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中秋節就在這一片忙碌中匆匆而過。
    凌氏實在愛煞蘇白,這相貌,這才學,哪怕蘇家一窮二白,凌氏心裡也半點不嫌了。十七歲就能中了桂榜十五名,將來的前程簡直是鐵定的。
    凌氏在被窩裡與丈夫念叨,「阿白這孩子,實在出息。」
    趙勇道,「長卿說跟阿白姐弟一般,不大樂意同阿白的親事。」
    「也不知道她想嫁誰?」抱怨一句,凌氏道,「我是管不了她的。我說的是阿蓉,正好比阿白小兩歲,多般配啊。」
    趙勇脫口而出,「人家蘇先生能願意?」趙勇與趙長寧一個觀點,深覺趙蓉不是什麼靠譜的人,自己的貼身丫環都料理不清楚。要是長女,趙勇覺著蘇白也做得女婿。說到次女,便有些配不上人家的感覺。
    凌氏有些不樂意聽丈夫這話,道,「阿蓉年紀小些,經前頭的事,她也長進了。」宜華那吃裡爬外的賤貨,凌氏想到也是一肚子的氣。只是趙蓉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又素來貼心,凌氏很自然的為趙蓉開脫。
    趙勇思量著蘇家的情況,與凌氏道,「蘇先生一個人帶著阿白,咱們就如同一家人。只是你想想,如今這麼住著無妨,只當是親戚。一旦成了親事,蘇先生難道能叫阿白入贅,必然要搬出去的。到了外頭,一家子的事都得媳婦料理,上伺候婆婆,下服侍丈夫,阿蓉平日裡琴棋書畫的,能不能料理得來呢。」
    凌氏心裡早算計的清楚,道,「你不知道,長卿手裡的幾樣生意,都有蘇先生的股在裡頭,連梨子家如今都是呼奴使婢的了,蘇先生手裡難道還少了銀子?咱們閨女嫁過去,咱們也要陪嫁的,如何能叫閨女吃苦呢?以後阿白中了進士,做了官老爺,更吃不著苦了。」
    蘇白這孩子,趙勇也喜歡,道,「這也不只咱家知道阿白前程好,你先委婉的問一句,看蘇先生是個什麼意思?若是蘇先生無意,也別把事弄僵,畢竟要是蘇先生想著阿白春闈後再說親事,也正常。」
    凌氏笑,「這你只管放心。」
    凌氏還沒向蘇先生開口問親事,同知太太來趙家做客,很委婉的打聽起蘇白的親事,因蘇先生去了藥堂,凌氏答應代為轉問,心裡到底有幾分彆扭,想著同知太太這手真夠快的。
    凌氏索性拿同知太太的話當個引子試探蘇先生,蘇先生笑,「我是想著阿白年紀還小,正當一股作氣,以備四年後的春闈。親事什麼的,日後再提也不遲。」
    凌氏心裡咯登一聲,笑,「先生這話也有理,只是成家立業,都是先成家後立業,阿白眼瞅著也大了,何不先給他說一門好親事,有個人照顧他上進不說,先生也能歇一歇,享一享媳婦的福。」
    蘇先生笑,「我也不瞞凌姐姐,我素來當長卿是親閨女一般,要論天下人,我不必看,也知道長卿最合我的心。只是他們自小一起長大,親姐弟一般,長卿只當阿白是弟弟,阿白只當長卿是姐姐。親事不同別事,勉強不得,只得罷了。」
    凌氏真想跟蘇先生說,我家也不只一個女兒啊。可是見蘇先生根本沒有半點考慮趙蓉的意思,這親事也沒有女家上趕著男家的意思。凌氏又發愁長女,「長卿現在我是管不了她了,先生素來聰明過人,阿白這樣出息的孩子,我看著他長大的,心裡很是喜歡他。只是長卿這脾氣,我再拗不過她的。」
    蘇先生寬慰凌氏,「凌姐姐擔心這個做甚,如今不是誰想娶長卿,而是長卿要嫁誰。」
    蘇先生素來很喜歡這個女弟子,笑道,「長卿是我啟蒙的,跟著我念了許多年的書,她的能幹,長眼的人都知道。這個媳婦,誰家娶了必是誰家的福分。凌姐姐只管放心,由長卿自己決定吧。」
    凌氏愁道,「她這樣,哪個體面人家敢娶她?何況一年大似一年,又能嫁到什麼好人家呢?」
    蘇先生一笑,什麼是好人家,什麼又是不好人家呢?好人家的好,也只是表面的別人口中的好罷了,真正如何,誰能知道呢?
    蘇先生並不與凌氏說這些,只是尋了些別的話安慰了凌氏。
    凌氏晚上同丈夫道,「別提了,蘇先生還真是看上咱們長卿了,那傻丫頭不樂意,蘇先生說待春闈後再給阿白擇親。」
    趙勇「嗯」了一聲,凌氏對鏡卸妝,一面抱怨,「都是我的閨女,我也不是偏哪個向哪個?長卿自小就能幹,阿蓉也不差啊,外頭都說咱們阿蓉是邊城第一才女。長卿是自小跟著蘇先生一道唸書,阿蓉也常跟蘇先生請教學問。論年紀,還是阿蓉跟阿白更般配,你說,蘇先生怎麼就只相中長卿呢?真是怪事。叫誰考慮,也是先考慮年紀相當的阿蓉吧。」
    趙勇道,「這還用說,你給阿寧娶媳婦,是先考慮媳婦的脾氣性情、能不能管家理事,還是先考慮媳婦會不會寫詩做詞?」
    凌氏將金簪往桌上一撂,道,「叫你這麼一說,能詩會詞還成錯處了?阿蓉早就跟我學著理家呢,她理家的本事也不差。」
    理家的本領不差,就是人昏饋了些。趙勇如今想想都覺著不可思議,宜華不是跟了趙蓉一日兩日,十來年的貼身丫環,大致的脾性總應該是清楚的,怎麼倒養出個白眼狼來。
    趙勇也不想多說這事,只道,「既然蘇先生這樣說,親事就算了,你也別再提,另給阿蓉相看人家就是。」
    凌氏歎,「也只得如此了。」
    凌氏又與趙勇商議,「昨天阿騰過來請安,你不在家。今天我娘家打發人來送信,說阿騰中了舉,族中祭了回祖,父親想著好生慶賀慶賀,家裡擺兩桌酒,親戚們團聚團聚。」
    趙勇問,「什麼時候?」
    「就是後兒休沐的日子。」
    趙勇歎道,「咱們一家子過去熱鬧熱鬧。」
    凌氏低聲道,「我知你還沒放下阿騰他娘的事,看著孩子的面子吧。再說,眼不見心不煩,只當沒這麼個人,心裡也能痛快些。」凌二太太間接害了趙長卿的前程,如今趙長卿死活嫁不出去,凌氏每每心急火燎,更是恨煞了凌二太太。
    趙勇一笑,握住凌氏的手,「放心吧,難道我不能遷怒阿騰。」
    凌騰中舉,是凌家闔族的喜事。
    凌太爺一輩子熬到將將五十歲,方熬了個秀才出來。凌大舅也只有一個秀才功名,至於凌二舅,更是秀才也沒考中。到了凌騰這裡,當真是祖墳冒了青煙,凌騰本是案首出身,上科秋舉落榜,這一科榜上有名,而且名次很是不錯。凌太爺在得知孫子中舉時,高興的整整一夜沒睡好覺。過了小半個月,方淡定了些,拿捏著從心底將自己由案首祖父的身份升格到舉人祖父的身份,整個人走路都輕飄飄的。
    不要說凌太爺,就是凌大舅凌二舅,凌家四位姐妹都是喜上眉梢。要知道,凌騰中了舉,凌家門楣便高了三分哪。
    至於凌家的酒席,熱鬧是不必提的。吃了一日酒,過兩日,凌老太太說身上不舒坦,想見閨女,命人叫了凌氏回娘家。凌氏還叫了趙長卿一道,「去給你外祖母瞧瞧,看是哪裡不舒坦。」
    趙長卿便一起去了,把了把脈,老人家總是有這裡那裡的不舒坦,趙長卿開了方子,道,「我去給外祖母抓藥。」
    凌大太太道,「讓騰哥兒與你一道去吧。」
    趙長卿眼睛往凌大太太、凌老太太臉上一瞟,心下便什麼都明白了,她並沒有說什麼,便拿著藥方子出去了。趙長卿與凌氏是坐車過來的,依舊是趙長卿坐車,凌騰騎馬跟在一畔,他其實心裡有許多話想跟趙長卿說,見了趙長卿的面卻不知該說什麼。
    一車一馬,兩人一起去了藥堂,趙良棟按方子抓了藥,趙長卿將三幅藥交給凌騰,淡淡道,「三碗水煎成一碗水,忌葷腥油膩,飯後一盞茶的時間再喝藥。表兄去吧,藥堂事多,我便不過去了。若是三幅藥吃完外祖母還不舒坦,只管差人來叫我。」
    小兩年未見,凌騰回家方知道一些發生在趙長卿身上的事,他心事猶未泯,只是他亦從未如現在這般真切的感覺:他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失去了趙長卿。
    凌騰接了藥包,想說什麼,最終只匯聚成一個字,「好。」
    那邊凌老太太在拉著凌氏的手說話,「不是我說阿騰好,這孩子什麼樣,你是看他自小長大的。這樣的好孩子,偏生命不好,修來那等惡婦做娘。這回他中了舉,又是這個歲數,一問他親事,他實在是滿心放不下卿丫頭。當初他說的話,卿丫頭一日不嫁,他一日不娶,都是真心話啊。」
    凌老太太說著就流下淚來,「一個是我的孫子,一個是我的外孫女,都是我的心頭肉哪。這兩年,卿丫頭的親事總是不順,我這心就跟刀割一般。若是卿丫頭有更好的前程,我做外祖母的也不攔著她,若是給卿丫頭說的人尚不如阿騰,怎麼就不能促成他們的親事呢。那婆娘可惡,這也不關阿騰的事啊,只要阿騰一輩子待長卿好,一輩子敬她,這未嘗不是一樁好親事。」
    凌氏眼圈兒微紅,道,「娘不用說了,阿騰自然是好的,可長卿跟阿騰他娘合不來。婆媳關係尋常倒罷了,從沒聽過婆媳結仇還能過好日子的?如今阿騰他娘在廟裡,難道就沒放出來的一日?到那時,叫長卿如何過日子。就是阿騰,一邊是親娘,一邊是媳婦,偏誰向誰都不好。阿騰是好,可是,他跟長卿沒緣分。先前的話,不過是他小孩子不懂事,如今他有了功名,尋一門好親事並不難,娘不必顧慮我家,只管給阿騰定下親事,別耽誤了他。」
    凌老太太拭淚道,「他從來是一諾千金的性子,再不肯聽的。」
    凌氏道,「待他回來。我說他幾句,他便聽了。」
    凌騰取了藥回來,交給母親,凌大太太打發丫環去煎藥。凌氏喚了他來說話,道,「阿騰,我娘家就你這一個侄子,兩房都指望著你傳宗接代。先時的事,我知怪不得你,長卿是長卿,你是你。長卿有長卿的姻緣,你別這樣耽誤著自己,我做姑媽的心裡很不好受。」
    凌騰心裡酸痛的了不得,強笑道,「定是祖母又為了我叫姑媽為難了。自小到大,姑媽待我如何,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我小時候啟蒙,就是姑媽求了朱家,叫我去附學。我一進學,姑媽每每惦記我功課,盼我上進。我去姑媽家,姑媽待我比表弟都好……我與表弟表妹們自幼一道長大,年紀小時,只覺著想跟卿妹妹一起玩兒。漸漸長大,少年慕艾,便有了不該有的心思。我原覺著,只要我以後有出息,便是配得上她了……是我,對不住卿妹妹。如果不是我有這種糊塗心思,我母親不會去說那些話,後頭的事便不會發生。我誤了她一輩子,姑媽待我如兒子一般,我知道與卿妹妹再無緣分的,只是,她沒一個好的前程,我這一世都會內疚,都不能心安……」
    我原是想將她放在掌心,卻發覺我是害她一世的罪魁,這會是什麼滋味……
    凌騰不想長輩為難,原是想笑的,說起前事,實在忍不住紅了眼眶,唇角在笑,眼睛卻是在哭泣,這讓凌騰顯著愈發悲痛。凌氏心下亦是傷感,側臉拭淚,半晌方道,「你這傻孩子,你這傻孩子,你這是要做什麼……我的心都被你們這些不懂事的孩子揉碎了……」
    凌氏在娘家哭了一場,回家將事與丈夫商量,趙勇道,「長卿是絕不能同意的。」
    凌氏心下酸楚,道,「她這是怎麼了?我也不是叫她去嫁阿騰,可是放眼看看,不論阿騰還是阿白,哪個不是年少俊才,以後大有前程的。阿騰不好,阿白年紀也相當,蘇先生待她比親閨女不差,這樣的人她都看不上,她是要嫁什麼樣的人呢?難道真一輩子不嫁人了?」
    趙勇道,「我問問長卿吧。」
    趙長卿活了兩輩子的人,人間五味已嘗了個遍,就是談自己的親事,也不若尋常女孩兒那般害羞。趙勇說起她的親事,趙長卿道,「爹爹別擔心,太爺和老祖宗剛離逝沒多久,待明年,我就出嫁。」
    趙勇問,「你心中是不是有人選了?」
    趙長卿道,「還沒想太好。」
    趙勇反是有些緊張,問,「到底是誰啊?」
    趙長卿沉默片刻,「待我想好再跟爹爹說吧。」
    趙勇問不出個所以然,便與凌氏道,「那孩子與太爺、老祖宗感情深,今年老人家剛過逝,不想說這事。等明年再說吧。」
    凌氏頭髮險豎起來,道,「明年她可就二十了!」
    「二十就二十,難道還有嫁不出去的閨女。」趙長卿親事至此,趙勇已不想干涉趙長卿的選擇。趙勇也想得明白,閨女有銀子,手裡有產業,哪怕嫁個尋常人家,日子也過得。就算女婿平凡些,只要對閨女千好萬好,一樣是好日子。
    時光轉眼即逝,過了新年,就是上元節。趙長卿興致不錯,還出門賞燈來著。凌氏則為二十歲還嫁不出去的長女愁的夜不能寐,倒是趙長卿的生意,一年比一年的興盛。
    趙長卿也是城中數得著的有錢人了,蘇先生有一句話說的對,只要長眼的就能知道趙長卿多麼能幹。一樣做菜用的調料粉,一樣神仙養容丸,都是趙長卿的私房產業,想一想就知道趙長卿的陪嫁該何等豐厚。年下便有人跟凌氏提親事,只是總有不如意之處,即便凌氏想湊合,趙長卿也不湊合,直把凌氏氣個仰倒。
    女兒節的時候,趙長卿出門賞春。
    因著邊鎮不寧,東穆與西蠻禁止貿易往來,邊城的土地一直降價,去年,趙長卿便將杏林別院買了下來。如今,趙長卿來是大大方方的來,再不必偷偷摸摸的。
    杏林一如既往的在春日怒放,山泉旁的木屋無人照管,有些破敗。趙長卿將魚籠放到湖裡,命僕從放下家什,便吩咐他們退下了。
    先將紅泥小火爐升起來,用得是上等銀霜炭,憑趙長卿如今的身家,這些已算尋常物件了。趙長卿在泉邊汲了些泉水,用銅水壺裝了,放在火爐上慢慢煮著,待水開後,沏了壺上等香片,自己坐在搖椅中慢悠悠的喝起來。
    趙長卿覺著,整個邊城,這裡的泉水是最好喝的,比萬梅寺的水都要好。
    晨間陽光便無比明媚,自杏花疏影中落在身上,暖融融的,趙長卿有些倦意,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山風微動,枝頭開敗的杏花撲簌簌落了一地一身,趙長卿彷彿聽到了夢中的笛聲,她迷迷糊糊的睜開眼,赫然看到一個青衣人正背對著她吹備。
    趙長卿覺著自己仍在夢中,她怔怔地走過去,尚未說話,已是淚流滿面,猛然抱住青衣人,哽咽的喊了聲,「楚哥哥,楚哥哥!」你回來了!
    那青衣人身形微動,曲調一顫,繼續將一曲杏花天影吹完,方轉過身,攬住趙長卿歎道,「傻丫頭,你把我的衣裳都哭濕了。」
    眼前人明眸皓齒,鳳目朱唇,傾國傾城,風華絕代,正是林老闆。
    趙長卿淚眼模糊,「林姐姐?」
    「是我。」林老闆拿帕子給她擦擦眼淚,「出來踏春,好容易甩了紀諾那纏人的傢伙,尋了這處生僻地界兒,不想竟遇著你。看你睡得熟,不好擾你,是不是夢魘了?」伸手摸了摸趙長卿的額頭,涼浸浸的。
    趙長卿已經看清楚,眼前的人的確是林老闆,只是林老闆做了男人的妝扮,一身玉青色的男子長衫,打背影看,一不小心認錯了。趙長卿道,「我沒事,看錯了。」
    林老闆牽著她去溪邊,打濕了帕子遞給趙長卿道,「天氣和暖,水雖有些冷,擦一擦臉也無妨,臉都花了。」
    趙長卿擦過臉,林老闆問,「你還有客人嗎?」
    「沒,你坐吧。」趙長卿是帶了兩張椅子來的。
    林老闆道,「一個人來,弄兩張椅子做甚。這都晌午了,你這是要野餐嗎?」邊上盆子鍋子的一大堆。
    趙長卿道,「一會兒煮魚湯吃。」
    「有沒有別的吃的,我有些餓了。」
    趙長卿便從一個食盒裡取出點心來放在兩張椅子中間的矮几上,嗓音仍有些啞,道,「林姐姐,你就先吃這個吧。我自己做的。」
    林老闆拿了一塊綠豆糕,咬一口,贊趙長卿好手藝,「我只會蒸饅頭。」
    「林姐姐要吃什麼,叫丫環做就是了。我也是小時候學的,許久沒做過了。」趙長卿沒什麼興致,林老闆是真的餓了,片刻工夫已經吃完第一塊綠豆糕,又去拿第二塊。趙長卿怕她渴,忙尋了杯子給林老闆倒茶,一摸茶壺都冷了。想著自己睡得有些久,便重汲了水來,倒了壺裡的殘茶,重新煮水泡茶。
    待趙長卿一壺茶煮好,林老闆已吃掉了大半糕點,趙長卿倒了盞茶遞給她放在手邊几上,道,「有些燙啊。林姐姐,你是早上沒吃飯嗎?」
    林老闆歎道,「我一大早就出來了,哪裡來得及吃飯。」
    趙長卿想,小紀賬房還真夠死纏爛打的。趙長卿只是難忘與楚渝的情分,並不是哭哭啼啼的性子,見林老闆餓死鬼投胎一般,知她是餓慘了,勸她道,「林姐姐,你先少吃些,一下子吃得太撐對身子不好。我在湖裡放了魚籠,這就拉上來,咱們中午喝魚湯,可好喝了。」
    林老闆笑,「只喝湯怎麼能喝飽,咱們烤魚吧。」
    「又沒拿釣魚的東西來。魚籠裡恐怕沒太大的魚。」
    林老闆嘖嘖道,「真是大家閨秀,沒魚竿難道就吃不到魚了。」她喝光了一盞茶,拍拍手,自椅中起身,抬手折了四五根手指粗杏花花枝,隨手一捋去了枝上杏花,便去了湖畔,林老闆喊趙長卿,「過來弄些糕點屑灑湖裡。」
    趙長卿握著塊紅豆餅,搓了餅屑灑在湖裡,不一時就見到有湖的魚來吃餅屑,林老闆手臂猛然一擲,連番四五次,趙長卿再看時,湖面時翻著幾條半長不短的湖魚,都被剛剛的樹枝戳個對穿。趙長卿贊,「林姐姐好身手。」魚叉都不用,實在厲害。
    林老闆笑,「不及妹妹多矣。」接著把幾條魚弄上岸,又幫著趙長卿把魚籠拎上來,兩人一併處理了魚。林老闆烤魚,趙長卿煮湯。
    趙長卿道,「林姐姐,你跟誰學的捉魚啊?」
    「這還用學?我以前在家時,夏天去河裡捉魚是老天賞飯,哪裡來得魚叉。冬天有時沒吃的,河面上結了尺厚的冰層,拿鐵錐敲於冰層,也能弄到魚。」林老闆翻烤著魚,香味兒一陣一陣的飄散,笑,「我的武功不似你們那許多講究,多是打獵時練出來的野路子。我們那裡林子密,家裡沒吃的,就去林子裡找吃的,餓也餓不死。只是林中猛獸多,冬天不只是人餓,猛獸們也餓啊。我就落下了餓病,每次見著東西就想吃,若是一餓,必要吃個飽才能罷休,大概是以往過慣了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趙長卿歎,「原來以前林姐姐過過這樣的苦日子啊。」
    林老闆笑的灑脫,「說苦也苦,可沒有先前的苦,也就沒現在的我。沒吃先前的苦頭,說不定現在早給族人論斤按兩的賣了呢。」
    趙長卿剛想問什麼,林老闆招呼她,「過來嘗嘗味兒。」
    趙長卿拿雙銀筷子從魚身上戳戳,夾下一條魚肉,擱嘴裡嘗嘗,點頭,「挺好吃的。」順手捧過盤子來。
    「廢話,你也不看是誰的手藝。」林老闆最後撒上一層胡椒,分給趙長卿兩條魚,問,「你那魚湯好了沒?」
    「再等會兒,魚湯多煮會兒沒事。」趙長卿自林老闆肩並肩的坐著吃魚,趙長卿歎,「以前楚哥哥也常烤魚給我吃?」
    「楚渝嗎?」趙長卿的事,不知道的人少。
    「嗯。」咬口烤魚,趙長卿笑,「他還很會烤肉,做的叫花雞一流的好吃。這個地方就是楚哥哥帶我來的,這裡的泉水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好喝吧?別人只當萬梅寺的泉水好,這裡的泉水泡的茶才是最好喝的。」
    林老闆是個大而化之的性子,道,「一口茶,好喝能好喝到哪兒去。」
    「那是你不會品茶,才這樣說。」趙長卿執拗道,「蘇先生都說這裡的水好。你聞聞,這魚肉裡都帶著杏花香。」
    林老闆聞一聞,很實在的說,「就一股子魚腥肉兒,我放了些胡椒,魚肚子裡擱了薑片,略遮了些腥味兒,不過,還是腥啊。」
    趙長卿覺著自己是對牛彈琴,道,「舌頭不靈,怎麼鼻子也是瞎的啊。」
    林老闆笑,「我真是求你了,我實在聞不出杏花香來。就是茶,我也喝不出好賴。」
    趙長卿歎道,「這也沒法子了,總之這兒的水特別好,你可別告訴別人去。」
    林老闆笑,「荒山野嶺的,我要不是躲牛皮糖,也不會來這裡。倒是你那位楚哥哥奇怪,怎麼把你往深山野嶺帶,你還真放心跟他來。小姑娘家,膽子倒大的很。」
    「楚哥哥又不是壞人。」趙長卿道,「他對我可好了。我們頭一回來的時候,他還帶我兜了個大圈子,其實我知道他是想我累了扶著我,那會兒他還不知道我天生力氣大,結果自己走細了雙腿,看我還不累,他自己累的不行。」趙長卿說著自己就笑了。
    林老闆咬口烤魚,不以為然的問,「你還沒忘了他呢。」
    「我幹嘛要忘了他,沒有楚哥哥,我可能還是渾渾噩噩的活著呢。」趙長卿本不是絮叨脾氣,今日今時在今地遇著林老闆,卻十分想訴一訴心事,道,「以前我既想他,心裡也怨他。如今我方明白,其實我不該怨他的,是我還不夠喜歡他,不然若似太爺對老祖宗,生死相隨,方是癡情。我若是愛他逾越自己的生命,當初就該一併隨他去,也不枉他對我的情分。當初我擔心他擔心的整夜整夜的不能入睡,卻連派人打聽一下他家的事都不敢,生怕自己家裡受了連累。後來知道他出了事,我又很傷心,其實這些傷心也是有限的。」
    「我自以為是個癡情的人,卻從未做過一件癡情的事。我非但膽子小,人也笨,到如今明白過來,依舊是膽子小,不敢追隨他而去。我時常去以前的小院看他,給他燒了許多紙錢,還有大屋、僕從、駿馬、搖錢樹、聚寶盆,還給他寫了很多信,做了很多衣裳。可是,楚哥哥從沒給我托過夢。我想著,他肯定是看透了我,我自己不能深愛於他,與他生死相隨,還怕他在地下尋了別的女鬼過日子,就從沒給他燒過丫頭侍女。他肯定是不高興的,不然,縱使生死相隔,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他也該托夢跟我說一聲的。」趙長卿道,「我想好了,趕明兒就給他燒十個八個的美人。這樣,有人在地下服侍他,我也放心了。」
    林老闆吸吸鼻子,道,「你可別說了,把我聽的都怪難過的。」
    趙長卿一笑,「這有什麼難過的,不過是我的一些心事,往日間無人能言,今日湊巧,叫姐姐聽我一頓聒噪。」
    林老闆歎道,「這世間多的是反穿羅裙另嫁人的女子,你與楚公子並未成親,不必這樣為他守著的。」
    趙長卿望著青山峭壁,輕聲道,「他比我大六歲,因我年紀小,一直等著我。自他離逝,也有六年了,我也只能為他守到現在了。」
    林老闆笑,「你看世間,男人死了老婆立刻會再娶,女人死了男人反是要守節,也不知哪兒的歪理。」
    「情之所至,自然守身如玉。」趙長卿道,「所以說,我情未濃,義未深。如今想來,我的確是配不上他的。不只是出身配不上,感情也配不上。」
    林老闆笑道,「我說你是個癡人。長卿,這世上豈止只男女相愛之事,在我看來,男女情愛都是吃飽了撐的。我自小到大,想的都是,如何填飽肚子,如何護好我娘,如何不受人欺負。這三件事,要比男女之事重要百倍。你說楚公子千好萬好,無非是他已經過身。若是他活著,你們結為夫婦,他此時愛你,彼時你年老色衰,他說不定將你棄之如履。他好,是因為他沒來得及變得不好。長卿,設若今日死的是你,活的是他,他會不會像你這樣,等你六年?會不會心心唸唸的在你們曾經有過回憶的地方來回憶你們的過往?如果他似你這般癡情,這般疼你,是不會想見到你這樣傷感的?什麼才是喜歡?你喜歡什麼,必是珍惜什麼。有一種珍惜叫□□,還有一種珍惜,叫做放棄。」
    林老闆溫聲道,「我年紀雖比你大不了幾歲,經的事比你多一些。我曾遇到一個男人,他至愛一個女人,兩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後來尚未成親,這男人就一病死了。本來這女人想在男人臨終前嫁給他,男人卻是未允,知道為什麼嗎?」
    趙長卿靜靜聽著,林老闆道,「那男人說,人生如此漫長,他死了,女人還有很久很久的路要走。守節的日子太辛苦,他捨不得。他既愛她,便希望她能兒女雙全,一世平安,而不是孤獨一人伴著青燈煎熬大半生。若真有哪個男人一定要自己女人守節,想來也不是真正心疼她。」
    「我以前聽人說過你與楚家的親事,畢竟是外人閒話,不清楚當中內情,如今聽你這樣說。我覺著,楚公子不給你托夢,或者就是不想你再對他念念不忘。已是陰陽兩隔,他希望你有更好的生活,所以,不給你托夢,是想你一心一意過好自己的日子。即使陰陽兩隔,也希望你代替珍惜你的人,照顧好自己。」林老闆的聲音伴著山風傳到趙長卿的耳中,「就是在我看來,完璧之身守節,不過蠢男蠢女所為罷了。長卿,你不必如此。如果楚公子真的似你說的那般千好萬好,他亦不會盼你如此。」
    趙長卿沒再說什麼,一時魚湯好了,兩人分喝了兩碗魚湯。林老闆就要離開,問趙長卿,「你要不要回城?」
    「我想再做一會兒。」
    林老闆素來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道,「那我先走了。」
    「好。」
    林老闆剛走沒多遠,趙長卿忽然喊住她,林老闆側身,「有事?」
    趙長卿幾步過去,讓林老闆背對著自己,自後面抱住她,臉伏在林老闆的背上,半晌方道,「楚哥哥,我就要嫁人了。」
    林老闆歎口氣,沉聲道,「好。」
    作者有話要說:不是有意吊大家胃口,實在是今天寫不完了,先晚安吧~~~~
《歡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