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追查真相

    懷安恍然大悟道:「大嫂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了,京兆尹衙門窮凶極惡,尋常人進去不死也要脫層皮,更何況是要蓄意給他們定罪,只怕他們幾人是被屈打成招的。」
    那農婦被觸痛心事,哇地一聲,哭得更厲害了。原本被她摟在懷中的嬰兒彷彿被母親絕望的情緒感染,瞬間跟著啼哭起來。
    江小樓豁然站起身,逕直向外走去。謝連城向懷安輕輕點頭,旋即跟著江小樓一同離去。懷安推了一錠銀子給那農婦,道:「大嫂,我家公子多謝你的水。」
    農婦吃了一驚,接過沉甸甸的銀子,滿臉不知所措。
    謝連城出了門,發現江小樓正在院子裡盯著那幾個在玩泥巴的小孩。她的神情十分認真專注,連他走近了都未曾打擾到她。
    謝連城只是淡淡道:「現在你都明白了嗎?」
    與之前猜測的一樣,順妃和安華郡王合力演了一齣戲。他們先是收買小竹,讓她潛伏在雪凝的身邊,等雪凝出了事,他們再處理掉其他人,獨獨把小竹送回老王妃的身邊,等著慶王妃把小竹抓出來,再引出這一段舊案。如此一來,便可以完全洗脫他們的嫌疑,由殺人者變成受盡了委屈的人。見過無恥的,從未見過這樣無恥。果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妙極!
    謝連城輕輕一歎:「此事絕非表面看得這樣簡單,單單一個順妃,怎能布下如此局面?所以,與其正面為敵,不如採取迂迴之策。」
    「迂迴之策,這是什麼意思?」江小樓轉頭望他,眼前的男子面如冠玉,衣衫翩然,凝視她的神情格外溫和。
    謝連城眼眸逐漸轉深:「慶王世子不愛與人交往,但他是王妃的親生兒子,可信。慶王妃性情軟弱,可為了她自己的女兒,自會不惜一切代價,可信。」
    這是要讓她尋找有力同盟,江小樓不由自主搖頭:「王妃身體不好,世子無法溝通,這兩個人……暫時都幫不上忙。」
    「慶王妃與皇后娘娘素來感情很好,所以多年來不受寵愛卻穩坐正妃之位。至於世子本人,其實他極聰明,只是聰明到了極度敏感的地步,才會對外界如此恐懼。這兩個人……看你怎樣用。」
    江小樓唇角揚了起來,不覺輕聲道:「原來大公子什麼都知道,我以為你不愛蹚渾水。」
    謝連城神色如常,目光卻輕輕轉向那群玩耍的孩子,聲音靜謐:「如果你站在水中,我也無法袖手旁觀。」
    江小樓完全愣住,心底湧起很複雜的情緒。
    天空最後一抹晚霞落在他的身上,霞光在他俊美的臉染上一層淡雅的玫瑰色。眼前的男子有著高挺的鼻樑,微抿的薄唇,近似於完美的輪廓,一切看起來那樣熟悉……她卻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無法猜透他的心思。
    謝連城的聲音很恬淡,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一分似有若無的寵溺:「偌大的慶王府,你可以找到第三個同盟。」
    江小樓眨眨眼睛,慢吞吞地說道:「慶王如此寵愛順妃,大公子與二公子又都是順妃親生的兒子。在慶王府中,我與王妃可是說是獨立無援,你所謂的第三個同盟是誰?」
    謝連城卻笑了:「正面對敵或許沒有勝算,可若這個敵人在對方的陣營呢?」
    江小樓完完全全地愣住:「公子,是你瘋了,還是我聽錯了?」
    一個渾身污泥的孩子笑嘻嘻地跑過來,好奇地看著謝連城,謝連城微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口中輕聲道:「我想,這個人很快會來找你的。」
    馬車一路將她送回王府,下車時,一直沉默的謝連城突然開口喚了一聲:「小樓。」
    江小樓轉頭望著他,目光不自覺地亮了一下。
    謝連城只是微笑:「不管在什麼時候,希望你以自己的安全為第一考慮。」
    江小樓心頭微微一動,說不清是感動還是複雜的潮水瞬間湧了上來,將她的心泡得軟了軟。良久,她揚起一絲笑容,語氣輕快地道:「多謝你的關心,我不會忘記你的話。」
    江小樓緋色的裙角消失在慶王府高大的門樓,這威嚴的門庭如同一隻巨大的怪獸,張開陰森可怖的獠牙,逐漸將她纖瘦的身軀吞沒,再也瞧不見了。
    懷安不由自主打趣道:「公子您就別看了,人都走遠了!」
    謝連城輕輕搖了搖頭:「牽一髮而動全身,區區一個順妃掀不起這樣大的風浪,我實在是擔心她……」
    懷安撇了撇嘴:「知道您還不勸著她點兒!慶王寵愛順妃乃是人盡皆知,若非皇后娘娘一直護著,說不定王妃都得騰地兒!慶王世子又是個不頂事的,壓根幫不上忙,事情鬧大了只怕王妃和世子都得跟著遭殃!江小姐在這個時候趟這渾水,實在是太危險。她不是還有仇要報,冒冒然去為別人出力,真是傻子!」
    謝連城目光深深:「在她的心中,酈雪凝比她自己還要重要。」
    懷安不解地看著他,謝連城似是低聲呢喃:「江小樓外表很堅強,但她的內心卻很脆弱。酈雪凝其實是她的心裡支柱,一直苦苦支撐著她。酈雪凝多活一天,江小樓的快樂就會延續一天。而現在有人毀了這快樂,傷了她最好的朋友,你覺得她會坐視不理麼?別說只是慶王府,哪怕要與全天下的人為敵,她也非要找出真相不可。這就是她的倔強之處,也是她可愛之處。」
    懷安心中暗自腹誹不已,江小樓的容貌的確出眾,但比她更美的女孩子也不是沒有。她的心性太強,性子又倔強,怕公子將來會吃很多的苦頭……看著謝連城一臉溫柔的笑,完全像是換了個人一樣,懷安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自作孽,不可活。
    江小樓剛剛回到院子,便瞧見朝雲在門口候著,肩膀都被露水打濕了一塊。瞧見江小樓來了,她連忙躬身行禮道:「江小姐,王妃請你過去一趟。」
    江小樓徑直去見慶王妃,進了門就留意到一個穿著淡藍色衫子的少女坐在王妃身側。煙波般的眸子浩渺多情,面上含著楚楚的笑容,一身的怯弱之態,正向自己望過來。
    慶王妃抬起頭,向她招了招手道:「來,靠在我身邊坐下。」
    江小樓走過去,慶王妃直接拉著她在床邊坐下,輕聲道:「小樓,今天可有什麼收穫?」
    江小樓看了赫連慧一眼,只是微微含笑道:「我雖然出去跑了一天,卻沒有什麼收穫。」
    慶王妃臉上不由自主露出失望的神情:「真的嗎,那些盜匪……」
    江小樓語氣恬淡地道:「那些人的確是流寇,慣常打家劫舍的。但具體去查他們的身份卻十分困難,因為京兆尹衙門不許任何人探望,甚至不願意透露他們的姓名。明著因為是朝廷重犯,暗地裡卻是不希望他們與外界發生任何接觸。如此一來,想找到蛛絲馬跡實在難於登天。」
    赫連慧纖弱的肩膀顫了顫,清澈的眸子染上焦慮:「對方好狡詐,咱們該怎麼辦?」因為話說得急了,她一時有些輕聲咳嗽。
    慶王妃連忙撫了撫她的背,滿面憐惜道:「傻孩子,別這樣激動,一切總有解決的法子。」
    赫連慧動情地望著王妃,長長的睫毛沾了淚光,碎芒點點:「我雖然不中用,也想要幫忙。可是這破身子實在是不行——」
    慶王妃道:「不用不用!你應當好好養病,其他的一概都不必想。如今我已經失去了雪兒,難道還要再搭上一個你嗎?」
    赫連慧似怕王妃傷感,連忙擦去眼淚,輕言細語道:「好,我會好好養病,母親也保重身體,千萬不要過於悲傷,現在二姐不在了,我會一直陪著您的。」
    慶王妃眼神不自覺放柔了,輕輕地摸摸她的頭髮,微笑道:「好。」
    江小樓靜靜看著她,目光從始至終都很冷、很冰,沒有絲毫無溫度。
    赫連慧轉頭,神情帶了點淺淺的羞澀,顯得越發溫柔:「小樓,我可以這樣叫你吧?」
    江小樓眼眸深沉,一瞬間,笑容變得深了:「當然,你願意怎麼叫都可以。」
    赫連慧聲音低低軟軟,極為動聽婉轉:「我有幾句話,一直不吐不快,今日直言不諱,還請你見諒。順妃雖然一直心懷叵測,但這麼大的事情想必不會拿來開玩笑。縱然他們撒下彌天大謊,京兆尹衙門難道也在幫著他們串謀?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呀。」
    慶王妃張了張嘴巴想要反駁,可卻說不出話來。沒錯,如果說順妃和安華郡王竭力掩飾酈雪凝的死因那還說得通。為什麼連京兆尹都要幫助他們,順妃何德何能,可以在京城一手遮天?赫連慧的猜測可以說是合情合理,很顯然,這也符合一般人的想法。
    江小樓微微一笑:「你說的是,確實有這樣的可能。」
    見她似被自己說服,赫連慧又溫柔地道:「既然如此,不妨放寬心靜待事態的變化。母親也不要總是和順妃發生衝突,小心中了別人的計策,離間了家庭的和樂。好好養病才是正經,其他事情都不要管了。」
    慶王妃剛要說話,江小樓很平靜的一個字一個字道:「是啊,什麼都比不上你自己的身體重要。其他的事情暫且不去考慮,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聽到水落石出四個字,赫連慧心頭一跳,立刻看向江小樓,卻見到她眉目如畫,眸中帶笑地直視自己,那笑,無疑帶了一分審視與譏嘲。然而眼睛一眨,對方卻又恢復如常,見不到絲毫異樣了。
    赫連慧的瞳孔開始收縮,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時間過去良久,才語調發僵地道:「是。」
    等到赫連慧告辭離去,慶王妃難掩失望之色,語氣帶著唏噓:「想不到竟然一點線索都找不到,對方做事可真是縝密。」
    江小樓漆黑的瞳孔中躍動著火焰:「並非什麼都查不到,至少我肯定,順妃和安華郡王他們都在撒謊。」
    慶王妃微微錯愕了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剛才你不是說——」
    江小樓語氣格外平靜:「在外人面前,王妃還是不要洩漏太多的事為好。」
    「可是慧兒也不是外人。」
    「對於我來說,她就是個外人。」江小樓深吸口氣,緩緩道:「王妃,如果不希望赫連慧成為順妃攻擊的把子,還是讓她置身事外為好。」
    慶王妃笑容裡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凝固,張了張嘴正要說話,外面卻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慶王妃把臉一沉,道:「發生了什麼事?」
    朝雲誠惶誠恐地進來回報:「回稟王妃,安華郡王妃鬧著要進來。奴婢已經說過王妃不見面客,可她非要如此,奴婢攔都攔不住。」
    左宣早已掀開珠簾快步走了過來,許是走得過急,耳畔兩道做工精緻的金流蘇晃動個不停,一張美麗的面孔也籠上一層寒霜。
    慶王妃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左宣,誰給你這樣的權利,竟敢擅闖我的臥室!」
    左宣深吸一口氣,沉聲道:「王妃,請您不要生氣,今天如此無禮,只是因為我想要見到江小姐。」
    左宣已經三次求見,都被江小樓拒之門外,她對於安華郡王妃不感興趣,更別提這個女子還是出自左大學士府。但今天,對方顯然不是為了寒暄而來,江小樓淡淡道:「既然郡王妃堅持要見我,那便外邊請吧。」
    慶王妃冷聲道:「不必理她,這等沒有規矩的東西,簡直是糟蹋了左府的聲名!」
    左宣面色微微一變,隨即卻笑得更開懷,「王妃說的也不錯,我的確是沒有家教,連累了王府也跟著左家一塊兒丟臉。」
    江小樓只是微笑:「王妃不必動怒,不過是說幾句話的工夫,不礙事的。」
    慶王妃無奈地道:「左宣,我要提醒你,小樓是我的義女,若你有絲毫無禮,別怪我不給你留顏面!」
    左宣收了臉上的怒色,沉靜道:「王妃放心,江小姐,請。」
    兩人走出內室,並肩穿過走廊,卻見到一名年輕男子跪在地上,煞白著臉,一身錦衣全都被泥水打濕了。
    左宣臉色微沉,向著身邊的婢女道:「棍子呢?」
    婢女顫顫巍巍地遞了一根籐條來:「您消消氣,公子他……」
    「我說的是棍子!你耳朵聾了嗎?」
    那婢女實在無奈,便又將籐條換成了拇指粗細的棍子。江小樓看著眼前這一幕,高高挑起眉頭,面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左宣接過棍子,一直走到左華的面前。左華臉色煞白,眼神驚恐:「姐,你到底要幹嗎?」
    左宣冷笑一聲,砰地一聲,一棍重重砸在左華的臀部。左華猝不及防,整個人瞬間匍匐在地。左宣親自動手,連續打了二三十下,直把左華打得面無人色,苦苦哀求:「姐,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以後我再也不敢了!江小姐,你替我求求請吧!安王妃是我的義母,她說讓我怎麼做,我就只能怎麼做。求你了,替我說句好話吧!」
    江小樓眨了眨眼睛,終於出聲道:「我能問一下這到底是在做什麼嗎?」
    左宣一棍子毫不容情地砸在左華的腰上,把他打得幾乎吐血,這才丟了棍子,輕輕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淡淡一笑道:「這個混小子竟然趁我不注意做下許多惡事,簡直是丟盡了左家的臉面。若是讓父親知道,只怕不打斷他的腿!江小姐,這是對你道歉,請收下。」
    左宣並非虛張聲勢,左華實在是趴在地上起不來,滿面懇切的哀求。江小樓神色淡漠:「怎麼,左公子上門提親,令尊毫不知情嗎?」
    左華連忙道:「其實……是因為我在外面包了一個戲子被安王妃知曉,她嚷嚷著要告到我父親那裡去,實在沒法子,我才應了王妃,過後心裡也真的很後悔——我好端端的一個人,夾在這種事情裡頭,王妃怨我,親姐怪我,生生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騙親之事,一旦傳出去,左家清白名聲斷然全毀,父親也絕不會留我性命!千萬個都是我不好,江小姐,你放過我吧,求你大發慈悲,饒了我吧!」他一邊說,一邊當真在台階下叩起頭來。原本也算個俊朗公子,卻是滿身泥土,涕淚縱橫,實在是狼狽之極。
    江小樓聲音清冷:「左公子,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左宣的眼神極為嘲諷,聲如冰雨,字字如刀:「虧你從小飽讀詩書,竟然為了點小事就被別人當槍使。安王妃是什麼人,叫一聲義母你就真成了人家的兒子?做事不為長遠計,更加不為父母著想,學士府的榮耀都被你丟光了!江小姐,今天我把人擱在這裡,要打要罵都由著你,不過——請你留他一條性命,我還得帶他回去向父親交差。」
    江小樓聞言,只是面帶微笑看向左華。左華被那眼神瞧著,一時心跳都停止了,渾身僵冷。
    江小樓瞇起眼睛,凝望著痛哭流涕的左華,不動聲色。
    左華眼淚鼻涕一把,當真後悔到了極點:「對不起,是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江小姐你大人大量,饒了我這一回吧!」
    江小樓輕輕出了一口氣,和顏悅色道:「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但望左公子能夠吸取這一次的教訓,莫要重蹈覆轍。」
    左華心頭狂喜:「是、是、是!」
    「滾吧。」左宣雖然沒料到江小樓這樣輕鬆放過了左華,卻也不由鬆了一口氣。畢竟是她的親弟弟,她何嘗願意當場瞧見他被打。
    左華試圖站起來,腿一彎卻又再次跪倒在地,整張臉由白轉青,額頭上蠶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連腰都直不起來,可見剛才打得極重。左宣一揮手,兩名婢女上前去,硬是架著左華離去了。他不時回過頭來看著自己的姐姐,還不忘提醒道:「姐,這事可到此為止!江小姐都原諒我了,你就不要再到父親跟前告狀了!」
    「還不快滾!」左宣怒從心起,柳眉高揚。
    左宣有一雙神采奕奕的眸子,盛怒之時越發光彩熠熠,灼人耀目。其實她生得倒並非美貌無敵,可身上一種特殊的氣質,往那裡一站,便是灼灼的艷麗,叫人無法忽視。
    看清這一幕,江小樓眸色深沉,面孔白如冷玉,隱隱透著潤澤的光亮:「既然你已經懲罰完了,現在就請離開吧。」
    左宣卻攔住江小樓,沉聲道:「等一等,我還有話要說!」
    江小樓揚眸看她,一雙眼睛黑如點漆,閃爍著動人的光澤:「我與安華郡王妃之間,似乎無話可說。」
    「安華郡王妃?」左宣笑容掠過一絲極輕極淺的嘲諷,「這可真是個諷刺的稱呼。」
    江小樓恍若沒有聽見,左宣卻只是釋然一笑,低聲提醒道:「殺人兇手不止順妃和赫連勝兩人,背後還有更龐大的勢力,你勢單力孤,千萬小心。」說完這句話,她便轉身要走。
    江小樓心頭一頓,迅速開口:「請等一等!」
    左宣的背影一下子停住,回過頭來,靜靜望著她。
    江小樓微笑:「郡王妃真是很奇怪,為什麼要突然對我說這些話,你就不怕赫連勝知道會為難你?」
    「他?從成婚開始,他恐怕連我長得什麼樣子都沒有看清楚吧。」左宣冷笑一聲,凌厲的目中射出強烈的憎惡之意。
    江小樓腦海中突然閃過謝連城所說的話,面上笑容淺淡:「他畢竟是你的夫君,不站在他那一邊,真的沒關係嗎?」
    左宣將自己的高領輕輕揭開,露出裡面白皙的皮膚,江小樓卻是微微一怔。
    原來那高高的領子下,竟然有一種囊伏的瘤子,雖然很小,可因為對方的脖子纖細白皙,顯得格外突出可怖,遠遠瞧去,彷彿左宣的脖子上還生出一張臉似的,叫人驚駭。
    「你——」
    「這是天生的,從我出生開始就長在脖子上。可他卻說不在意,這個瘤子根本不算什麼,我信以為真,歡天喜地嫁給了他。後來我才發現,安華郡王不過是希望娶到大學士府的千金,他需要的是我父親在朝中的鼎力支持,除此之外,我是妖物還是魔鬼,他壓根都不在意。尤其當他憑借父親在朝中站穩了腳跟,別人再也不會輕視他是個庶出之後,他就更加不需要應酬我了。其實這些我都可以不在意,畢竟我天生就是這個鬼樣子,別人厭惡我或者憎恨我,只要他能保有一個郡王妃應有的體面,我完全都可以當瞧不見。可他又是如何對待我的?」
    赫連勝有兩個極為美貌的侍婢,一溫柔一嬌俏,各有千秋,嬌寵非常。左宣進門第一天,赫連勝便勉強在她房內待了半宿,剩下的半宿竟然悄悄和那兩個侍婢共同度過,如此羞辱左宣怎能接受,她畢竟是大學士府的嫡女,素來心高氣傲,便是因為自己先天性的疾病才勉強容忍下來。後來她接連兩次懷孕,卻都因為不知名的原因流產,事情最後查出與兩個侍婢有關。左宣心頭怒起,生生將其中一人杖斃,正待處理另一個,赫連勝卻從外面趕回來,硬是把人保下了。
    無論小妾多麼美貌溫柔,正妻之位不可動搖。就如當今皇后娘娘,雖然她唯一的兒子早已不幸夭折,多年來再無所出,陛下身邊寵妃如雲,卻給予她極大的尊重。哪怕曾經有御史上過廢後的折子,也被皇帝八十大板打得半死不活。左大學士府同樣如此,她的伯父極為寵愛小妾趙氏,疏遠正妻王氏,甚至嫌棄正妻年紀大了,面目可憎。王氏受到羞辱極為憤恨,揚言要絕食自盡,不僅如此,她生下的兩個堂兄也跟著一起絕食。祖父聞言大驚,竟然拿著棍棒追著伯父繞了花園一圈,直把伯父打得氣息奄奄才放手。伯父為求伯母王氏原諒,三天三夜跪在堂前哀啼舊情,最後夫妻和睦,小妾也被發賣。
    縱然如此,可男人天性愛好年輕美貌的女子,哪怕在嚴謹的世家,寵妾滅妻之事也總是層出不窮,可左宣萬萬沒有想到,慶王做出好榜樣之後,他的兒子也跟著有樣學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赫連勝平日裡狡詐多思,卻獨獨愛酒,他非常警惕,生怕自己酒後無德犯了錯誤,便總是躲起來喝酒。左宣發現這個秘密後一直暗中窺測他,這才聽他數次和小妾說起要把自己除掉,然後另娶美婦之事。
    「我的確醜陋得面目可憎,但當年是他用八抬大轎把我抬進門的,對我許下今生今世絕不辜負的誓言,當我沒有利用價值之後立刻把我當成破抹布丟在一邊。這也罷了,大不了和離歸家,哪怕削髮為尼,也好過礙人眼睛!偏偏他為了自己的名聲,在外面營造出一副夫妻恩愛的假象,對我無比恭順愛護,不知情的人都認為我個性偏執,心胸狹隘,容不得丈夫小妾,卻不知他早已在暗地裡打過無數次主意,要殺了我另娶!若非我左家尚得力,恐怕我早已變成一具枯骨矣!」左宣深吸一口氣,目中無限憤恨。
    這樣的憤恨,裝是裝不出來的,簡直是恨不能削肉飲血,剝皮抽筋。
    江小樓很明白,左宣提出和離,赫連勝是絕不會答應的,一則名聲全無,二則仕途玩完。他嫌惡左宣的殘疾,卻又不能休妻,便人前人後兩張臉,一邊輕視羞辱妻子,一邊作出寬和愛妻的模樣,這簡直比被蒙蔽、被欺騙的慶王本人要可惡百倍。
    「我不在乎夫君如何花心,最起碼他要重視我這個正妻,可自從我嫁進門來,他千方百計縱容那兩個賤人想方設法氣我,不光如此……我的兩個孩子也因為他而失去。你知道為什麼嗎,那個賤人招認說,這位了不起的安華郡王擔心我生下同樣畸形的孩子,連累了他的名聲,所以他才唆使她們動手。接連失去這兩個孩子,大夫已經斷言,我將終生不能擁有自己的血脈!」
    江小樓未料到其中內情無數,一時默然無語。
    左宣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因為我說的一切都沒有人信,包括慶王妃。你們每個人都覺得我是藉著與赫連勝的矛盾藉機示好——但我告訴你,左宣可以做盡一切惡事,卻絕不會拿自己的孩子開玩笑,更加不會詛咒自己斷子絕孫!」
    江小樓輕輕一歎:「你要與我合作?」
    「不錯。」
    「目的?」
    「要赫連勝為我兩個無辜的孩子陪葬。」
    江小樓扯開唇,唇畔微微彎起:「妻子要殺死自己的丈夫,可真是歎為觀止。」
    左宣聞聽江小樓所言,眼底泛開了幾分陰霾,冷冷道:「正妻地位不保,嫡女無辜被殺,丈夫無視髮妻,庶子不敬嫡母,這一家的倫常早就亂套了!他們瘋了,我也瘋了,這一家都是徹頭徹尾的瘋子!既然如此,一個瘋子要殺死自己的丈夫,又有什麼奇怪?你若做不到,我自己去做也是一樣!」
    關鍵時刻,江小樓凝眸一笑:「誰說我不應?」
    左宣凝視著她,目光中流露出一絲笑意:「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話音剛落,小蝶快步走到江小樓身邊,低語道:「小姐,老王妃指名要見你。」
    「見我?」
    小蝶點頭道:「小姐,說是讓你現在就去,不許耽擱。」
    左宣揚起眉頭,眼眸熠熠:「你瞧,麻煩找上門了。」
    她說話夾槍帶棒,不知為何卻有幾分莫名親切,江小樓笑了:「小蝶,請郡王妃去我房中稍候片刻,我去去便回。」
    老王妃倚在主位上,額上戴著嵌碧玉的抹額,髮髻插戴碧玉雙簪,一身淺駝色褂子,衣領繡著金絲團花壽字紋,面容看似慈祥,眉宇間不乏隱隱氣勢。兩旁婢女垂手而立,屏氣斂息,整個屋子鴉雀無聲。
    「江小姐,找你來的用意你可知曉麼?」她語氣平淡地開了口。
    「我洗耳恭聽。」
    「慶王府素來風平浪靜,我不喜歡吵鬧的聲音,也不喜歡是非,你明白嗎?」老王妃眼瞳已經有些渾濁,看起來越發深幽。
    江小樓悠悠道:「您說的是,這世界上誰也不會無事生非,總要有風——才能起浪。」
    真是一雙利嘴,老王妃目光深凝,手中紫檀佛珠轉了一圈,輕輕在手腕繞起,才笑道:「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慶王府不太適合你這樣的人留下去,今天你就離開這裡吧。」
    屋子裡香氣幽幽,白色的煙於鏤空古鼎中裊裊升起,徹底模糊了老王妃的嚴肅神情。
    江小樓聲音格外輕柔:「恕難從命。」
    「好大膽的丫頭!」老王妃臉色一沉,身形猛然坐直了,正要嚴厲喝斥,卻聽見江小樓笑道:「皇后娘娘已經下了旨意,五日後招我進宮。若我現在離去,王府怕是不好交代。」
    老王妃先是微愕,旋即冷笑:「你是在威脅我?」
    江小樓聲音婉轉動聽,卻始終平靜無波:「話正過來聽就是解釋,反過來聽則是狡辯,這要看聽話的人到底存著何種心思。把別人的話理解為善意,就是心存良善。若是完全曲解,證明自己本身醜陋不堪。我相信,老王妃這樣慈眉善目、秉持公正,斷不會把話聽反了。」
    老王妃心頭劇震:「好嘴巴,有這一張利嘴,何愁走遍天下?王妃這回是鐵了心和我作對……」
    江小樓眼睛眨也不眨,眼眸溫柔如水:「皇后娘娘懿旨已下,任誰都無法更改,注定讓您失望了。不知您還有別的吩咐嗎?」
    老王妃望著她半天,氣得說不出話來,好半響才哼出一口氣:「我沒話可說,你走吧。」
    江小樓淡淡施了一禮就要退出去,卻突然聽見老王妃突然不陰不陽地道:「這門前的湖泊看起來很淺,卻已經淹死不少人了。」
    「我有沒有告訴您,我會鳧水,哪怕這水再深,浪再大,我也不怕。」
    老王妃愕然,旋即嗤笑一聲:「哼!真是年輕氣盛,希望到時候你還能說得出這樣的話!」然而待江小樓離去後,她卻長長歎息了一聲:「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眼看就要捅破天了,罪孽啊——」
    回到自己的屋子,江小樓把一切向左宣複述一遍,左宣怔愣片刻,旋即撫掌大笑:「好啊,比我還要大膽!我以為我就夠囂張的,卻不料你嘴巴比我還要厲害三分,氣得那老太婆說不出話來最好!平日裡總是高高在上,陰陽怪氣,總是想方設法給別人使絆子,生怕人家不尊重她的地位。尊重是自己掙的,可不是別人給的。」
    沉吟良久,江小樓才慢慢道:「我不這樣看,老王妃表面上是嚴厲警告,實際上卻是在提醒我,順妃和安華郡王不過是個幌子,他們根本是在替其他人遮掩——雪凝在府上這段時日,可曾與外面的人接觸過?」
    左宣聞言,仔細思索片刻才道:「王妃認回女兒之後,非常希望她能融入貴族圈子,經常帶著她走親訪友不說,遇有重大宴會也會一併出席。」
    江小樓點頭:「既然如此,我就知道該從何處著手了。」
    左宣面帶疑惑地看著她,可江小樓卻抿著唇,不再往下說了。
    第二天一早,江小樓便出了府,找到謝連城第一句話就是:「請你幫我查一查,從前與雪凝相好的那位公子到底是什麼人?」
    謝連城一愣:「你說什麼?」
    江小樓神情極為認真:「我仔細把這件事想了一遍,從頭到尾雪凝沒有得罪任何人。哪怕是順妃和安華郡王也根本無需下此毒手。此人必定和雪凝有非同一般的糾葛,或是急於掩蓋某種真相——思來想去,雪凝曾與人有過一段露水姻緣,極有可能……」她說到這裡,語聲卻突然頓住。
    謝連城臉上並無半絲鄙意之意,他淡淡地道:「每個人都有過去,酈小姐也是如此,你不必顧忌,我也不會瞧不起她,繼續說吧。」
    江小樓深吸一口氣,這才繼續說道:「當初在國色天香樓的時候,她曾經愛上過一個人,那個人為她贖了身,並且買了一座宅子把她安置起來,可惜女主人找上門來,派人大鬧一通,她迫不得已又回到國色天香樓。從前她只隱約提過一些,說的並不分明,我怕觸動她舊傷也未多問。在京城最手眼通天的便是生意人,公子生意做的很大,旗下茶樓酒肆遍佈,這種地方是小道消息是最靈通的。其實也是我不好,當初若不是一把火燒了國色天香樓,也不至於現在半點線索都找不到——」
    江小樓做事太狠,不留餘地,那些人走的走,散的散,現在到哪裡去找人,只能從謝連城這裡著手,希望他能夠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謝連城輕輕一笑,溫文爾雅:「不,你漏掉了一個人,一個就在你身邊的人。」
    江小樓一怔,腦海中電光火石,瞬間轉頭瞧著小蝶。小蝶吃了一驚,瞪大眼睛,手指著自己:「我?」
    謝連城聲音很溫和:「小蝶姑娘,請你仔細回憶一下,還記得那位公子的來歷嗎?」
    小蝶滿臉的猶豫:「這……事情過去這麼久了,當時我還不是伺候小姐們的丫頭,只被分去做些粗活。我聽人說,當初那位公子來國色天香樓的時候,每一回都是悄悄的來,悄悄的走,大家只知道他出手豪爽、一擲千金,卻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來歷。後來他將酈小姐徹底包了場子,帶她離開了國色天香樓,那時候樓裡人人都在說酈小姐交了好運,可沒多久就聽說大婦鬧上門,金玉便去把小姐接了回來。這些小姐早就知道,其他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江小樓立刻追問:「容貌,姓名,難道你一點兒都想不起來?」
    小蝶頹喪地搖搖頭,謝連城不疾不徐的聲音給人安定之感:「懷安,取筆墨紙硯。」
    懷安立刻照辦,謝連城鋪平的宣紙望向小蝶道:「仔細想一想,說不準你有蛛絲馬跡,那位公子來到樓裡,他總是很豪爽,打賞也很多,他隱藏了真實姓名,但你們必須有個稱呼——」
    「我……」
    「嗯?」
    「應該記得,好像是有稱呼——」
    「對!」小蝶猛地一拍腦袋跳起來道:「他說他姓狐。」
    這一聽就是假姓氏,而謝連城卻認認真真地把狐字寫了下來:「所以你們叫他狐公子麼——」
    「她們叫他狐二。」
    「狐二公子?」
    「對,就是狐二公子!」
    江小樓聲音冰涼:「連名字都是假的,簡直是可笑!」
    謝連城臉上露出一種很複雜的表情,手中的筆停在半空,墨汁啪嗒一聲滴落下來,在宣紙上輕輕暈開。良久,他口中慢慢道:「這世上,有很多人都不得不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說完,他輕輕垂眸,寫了一個二字,一筆一劃,卻認真得過了分。
    江小樓的眼瞳閃了閃:「憑這樣一個假名字,要如何去尋找?」
    謝連城唇角噙著一絲笑:「一個人的秉性難以更改,如果他曾經走過其他的青樓,又或者與別人相好過,那這件事情就並不難查。」
    見他那麼肯定,江小樓怔住,不由自主追問:「真的嗎?」
    謝連城的聲音很平靜:「我保證,五日之後你來,我會告訴你這位公子的真正身份。」
    江小樓一時欣喜,又仔細低下頭來,盯著那「狐二」二字,似乎陷入了沉思。順妃這麼多年來都按兵不動,從未妄圖取代王妃地位,可最近卻動作連連,上躥下跳,彷彿急於把王妃拉下馬。這一切太不尋常,太過古怪,只能說明——這群人在拼了命地轉移視線。
    狐二公子,順妃,安華郡王,京兆尹,莫非都是在為這個人遮掩……
    小蝶還在那裡苦思冥想,始終想不起來那個人到底長得什麼模樣,抓耳撓腮的樣子把懷安逗笑了,他朗聲笑道:「你放心吧,我家公子說能找到,就決不食言!」
《娼門女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