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釜底抽薪

    慶王猛然一巴掌拍在桌上,眼底騰騰冒出火星:「王妃,可聽見你一心想要謀害的人口口聲聲在為你辯解!人心都是肉長的,怎麼你的心卻如此、如此毒辣!謀害一個心地這般善良的女子,你如何下得去手?我真想剖開你的心,瞧瞧到底是紅還是黑!」
    慶王妃看著慶王,目光冰冷:「王爺說的不錯,我的心的確是黑的,但還不夠黑,否則早已派人將這個賤人杖斃,何至於容忍她在這裡滿口胡言亂語!我最後悔的是——當年她只是一個小小的侍妾,我早該趁著她羽翼未豐的時候直接處理掉這個禍害,也省得到如今養虎為患、傷人傷己!」
    「還不住口,你當真沒有半點容人之量,簡直是欺人太甚!」
    慶王說得氣急敗壞,慶王妃一張臉卻漸漸哀涼下去,這麼多年來她給了慶王無數次的機會,一次一次她寄希望於他,哪怕他能信任自己一回,也不辜負這多年的夫妻情分,可他呢?他的心中只有順夫人,不管對方說什麼都照單全收。唯一的解釋只有一個,因為他深深愛著順夫人,其他人在他眼底什麼也不是。
    順夫人連連抹著眼淚,一臉委屈黯然:「王妃,若知道您這樣痛恨我,我死了倒也乾淨,看您和王爺為了我如此爭執,我的心真的痛得受不住——」
    江小樓看夠了戲,微啟雙唇,輕言細語:「順夫人,你只怕是誤會了。」
    順妃微微愕然,一時不知所措:「誤會,誤會什麼?」
    江小樓目光凝視著她,柔如春水:「這食盒可不是王妃送來給你的。」
    順夫人臉上哀婉神色陡然微弱下去,一顆心頓時沉入谷底:「這是什麼意思?」
    江小樓語氣十分平淡,沒有半分起伏:「食盒是老王妃派青桐姑娘送來給王妃的,王妃為了轉達對你的善意,便命人將食盒送來,朝雲這丫頭沒說清楚麼?」
    順妃心口不由一窒,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蒼白,她轉頭用一雙水眸盯著慶王,露出些許不敢置信的神情。慶王先是愕然,隨後唇角漸漸掛了一絲冷笑:「半路上也有可能被動了手腳。」
    江小樓拉長了語調,笑意越發深了:「王爺,您不妨好好想想,一則老王妃此舉不過偶然興起,王妃當然也是從善如流,兩個偶然碰在一起,哪裡來時間去準備毒藥。二則從王妃的院子到香初閣,左右不過幾步路的功夫,朝雲從青桐姑娘手裡接過食盒便馬不停蹄送到這兒,一路上婢女媽媽絡繹不絕。難道她還能當著大家的面下毒不成?老王妃一片苦心,居然被人說成下毒兇手,王妃好心化解怨恨,反被誣蔑為毒婦,您心愛順夫人,卻也不能這樣偏袒她吧。」
    這食盒是老王妃送來的,哪怕裡面真有毒順夫人也得應承著,歡天喜地地喝下去那才叫孝道。退一萬步說,王妃憎恨自己的情敵欲除之而後快,老王妃又有什麼道理這樣做,分明於理不合,便是王妃真要下毒,時間上也過於緊迫難於下手。剛才盛怒之下慶王來不及細想,現在仔細想想,越發覺得這事兒不對。王妃雖然憎恨順夫人,骨子裡卻是個善良的女人,若果真下得了狠手,這二十多年都幹什麼去了,何至於要等到今天……
    慶王不由自主地望了順夫人一眼,眼神莫名複雜起來。
    順夫人被那眼神驚得心頭一跳,袖中的手指隱隱顫抖,好容易才道:「王爺,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江小樓輕輕歎了口氣,眸子裡似有一簇極亮的火光閃過:「老王妃心地慈和,斷不會害您,王妃從時間上看也來不及動手。倒是這食盒送過來已經好幾個時辰……說不準是哪條不長眼的蛇自己跑來咬了一口,把毒液留在了上頭,這才害您中毒了。王爺,與其找王妃的麻煩,不如把這院子翻個底朝天,找出那條心狠手辣的毒蛇更好!」
    順夫人如同當頭被淋了一盆冰水,雪白的牙齒咬住嘴唇,幾乎咬出一圈青白:「你……你是說我故意冤枉王妃嗎?」她一邊說著,一邊迅速撲倒在慶王腳下,片刻間就已是聲淚俱下,「王爺,我當真不知道此事。朝雲送食盒來,我就以為是王妃一片好意……哪裡想得到有人會在裡頭下毒。都說世道艱難、人心叵測,我往常只當是笑話,誰知果真如此!今日如果我被毒死,王妃就成了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便是我福大命大熬下來,卻也因此與王妃仇恨更深,王爺您也夾在中間難以抉擇……王爺,這是有人故意在挑撥離間,陷害我和王妃啊!」
    慶王妃眼瞧著順妃眼淚流得比泉水都容易,目中便隱隱有了寒氣,下意識要開口說話,江小樓卻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言語。
    慶王看著順夫人,一時說不出話來,但那眼神卻極為陌生。
    順夫人呼吸都急促起來,眼睫抬了一下,隨即又悄悄垂下,滿眼都是星星淚光:「王爺,難道連你都以為一切是我設計,是我故意冤枉王妃?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分明是損人不利己的事……」
    「順夫人還是快起來吧,你可是中了毒的人呢,現在還是回去床上躺著才好,切莫毒氣攻心,反倒得不償失。」江小樓微笑著提醒。
    慶王猛然一頓,他雖然心愛順妃,卻也並非傻瓜。如果今天證明王妃有意陷害,而順夫人是純然無辜的,自己一心軟,她的禁足也就自動解除。慶王妃是嫡妻,要打殺一個夫人或是侍妾當然不能堂而皇之的問罪,但從此後夫妻關係更是雪上加霜、無法挽回,對順夫人是大為有利。一次無辜受害,便能抹去犯錯的痕跡,完成從人人指摘的罪人到可憐受害者的完美轉變……
    順夫人從來沒有在慶王的眼中看過這樣的神情,對方永遠是關懷的、親切的,看她的眼神始終充滿了憐愛。江小樓的確是一個極會調拔離間的人,只是那麼輕飄飄的一句半句,飄進慶王的耳朵裡,不知不覺侵入他的心田,殺人不見血。
    慶王不由自主合上眼睛,是啊,王妃出身高貴,位居正妃,若她真有心要殺死順夫人,二十年前就已經動手了,何必熬到如今順夫人兒女滿堂,羽翼豐滿?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通……到底是結髮夫妻,他剛才的話分明太過傷人。慶王睜開眼睛,看向王妃,目中隱隱有了一絲歉意,正待開口,卻突然瞧見順夫人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她長長的睫毛抖動了一下,臉上帶著無盡的悲慼,勉強笑了一下:「王爺,我伺候您這麼多年,素來以您的喜怒哀樂為先,從不敢有半點違逆,今天這件事我的確是清白無辜的,更不知道那毒究竟是何人所下。若王爺不信,就請您將我逐出王府吧——」她一邊說著,一邊踉踉蹌蹌倒退了幾步,身形一軟便整個人向後倒下去。慶王心頭一震,快步上前一把攔腰抱住了順夫人。
    順夫人身體劇顫,似是怯弱不勝的模樣,就勢倒進他的懷中。
    從江小樓的角度望去,正好看見對方那一張粉面梨花帶雨,淚目盈盈,眼中似有說不盡的千言萬語,正癡情地望著慶王,而原本態度動搖的慶王剎那間便換了憐愛神情,原本要對王妃道歉的事也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從頭到尾,順夫人體態柔美,神情哀婉,不動聲色間便把一個受盡委屈、自憐自艾的美人扮演得活靈活現,把慶王成功圍在水潑不進的情網裡,瞬間扭轉了對她不利的局面。如此演技,莫怪霸佔慶王二十多年。若非慶王妃有背景有支持,只怕早已被吞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若非彼此立場不同,江小樓真要為順夫人的高超演技拍手叫好。不過,戲演到這裡,話就不能再多說了,下面必定是得——
    順夫人眼睛一閉,就這麼暈了過去。慶王連忙大聲喊道:「請大夫,快去請大夫來。」
    大夫原本就沒走開,立刻趕了來,慶王滿臉心急:「快瞧瞧順夫人到底怎麼了?」
    大夫把了脈,才輕歎一聲道:「餘毒未清,情緒又如此激動,當然會出亂子。一定要好好調養,切勿焦急動怒,否則會有性命之憂啊。」
    慶王聽到這裡,面上無比愧疚自責。是啊,自己怎麼能懷疑順夫人,她是一個多麼溫柔美麗又善解人意的女子。這些年來,自己與王妃的感情非常不好,全都是她居中調停,這個家她也操了不少心,怎麼可以因為江小樓的三言兩語就產生懷疑,這可是自己傾心喜愛的枕邊人,哪怕她犯了錯,也是一時糊塗,自己不該把她逼入絕境啊!
    慶王站起身來,轉頭望著慶王妃,原本應有的愧疚早已不翼而飛,只是沉聲道:「好了,今天的事誰也不許再提,若我知道有人把閒言碎語傳出去,決不輕饒!」說完,他的目光掃向大廳裡的眾人,極具威懾。
    所有人都垂下頭去,齊聲應道:「是,王爺。」
    慶王妃不由歎息:「她冤枉我就行,別人指出真相她就暈倒,還真是柔弱得很,若是換了我,哪怕血濺當場,王爺也是毫不在意吧。」
    慶王被對方說中心事,面上不由發青,然而越是心虛越是焦躁,聲音突然拔高:「你到底想做什麼,難道非要看著順夫人死在你面前才甘心?剛才她那模樣你不是沒有瞧見,這件事情一定是有人從中作梗,一方面挑撥你們二人之間的關係,另一方面為她自己謀取私利——」他說著,陰鬱目光已經掃向江小樓,分明意有所指。王妃越是憎恨順夫人,越是依賴某人,這不是顯而易見麼。
    那眼眸似鷹隼一般陰厲,江小樓自然明白對方心意,反而輕輕一笑:「王爺說的是,這個人居心叵測、罪大惡極。」
    慶王冷哼一聲:「好了,順夫人需要休息,你們都離開吧。」
    慶王妃站著沒動,目光冰冷:「順夫人身體虛弱,最近還是靜養為好。」
    慶王咬了牙:「不管如何這件事情她是有嫌疑的,我自然會做出公平的裁定,你放心吧。」
    慶王妃淡淡一笑:「如此,那就多謝王爺了。」
    從香初閣出來,慶王妃神色無比疲憊。江小樓體貼道:「母親,你沒事吧?」
    慶王妃輕輕搖了搖頭,已是心如死灰:「事實就擺在眼前,他卻像是個瞎子一樣根本不肯相信。我真想問他一句,裡面躺著的是他的妻子,我就什麼也不是嗎?當我被冤枉的時候,他只會拚命叫囂我是個賤人,而對方不過落了兩滴眼淚,他就心疼的不得了。我真不知道上輩子做了什麼孽,這輩子要受這種折磨。」
    江小樓望著王妃,只是輕輕笑起來。明明知道對方不把你放在心裡,明明一而再地讓你失望,明明你心裡什麼都明白,為什麼情願忍受二十多年。早在順夫人還是個侍妾的時候,你就可以動手除掉她,婦人之仁的結果是養虎為患,一忍再忍的結果是退無可退。
    「母親,若你不能面對這一點,你永遠沒辦法戰勝她。」江小樓望著慶王妃,突然說了這樣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慶王妃看著江小樓,心頭微微一動:「今天的一切,其實你早就料到了?」
    江小樓微笑:「不錯,我早知道她會這樣做。不光是我,就連順夫人自己都很清楚,她的所作所為其實沒辦法撼動母親的嫡妻之位,可她還是義無返顧地做了這件看似愚蠢的事。母親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慶王妃一驚,驀地睜大眼睛。
    「您好好想一想,這些年來順夫人所做的一切,永遠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離間,她會不惜一切代價,讓王爺厭惡您、疏遠您,讓你們的感情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今天她表面上輸了,可實際上她獲得了王爺的憐憫和同情,而母親你表面上贏了,可你失去了王爺的尊重和親近。她再一次用那套用濫的腔調,證明母親你的失敗。」江小樓的字句無聲,笑容一如既往,卻毫不留情地在慶王妃心頭刺了一刀。
    慶王妃猛然怔住,一時喉頭哽咽,竟至於啞然無聲。
    江小樓看著慶王妃,唇緊緊地抿著,清澈的眸子裡神情複雜。一個女人如果不能看清自己的處境,一輩子等著男人回心轉意,那她永遠無法狠下心腸。從頭到尾慶王妃都瞻前顧後,表面上對順夫人咬牙切齒,實際卻壓根不敢往死裡下手。究其原因,王妃還對慶王有留戀,儘管她自己不承認,但本質上她的心底還希望著有朝一日這個男人可以回頭認錯。作為女人,江小樓可以理解王妃的心態,畢竟丈夫是一個女人畢生的希望,更別提他們二人是結髮夫妻。但作為旁觀者,江小樓對於這樣的王妃感到無比失望。
    「母親,不是所有的錯都能原諒,更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原諒。慶王如果願意回頭,二十年還不夠他反思嗎?你以為他看清了順夫人的真面目便會回到你身邊,不,我之所以讓你看到今天這一幕,就是要告訴你,哪怕他看透了、看穿了,他還是會選擇自我欺騙。因為他就是喜歡順夫人,哪怕這個女人又壞又惡毒,他也會想方設法給自己找出理由來相信她。正相反,得不到王爺寵愛的你,哪怕再溫柔再善良,在他心底也只是一個陌生人,一到了關鍵時刻他第一就會選擇懷疑你!」
    慶王妃手中的帕子不知不覺落在地上,帕子上原本繡著一朵並蒂蓮,此刻已經沾染了灰塵,零落成泥。慶王妃心頭巨震,慢慢地,慢慢地,她看著江小樓,啞聲道:「那我……應當如何?」
    江小樓親自彎腰撿起了帕子,拍了拍上頭的灰塵,重新還給慶王妃,語氣平穩道:「王妃若要慶王回心轉意,我有的是法子,但你若要他的心永遠停在你的身邊,天神也無法辦到。」
    「我不要他的心,我也不要他回心轉意,再也不要了。」慶王妃深吸一口氣,幾乎覺得每一次呼吸都引起胸腔的疼痛,「我要順夫人給雪兒償命,我要他們為我這些年的痛苦付出代價。」
    江小樓輕輕托起王妃的手肘,扶著慶王妃往回走,眸子若含了水波,流轉著熠熠光芒:「母親,若要達到你的目的,其實也不難……」
    一陣風輕輕吹過,模糊了江小樓的語聲。慶王妃不禁凝視著面帶微笑的她,不由自主的想到,雪兒就像是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處處需要自己的呵護與保護,而小樓卻……
    慈安堂,太陽悄悄照進窗格,整個屋子裡都顯得亮堂堂的,蒙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光芒。青桐裝好水煙,用手托著遞給老王妃。她用嘴咬住煙管,輕輕吸了一口氣,煙壺裡頓時發出細微的咕嘟咕嘟聲,她的口中吐出一長串的煙圈。
    老王妃輕輕地歎了口氣:「想不到這家裡還出了個捧心的西施,嘖嘖,都是他慣得!」
    王妃垂下眼皮,淡淡一笑,「若非食盒是您所送,只怕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老王妃瞧她一眼,輕飄飄地哼了一聲。
    老王妃是最重視體統的一個人,在王妃沒有犯下大錯的情況下,她是絕對不贊同慶王動正妻的。順夫人的圖謀,老王妃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但她對此事一直保持著觀望態度。從王府的長久來看,她自然希望慶王有一個出色的繼承人,可如今的世子實在是提不上嘴,這就是她一直容忍順夫人的真正原因。可現在看來,順夫人太囂張了,以至於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老王妃揮了揮手,示意屋子裡的婢女全都退下去,只留下青桐一人伺候。當她的目光掃向江小樓的時候,嘴巴似乎要張開,卻還是閉上了。
    良久,她突然道:「我知道,你一直怪我偏袒順夫人。」
    「沒有,兒媳不敢……」慶王妃一時愕然,良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母親一切都是為了王府著想。」
    「這些客套話就不必多說了!」老王妃笑了笑,「誰都是從兒媳婦的時候過來的,我剛剛嫁入王府那時候,同樣被婆婆刁難,想方設法地討好她,卻還總是挨罵,那時候我覺得那個老太婆總是看不順眼我,處處與我為難,動不動就訓斥,有時候幾乎能恨毒了她,巴不得她早點死。」
    慶王妃看了一眼江小樓,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管你恨我也好,怪我也罷,這些都不重要。進了王府,做了我的兒媳,這就是你的命,你必須認命。情情愛愛壓根就是假的,丈夫的寵愛也是假的,你既然做了王妃,就該好好看清楚自己的位置,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心裡要有數!從前我不是沒有教過你,我甚至提醒過你,不要讓王爺離你越來越遠,可是你呢?只想著丟失的女兒,只想著傻瓜的兒子,成天一張怨婦臉,我看著都膩歪,最後被人鑽了空子,把好好的日子過成這樣!不要怨天尤人,這也是你的命,是你沒本事,硬生生把一手好棋下得慘不忍睹!」
    江小樓凝神聽著,卻是微微彎起嘴角。瞧這個狡猾的老太太,說話分明是半真半假,明明說丈夫的寵愛是假的,卻還讓王妃去抓慶王的心。其實她的根本台詞是:什麼都是假的,好好抓住手裡的權力才是真的。所謂抓住丈夫的心,根本目的還是為了理所當然享受本該屬於自己的權力。這樣來看,王妃壓根是本末倒置了。
    「是,都是兒媳的錯。」慶王妃雖然驚異於老王妃突然吐露心聲,卻只是垂頭應了。
    「我年紀大了,已經不想管你們這些事兒,或許有一天你想起我的話,沒準能品出點滋味兒!」老王妃喘出一口氣,慢慢想了想,招了青桐道,道:「替我再送一個食盒去給順夫人。」
    青桐有些忐忑:「您的意思是——」
    老王妃臉色不變,慢條斯理地道:「你昨兒不是說過府裡做了香粽麼,把那些粽子收拾收拾,都給她送過去,監督她全都吃完你再回來。」
    青桐眼皮不禁一跳,廚下包了四五十個小粽子,個頭都有半個手掌大小,若是都吃完了,怕不是要撐出人命來?可瞧見老王妃一雙嚴厲的眼睛向自己望來,青桐連忙應聲道:「是。」
    青桐帶著命令去了。
    江小樓瞧著老王妃,不覺有些好笑。順夫人這招是再次證明了王爺的心,卻因為疏忽了食盒的來源而受到老王妃的厭惡。這老太太的性子素來就是這樣,她可以容許你有自己的小心思,卻不能能容許你打她的臉。別說五十個,吞上十來個就夠她消受的了。說什麼年紀大了不管事,真信了就是傻子。
    「母親費心了,兒媳告退。」
    慶王妃拉著江小樓出來,卻是長出了一口氣。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朝雲悄悄打探了消息過來稟報:「王妃,青桐姑娘正監督著那人吃粽子,七八個吃下去,臉腫了,舌頭大了,肚子都漲得不能瞧了,大夫在旁邊看得抖抖嗦嗦,生怕鬧出人命。丫頭們勸著不要吃,她卻可勁兒往下塞,一邊吐一邊吃呢!」
    慶王妃一時愕然。
    不能親眼瞧著那痛快的場景,江小樓卻是頗為遺憾,口中悠然道:「老王妃不過是在小懲大誡,她若是吃,還有一條活路,若是不吃,只怕下回就不是吃粽子,而是吃砒霜了。」
    朝雲連連點頭,滿臉佩服:「王爺知曉了,立刻趕去求情,於是老王妃鬆了口,說吃到十個了就容許她休息一會兒,明天再接著吃,但必須把五十個全部吃完。奴婢瞧著這麼多粽子,好歹得足足吃上半個月,怕不是把肚皮都撐破了。」
    慶王妃難得笑了起來,這笑容無比暢快:「該!像她這樣的人就應當這麼活活受著!」
    江小樓淡淡地道:「老王妃此舉,一則是警告順夫人不要生出別的心思,二則也是做給慶王看的。」
    「此話怎講?」慶王妃微微蹙起眉,一時有些不解。
    江小樓眸子裡有細密的火光,聲音卻是不疾不徐:「老王妃已經說過要嚴加懲治,王爺卻還跑去與她見面留宿,所以老王妃不高興了,老太太麼……總是要人捧著、哄著,萬不能得罪的。」
    「那接下來咱們該怎麼辦呢?」
    江小樓神情淡然,輕描淡寫:「釜底抽薪。」語畢,她向小蝶道,「人都準備好了麼?」
    「是,小姐。」
    香初閣
    赫連笑來看望順夫人,卻被門口婢女攔住了,赫連笑瞇了瞇眼,眉宇間並無一絲惱怒:「這是什麼意思?」
    婢女看著對方白生生的面孔,心下忐忑道:「對不住了郡主,王爺有令,在順夫人幽禁期間,任何人都不得輕易入內。」
    赫連笑微微停住腳步,唇畔的笑慢慢淡去:「這任何人——也包括我在內?」
    那聲音極為清淺,卻很是威嚴,婢女不敢言語。赫連笑馬上便要嫁給三皇子,在家中地位自是超然,尋常人當然不敢與她爭辯。一晃神間,赫連笑的金色裙擺輕輕一閃,人已經進了屋。
    婢女心頭一震,明明伸出了手,卻終究沒敢真的阻攔。
    赫連笑來到內室,一眼瞧見順夫人臉色蒼白地躺在紫檀木大床上,因為精神不濟,她整個人半倚在引枕之上,一旁的婢女在輕輕替她拍著背,而另一人則拿著痰盂候著,她撫著胸口,不停地乾嘔著,整個屋子瀰漫起一股酸腐的味道。
    赫連笑下意識地用袖輕輕掩了,卻又緊上前兩步,道:「娘,你這是怎麼了?」
    順夫人聽見聲音猛然抬頭,驚愕下頓時急了:「你跑到這兒來做什麼?」
    赫連笑並未回答,反而低聲輕斥那兩名婢女:「你們是怎麼照顧主子的,竟把人照顧成這個模樣!」
    兩名婢女連忙跪倒在地,頭都不敢抬起。
    順夫人勉強壓下心頭那糯米翻攪的噁心感覺,才道:「不過是吃粽子留下的後遺症,不礙事的。」
    「娘,您也是,讓你吃就真的吃麼——」赫連笑瞳仁瞬間緊縮,滿臉不敢置信。
    順夫人輕輕歎了口氣,把身邊的兩個婢女揮退,才勉強靠在枕頭上,低聲道:「你是知道的,那老太婆最要面子,這回我一時不慎上了人家的當,踩了她的臉,她便想方設法叫我也跟著難看一回,吃些苦頭罷了,不會真的要我性命。她雖然早已不管事了,卻害怕王妃一人獨大,留著我正好與王妃分庭抗禮,我們兩人互相爭鬥,鬥得越厲害,對她越會恭敬巴結。她表面上不偏不倚,哼……」說到這裡,她冷笑了一聲,露出一種很複雜的表情。
    赫連笑微蹙起眉,面上終究不放心:「可這麼多粽子吃下去,總是傷身體。」
    順夫人臉色雖然蒼白,精神倒還好,她把引枕扶正了些,斜斜地靠了上去,眼見赫連笑一色極鮮艷的金色裙子,上面繡著淺淺勾絲花瓣,一眼可見繡工的不俗,整個人顯得格外華貴,唇畔的笑不由亦漸漸加深:「不妨事的,你那兩個哥哥都還好吧?」
    赫連笑眸子隱隱如水,語氣平緩下來:「大哥昨日才來信詢問娘身體是否安好,至於二哥,最近這段時日都忙著外頭的事,托我帶話讓娘安心。大嫂和我一樣憂心忡忡,至於二嫂嘛,那是個沒心沒肺的,從來也跟咱們不在一條船上。」
    順夫人不覺點頭,聲音很是凝重:「原本以為左大學士的女兒多少還能幫助你二哥,誰想只是個醋罈子,不過是受了點冷遇,竟然就和你二哥鬧成這樣。男人嘛,三妻四妾又算得了什麼,她真是個蠢女人,蠢到家了。」說到這裡,她不自覺又問道:「最近這兩日,王妃那兒有什麼動靜?」
    赫連笑臉上笑容沒了,壓低聲音道:「王妃倒是沒什麼奇怪的地方,照常衣食住行,只是與那江小樓寸步不離。現在江小樓就是王妃的軍師,這丫頭可鬼得很,我試探了兩三回都問不出她的底細,派出去查的人也是徒勞無功。」
    順夫人好長一段時間都沉默,終究陰沉道:「從前我也想不到這丫頭竟然這樣麻煩,早該趁她羽翼未豐下手除去,也好過現在畏首畏尾不能輕舉妄動。」
    赫連笑眼眸閃了閃,眉頭微微皺起:「要不要我……」
    「不,你別插手。再過三個月就是你的婚期,到時候你就是堂堂正正的三皇子妃,連我也要跟著你沾光,到時候王爺自然會放我出去。不止如此,他定會藉機恢復我的位份……」
    這話的確不錯,三皇子妃的親生母親怎能只是王爺身邊一個夫人?依慶王對她的寵愛,定然會借此機會讓她重新登上側妃之位。
    見她那麼肯定,赫連笑面上露出猶豫之色:「我怕王妃會從中作梗,而且我還聽說……」
    「聽說什麼?」
    赫連笑深吸口氣,愣是沒有往下說。順夫人覺察出異樣,立刻吩咐道:「笑兒,快把話說清楚。」
    赫連笑黛眉皺得越發緊了,一雙水眸亦是格外忐忑:「父親新得了一個美人,名字叫翩翩。」
    順夫人聞言卻是心頭一鬆,發出一聲嗤笑:「這些年來你父親身邊的女子來來去去還少嗎,又有什麼要緊?」
    「娘,這次這個可大不一樣。」赫連笑今天來的最主要目的便是告訴順夫人這個消息,見她完全不上心,不由自主帶了焦慮。
    「哦,哪裡不同?」
    赫連笑沉思片刻,這才幽幽形容道:「這女子是父親的門客送來,不但能歌善舞而且通曉詩詞歌賦,天生妖嬈媚俗,是個人間尤物。」
    順夫人面上起了些許警惕,道:「若果真如此,還真要對這個翩翩多加注意。不過老王妃素來不喜歡這等野艷的女子,她又有什麼反應?」
    赫連笑異常清晰地說:「這女子雖然妖嬈萬分,對老王妃卻很是恭敬,又低聲下氣與其他人交好,鬆弛了別人對她的敵意。不止如此,昨日我去老王妃處請安,竟然瞧見她在扮觀音——」
    「你說什麼,扮觀音?」
    「是啊。」赫連笑凝神回想,當時翩翩頭帶花冠,髮絲垂肩,目光帶笑,右手捻著一串佛珠,左手握著右腕交叉於腹前,身段窈窕端莊,神情悠然自若,正如同畫像上走下來的美人,實在是美不勝收,「老王妃說她——是媚態觀音呢!」
    老王妃眼光極高,能獲此評價定然非同一般。順夫人覺得自己像是凍結起來,瞬間倒抽一口冷氣:「這樣的女子究竟是從何處尋來?」
    赫連笑早已調查過:「父親說她原先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因為家道中落便來京城尋親,結果親人全都不在了,她才托了人想要尋個妥貼的人家投靠終身。」
    順夫人不覺冷笑:「她進府多久了?」
    赫連笑沉吟道:「只有七八日。」
    「不過七八天就能把王爺哄得團團轉,絕對是個厲害人物。」順夫人心頭浮現起一絲不妙的感覺。
    赫連笑輕輕歎息一聲,父親雖然寵愛順夫人,可他對著同一個女人這麼多年,心中也總有厭倦的時候,這些年來偶爾也會在其他侍妾房中過夜。從前順夫人從來不會放在心裡,因為誰都動搖不了她的位置。然而赫連笑卻覺得這次與往常都不同,慶王對那女子極為迷戀,這幾日從未再踏入過此處,更不曾有半句安心的話留給順夫人。她不由道:「娘,還是早些想法子出去要緊,若是情形再這樣下去,只怕父親連您是誰都會想不起來了。」
    順夫人咬牙道:「我要找點物件,你想方設法給你父親捎去。」她左看右看,卻找不到什麼可心的物件。
    赫連笑只是輕聲提醒:「什麼都比不上娘的貼身之物。」
    順夫人深吸一口氣,抽出自己繡著交頸鴛鴦的帕子,打成如意結的形狀,遞給了赫連笑。
    「娘放心,我一定會讓父親放你出去。」赫連笑攥緊了帕子,信誓旦旦地保證。
    赫連笑說到做到,當天下午她便將如意結送給了慶王,而對方也果真吩咐順夫人去書房見面。順夫人一聽自己被召見,頓時歡天喜地,她仔細梳洗一番,把所有衣裳都翻了個遍,最後選了一件素淨的藕荷色舊裙穿在身上,這素淡的顏色、簡樸的式樣,配上她清瘦的形容越發顯得楚楚可憐,於是她便端著精心準備的點心,向慶王的書房而去。剛到門口,便聽見裡面傳來笑聲。
    「王爺,這幅字寫得可真好!」
    「哦,哪裡好?」
    「這幅字筆勢縱橫,恣意風流,瘦筆有肉,肥筆有骨,就如蕩槳乘舟,置於海上,令人心境開闊,實在是一幅難得的名作。」
    這聲音柔婉可人,叫人心裡如同一隻貓爪撓啊撓,然而順夫人的心卻一下子沉入了冰窟。
    須臾,那聲音又繼續輕聲地道:「不過這首詩卻是蒼涼多情,空曠遼闊,王爺似乎當時心緒不佳——」
    慶王滿是讚賞道:「翩翩果然是我的知己,不錯,這首詩是我當年駐守邊境蒼茫四顧的時候寫下,雖然書法起伏跌宕,氣勢奔放,可情感卻是惆悵而孤獨啊!」
    聽到知己二字,順夫人大腦一懵,幾乎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完全沒辦法思考,甚至沒辦法呼吸。知己?!慶王明明說過,這二十年來自己是他唯一的紅粉知己!不過短短七八天的功夫,難道自己這個知己就變成了過去式?不,她不信,她絕不信!自己花費了整整二十年,怎麼會比不過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丫頭!
    慶王書房對面便是一汪湖泊,而湖中心的涼亭裡,江小樓親自為慶王妃斟了一杯茶。
    慶王妃遙遙望著書房的方向,不覺搖頭:「釜底抽薪……這法子我不是沒用過,我甚至還將自己身邊的婢女送給王爺,可誰都比不上順夫人的地位。」
    笑容從微微彎起的唇畔輕輕滑了過去,江小樓意態從容,神色安詳:「母親,治病一定要對症下藥,送美人也是如此,必須貼合王爺的心意,抓住他的脾胃,否則只會適得其反。」要將順夫人置於死地,江小樓可是費了好大一番心思。
    「母親,您聽到聲音了嗎?」
    「什麼聲音?」
    「某人心碎的聲音。」
    江小樓的唇角往上勾了勾,以最平靜的笑容見證順夫人黯淡絕望的前程……
《娼門女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