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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恩公出人意表的膽量非凡了一回,他非但敲登聞鼓,告的人也身份非凡,乃當今皇后。
    登聞鼓的特別之處在於,自來登聞鼓之案,上達天聽,沒有不接的理。
    故此,哪怕宋家打點了都察院與內閣,此事依舊是鬧的沸沸揚揚,無人不知。
    不過,宋家也非等閒之輩。承恩公敲完之後,接著承恩侯宋榮也去敲了一回,論文采,宋榮狀元之身,論口齒,宋榮以前曾在監察院混過。關鍵是,宋榮比承恩公明智一千倍,承恩公去告皇后,宋榮並沒有去狀告太后。不然就太可笑了。
    宋榮直接告承恩公捏造事實、詭言巧辯、謀害中宮、妄圖朝綱、目無君父、天生妖孽!
    承恩公給宋榮氣的吐血,指著宋榮怒吼,「宋子熙,老夫是皇上的親舅舅!」
    宋子熙一撣衣衫,假假道,「勞您提醒,本官是陛下的親丈人!」
    有宋子熙親自出馬跟承恩公掐架,內閣都鬆了一口氣。不想更荒唐的事在後頭,方太后偷偷出宮,避到仁德親王府上,口口聲聲皇后要害她。
    事已至此,哪怕鄭博也不能不開口說一句了。不過,鄭博很冷靜,他的上書是,希望中宮就太后離宮一事做出解釋。
    內閣也上書也是類似,太后出宮並非小事,何況還嚷嚷著皇后要謀殺太后,茲事體大,中宮必須就此事做出解釋。
    仁德親王則要求接陛下與皇子、皇女們出宮,當然,這也是為了大家的安全著想。
    這是個道德能殺人的社會,普天之下,稀奇的事兒多了。像婆婆喊救命的事兒,不能說沒有吧,但在皇室還是開天闢地頭一遭。滿朝文武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內閣首輔彭老相爺不避嫌疑的去了趟宋府,宋榮的臉色就不必提了,直接道,「說句難聽的,皇后若是真有不敬之心,太后根本出不得宮。」
    彭老相爺也不信宋嘉言會做出這種昏頭的事,依宋嘉言的智慧,哪怕真要殺方太后,也得等九皇子登基之後啊。想到方太后種種匪夷所思的行為,彭老相爺歎道,「陛下以孝治天下,太后忽發妄語,令皇后名譽受損。」
    宋榮道,「好在禁衛軍與御林軍都加以整頓過,忠心不二,總不會再出現逆王之亂。」流言並不會死人,這事雖然對宋嘉言有影響,但,並非沒有翻盤之機。尤其彭老相爺親來,看來,內閣還是傾向於九皇子的。
    彭老相爺面露憂色,道,「長期以往,恐怕局面難以收拾。」不孝的名聲,誰都背不起,何況是一國皇后?宋嘉言是死是活,彭老相爺並不關心,關鍵是嫡皇子,母以子貴,子以母貴,不能因皇后而連累到嫡皇子才好。皇后乃一國之母,不可能因太后幾句話就讓皇后去死,萬一中宮不穩,連累的絕非一二人,說不得會引起朝綱震盪。在這個時候,彭老相爺力求維穩,方來宋家商議此事。
    「當今之即,唯有先請太后回宮再說了。」宋榮道,「我倒想請老相爺同我一道進宮求見皇后,先問一問皇后的意思才好。」畢竟這事兒得跟宋嘉言商量,依宋嘉言的脾氣,願不願意低這個頭還兩說。
    彭老相爺道,「也好。」事涉皇后,他們不好自作主張。
    宋榮與彭老相爺進宮倒是很順利,宋嘉言正帶著孩子們用膳,宋嘉言道,「爹爹與彭相這個時辰進宮,肯定沒用午膳的吧。」遂吩咐宮人多加了兩付碗筷。
    宋榮唇角直抽,哪裡有吃飯的心,不過,規矩使然,他還是先謝了皇后賜膳,與彭老相爺分坐兩畔,一時宮人搬上兩小桌葷素得宜的膳食來。雖然宋嘉言賜膳,君臣有別,並不能在同一桌上用餐。
    五兒還偷偷的朝宋榮眨眼睛,宋榮對五兒笑笑,看她天真無邪的模樣,宋榮微微歎口氣。直待用過午膳,宋嘉言吩咐呂嬤嬤道,「嬤嬤,你帶著皇子公主們去隔間兒休息。」因方太后離宮,宋嘉言索性將宮內皇子公主都叫到昭德殿來。
    五兒不樂意走,說,「娘親,我想跟外公說說話兒。」
    宋嘉言笑,「今天你外公來是有要緊事,等下次帶你去老梅庵看師太好不好?」
    五兒有些失望,不過,一想到能去山上玩兒,她又高興起來,就樂呵呵的跟著呂嬤嬤去午睡了。
    待孩子們走了,宋嘉言呷口茶,溫聲道,「太后的事,我知道了。」
    宋榮問,「娘娘可有什麼打算?」
    宋嘉言看梁嬤嬤一眼,梁嬤嬤將一份詔書取來。尋常詔書是以龍紋祥雲裝飾,這份詔書卻是鳳紋牡丹的刺繡,同樣精美異常,於朝中卻極為罕見。無他,這並不是皇帝的詔書,而是皇后的詔書——中宮箋表。
    皇后被稱為國母,並非只是口頭兒的尊貴。在律法規矩上,同樣給了皇后不遜於皇權的權利,當然,這種權利,皇后很少用。不過,皇后一旦動用中宮箋表,皇帝都不會駁回。
    宋嘉言寫的是一份:論兄終弟及書。
    彭老相爺與宋榮分別看過,兩人都是混跡官場多年的老狐狸,對於宋嘉言的膽量氣魄卻是極為佩服的。無他,宋嘉言這份詔書上話並不多,卻是字字穿心斷腸:昔聞莊公母,漢有竇太后,今太后娘娘意欲兄終弟及,偏愛幼子之心,天下皆知。萬物有代謝,皇位有更迭,太后欲我死矣,置皇子皇女於何地。我之將死,唯望親王殿下榮登皇位,善視天下,善視皇子皇女。
    這完全是赤果果的翻臉的節奏啊。
    宋嘉言道,「太后如此,無非是想仁德親王登基罷了。孝順孝順,順者,孝矣。既然是老人家的心願,沒有不成全的道理。」
    聞此言,彭老相爺立刻起身,一撩衣擺,便推金山、倒玉柱的跪了下去,道,「老臣深受陛下大恩,皇位更迭,自夏商起,從來是父傳子、子傳孫,除非陛下無嗣,方另擇宗室承襲皇位。今陛下有數子,焉可令藩王承襲帝位?老臣請娘娘收回此詔!」說著,一個頭叩在地上。
    宋嘉言臉上沒有半分動容,根本不理會彭老相爺的話,反道,「太后置我於死地,仁德親王意欲遷陛下、皇子、皇女們於親王府。我死就死了,只是可惜丈夫與兒女們將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彭相閱事無數,精通史實,與其孩子們落入野心家之手,不如一開始就將皇位奉送。彭相不必擔憂,新帝登基,照樣要施恩老臣。」
    彭老相爺多年老臣,能做到首輔,自然是一流人物。現在後宮要翻天,昭文帝病重,哪怕不想干預後宮之事,彭老相爺也要表態了。他沉聲道,「娘娘此話,老臣不敢應奉。太后是陛下生母,娘娘是陛下正妻,俱是身份尊貴之人,恕老臣直言,再如何尊貴,娘娘與太后也要遵從祖宗法度、皇家規矩。誰是誰非,誰為儲君,皆要按規矩法度來。既然太后離宮,言及皇后,老臣斗膽,懇請皇后與太后當面分說一二,以正清白,以還是非。」
    「說到法度規矩,彭相為內閣之首,亦是東穆國法度規矩的護法之人,只是,我不知藩王久居帝都是何規矩?」宋嘉言道,「彭相是視而不見,還是有何難處,不妨與我直言。」事到如今,她是絕不容仁德藩王繼續留在帝都了。
    彭老相爺腦中飛快盤算,沉聲道,「仁德親王就藩奏章就在內閣,既是王所請願,沒有理由不允。」
    宋嘉言溫聲道,「那就有勞彭相了。」
    「仁德親王不過藩王而已,蒙蔽太后、污蔑本宮、甚至圖謀聖駕,種種大逆不道,看在陛下與太后的面子,我不想計較。」宋嘉言道,「他不適合繼續留在帝都,讓他就藩吧。」
    宋嘉言的話是符合內閣利益的,不論何時,內閣都不希望藩王干政,何況是成年藩王!故而,彭老相爺應了聲,「是。」內閣是傾向於代表正統的嫡皇子的,故此,宋嘉言的名聲不能壞。方太后又是太后的身份,有錯也是無錯,既然方太后無錯,就要找個夠身份的替死鬼。不是別人,仁德親王最合適。此時,若說仁德親王沒有別的想法,彭老相爺也是不信的!
    宋嘉言道,「親王就藩之後,我會向太后娘娘說明一切的。後宮之事,還是無涉前朝的好。」
    彭老相爺沉默半晌,道,「娘娘,太后畢竟是陛下的生母。」
    宋嘉言笑,「我既然嫁給了陛下,陛下的體面,就是我的體面。彭相太小看我了。」撫摸著手裡的中宮箋表,宋嘉言遞出去,「拿去明示天下。」
    「娘娘三思。」
    「我已經三思過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既然要翻臉,她絕不會給仁德親王翻身的機會。敢敗壞她的名聲,她會叫那對母子明白什麼叫感同身受的!
    彭老相爺不敢像封駁方太后懿旨時拒絕宋嘉言的中宮箋表,只是彭老相爺尚未接下箋表,就被一隻修長蒼白的手握在了掌中。
    因為語涉要事,此間已經清場,宋嘉言身畔也只有一梁嬤嬤而已。她並未注意有人自隔間側門悄然而入,而彭老相爺與宋榮二人,礙於規矩,頭都不好多抬的,自然更未留心。
    宋嘉言側眸微挑,便看到了一張蒼白而儒雅的臉。昭文帝的臉仍然是蒼白而憔悴的,鬢間幾許銀絲,眼神虛弱又清澈,甚至帶了一點點天真的寬厚透澈。宋嘉言從未見過昭文帝這樣的神色,昭文帝握住中宮箋表,聲音不高,還有一點商量的意思,「先不要明發。」
    以前不覺著這男人有什麼要緊,忽然之間失去才明白什麼是依靠。宋嘉言唇角不自覺的微微翹起來,眼睛彎彎,起身扶一把昭文帝坐在正中榻上,道,「哦,你醒了,那就交給你了。」說著就要離開。
    昭文帝握住宋嘉言的手,「你也聽聽。」
    宋嘉言笑,「陛下躺了許久,餓不餓,我去叫他們弄些東西來給陛下吃。嗯,還是先叫太醫診脈吧。」
    昭文帝笑,「好。」
    什麼是帝王?
    御膳房將幾樣清粥小菜做好呈上時,承恩公奪爵削職的聖旨已經明發。當方太后哭哭啼啼的趕回宮廷,仁德親王一家人已在御林軍的護送下離開帝都,就藩咸陽。
    後宮與朝廷開始了新一輪的大清洗。
    宋嘉言其實心內有許多想問的話,卻又問不出口。昭文帝似乎明白,卻又什麼都沒說,皇太子的冊封儀式已經在轟轟烈烈的準備中了。
    宋嘉言覺著,對於昭文帝,她還是應該懷有一顆感恩之心,畢竟,昭文帝維護了她的名譽,又將她的兒子正式冊封為皇太子。昭文帝笑,「莫要發傻,小九兒是朕的兒子。」
    宋嘉言大驚,歎道,「真是不得了,陛下大安之後,都能看破人心了。」
    昭文帝笑,「阿離知不知朕在想什麼?」
    宋嘉言搖頭。
    「真不知?」
    「我可沒陛下的本領。」
    昭文帝挽住宋嘉言的手,輕聲道,「辛苦你了。」自始至終,只有宋嘉言一直守護在他身畔。照顧他,伺候他。不離。不棄。
    「說這個做什麼。」宋嘉言笑,她與昭文帝的身份注定了不會有太激烈的愛情,不過,她仍然願意做好本分,起碼不辜負這個男人帶給她的地位與自由。她也一直相信,做個好人要比做個壞人更容易得到快樂。
    不過,什麼是好人,又什麼是壞人呢?
    如方太后質問昭文帝,「你怎麼這樣心胸狹隘,將你弟弟趕走!你已經是皇帝了,多給你弟弟一些有什麼?」那張頹老的臉上,有不滿、有憎惡、有傷心,種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唯獨沒有愧疚。
    昭文帝問,「給多少方能令母親滿足?」
《千金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