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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家自封侯之後,便行事低調,與素來囂張跋扈的承恩公方家形成鮮明對比。也因宋家低調,故此,儘管宋嘉言進宮的方式頗有些不名譽,宋家在帝都的風評也一向比方家要好。
    如今昭文帝病重,方家早急的上躥下跳、竟意圖染指內閣之權,宋家則依舊安穩如山,只看這養氣功夫,宋家便遠勝方家。
    殊不知,養氣功夫好,完全是因為還未到要急眼翻臉的程度。
    此刻,宋榮的臉上冰冷一片,心裡早將方太后詛咒了一千八百遍,之所以未咒罵出口,不過是因為在秦崢面前不好失態罷了。
    秦崢道,「若不加以阻止,明日真有人上折子彈劾皇后,於皇后娘娘的聲名有礙。」
    「老匹夫!」宋榮咬牙切齒的低聲咒罵,不知是在罵承恩公府,還是罵方太后。罵一句洩憤,宋榮依舊未失去理智,輕聲道,「太后娘娘很反常。」
    秦崢不大明白。
    宋榮呷口冷茶,看向秦崢,「你年輕些,不知前事。我在未中進士之前就與今上偶然認識了,那時太后還只是先帝宮中一個小小的嬪妃。雖沒見過太后,也聽今上提過的,做母親的總是更倚重長子。後來今上登基,太后母以子貴,因心疼小兒子,不捨得仁德親王去就藩,今上孝順,也應允了。那時,朝臣並不樂意,畢竟藩王不就藩,太不合規矩。故此,議爵時,仁德親王那會兒只得了郡王的爵位。」
    「做母親的偏愛小兒子是人之常情,太后也不能免俗。後來,太后一直干涉立儲之事,說到底,不過是為了娘家。」宋榮歎道,「那時太后為人行事,尚可圈可點,哪怕偏頗些,大家睜隻眼閉只眼也就過去了。真正不可理喻就在皇后入主鳳儀宮之後,太后對權柄的熱衷達到了高峰,她先是要奪九皇子,後來又借欽天監的嘴將皇后驅逐出宮。如今陛下病重,太后全無半分慈母之心,一意任人唯親,奪權干政,甚至不惜陷害皇后,太后這是打算對九皇子下手了。」
    秦崢聽著宋榮憶往昔、說今朝,心下卻有些著急,道,「宋叔,還是想個法子明日阻止承恩公方好。」宮裡宋嘉言與方太后翻臉,宮外自然要有相應的對策。承恩公已經聯合了幾個小御史,打算彈劾宋嘉言大不孝的罪名。說來,往時即使後宮事多,也從未折騰到前朝的道理。
    宋榮歎,「承恩公不過是塚中枯骨、插標賣首之徒而已,就是依附於承恩公的御史,也要先往御史台遞奏章,經御史台後,那些奏章方能呈上去。如今左都御史鄭博是御史台的頭兒,鄭博雖耿直些,也不是不通情理,我去說一聲,他會三思而行的。」這許多年的官,宋榮也不是白做的。
    秦崢終於放下心來。
    宋榮暗暗感歎,先時他真是看走眼,叫吳雙那賤人騙了,不然秦崢癡心若此,當真是一樁好姻緣。哪怕宋榮,也只得歎一聲造化弄人了。秦崢一心為宋嘉言著想,宋榮投桃報李,提醒他一句,「安臣,要注意跟仁德親王府保持距離。」
    秦崢心下一跳,「宋叔?」
    「太后不過是一深宮婦人,不會突然之間變成妖怪。」宋榮屈指輕叩桌面,伴隨著篤篤篤的聲音,宋榮的話清晰的傳到秦崢的耳朵裡,「到如今這喪心病狂的地步,非天災,實**也。」
    宋榮並非虛妄之人。
    相對的,宋榮寒門出身,因從龍之功而起家,遭遇賤人吳雙後,猶能全身而退,本事自然是不差的。
    宋榮的話,秦崢自然要好生思量。
    宋榮不比秦老尚書三朝老臣,經營多年,相對的,秦家也不比宋榮在揣測朝中大勢上有先天優勢。秦崢請教,「我看仁德親王在帝都多年,並未涉入國政……」
    「這世上的人哪……」宋榮感歎一聲,道,「當初吳雙大好前程,還不是說反就反。皇室之中,別信什麼兄弟情深。我倒不是有什麼證據在手,只是覺著,他這個親王做的……太后娘娘深信他,除去皇后與九皇子,如今皇室就剩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了。這三位皇子沒別的優點,除了七皇子生母是個獲罪的美人外,都沒了生母。扶植任何一個登基,將來還是太后在宮裡作威作福的。單看方太后曾經對內閣下的口諭和懿旨,就知道她在國事上是不成的。方太后自己幹不了這一攤,所信任的人無非就是娘家和仁德親王罷了。」
    「仁德親王的名聲比承恩公好上一千倍。」宋榮道,「別看現在內閣死不妥協,一臉堅貞不屈,那是因為有皇后和嫡皇子在,中宮是道統所在。一旦中宮出事,這帝都少不了一番龍爭虎鬥了。」
    「單看方太后的智慧,她與中宮翻臉,說不得現在就有人提醒她兄終弟及的好處。」宋榮眼中閃過一抹諷刺,「說到底,太后會跟中宮翻臉,皆是緣於仁德親王就藩起。難道太后一意偏心仁德親王,與仁德親王無關嗎?」
    「這世間所有的謀劃策略,只要動,必然留下痕跡。細心些,總能發現端倪。」
    宋榮與秦崢商議了大半宿,及至夜深,已過宵禁,宋榮乾脆留秦崢住了一夜。宋榮對晚輩向來不錯,親自引秦崢到前院一處院子。秦崢少時與宋嘉讓交好,常到宋家玩耍,如今宋家是新賜的侯府,只是這屋內擺設卻是讓秦崢覺著無比熟悉,竟與宋嘉讓昔日所用無二!
    宋榮微歎,「你們小時侯,總嫌你們吵鬧麻煩。現在,你們長大了,我反覺著有些寂寥了。」
    秦崢心下一酸。
    在這個時節,宋榮不可能讓宋嘉言名聲上有任何瑕疵。
    如今昭文帝病了,自然也就沒什麼早朝了。天濛濛亮時,宋榮就去了鄭家。
    開門的就是鄭博,他家貧,用不起下人門房啥的。聽到有人敲門,自己來看,見是宋榮,鄭博眉心微皺,竟擋著大半門口,冷著一張國字臉,先問,「侯爺有事?」
    宋榮眼睛往裡瞅瞅,一頂鄭博的身子,直接進去了,笑,「伯巖兄好生冷淡哪,咱們多年未聚,我來給伯母請安。」說來,這倆人還是同年。
    鄭博這般彆扭冷淡倒不是說倆人有啥過節,相反,鄭博脾氣耿直,不大會做人,宋榮在朝中時沒少給他說好話,幾次幫忙,先時交情也不差。只因鄭博是道德君子,自從得知宋嘉言的事情後,還曾經給宋榮來信,勸宋榮趕緊把宋嘉言送到尼姑庵或家廟一類的地方去洗清罪孽。當然,那會兒宋嘉言還未立後。
    宋榮拿鄭博的信當狗屎,宋榮是個實際的人,他也不覺著這事兒有啥丟人現眼,反正他國丈是當上了,家裡也富貴了,心理上更不會有任何負擔。
    結果,宋嘉言立後後,鄭博又來了封絕交信。
    宋榮也沒理他。
    如今有事相商,自然要理他一理了。
    鄭家是兩進的小院兒,門口說話,裡頭就聽到了。鄭老太太已經起了,聽到話音出來一見,一時倒沒認出宋榮來。
    宋榮笑瞇瞇地一揖,「伯母,我是子熙啊。」鄭博在翰林院呆過三年,那會兒兩家還時常來往,故此,鄭老太太愣了會兒就想起來了,忙扶他起身,笑,「啊,原來是子熙啊。快來快來,還是這樣俊俏啊。」鄭老太太與宋老太太都是貧民出身,很有共同語言,又是多年不見,問,「你母親可好?」
    宋榮笑,「前兩年,我母親去了二弟那裡,若是知道伯母回了帝都,母親定得要回來的。」
    鄭老太太笑,「外頭冷,咱們屋裡說話。」又看一眼臭著臉站在一畔的兒子,問宋榮,「你找伯巖是有正事吧?」一大早的就來了。
    宋榮對付老太太向來很有一手,扶著鄭老太太的胳膊往堂屋走,笑,「伯巖兄早跟我絕交了,我不找他,我是來給伯母請安的。」這話聽的鄭博直翻白眼。
    鄭老太太已經訓斥兒子道,「伯巖,你怎麼能這樣對侍朋友呢?你不是常說子熙人品好,值得相交嗎?」關鍵是宋榮沒少幫兒子,這些,鄭老太太是知道的。當然,宋榮為人也很不錯。
    挨了母親一句訓,鄭博也沒辯白什麼。
    鄭老太太笑對宋榮道,「你們都是有官身的人,大早上的過來了,咱們十幾年不見,你跟伯巖好生說說話兒,我去弄些早點吃。」
    宋榮笑應,「我聽伯母的。不必麻煩,我最喜歡吃伯母醃的小菜。」
    鄭老太太更是開懷。
    鄭博引宋榮到自己的書房說話,猶是一張臭臉,「有話直說,若是托情就不必說了。」
    宋榮先坐下,歎,「莫不是連杯茶都沒有?」
    鄭博家沒有丫環,於是,自己斟了盞茶遞給宋榮。宋榮望著手中的粗瓷茶盞,他在官場中的節操不咋地,卻是欣賞一切有操守之人。宋榮呷了口粗茶,便把宮裡的事一五一十的同鄭博說了。鄭博皺眉,道,「皇后怎能對太后語出不敬?」
    「你自己說,太后自己還防著疹子呢,那病傳人的厲害,萬一傳到陛□上如何是好?」
    鄭博相當固執,「總該委婉些。」
    「你給我學個委婉來。」宋榮歎,「不是我誇讚自己的女兒,自陛下病重起,皇后娘娘衣不解帶在陛□畔侍疾。這個時候,還是少些是非的好。」
    鄭博又不笨,知道宋子熙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問,「莫不是有人為此參奏皇后?」
    「傀儡木偶,受人指使而已。」
    鄭博依舊道,「你以往也算能臣幹吏,並非貪圖天家富貴之人,焉何先時不阻止皇后娘娘入宮?也是她為人有暇,方有人參她。」
    宋榮挑眉,「我那是親生的女兒,難道我女兒闔該嫁給個賤人?這年頭兒,也沒人說不准女人二嫁吧?」
    鄭博堅持,「二嫁就二嫁,也不該狐惑陛下,未婚先孕。」
    宋榮打量鄭博兩眼,「這事也怪不到一人頭上,說來,又不是我女兒強迫的陛下。」
    聽到這種理所當然的混帳話,鄭博氣的臉都綠了,指著宋榮道,「宋子熙,你也是讀過四書五經,學過禮義廉恥之人!」
    「是啊,非但學過,還比你學的好來著。」宋榮擺擺手,把鄭博鼻子氣歪,道,「你雖沒見過我那女兒,也應該知道她是個講理的人吧?」即使鄭博也知曉方太后的不靠譜兒,若不是現在情況特殊,方太后乃後宮婦人、陛下生母,鄭博非參方太后兩本不可。有方太后襯托,宋嘉言簡直是典範。
    「我也不勸你假公濟私,當然,我宋子熙在你鄭伯巖面前也沒這麼大的面子。只是,伯巖兄啊,你想一想,現在陛下病重,卻有人指使御史來參奏皇后,意欲何為哪,伯巖兄。」宋榮意味深長,鄭博神色微動,最後道,「待陛下大安,這些奏章我都會呈奏陛下的。」
    宋榮正色道,「這是自然,一切有待御裁方是。」
    宋榮攔下御史台,秦崢則去找彭老相爺的孫子彭彥容喝酒。
    彭彥容現在日子很不好過,自從他背後捅了自己祖父一刀後,回家挨頓家法不說,六品翰林一坐多年,彭老相爺壓著不給他陞遷,把個彭彥容鬱悶的,倒是秦崢介紹他到義塾講課,彭彥容很樂意去。
    現在,彭彥容的精神頭兒倒是來了,無他,昭文帝病重!
    兩人雖是在喝酒,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幾年前,彭彥容為宋嘉言立後出過力氣,好容易天時地利人和,彭彥容目無君父的琢磨著,陛下既然病重,他出頭兒的時候快到了。他自覺早便是皇后黨,聽秦崢說了方家要使人參奏皇后之事,彭彥容磨牙道,「真是不知饜足的野狗,除了皇后與嫡皇子,朝廷還不得姓了方。」其實,憑彭家的地位,不論誰登基,都要給彭老相爺一個體面。彭彥容很不必上心此事,只管光風霽月的做自己的翰林學士就是了,不過,彭彥容想的又比別人多一點。
    他家祖父這輩子封閣入相的是沒什麼遺憾了,他家老爹也是五十幾的人了,他可是正當壯年,不搏一搏,都覺著白活了。
    仗著祖父,彭彥容的前程也不會太差。就是方太后掌政,也不能不給彭家面子。
    但是,宋嘉言明顯很有政治素養,在她手下幹活兒可能累一些,不過,只要有本事,也不怕熬不出頭兒。方太后就是個昏頭昏腦的老太太,自己都分不清東南西北,還妄圖瞎指揮,護短、智商又低。若方太后得勢,他再想出頭兒,就得去巴結方家走佞臣路線了。
    眼瞅著皇后與九皇子就差一步了,就是為了自己的前程,他也不會袖手旁觀。
    如此,內閣御史台皆打好招呼,宋榮與秦崢都覺著暫且能安心片刻了,卻不想承恩公石破天驚神來一筆,他敲了登聞鼓!
《千金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