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侯

    饒是明湛,也得承認阮鴻飛真是個魅力無雙的傢伙。
    看他家阿寧,向來冷靜如堅冰一樣的人,一提及阮鴻飛就像動了他的心尖子一樣。如果不是魏寧與阮鴻飛認識時就是一小屁孩兒,明湛定要懷疑這兩人之間有姦情。
    明湛雖然對阮狀元心嚮往之,不過現在還不是悼念阮鴻飛的時候,他簡單的將扯遠的話題拽回來,問阮侯道,「自來忠義難兩全,一面是苦心栽培的兒子,一面是上千族人的性命,一面是對先帝的忠心,侯爺有侯爺的苦處與煎熬。既然當年先帝未定侯爺的罪,皇上未說侯爺有罪,此事早已過去,我並不贊成再因此責問侯爺。既然當年侯爺選擇對先帝的忠心,我希望如今,侯爺能做同樣的選擇。」
    好人壞人都是他一人做,阮侯為啥進宮,那是明湛弄進來的,如今阮侯被魏寧整的只剩半條命了,明湛又出來安撫做好人,這……這也……太不是東西了吧。
    可明湛就有這種本事,他聽完了八卦,也不能忘了救爹的事兒,故此,很大方的給阮侯指出一條生路:你得配合我們,才有活路哦。
    當年阮侯為了家族富貴前程能把親兒子送上絕路,與烹子的易牙比也不遑多論了。明湛從心裡厭惡這種人,不過,這是阮鴻飛的親爹,他對阮鴻飛的瞭解肯定超過了任何人。而且阮家當年是方後的嫡系人馬,對當年方後的佈置的瞭解不會亞於永寧侯府。
    明湛是不願意永寧侯府暴露在世人面前的,那就只有讓北威侯府頂上去了。
    果然,明湛此話一出口,阮侯當即抓住這救命稻草,沉聲道,「臣定當為萬歲、為殿下們盡忠。」如果說先前還有愧疚,可現在因阮鴻飛的一封信,逼的他險些撞牆,阮侯現在只恨當年阮鴻飛未死,留此無窮後患。
    如今阮家已無退路,阮侯坐回椅中,整理下思路,沉聲道,「恕臣直言,皇上、王爺洪福齊天,聖體無憂,乃我等福份。當下之急是如何營救皇上與王爺。」
    李大人開口道,「揚州城一寸寸的都被搜過,且搜索範圍在一步步的擴大,只是這麼多天都沒有聖上消息,實在令人擔憂。」
    阮侯已是破釜沉舟,冷靜的分析,「我很瞭解阮鴻飛,他的行為多是出人意表,不能以常理推測。譬如,他既有劫聖駕之力,又深恨阮家,想來取我性命易如反掌。不過他並沒有直接殺上門來要我的老命。反倒是先送來這樣一封信,將阮家往絕路上逼……這就如同貓戲鼠一般,他自認是貓,我阮家已在他掌握之中,他先露出風聲手段,讓阮家人時時惶恐、刻刻不安,然後,旁觀阮家人受盡熬煎,再將阮家送入地獄。」
    阮侯這樣一說,當下有幾個老臣十分同情阮侯。均暗道,這都造的什麼孽喲。
    阮侯再抹一把淚,爭取了同情分數,繼續道,「臣認為,先前隨駕大軍完全可以召回,而且為安軍心,請殿下們赦免隨駕眾人之罪。」
    李大人先是不同意,「難道便讓萬歲、王爺流落於外,我等臣子萬死之罪!」
    「李大人聽我細說。」阮侯道,「如果阮鴻飛想藏起個把人,你們是找不到的。這話非臣有意誇大,而是事實。不瞞殿下,他幼時就去了平陽侯軍中,一呆七八年,在平陽侯破北蠻一戰中,曾孤身直入北蠻軍首領大營,擊殺了那位北蠻首領,在北蠻亂軍中呆了十幾天,無一人察覺。所以,要救出皇上王爺,不能用蠻力,只得智取。」
    「另外,阮鴻飛曾為先帝御筆擬旨,他摹仿先帝字跡是極像的,許多人以為他苦練只為討好先帝,其實,他本身就是摹仿高手,他不僅仿先帝的字像,任何人的字,只要給他看上幾次,他就能摹出個九成九,」阮侯冷聲道,「臣在皇上身邊多年,皇上斷不能寫下這樣的傳位手諭,臣認為,這道手諭,本身便是那個孽障仿造的。」
    歐陽恪道,「這倒是人盡皆知的,當年阮鴻飛仿了一幅《快雪時晴帖》,蒙騙了靖國公千兩黃金。靖國公拉扯著阮侯在御前打官司,還是先帝做中人給你們調解的。」
    鳳明瀾擔心這位歐陽老大人再講一通阮郎當年,直接問,「手諭可以仿造,想來父皇如今身不由己,私印落入叛逆之手,我們還需商議個妥當的法子。不然,若是其他地方收到這種偽手諭可如何應對?」不論手諭是不是鳳景乾寫的,總之皇子們是不會認的。有阮侯圓這個場,自然再好不過。
    明湛等人自然更不會有意見。
    幾位大人商議一陣,道,「先前御駕、王駕出事的消息只是朝臣們心知,如今確定,皇上、王爺巡遊,皇上私印落入叛逆之後。此事,瞞已是瞞不住了,不如在天下發詔,在未營救皇上、王爺出來前,奏章批文均以三位皇子私印俱全為準,軍隊調動則需三位皇子與世子殿下共同的簽名與印簽,方能作準。」在救出皇上或者確立新君之前,他們是不打算放明湛回去了。由於恐怖分子阮鴻飛實在不好對付,人人都知道營救皇上、王爺的行動比登天容易不了多少,如果兩位命不好被阮鴻飛撕票,帝都方面實在難於跟鎮南王府啟齒:我們沒救成功,你爹成烈士了。
    明湛並不好相與,他會不會因此對帝都發難,就不知道了。
    再者,明湛的到來,在很大程度上的確是穩定了帝都的格局,這個時候,群臣們雖然有些別樣小心思,不過一切要建立在帝都安穩的基礎上。
    其三,鎮南王府有自己的人手渠道,如果與帝都聯合,救人的機率更大。
    所以不論明湛如何表示自己要回昆明主持大局,皇子與群臣是死不放手,苦口婆心,苦苦相留,明湛也只好繼續呆在帝都了。
    當然,沒人不識趣的說出「讓某位公子回去代世子主持大局」的話。
    明湛感歎,該聰明時,這些老狐狸們真是一點不笨哪。看阮鴻飛特意給他的那封信,顯然是要對他下手的。
    在大家確認傳位手諭是假,再次穩固了皇子們的地位,留下了明湛,然後繼續商量如何將隨駕之師從揚州搬回來的事兒。
    阮侯是一門心思將功贖罪,智計百出,「阮鴻飛手上的籌碼便是皇上、王爺,如今我們已經絕他矯詔之心,他定另有盤算。我們不怕他動,就怕他在哪裡貓著,不肯動。只要他一動作,必有破綻痕跡留下。瞧他今日行事,第一視我阮家為死仇;第二視皇上、王爺為仇,如今皇上、王爺被他所乘,下一步,他必然要對幾位殿下出手的。恕臣直言,殿下們還需加強保衛,萬不能被這個孽障有機可乘。」
    瞟上一眼魏寧,阮侯冷聲道,「不過承恩侯不必有此擔心,承恩侯滿心為他不平,想來原本你們便交情甚篤,不然怎麼承恩侯比我們都要早知道他未死的消息。若是承恩侯有什麼內線消息,切莫因私辜負了皇上、王爺對承恩侯幼時的教導之恩,還是說出來的比較好。」
    不待魏寧說話,明湛已道,「阮鴻飛沒死的事,是我查出來的。也是因此,我著人請阮侯進宮。」
    阮侯一噎,仍不肯放過魏寧,一笑道,「承恩侯風姿出眾,與殿下有師徒之情。」
    明湛臉色紋絲不動,「阿寧這裡,我可以做保。」
    阮侯終於不再說話。
    魏寧仍是舊時模樣,只是譏誚的看阮侯一眼,並未有多餘表情。
    「因先時小郡君失事,我在迎娶阮氏時,又有人攪局。」明湛淡淡解釋道,「我不可能不查,這一查就查到了先帝舊事。順籐摸瓜,再大但假設,有誰與敬敏姑媽有仇,誰與阮家有怨,或者說與我鎮南王府有舊恨,再完美的佈局也會留有破綻,就查到了方皇后頭上。當年戾太子被廢之事,種種內情痕跡,再有一些其他佐證,阮鴻飛如今有恃無恐,所露形跡自然多於以往,我方有此結論。今日看到他的書信,便十成十的准了。」
    聽這些話,便知明湛已深諳語言的藝術,什麼叫說了等於沒說,不外如是。
    永定侯抿了抿薄唇,沉聲道,「如今皇上、王爺在外,臣抖膽請殿下將鎮南王府所得情報與帝都共享,臣等必萬眾一心,營救萬歲、王爺回朝。」
    「自當如此。」明湛道,「明日我便派身邊小臣與刑部大人匯合,只願天祐我朝,度此劫難。」
    大家議事畢,明湛正在出宮,鳳明瀾溫聲喚住他,「湛弟,這些天皇祖母一直擔心你的身子,既然進了宮,就隨我去給皇祖母請個安吧,也好讓她老人家放心。」
    明湛忙道,「自該如此。只是我現在還在吃藥,過了病氣給皇祖母就罪過了。」
    鳳明瀾一挽明湛的手,親呢的說,「老人家擔憂你還來不及,怎會在意這些。」
    二人攜手去了後宮。
    走在方石闊路上,身後遠遠綴著幾個小太監相隨。
    鳳明瀾輕歎,「我真沒想到,事情竟至此地步,內情複雜,牽涉先帝時奪嫡之爭。連福王叔也入了阮鴻飛的局。」
    「不論怎麼說,我們都是托福於父輩,方有今日。」明湛道,「現在也不是計較以往的時候,還是那句老話,父王與皇伯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我們與明玉,到底遠一層。」
    「我同你想到了一處去。」鳳明瀾與明湛四目相對,倒有了一分默契,鳳明瀾歎,「世間不如意十之,若是父皇在,我定不能出此下策。」
    明湛亦歎,「這個時節,阮鴻飛已喪心病狂到劫持御駕,還有什麼做不出來呢?」
    「也只得如此了。」有明湛這句話,鳳明瀾終下了決心。
    魏太后對明湛客氣了許多,問過他的身體,賞了些器物珍寶,便命他回家好生將養,再無他話。
    只是,阮貴妃被貶斥為嬪位,朝中再無人敢提五皇子於朝聽政之事。
    倒是明湛回家後問魏寧,「阮鴻飛真是個人物哪,我看歐陽老頭兒現今都對他念念不忘,他倆以前啥關係啊。」
    「沒什麼關係,阮鴻飛為人灑脫,交友廣闊,他考狀元時,歐陽大人是監考,算是半個老師。」魏寧揉揉眉心道。
    明湛去了大禮服,只著一身俏白的裡衣,拿著把蒲扇呼呼的扇風,拎起一串葡萄咬下一枚水晶似的葡萄銜在嘴裡要餵給魏寧,魏寧捏住明湛的下巴,往上一闔,明湛自己便咕唧嚥了下去。
    「阿寧,你跟我說說阮鴻飛是怎麼蒙靖國公的金子的。當時他姐姐是太子的良娣,他是太子的侍讀,應該是太子一系,靖國公是太子的外公,阮鴻飛與靖國公不合嗎?」明湛問。
    「開始靖國公想把他家閨女許配給阮鴻飛,阮鴻飛娶了他幼年老師家的姑娘。那時因方後的關係,靖國公府在帝都十分囂張,他家長公子炫耀自己得了王右軍的真跡《快雪時晴帖》,要獻與皇上為壽禮。阮鴻飛有幾分才名,先帝觀賞書畫時都喜歡叫他在一畔服侍,如今阮鴻飛提出要看,靖國公長公子自然求之不得,哪知阮鴻飛一看便說是假的,當下列出許多疑點,靖國公長公子險些氣詐了肺。不過這上供的話說出去了,阮鴻飛便哄騙了他說真跡原在他夫人的陪嫁裡,由於這是老師的珍藏。老師只有他夫人一女,自然是做了嫁妝入了北威侯府。」魏寧淺笑,「阮鴻飛說的信誓旦旦,靖國公長公子便信了,死活要買,因兩家交好,阮鴻飛意思意思收了靖國公長公子一千兩黃金。」
    「誒,那靖國公長公子也是傻的,他就沒多找幾個懂行的掌眼?」明湛聽的有滋有味兒,「想來阮鴻飛定是有一張天花亂墜的伶俐口齒,方能騙得了靖國公家。那後來怎麼給漏了呢?」
    「那副《快雪時晴帖》原是楊墨池楊老先生匿名托了古畫行出的手,靖國公長公子被騙,自然不能與那古畫行罷休,險些砸了人家鋪子,後來還是楊墨池楊老先生出來澄清,親自鑒賞了一番阮鴻飛賣給靖國公長公子的字帖。」魏寧拈了一顆葡萄吃,笑道,「楊老先生曾是先帝之師,德高望重,這次出手《快雪時晴帖》不為別的,他老家山東瑯琊,那一年,瑯琊地震,死傷無數,朝中不少人捐俸祿捐東西,楊老先生想盡綿薄之力,便將這幅絕世手書賣了出去。籌的銀子拿出賑災,不承想出了這種事,不得不出面說話。」
    「阮鴻飛只是看不慣靖國公在帝都橫行,戲弄一番靖國公長公子罷了。」魏寧道,「後來靖國公官司打到御前,先帝不過責備了阮鴻飛幾句,命他將金子還給靖國公。誰知阮鴻飛早把金子捐了出去,最後還是阮侯認了這筆帳。」
    明湛笑問,「那《快雪時晴帖》呢?」
    「那原就是準備獻給先帝的壽禮,先帝聽聞是楊老先生心愛之物,便轉而賜還楊老先生。」魏寧溫聲道,「楊老先生向來惜才,因此倒與阮鴻飛成了忘年之交。」
    明湛不解道,「阮鴻飛是阮侯的長子,北威侯府那樣有錢,怎麼阮鴻飛還會在書畫行寄賣書畫呢?」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魏寧歎道,「阮鴻飛的生母很早便去逝,繼母面兒上再周全,實際上哪能與生母相比?阮鴻飛生性放達,朋友多,手面兒也大方,侯府的月例怎麼夠花?」
    「阿寧,你那會兒也很喜歡他吧?」不關注一個人,怎麼會對他的事知道的這樣清楚呢?幸好阿寧那會兒年紀小啊,估計還不懂什麼情啊愛的。
    「嗯,他容貌俊美、學識淵博、脾氣灑脫,我在東宮陪太子長子唸書,最盼望他過來給我們講課。」魏寧溫聲道,「我一直希望將來能像他那樣,事實上,我永遠做不到快意恩仇。我骨子裡習慣以利益為先。」
    「倒是你,怎麼對他這麼大的興趣?」
    明湛道,「因為我很敬佩他。他有今日,真不是僥倖,說句老實話,皇室的內鬥已經開始了,我想,如果阮鴻飛再有什麼動作,自相殘殺的日子不會遠了。」
    魏寧的政治敏銳度極高,他猛然警醒,低聲問,「你們要對福親王動手了?」
    「不是我,是皇子們。」明湛道,「當然了,我也不反對。畢竟我也不希望看到福親王有任何染指帝位的可能。」
    「你有沒有想過,那封傳位手諭的用意,或許就在於此。」
    「那也只得讓阮鴻飛如意了。」已經下決定的事,即便魏寧有所懷疑,明湛仍絕無更改之意,「在皇位面前,不動心的人,很少。」
《嫡子難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