」
    「嗯……」林嘉茉擦了擦臉蛋說,「我也沒機會後悔了。」
    「你知道麼,我現在拉著你就想起咱們畢業那天一起在大樹底下拉手的那次,其實那時候我老挨著你都是故意的,就是想得著個機會能和你牽一下手……哎,我怎麼覺得想著俺麼遙遠啊,不是才過半年嗎?怎麼就跟上輩子的事似的了?」
    「因為……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林嘉茉閉上眼睛,痛苦萬分地說。
    陳尋過了馬路徑直走到方茴面前,他蹲下來拉住方茴的手說:「方茴,別哭了,臉……臉該皺了……」
    他話沒說完自己就先哭了起來,方茴哭得更厲害了,她緊緊抓住陳尋的手說:「陳尋,咱們不分手行麼?我有什麼不好,我都改,行麼?你不是說要我跟著你一輩子嗎?你不要我了,我怎麼跟著你一輩子啊……」
    「方茴,你別這麼說,我心裡難受,特別特別難受……」陳尋把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說。
    「不行是吧?還是不行是不是?」方茴絕望地看著他說。
    「我心疼你,捨不得你,你是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的人,我真想把心掏出來給你看看!我天天都想聽見你說話,只有知道你吃好了飯睡好了覺我才能踏實……方茴,你答應我,以後都讓我能找到你,能知道你過得好好的行麼?」陳尋生怕她跑開似的又往前湊了一步。
    「但是你還是不喜歡我了……我求你你也不會喜歡我了!」方茴使勁把自己的手從陳尋掌中抽了出來大聲說,「不喜歡我就走開,你走開!」
    之後不管陳尋再說什麼,方茴都只是哭喊著讓他走開。看著方茴的情緒又激動了起來,喬燃忙摟緊了她,他沖一臉不忍的陳尋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在這裡待了。
    陳尋訕訕地走回到馬路的這邊,他在林嘉茉和趙燁面前站定,彎下腰說:「你們去勸勸方茴行麼?她一直在哭,外面這麼冷她根本受不了……」
    「你能不在嘉茉面前說這個麼?你明知道她喜歡你!她也是女孩!她心裡也難受!」趙燁聽了氣哼哼地站起來和陳尋對峙。
    「嘉茉,我對不起你,可是我求求你去勸勸方茴……她一直哭一直哭,我說什麼她都不聽,再這樣下去她就毀了啊……」陳尋沒理趙燁,繼續含著淚哀求林嘉茉。
    「陳尋,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我是心甘情願的,也許我真的就不該喜歡你……但是方茴只能你去勸,我說或是趙燁說都不管用……我傷害了她,但她的致命傷在這裡,是你弄的。」林嘉茉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說。
    陳尋無奈地轉過身又向那邊走去,在馬路中間他停住了,無論哪邊他彷彿都無法靠近。他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和方茴許下的諾言,那時候他信誓旦旦地說如果拋棄了方茴就讓他眾叛親離,現在看看前面哭得肝腸寸斷的方茴,再看看兩眼無神的林嘉茉,陳尋覺得果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春節的氣氛仍暈染了一片燈紅酒綠,小小的一條馬路如同咫尺天涯,陳尋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放聲大哭。

《匆匆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