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嫁

  嫁人不容易,離婚更加難,想要再嫁,那更是難上加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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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小凡與孟建最終選擇了協議離婚,余小凡的母親原本就不看好這段婚姻,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正印證了她當時的預言,在女兒面前就益發地強勢起來,要她盡快把手續辦了,不要耽誤時間。
  林建旭則一直都沒有露面,孟建趕到安徽,何婉華連門都沒有讓他進,後來還是余小凡回到上海之後,兩個人才又見了面。
  在余小凡內心深處,對這段婚姻還是有些隱約的留戀的,失去孩子雖然是難以彌補的傷痛,但她與孟建的感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累積起來的,打斷骨頭連著筋,真要斷,還是讓她痛苦不堪。但孟建坐下來第一句話就是,「小凡,對不起。」臉色之沉痛,當場讓她的心涼了半截。
  孟建的意思很明確,他說事情已經變成這樣了,再追究誰是誰非也沒有意義,他趕到安徽去找她的時候也想過要做最後一次挽回的努力,但余小凡的媽當著他的面說了,只要有他媽在一天,余小凡在他家的日子就沒法過,所以想不離婚只有一條路,讓他媽跟他們分開,以後也要保證永遠都不跟他們住一起。
  孟建對余小凡說,他確實有對不起她的地方,也想要好好彌補她小產帶來的痛苦,挽回他們之間的感情,但任何事都可以,唯有他媽,他是絕對不可能放棄的。那天她奔出家門之後,他媽也當場發了心臟病,急性心肌梗塞,送到醫院在重症觀察室裡躺了一個星期,醫生明確說了,老人以後必須有人隨時看護。他媽守寡將他帶大,辛苦了一輩子,他是獨子,不是他照顧誰來照顧?他絕不可能讓他媽臨老了還一個人住在外頭,請個保姆看著就了事了。他思前想後,雖然痛苦,但也只有放棄這段婚姻。
  余小凡聽完這段話,渾身都涼了,再想開口,卻覺得自己牙關都是僵硬的。她已經將近一個月沒看到過自己的丈夫了,如果是過去的她,受了一點委屈都要撲到面前這個男人懷裡說上半天,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拿到駕照開車出門,半路上壓到一隻橫穿馬路的小狗,緊張得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車停下的,只知道摸電話,摸到了就打給他,一邊哭一邊說話,晚上回到家裡,撲在孟建身上又哭了半個小時,而他就抱著她一邊摸她的頭髮一邊輕聲安慰。
  這個男人曾是她這一生最信任的人,是她最堅強的支柱最大的依靠,可現在他卻在她面前說對不起,他不得不作出決定,放棄他們的婚姻放棄她。
  余小凡在悲痛與絕望中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掉頭就想走,卻被孟建拉住,他聲音艱澀,但還是把話說出來了,「小凡,我會盡量補償你的。」
  余小凡沒有開口,只是沉默地抽回自己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餐廳。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說出讓自己後悔羞愧甚至羞恥的話來,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忍不住軟弱地懇求他收回他剛才所說的每一句話。但是這個人已經放棄她了,她不能這樣輕賤自己,一個輕賤自己的人是不會被任何人尊重的,尤其是一個已經決定放棄她的男人。
  余小凡再一次與孟建見面的時候,兩個人坐下來只談了離婚協議的細節。提出見面的仍舊是孟建,相隔一個多星期,他面對余小凡時的神態與表情已經平靜了許多,一起來的竟然還有他公司的法律顧問,協議上寫的很清楚,根據現在的法律,夫妻雙方的婚前財產都是獨立的,況且孟建所買的那套房子,產權證上寫的還是他媽的名字,根本與他們夫妻倆無關,至於孟建的公司,雖然屬於夫妻婚後財產,但公司這兩年並沒有什麼盈餘,反倒是還有些抵押債務,余小凡如果要分的話,於她是弊大於利的。
  余小凡越聽心越冷,看著孟建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她聽很多人說過,兩個人最終分手的時候,男人的愧疚感只有在一切剛開始的那一剎那才是最真實最強烈的,很快那些因過去種種而生的愧疚感就會淡化消失,而夫妻之間尤甚,分手之時很少有顧念夫妻之情的。
  又哪裡還顧得上那些呢?房子車子票子,那一樣不是辛苦賺來的,平白讓人分去了,就算是自己的枕邊人,一樣是切膚痛,更何況這人以後再不會出現在你的枕邊,誰還為了已經凋謝的花再澆一點水。
  「不用說了,我對他的公司沒興趣。」余小凡打斷法律顧問的話。
  對話是在餐廳包廂裡進行的,孟建一直很沉默,這時把頭抬起來,看著余小凡說話,「小凡,你不要誤會,王律師說的都是實話,這兩年公司表面看上去風光,其實維持得一直很辛苦,你從來不關心我生意上的事情,你不懂……」
  「你給過我關心這些的機會嗎?」余小凡反問。孟建的公司是他一手創立的,余小凡嫁給他的時候,只知道他是做化工原材料進出口生意的,孟建很少跟她聊起生意上的事情,平時她偶爾問起他都多有不耐,只說這些事她不懂,問了也沒用。
  到現在就變成了她從不關心。
  孟建低眼,「現在說什麼都是沒意義的了,我知道是我耽誤了你,我把所有的現金都留了出來,一共二十萬,如果你同意……」說著就從口袋裡拿出一張銀行本票來,慢慢地放到桌上。
  余小凡看著他做出這個動作,男人的手指是穩定,雖然動作很慢,但並沒有遲疑,白色的本票上清楚地寫著數字,可她卻覺得模糊,只看得到孟建的手指,還有他拇指連著手掌處厚厚的那塊肌肉。
  這是世上她最熟悉的一隻手,他曾用這隻手冬天裡握緊她冰冷的手指給她溫暖,曾用這隻手捧住她的臉與她熱吻,曾用這隻手撫摸她的頭髮抱緊她的身體,她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身體,就連那塊厚厚的肌肉都是她的最愛,他曾玩笑地對她說,那是財富的標誌,有這個手相的人,必定會賺大錢,而她喜歡一下一下地按那個地方,還笑著反問他,「賺了錢以後呢?」
  他就反手抓住她,一點遲疑都沒有地,「當然是讓你過得更好更幸福。」
  回憶讓余小凡心碎,但身體裡另一種不知名的力量又支持著她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變過。孟建低下的眼又抬了起來,略微訝異地。
  余小凡讓他驚訝了。他一直以為,她會與他爭吵,會哭,會做出一些孩子氣的舉動,來表達她的憤怒與難受,那才是他瞭解的余小凡,她在他面前,一直是個有些嬌氣的小女人,受了委屈會第一時間告訴他,無論多小的事情都會向他求助,抱著他哭一場,要他安慰,可現在她坐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地,就像上一次他們見面時那樣,讓他覺得她下一秒就會掉頭離去。
  這樣的余小凡讓他覺得陌生而緊張,他發現自己不再瞭解她了,並且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余小凡突然收回自己的目光,低頭去拿包。
  孟建與王律師同時一愣,孟建甚至站了起來,做出一個要阻止她離去的動作,「小凡,我們還沒談完。」
  「談完了。」余小凡從包裡拿出筆來,將協議翻到最後一頁,沒有再多看一眼,只是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將仍擱在桌上的那張本票拿了過來,倒是低頭看了一眼,然後將它收進自己的包裡。
  屋子裡一時沒了聲音,孟建仍舊站在那兒,略帶些茫然的表情,好像不知道下一步應該做些什麼或者說些什麼,王律師大概也沒想到事情解決得那麼順利,臉上頗有些百萬大軍過長江最後只是個小水溝的遺憾,並當場多看了余小凡兩眼,也不知是佩服還是可憐她。
  余小凡轉身離開餐廳,才走出門臉上平靜的表情就被痛苦淹沒了,路人紛紛對她投來驚訝的目光,她低著頭一路疾走,淚水濕透了整張臉。
  林寶佳一個禮拜之後才知道余小凡離婚的經過。
  林寶佳是做設計的,自己接活,時間很自由。這次過年回娘家,正遇上她姥姥不太好了,所以就多待了些日子,一直到三月才回到上海,再見到余小凡的時候是在她租來的房子裡,小小的租屋不過三十幾平,還是在老式公房裡,牆壁薄得鄰居家咳嗽都聽得到,煤衛都是公用的。
  林寶佳去過余小凡那個一百五十平的高層公寓,這天差地別的對比讓她當場炸了,並且指著余小凡的鼻子大聲。
  「你傻啊,什麼都不要就跟他離婚了?離婚是誰提出來的啊?是誰把你逼到這個地步的啊?他媽變態,他至少也算個幫兇,你都小產了,什麼肉體啊精神啊這些損失費總得補償吧?你就這麼一聲不吭地跟他離婚了?啊?看著他住在一百五十平的大房子裡,自己跑到這種地方來窩著?」
  余小凡站起來按住林寶佳,急道,「你小聲點,鄰居都聽見了。」
  「聽見就聽見,離婚不丟人,什麼該拿的都沒拿就離婚了才丟人。」寶佳是個急脾氣,氣上來了就剎不住,這時聲音雖然輕了下來,但語氣仍是恨鐵不成鋼的,一雙大眼睛瞪得溜圓。
  余小凡低下頭,低聲道,「他給了我二十萬。」
  「什麼?」余小凡聲音很輕,林寶佳一時沒聽清,追問一句。
  「孟建給了我二十萬。」余小凡吸口氣,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
  「你就這麼拿了?」林寶佳幾乎要抓頭髮了,站起來在小小的房間裡團團轉,「孟建這麼大一個老闆,自己開著公司,做的都是德國人生意,就給了你二十萬?還有房子呢?那房子就值幾百萬,二十萬你就跟他離婚了?」
  林寶佳歎口氣,「房子是他媽媽的名字,跟我們沒關係。更何況就算是他的名字,那也是他婚前買的,都是他賺來的,我也沒出過力。」
  「這都留一手,也太會算計了。」林寶佳憋著一口氣,覺得自己都快被悶死了,想想不甘心,「那你也得爭取一下啊,怎麼能這麼無所謂。」
  「算了,已經分開了。我也不是為了房子跟他結婚的。」余小凡輕輕回了她一句。
  林寶佳看了朋友一眼,嘴張了張,卻突然沒了聲音,半晌才說出話來,「那……那你為什麼租這樣的房子,要租也租好一點兒的啊,好歹你還有二十萬在手裡。」
  余小凡搖頭,「我想買房子呢,正在看,那錢得留著以後做首付用,反正是過渡,克服克服算了。」
  林寶佳看了看逼仄窄小的屋子,一臉難過,「小凡,要不你住我家去吧,我怎麼能看著你住這種地方。」
  余小凡笑了一下,「你怎麼跟李盛君說一樣的話。」
  「是吧,我就知道她也肯定看不下去。」
  「我怎麼能跑到你們家去做電燈泡,破壞你們夫妻生活啊,幾點了?你老公的奪命連環call快來了吧?」
  余小凡話音剛落,林寶佳立刻反射性地看了一眼手錶,低聲叫,「哎呀,都這個點了。」說話間她的手機就如同有感應那樣響了起來,依舊是卡通歌曲的鈴聲,丁零噹啷的,接起來果然是她老公賀強的聲音,跟她說外頭下雨了,早點回家吧,要不跟他在地鐵站見,兩個人一起在外頭吃個飯再回家。
  放下電話之後林寶佳轉頭看余小凡,余小凡不等她開口就站起來,「回去吧回去吧,我跟你一起出去,陪你走到地鐵站。我還要去那旁邊的超市買菜做飯呢,你看我租的這地方地段挺不錯的吧,從這兒走到地鐵才五分鐘,我上班也方便。」
  林寶佳被余小凡拉著出了門,外面果然下雨了,進地鐵站的時候余小凡立在雨裡對她招手告別,臉上帶著一個笑容,這樣平常的一個場面,卻看得林寶佳鼻子都酸了。
  余小凡不是林寶佳身邊第一個離婚的朋友,但林寶佳看到她現在所過的日子,再回想一年前余小凡風光大嫁的場景,就是忍不住想哭,一句話一路上都在心裡頭打轉,卻又沒人可以說。
  離了婚的女人,怎麼那麼難!
  送走林寶佳之後,余小凡轉身進了超市,走過生鮮櫃,看到什麼都覺得貴,最後看到雞蛋特價,一群老人拎著籃子排隊,她就也買了一些,雞蛋都是散裝的,她小心翼翼地提著塑料袋,轉身的時候還差點踩到身後的老阿姨,忙不迭地道歉。
  結賬的時候余小凡想起自己過去進超市,提著籃子只管拿,從來都不看標價,結賬的時候全用孟建給她的附卡,哪裡會計較價格。
  雖然離婚是她自己做出的選擇,說不上主動,但也絕不被動,但此時此刻,余小凡的心中,不悲傷是不可能的。
  超市設在地鐵站旁的大型商場內,沿街全是餐廳咖啡店,余小凡提著雞蛋走出來,身邊就是她過去經常與李盛君寶佳一起喝咖啡聊天的連鎖咖啡店,冷風裡有人推門進出,帶出許多暖暖的熱氣。
  余小凡原本還想去菜場跑一次,但提著那袋雞蛋,只覺得渾身疲乏,一步都走不動了。想想一杯咖啡也就十幾塊錢,大不了回家雞蛋炒飯,省下菜錢換咖啡,想到這裡,她也推開門走了進去,要了一杯咖啡,在角落裡坐了,暖一暖自己冰冷的身體。
  咖啡店裡人很多,抱著筆記本埋頭工作或者聊天的獨身客,還有旁若無人卿卿我我的小情侶,她坐了一會兒,門又開了,走進來一對男女帶著個孩子,男人很高,瘦削而英俊的一張臉,男孩才三四歲的樣子,穿著海軍藍的連帽大衣,與走在前頭的男人十足相像,只是因為小,圓潤許多,一大一小在一起,漂亮得像一幅畫。那女人相貌也不差,只是走在這樣的一對父子旁邊,面目就無限地模糊了下去。
  這三個人一走進來,饒是余小凡心情這樣差,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後又看了一眼。
  並不是余小凡抵抗不住美男子的誘惑,她肯定自己對這個男人是有印象的,但一番苦思又沒有結果,是以控制不住地一看再看。
  那邊的父子大概是習慣了路人甲的目光了,沒有人對旁人的注目有所表示,咖啡店並不大,音樂也只是隱約,他們又坐在余小凡的鄰邊,就算她不想聽也能很清楚聽見他們的對話。
  先開口的是女人,微紅著臉,嬌羞無限地。
  「沒想到拖了這麼久才又見面,離上回我們出來吃飯,都快一個月了吧?」
  「年假裡醫院裡事情多,一到假期,手術室都停不下來。」男人很平淡地說了一句,算是回答。
  女人說話前不自覺地用手遮了遮鼻子,「真沒想到,現在做整形的人那麼多啊。」
  男人看了她一眼,仍舊是平淡口氣,像在與她講天氣,「主要是好的整形醫院太少了,比如你這個鼻子,中線偏了幾毫米,用的材料也不算太好,這種材料五年內移位的可能性很大,好的整形醫生絕不會推薦這種材料。」
  旁邊也有注意他們的,聽到都是個個憋笑,女人的臉刷一下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余小凡卻是腦子裡啪的一聲響,終於想起來這男人是誰了。
  她見過這個男人,準確的說,她見過他的照片,在一本雜誌上,陳欣拿給她看的,並且狠狠地用手指著他的臉講話,用力之大,把銅版紙都戳得有點變形了。
  他叫謝少鋒,是市內有名的整形醫院的院長,陳欣數月前信誓旦旦要在年內攻克的目標,也不知道她把那張大單做成了沒有。
  看起來那個女人一定不是孩子媽媽,但謝少鋒竟然帶個孩子出來跟人相親約會也讓人頗覺奇怪,不過此時的余小凡哪有心情去猜測別人的家長裡短,一杯咖啡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她看看時間,站起身來慢慢地離開了咖啡店。
  女人尷尬了一陣,她與謝少鋒是相親認識的,第一次見面前介紹人就說了,謝少鋒是離婚帶著個孩子的,她自恃條件不錯,還有些不願意,沒想到謝少鋒更厲害,見她一次之後就沒了音訊,她對他倒是念念不忘,好不容易央求介紹人安排了第二次見面,他居然還帶著兒子來了。
  上一次見面,謝少鋒來去匆匆,兩人沒說上幾句話,她是聽說過謝少峰不善言談的,沒想到這一次才坐下沒多久,她就被他兩句話說得啞口無言。
  她的鼻子確實是做過的,還是去年專程到韓國做的,回來之後朋友同事都說好,天衣無縫一點都看不出來,沒想到他不但一眼就看出來了,還直言缺陷,她頓時臉上掛不住,可看著對面面目英俊的男人,又不捨得拂袖而去,更不知道接下來還能說什麼好,幸好謝少鋒的手機突然響了,他做了一個不好意思的手勢,開始接電話。電話聽上去像是醫院裡打來的,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那頭說個不停,像是一時半會兒也結束不了。
  被打擊的女人深呼吸好久才掛上一個勉強的笑容,沒勇氣再直面謝少鋒的眼睛,趁著他打電話轉過頭去,討好地對一直安靜地坐在旁邊的謝東東道,「寶寶,你想吃什麼蛋糕嗎?阿姨給你買。」說著指指店裡擺著蛋糕的玻璃櫃。
  小孩子一直都沒有開口說過話,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居然也有點酷酷的味道,這時倒是回答了她,「謝謝,我不想吃蛋糕。」
  女人有些無奈,轉頭四顧,發現不遠處還有家哈根達斯,冬日裡裝飾得一片火紅,很是喜慶。
  她便指著那個方向問,「要不我給你買冰激淋吃,好嗎?」
  小孩往那個方向看過去,她見他看得專注,心裡就覺得有底了,轉頭對還在聽電話的謝少峰說,「你慢慢接電話,我帶東東去買冰激淋。」
  謝少鋒電話聽到一半,聞言按住話筒看兒子,「你想吃冰激凌?」
  謝東東想了一想,點點頭,他再看看女人,對她說了句,「那謝謝了。」
  女人露出一個賢惠的笑容,拉著孩子的手就站來起來,推門而出的時候心裡想的是,要征服一個單身父親的心,就要先征服他的孩子,如果能夠讓謝少峰的兒子喜歡上自己,那她的勝算就大了許多了,更何況這孩子看上去那麼安靜,應該是很好哄的。
  她這樣想著,就覺得勝利的曙光就在前頭閃耀,嘴角的笑藏都藏不住。
  余小凡往家的方向走,路過便利店,又想起手機快要充值了,遂轉進去買了張儲值卡,出來後再走了幾步,突然覺得手裡少了些什麼,低頭去看,果然一直拎在手裡的塑料袋沒了,肯定是扔在便利店裡沒拿。她站在風裡,前所未有地覺得自己失魂落魄,轉身再回便利店裡去取,幸好那裝了雞蛋的塑料袋仍舊躺在收銀台上,便利店裡的人正在問是誰的。
  余小凡說了聲不好意思,上去把塑料袋拿了起來,一轉身看到一抹海軍藍,貼著人行道上的一棵梧桐樹站著,小小的臉被風吹得通紅。
  這不是謝少鋒帶著的孩子嗎?她吃了一驚,不由自主轉頭去找剛才那對男女,可便利店裡與外面的街道上全是陌生的臉,謝少鋒和那女人都不在。
  雖然不關她的事,但這樣小的一個孩子,身邊沒有大人立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實在是一件再危險不過的事情,余小凡走到小孩旁邊蹲下來問他,「小朋友,你爸爸呢?」
  謝東東看了她一眼,又轉過頭去,小嘴抿得緊緊的,根本不理睬她。
  余小凡一愣,她第一次遇見這樣酷的小孩,想一想再問他:「你跟你爸爸走散了嗎?」心裡開始考慮要不要打電話給陳欣,陳欣對整形醫院的單子那麼看重,應該有謝少鋒的聯繫方式,就算沒有手機,至少也有他醫院的電話。
  謝東東仍舊不說話,固執地靠著樹。
  怎麼這孩子這麼奇怪,平常小孩子跟大人走散了,正常的表現難道不應該是嚎啕大哭嗎?余小凡歎口氣,繼續努力,想想開始嚇唬他,「小朋友,你再不說話,阿姨就要打110了哦,先把你送到公安局,再讓警察叔叔幫你找爸爸。」
  小孩子終於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小小的臉上居然帶著些不屑的表情,「我知道我爸爸在哪兒,等下我就自己去找他,你走開。」
  余小凡長到這麼大,頭一次被一個小孩不屑,頓時怒從心頭起,「我這是關心你,你叫我走開?小朋友,你這樣很容易給人騙掉的知道嗎?現在小孩子要是給騙走了,那可是會,會……」余小凡很想說些狠話嚇唬嚇唬這個半點不乖巧的小孩,可看著這樣一張小正太的臉,狠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來了,倒被謝東東接去了話頭。
  「會給賣掉,還會給人家帶出去討飯,天天挨打沒飯吃,一輩子看不到爸爸,是不是啊?阿姨。」
  余小凡被堵得說不出話來,當場愣住,遠處傳來一陣喧嘩,還有慌張的大叫聲,謝東東轉過頭去看了一眼,余小凡也本能地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那邊有個女人正從冰激凌店裡衝出來,慌張地踩在危險的高跟鞋上瘋狂尋找,並且大叫,「謝東東!謝東東!」頭髮都散開了,之前精緻到一絲不苟的樣子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
  余小凡一驚,再轉回頭來看了一眼謝東東,突然明白過來,又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指著他道,「小壞蛋,你故意躲她的!」
  謝東東看她一眼,仍舊是那個不屑的表情,兩隻手插在小大衣的口袋裡,酷酷地轉身就要走。
  「你給我站住!」余小凡怎會再讓這個小滑頭跑開,一伸手就把他給抓住了。
  謝東東雖然表面裝的老成,但到底只是個四歲的孩子,被余小凡當街拖住了帽子,兩條腿還在往前邁呢,差點仰天倒在地上,余小凡也是情急,看他要跌下來了,趕緊扔了另一隻手裡的塑料袋,兩手去接,可天寒地凍的,身上穿得臃腫,一時保持不好平衡,就聽一高一低兩聲慘叫,這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就在街上跌做了一團。
  余小凡兩隻手抱著孩子,膝蓋著地,顧不上疼痛趕緊去看懷裡的小孩,謝東東經此一嚇,小臉都白了,兩隻烏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余小凡只覺得懷裡軟軟的,小孩子身上有股成年人沒有的好聞的味道,再加上那張漂亮的小臉,頓時讓她忘了這孩子之前有多難搞,心裡只慶幸幸好沒把小孩給摔著了,剛想跟他說話,沒想到謝東東嘴巴張了張,吸了口氣,臉上由白轉紅,突然大哭起來,一邊哭還一邊手腳亂動,尖叫著,「放開我放開我,她不是我媽媽,我要去找我媽媽啊啊啊啊。」
  一個小孩尖叫大哭起來的所造成的混亂是無法估算的,余小凡與他跌在地上的時候街上就有人指指點點看過來了,這下就跟炸了鍋一樣,剎那間圍上來一群人。
  余小凡百口莫辯,正著急的時候,有人撥開人群走過來,一把將孩子從她懷裡抱了過去,謝東東正哭到□處,一張嘴巴張得大大的,被人像捉小雞一樣捉了過去,居然哭聲立止。
  貫腦魔音突然消失,余小凡立刻清醒了許多,抬頭看到高大的男人,大概是趕出來急,大衣都沒穿,只一件深色的高領毛衣,修長的一道影,把照在她臉上的陽光都擋了去。
  是謝少峰來了,余小凡頓時鬆了一口氣,謝少峰把兒子抱在手裡,也不說話,先仔細看了他一遍,那女人也跟了過來,站在這對父子身後,氣喘吁吁一身狼狽,眼淚都出來了。
  倒是謝東東,看到自己爸爸比孫悟空看到如來佛還管用,這個時候只乖乖地趴在他懷裡,兩隻手圈著抱住他的脖子,小臉埋在他的肩膀上,一抽一抽的,大哭之後的餘韻。
  謝少峰檢查完自己的兒子,就低下頭來去看余小凡,余小凡還沒爬起來,看到他的目光腿又軟了,旁邊還有人添油加醋。
  「就是她就是她。」
  「這女人跟這小孩子講了半天話。」
  「還拉住他不讓他走。」
  「現在騙小孩的人怎麼這麼多啊。」
  「什麼騙小孩,明明是搶小孩。」
  「……」
  余小凡聽得倒吸一口冷氣,連站起來都顧不上了,「我認得你謝先生,你是我們公司的客戶,陳欣,你一定認識陳欣吧?我剛才還想問陳欣要你的電話呢。我是想把你的孩子送回咖啡店去找你,剛才我就坐在你們旁邊。」
  謝少峰聽到這裡,大概也認出她就是剛才在咖啡店裡的那個路人甲來了,臉上表情緩和了許多,看余小凡還坐在地上,便略彎下腰來,一隻手抱著兒子,一隻手伸向她,低聲道,「抱歉。」接著就是,「多謝你了。」
  余小凡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受了一番考驗,看到他的手伸到面前,不由自主就抓住了,男人的手指穩定而有力,幾乎沒費什麼力就把她拉了起來,旁邊人看沒有熱鬧可看了,搖頭晃腦地做了鳥獸散,轉眼街上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余小凡急著回家,說了聲不謝就去撿被自己丟下的袋子,之前丟得急,袋子裡的雞蛋都破了,幸好塑料袋是紮緊的,雖然蛋清蛋黃一塌糊塗,還好沒有流得到處都是。
  她看著一袋子散黃雞蛋歎了口氣,正想與他們告別,謝少峰卻突然開口,「對不起,稍等一下。」說著就進便利店去了。留下她和那女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覷,也沒什麼話好說,對看了一眼便同時移開目光。
  謝少峰說稍等一下,余小凡原本是不想等的,可人家說完就走了,讓她拒絕的話都來不及說,出於禮貌,其實多少也顧忌著他是公司的大客戶,遂不得不站在原地「稍等一下」。
  她面對便利店站著,小小的便利店臨街,外牆是透明的落地玻璃,所以能夠很清楚地看到那對父子,謝少峰一直都沒有放下兒子,任謝東東巴在他的身上,兩個人在貨架間走過,她看到他騰出一隻手來,彎下腰去拿東西,隔著貨架也看不清拿了什麼,另一隻手將小孩穩穩地抱在懷裡,看來是經常做這個動作的,看在別人眼裡,卻是無比溫存的一副畫面。
  收銀的是個中年阿姨,大概看謝東東可愛,趁謝少峰付錢的時候轉身拿了一支棒棒糖逗他,謝東東在他爹身上,乖的跟隻貓一樣,居然還不要,謝少峰就接過來放到他手裡去,又把他放到地上,彎腰低頭的時候拍了拍他的頭,也不知是安慰還是教訓。
  謝東東拿了糖,像是很高興,貼著他爸的耳朵不知道說了句說什麼,父子倆臉頰貼著臉頰,親密無比。
  余小凡這樣看著,突然就鼻酸了,或許是因為她丟失的那個孩子。雖然那小生命只在她身體裡停留了短短數十天,在他離開她之前,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但她的被殘酷現實嘎然勒殺在萌芽中的母性,被隔著一道玻璃的那對父子自然流露的親暱擊中並且刺痛了,讓她不自覺地想流淚。
  謝少峰回到余小凡面前,將手裡的袋子交給她,她不明所以,接過來看了一眼,裡面居然是兩盒雞蛋。
  他對她點頭,說,「雞蛋都碎了吧,對不起。」說完又多看了她一眼。
  余小凡正泫然欲泣的時候,知道謝少峰一定是覺得她表情異樣,尷尬之下趕緊低頭掩飾,怕人家以為她是因為碎了幾個雞蛋就紅了眼睛,沒出息得令人髮指。
  余小凡低了頭,謝少峰也就不說話了,只推了推立在他身邊的謝東東,想是要他對余小凡道謝。
  謝東東被推得往前走了一步,仰起頭,兩隻圓滾滾眼睛看著余小凡,裡面很有些緊張。
  短短十幾分鐘,余小凡已經看出來謝東東對他爸爸是有些怕的,她知道他這時一定在擔心自己把事實真相說出來,到底是小孩子,一緊張,藏都藏不住。
  她其實並不討厭這個孩子,尤其是她剛才還在哀悼自己也曾有機會擁有一個孩子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有缺乏安全感的時候,孩子也不例外,這樣躲起來雖然危險又惡劣,但當一個孩子下意識地抗拒一件事的時候,他的表達總是最直接的。
  更何況,這又與她有什麼關係呢?
  余小凡想到這裡,便蹲下身去,只輕聲地對謝東東說了句,「小朋友,阿姨不用你謝,只要別再一個人跑丟就行,你長得這麼可愛又這麼小,真的很危險。」
  說著就站起來要走,才走出一步,衣角給扯住了,回頭看到謝東東,終於開口對她說話了,小聲地,「謝謝你,阿姨。」
  她便對他笑了一下,走了。
  晚上謝少鋒坐在床上看手術報告,半夜門響,開門發現謝東東拖著毯子站在門口揉眼睛,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謝少鋒走過去把兒子連著毯子一起抱起來,輕聲哄:「做惡夢了?」
  「爸,我要跟你睡。」謝東東兩隻手抱住他的脖子,半夢半醒地說話。
  他抱著兒子進自己的臥室,他家樓層高,窗簾未拉,窗外月朗星稀,照得臥室裡銀光一片。
  父子倆一起躺在床上,謝東東抱定老爸的脖子不放手,謝少鋒摸摸兒子的頭,把他放在胸膛上,圈著他拍了兩下,忽然有些感慨,想起兒子很小的時候,軟軟的一團肉,衣服鞋子一樣都不會自己穿。起床的時候他替他套襪子,捏著他的小腳,那麼細弱的小腳趾,讓他不敢用一點力。
  謝東東還不肯睡,謝少鋒低頭看看兒子,看到他半睜著眼睛,一顆頭不停地在他身上找最舒服的位置,蹭來蹭去,像一隻小狗。
  他嚇唬他:「這麼黏人,給你那些小女朋友知道,笑死。」
  謝東東在幼兒園裡風頭很健,常有小女生偷偷塞糖果給他,還有更直白的,放學的時候拉著他的手不放,一定要跟他回家來。
  謝東東模模糊糊地咕嘟了一句:「誰喜歡她們,一個都不好看,又喜歡哭。」說完再動了兩下,就安靜了。
  一個都不好看,又喜歡哭。
  謝少鋒聽得好笑,過一會兒突然想起一張忍著淚的臉來,他這才想起,今天那一場混亂,他連她的名字都沒記下,只記得她立在超市外看著他,慢慢紅了眼睛,等他走過去又把頭低下來,不想讓人看到。
  睡著前謝少鋒還在想,她是怎麼了?要有多傷心,才會在人前就忍不住要哭起來?
  余小凡離婚之後遇到了許許多多的問題,尤其是經濟上的。與孟建結婚前她也在上海租房住,但那時候她大學剛畢業,和兩個朋友一起合租一套三室兩廳的公寓,房租分攤並不貴,每人一間屋,日子過得很舒服。後來與孟建結了婚,錢對她來說更加不是個問題。
  孟建有房有車,對她也很大方,每個月家用全包,余小凡自己的工資全用做零花錢,手裡還有孟建的信用卡附卡,想買什麼從來不考慮,刷卡就是。現在兩人離了婚,她一時間也找不到人與自己合租房子,這兩年工資沒漲多少,房租倒是漲了百分之五十,就連她現在所租的小屋都要一個月將近兩千的房租,她還想著要自己買房,算來算去手頭就這點錢,必須省著點花。
  離婚一個多月,余小凡就徹底體會到了生活的冷酷和艱辛。櫥窗裡的奢侈品是再也不去看了,平時就連出門坐地鐵都要算一算,她家附近有兩條地鐵線,一個走五分鐘一個走十分鐘,都能到公司,可是票價就相差一塊錢,她每天寧願多走這五分鐘,能省則省。
  這一年的春天遲遲不來,三月冷得出奇,居然還在月中下了一場雪,那天余小凡趕著上班,一個不小心就在雪地裡滑了一跤,飛出去老遠,半天沒爬起來,她趴在冰冷骯髒的雪地裡,想到過去下雪天孟建一早將她送到公司的那些日子,突然就哭了。
  最後還是路過的人好心拉了她一把。拉她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阿姨,等她站起來之後還驚訝地「嘖」了一聲,問她,「摔得這麼重啊?快把眼淚擦擦。」
  再等余小凡一瘸一拐地到了公司,上班時間早過了,進門的時候剛巧遇到陳欣急匆匆地往外走,看到她一身狼狽就站住了,扶著她問了句,「出什麼事了?衣服弄得這麼髒,還有這兒。」說著用手碰了碰余小凡的額角,「都青了。」
  余小凡拿手摀住額角,輕輕一碰又疼得「呲」了一聲,嘴裡還要答陳欣,「沒事,剛才在路上摔了一跤,很青嗎?」
  余小凡離婚的事情已經傳開了,公司裡說什麼的都有,大多是帶點幸災樂禍的,但是余小凡保持沉默,所有的沉默都是帶著力量的,這力量讓那些猜測與議論自行平息了下去,倒是陳欣,從最初的驚訝與憐憫之後,漸漸對余小凡生出些敬意來,雖然她也慶幸,自己不是余小凡。雖然還沒有嫁出去,但比起嫁了再離,還是單身的好。
  余小凡無意中給陳欣的剩女生涯帶來了一些自我肯定的力量,而陳欣又把這種力量化作對余小凡的好感,也因此,益發地對她親愛與照顧起來,這時聽她這樣一說,立刻答她,「那你還來幹什麼?跟老闆請假就是了,都摔成這樣了,還不在家休息一天?」
  余小凡搖著頭說不要緊,又問她是不是出去見客戶?陳欣如夢初醒,低頭看著手錶「哎呀」叫了一聲,「我要遲到了我要遲到了,那你小心點,回頭再說啊。」說著健步如飛地奔了出去。
  陳欣永遠是這樣風風火火的,余小凡看著她消失在電梯裡,略帶些羨慕的。
  過去她是從來都不會羨慕陳欣的生活狀態的,一個女孩子快三十了連固定男友都沒有,只有事業沒有家庭的生活,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有缺陷的,可同樣一個人,現在卻讓余小凡羨慕。
  只有事業沒有家庭怎麼了?總比她現在既沒有事業也沒有家庭來得好吧。
  余小凡轉身進了公司,格子間裡的同事看到她的樣子免不了又是一陣詢問,好不容易摸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了,老闆的電話就來了。
  余小凡在地鐵上已經給經理打過電話了,大概是經理通知了老闆。老闆一早上沒進公司,在電話裡倒是聲音親切,問余小凡摔得怎麼樣?現在沒事了吧?余小凡又對自己的遲到抱歉了幾句,老闆十分之通情達理地回了句,「意外嘛,誰沒有個特殊情況。」雖然只是寥寥數語,倒也讓余小凡心裡熱乎了一下。
  最近這段時間余小凡工作賣力的程度與過去完全不能相比,這假洋人也是看在眼裡的,資本家只管手下員工的投入與產出能不能成正比,至於離婚不離婚,倒是次要因素,因此對余小凡的態度也日漸地好起來,對她頗為親善。
  余小凡鬆了一口氣,掛上電話之後打開電腦,幸好她的大部分郵件是按照德國時間發到她郵箱的,早上需要處理的事情並不多,她回了幾封昨天的郵件,又習慣性地打開搜房網頁看房子,一邊看一邊倒吸冷氣。
  余小凡記得自己剛來上海的那一年,徐家匯邊上的房子也不過八千多一平,現在七八年的時間過去了,同樣的房子,一漲漲到四五萬一平,還不是新房。房齡三十年的老公房,地段稍微好一點的,三四十平就要賣一百萬,這讓窮人怎麼活?
  余小凡對著自己的存折卡算了又算,除了孟建給她的二十萬之外,自己只有幾萬的存款,家裡是不指望了,媽媽知道她接受的離婚條件之後,氣得在電話裡狠罵了她一頓,罵得她頭都抬不起。即使媽媽的態度不是這樣,余小凡也沒想過要問父母要錢,她家雖然不窮,但也絕不富裕,更何況她早就成人了,工作數年,嫁都嫁過一次了,還有什麼臉問父母要錢。
  不過以她手裡的這些錢,買市中心的房子是肯定不夠的,只能買外環以外的,還只能用作首付,余小凡將搜索範圍從內環轉到中環,最後又轉到外環,終於看到幾套符合她條件的,雖然遠,但好在有地鐵,以後早些起床早些出門就是了,總比一直租房住要好。
  她用筆把那幾套房子的地址與中介電話都抄了下來,又算了算首付後的貸款,皺起的眉頭一直都沒有鬆開過。
  按照現在的房價,就算她付清首付貸款買了房,每個月也至少要還上三四千,以她現在的工資收入,顯然是捉襟見肘的。
  余小凡對著屏幕,咬著嘴唇煩惱了許久,最後還是郵箱提示的聲音驚醒了她,一抬頭老闆正推門進公司,眾人紛紛與他打招呼,余小凡也不例外,老闆看上去心情很不錯,還特地對余小凡點了點頭,讓她到他辦公室來一趟。
  余小凡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跟進去了,心裡頭還有點慌,不知道老闆究竟要跟她說些什麼。現在對她來說,這份工作是最重要的,如果連工作都出了問題,那她真要去撞牆。
  老闆辦公室的門在余小凡身後合上,余小凡的老闆姓錢,浙江人,在國外待過些年頭,也換了國籍,後來掛著外資的名頭開了這家貿易公司,算是半個假洋人。
  老闆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後頭,看著余小凡的臉忍不住開口,「摔得挺厲害的啊,你看你臉上都青了一塊。」
  「其實沒事啦,摔的不巧擦到一點,過兩天就好了。」余小凡不自在地撥了撥劉海,盡量遮住自己的額頭才走過去在老闆面前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問,「老闆,有什麼事嗎?剛才我已經把信箱裡的那幾封郵件都回復了,德國人說沒問題,按訂單走就行。」
  老闆露出一個滿意的表情來,搖頭道,「我知道我知道,最近德國人都跟我提起你呢,說你辦事效率很高。」
  余小凡鬆了口氣,臉上露出笑來,「真的啊,他們過獎了,我只是做好自己該做的而已。」
  老闆點點頭,想了一想,大概在措辭如何開口,過了幾秒才繼續,「其實我今天找你,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麼事?」
  「銷售部小王懷孕了,要回家保胎,你也知道現在公司裡缺人,我要再招一個吧,業務不熟悉的,一時也上不了手,現在招人也難,做我們這行的,培訓一個能用的更難,所以我就想……」
  余小凡微楞,「老闆,你是想說讓我頂小王的缺?」
  「你明白就最好啦。」老闆臉現喜色。
  她明白什麼啊?余小凡急了,「可我……」
  「小凡啊。」老闆往前拉了拉椅子,做親切狀,「其實我也是為你打算,做銷售是有些辛苦,可提成放在那兒啊,最頂級的光子嫩膚儀,一單就是十幾萬歐,五個點的提成,你算算做成一單能有多大的回報?」
  余小凡這段時間最聽不得一個錢字,聽到老闆說的那些數字,眼睛就不自覺地睜大了,老闆趁熱打鐵,又道,「你看看陳欣,她來公司才幾年?現在房也有了車也有了,怎麼來的?還不是靠這一張一張的單子做出來的?」
  老闆說著說著就看著面前的余小凡原本低著的頭慢慢抬起來了,眼睛都開始發亮,他便閉嘴了,等她自己接上來。
  可余小凡卻沒有立即開口,雖然眼睛都亮了,但還是坐在那裡很是想了一下,最後慢慢地道,「那我能不能兼職?」
  「兼職?」老闆露出一個沒聽懂的表情。
  「我不太想放棄現在的職位,德國的合同和訂單都是我負責的,銷售那邊,我先試試看,萬一不行……」余小凡欲言又止,但很快又補充,「不過您放心,我不會耽誤手頭工作的。」
  老闆一陣驚喜,余小凡德語不錯,負責德國那邊過來的合同與訂單從來沒出過問題,以前做太太的時候雖然不太願意加班,但該做的事情還是都做到位的,現在離婚了就更不一樣,整日介埋頭苦幹,比以前拼多了。他原本安排余小凡接小王留下的單子也是想省點人工,現在她願意身兼兩職,那更是再好不過。
  資本家心裡那把小算盤打得辟里啪啦的,臉上笑著,「也好,你先試試。」
  余小凡接著道,「那我現在的工資得照發啊,銷售那邊的底薪我可以不要,可要是我做成了單子……」
  「當然有提成。」老闆難得的乾脆。
  余小凡花了一下午把小王留下的東西都看了一遍,銷售部有五六個人,陳欣是經理,還有幾個都是男人。做銷售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跑,這天辦公室裡只有老薑在。
  老薑快四十了,離過婚,還有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不過是判給母親的,平時自詡風流倜儻,可惜頭頂有些早禿的跡象,特別是當中的那一塊,日漸出現荷包蛋的雛形。
  老薑在自己的形象上向來是心比天高的,可惜命比紙薄,遇上這麼有損形象的問題,只好梳了一個大背頭,地方包圍中央,將剩餘的頭髮全都聚攏到頭頂上,為了定型,每日用摩絲把頭髮抹得油光水滑的,像個生鐵鍋蓋子。
  老薑名叫姜國海,大夥兒在背後都叫他姜鍋蓋,余小凡平時與銷售部打交道不多,與他只是點頭之交,但這天老薑對她出奇的熱情,余小凡一進銷售部他就湊了過來,又是幫忙她找材料又是給她出主意,有的沒的說了一大堆,大部分是吹噓他是如果做下幾個大單的,余小凡聽得不耐,又不好直說,老薑就在她身邊不走,她一邊做事一邊還要不時點頭回應做出笑臉,累得臉上肌肉僵硬了。
  好不容易小王留下來的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余小凡長出一口氣,站起來說話,「謝謝啊老薑,那我先走了。」
  老薑也站起來,快走兩步繞到余小凡前頭,笑嘻嘻地,說話時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小凡,今晚有空嗎?想請你吃個飯,我們多聊聊。」
  余小凡愣了一下,往後退了一大步,但是肩膀還是被按了一下,老薑說話的時候喜歡不停地用手整理頭髮,十個手指都是油光光的,讓余小凡一陣反胃。
  「我晚上有事。」余小凡回答,臉上掛著一個勉強的笑容。
  老薑並沒有因為余小凡的退步而讓開,而是湊得更近。說話時表情曖昧,「那明天?」
  「明天……」余小凡正在想如何拒絕,老薑已經咳了一聲將她打斷,說話時嘴裡的味道噴到她臉上,臉上似笑非笑地,「別矯情,大家都是一樣的人,一起吃個飯聊聊天算什麼?你就不要不好意思了。」
  余小凡又退了一步,身體碰到辦公桌,一聲悶響,她的聲音隨之冷下來,板起臉對老薑道,「你說什麼?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懂,姜先生你讓開一點好嗎?這樣我沒法出去了。」
  老薑被她這樣一板臉,表情就很有些訕訕,隨之惱羞成怒起來,一邊轉身一邊道,「神氣什麼?就一離婚婦女,有人請你吃飯是你的福氣,以為自己還是黃花大閨女啊?」
  余小凡已經頭也不回地開門衝了出去,煞白著一張臉,讓外頭格子間裡的同事們嚇了一跳。
  余小凡知道一個女人離婚之後會過得很難,報紙雜誌上也有些被拿出來鼓舞人心的例子,某名媛離婚之後照樣光彩奪目,某美女離婚之後隨即從一豪門投入另一豪門,可這些都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這些女人必須有強大的經濟保障財力後盾作支持,沒有的,那就是落翅的鳳凰不如雞。
  大部分女人離了婚,同時失去的還有她的社會地位以及經濟保障,她是原本住慣了高級公寓出入有車手裡還拿著丈夫的信用卡附卡的女人,一夕之間失去所有,誰都不可能在這樣的落差裡說自己因離婚而昇華了,日子過得比以前更好。
  但這些還是容易克服的,更容易打垮一個女人的是身邊社會對她的態度的改變。余小凡原本是被羨慕的,甚至是被嫉妒的,但現在一切都顛倒了過來,原本令她驕傲的東西,成了一切被羞辱的源頭,在老薑向她提出邀約之前,余小凡還沒有深切體會到這一點,而現在,她在許多男人面前突然成了一塊露天曝曬的豬肉,誰都可以揩一塊油去。
  就連她的母親都來摻和了一把,何婉華自從得知女兒接受孟建的條件自說自話地離了婚之後,氣得好一段時間沒和余小凡聯繫。好不容易氣消了一點,就到上海來看了一次女兒。
  見到自己母親余小凡當然是高興的,但她的驚喜還未過去,何婉華就安排了一連串的相親任務給她,讓余小凡招架不能兼叫苦不迭。
  何婉華的意思很明確,作為一個女人,青春是短暫的,時間是有限的,離了婚就更要抓緊,尤其是像余小凡現在這個情況的。
  余小凡急了,「我什麼情況啊?」
  何婉華乾脆地白了她一眼,「你都二十七了,離了婚,幸好還沒孩子,你說你什麼情況啊?」
  「我現在不想找。」
  「那什麼時候找?轉眼你就三十了,現在人家聽了你的條件還有點興趣,過了三十,那些沒嫁過的人家都不考慮了,還考慮你這個嫁過一次的?」何婉華坐在女兒租來的老式公房裡,恨鐵不成鋼地狠瞪了女兒一眼,「去相親,不去我就不走了,跟你耗在這兒,看你去不去。」
  余小凡被逼無奈,一邊忙著兩份工一邊趕場子相親,短短一個月,真正見識了什麼叫人間正道是滄桑。
  何婉華五十多歲的人了,學歷也不高,但在某些方面,目光是非常犀利而且精準的。當初余小凡結婚的時候,她竭力反對說孟建的母親不好相處,事後證明果然如此。現在余小凡離婚了,她又說要再嫁就得趁早,一個二十七歲離婚沒孩子的女人還是有市場的,果然,相親的單子列出一長條來,一個月裡就排了七八個。
  但問題是,與余小凡相親的男人,五花八門無奇不有,每每讓余小凡如坐針氈,恨不能下一分鐘就轉身而去。
  第一個相親對象是三十六歲的離異男,坐下就開始說他的經濟情況,說自己是開飯店的,生意不錯,剛離異兩年,在上海有房產數處,車子數輛,兒子被判給前妻,每週末與他住一天,說完了就看著余小凡,余小凡被他看得心裡發毛,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人家就不樂意了,說,「我都說完了,輪到你了啊。」
  余小凡被問得怔住,「我的條件,介紹人沒告訴你嗎?」
  「說了。」對方點點頭,「我不是想知道得詳細一點嗎?把條件先說清楚,能行再談下去,大家不要浪費時間。」他說到這裡,用紙巾擦了擦剛吃過東西的嘴,又道,「我把話說在前頭啊,要是你跟我再婚了,前幾年孩子我是肯定不要的,我正跟前妻打官司,要把兒子判回來,兒子沒判回來之前我可不能讓她有機會打贏這場官司。」
  說得余小凡連話都接不上,滿腦子都是落荒而逃的念頭。
  第二個男人倒是沒結過婚,還是個醫生,只是年齡大了一點,四十都過了。見了余小凡還挺滿意,兩個人喝了一下午咖啡,又吃了一頓晚飯。第二次見面的時候,醫生帶著余小凡去看了他在靜安區的房子,房子是好房子,地段也好,門開進去,傢俱齊全,但冷冷清清,一看就是長期無人居住的。
  余小凡就有些奇怪,「這麼好的房子為什麼不住人啊?」
  醫生有些靦腆,「我自己有房子住,就在醫院旁邊,上班也方便。這是十年前我父母買的,想好了要做婚房的,早就裝修好的。我一直沒結婚,就一直空著了。」
  「也可以租給人家的啊,這麼好的地段,至少可以租七八千吧。」余小凡最近對錢敏感,看著這空屋子就可惜。
  醫生立刻皺起眉頭搖頭,「這怎麼行!這是我要用來結婚的房子,怎麼能讓別人先進來,太髒了。」
  余小凡知道醫生是有點潔癖的,吃飯前洗個手至少要用五分鐘,而且回到桌子上還要用自己隨身帶的酒精仔細擦一遍杯盤碗碟,讓她覺得自己渾身都是細菌。她雖然不習慣,但大家不熟,也不好多說什麼,再說愛乾淨總不是壞事,也就忍了,這時聽他這麼一說,就有些震驚,沒想到他連房子都有潔癖。
  醫生突然轉過臉來,非常認真地對余小凡道,「其實我這個人就是太愛乾淨的,什麼事情都有點完美主義。我早就想好了,這世上只有我的老婆能碰我,所以你別看我都這個年紀了,可那方面的事情,一直以來我都是自己解決的,從來沒有被別的女人弄髒過。」
  余小凡聽得渾身毛都炸了,但看醫生嚴肅的表情,半點都不像開玩笑,嚇得她再也不敢跟他見第三面了。
  後來又見了幾個,沒有一個能讓余小凡堅持下去的,最後別人給介紹了一個國外回來的,三十出頭,也是離婚沒孩子的,倒是跟余小凡條件差不多。兩個人出去吃了兩頓飯,還能聊上幾句。余小凡這段時間被自己媽媽逼得沒辦法了,一心想找一個能夠約會一段時間的,讓她媽媽暫時滿意,先收兵回家去,別在上海牢頭一樣天天盯著她出門見男人,遂與這人就走得近了一些。
  約會到第三次,兩人吃完飯又喝了一會兒咖啡,眼看著就快十點了,兩人走在路上,那人突然道,「你看都這個時間了,今晚就別回去了吧。」
  余小凡好歹二十七了,也不是聽不懂他話裡的意思,但與一個自己尚且不熟悉也談不上親密的男人約會三次就徹夜不歸,是她從未考慮過的問題,正想著怎麼開口,那人已經指了指街對面,「要不去那兒?」
  余小凡一抬頭,黃色的如家連鎖招牌在街對面閃閃發光,耳邊男人的聲音在繼續,「走吧,我有會員卡,四個小時才八十。」
  余小凡一言不發,快走幾步攔了一輛出租車就走,也不管那人在街邊叫喊了些什麼,車子一發動,她的眼淚就「嘩」地下來了,她想起當年自己與孟建戀愛的時候,第一次親密接觸是在兩人相識三個月之後,孟建與她同游杭州,開的房間在西湖邊上的香格里拉,陽台正對著湖水,一整夜湖光蕩漾。
  什麼是離婚女人的悲哀?對於余小凡來說,離婚女人的悲哀就是三個月與三次約會,香格里拉與如家的差距!
  被逼相親並不是余小凡生活中的唯一煩惱,在余小凡現在的生活中,她的兼職銷售工作也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余小凡畢業之後坐慣了辦公室,要她突然跑客戶推銷東西,雖然那些都是她所熟悉的產品,平時說起來也頭頭是道,但懂並不等於能賣出去,在這一點上,余小凡真是一個再新不過的新人,半點經驗都沒有。
  不過幸好還有一個陳欣能讓她請教,陳欣倒是願意回答她的問題,但銷售部其他人卻是表現出某種程度的受威脅之後的警惕,尤其是老薑,余小凡才走出銷售部大門就聽到他對陳欣冷哼道,「陳經理,小心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年頭翻臉不認人的多了,誰能說得準?」
  聲音不低,很明顯就是說給她聽的。
  余小凡在門外默默地立了兩秒鐘,然後轉身走了。再後來每天拿著那些單子,對著地址一家一家地找上門去,有一家的老闆一直都不願見她,讓前台將她擋在外頭,她鍥而不捨地去了數次,三月多雨,最後一次去的時候她忘記帶傘,下了公車就急匆匆地往大樓裡跑,快到大門處有車停在她身邊,裡面人推門走出來跟她說話,叫她。
  「余小姐,你又來了。」
  她並不認識他,眼裡露出茫然,那人就從錢包裡拿了名片給她,「你這幾天不是都在前台等著見我嗎?」
  余小凡被動地接過名片看了一眼,頓時驚喜,「是你啊!李先生。」
  那人就笑,「進去談吧,這麼大的雨。」
  余小凡又被動地跟了進去,就這樣,居然把這張單子做下來了,林寶佳知道之後,哈哈笑著說她苦肉計,人家程門立雪,她立雨,大自然的力量果然強大。
  一個人被逼到一定程度,是會爆發出體內潛能的。余小凡在兼任銷售的第一個月裡,跌破所有人眼鏡地將小王留下的單子做完了一半,老闆為此特地在月底總結會上當著全公司的面大大表揚了余小凡一番,並且在會後親手包了一個紅包塞在她手裡。
  余小凡接下紅包一轉身,正看到陳欣從銷售部裡走出來倒水,兩個人一對眼,余小凡很是高興地對她招了招手,陳欣的目光卻落在她手裡的紅包上,眨眨眼,兩秒之後才笑開來。
  第二天老闆又將余小凡叫進辦公室裡去,一臉親切地推給她一大堆材料,英漢大詞典那麼厚。
  余小凡打開看了一眼就覺得眼熟,再看附件裡夾帶的影印文本,立刻就想了起來。
  這不就是陳欣在數月前給她看過的那張整形醫院的大單嗎?當時陳欣還拿出一本雜誌來指著那上面的大幅照片要她記住,她今年必要把此人搞定,至於照片上的那個人,她還在不久之前偶遇過,不但偶遇了他,還偶遇了他那個小人精一樣的兒子,還有那個被整得狼狽不堪的相親對象。
  只是那事情最多只能算發生在她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而已,要是過去,說不定余小凡會拿來與朋友們八卦幾句,但這段時間余小凡身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自顧尚且不暇,哪有與人八卦的心思,也就沒有跟陳欣提過這件事。況且陳欣給她看照片已經是數月之前的事情了,她總以為以陳欣的行動力,此事早已被搞定,沒想到現在面前這張單子依舊,什麼進展都沒有。
  「這個單子現在轉給你了,小凡,我知道你現在經濟有點困難,不過我保證啊,只要這單能做成,馬上我就升你做銷售部副經理,底薪這個數。」說著伸出胖胖的五個手指頭來,又重點補充了四個字,「提成另算。」
  「銷售部副經理?」余小凡吃了一驚,「陳欣知道嗎?」
  她原想說這本來是陳欣的單子,但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老闆輕描淡寫地晃了晃手,「你真進了銷售部,她怎麼會不知道。」
  「我是說……」老闆的話答得太模稜兩可了,余小凡忍不住追問。
  「好好看看這些材料吧,這可是公司今年最大的一單生意了,小凡,你可想好了,接還是不接?」
  余小凡躊躇了一下,單子上的數字讓她頭暈目眩,她想了一會兒,最後道:「老闆,這個單子原來是陳欣在做的,我做……不太方便吧?」
  「陳欣不行。」老闆這次倒是很肯定地回答了她:「這單子拖太久了。」
  余小凡:「……」良久之後才答,「我考慮一下行嗎?」
  「這也要考慮?」老闆板臉了,「陳欣不行你就怕了啊?試都不試怎麼知道結果?先把材料拿去好好看看。」
  余小凡見老闆臉色不好看,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好拿了材料走了。
  出了老闆辦公室,余小凡拿著那疊材料在走廊裡沉思良久,她想打電話給陳欣,但又覺得不應該。
  老闆因為陳欣沒能把單子做下來而轉到她手上,知道了這件事會如何反應?就算不火冒三丈,也一定是心存芥蒂,她不想失去這個朋友。
  正想著,陳欣倒是走過來了,大概正想去老闆辦公室,看到余小凡,腳步一停。
  余小凡手裡還拿著那些材料,想陳欣也不可能看不到,心一橫,索性就直接說了,「陳欣,剛才老闆把這些給我,你看……」
  陳欣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那疊東西上,過了一會兒才回答,「你答應了?」
  余小凡微急,「還沒,我說要考慮一下,可老闆……」
  陳欣打斷她,臉上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來,「既然老闆要你做,那你就試試看唄,不試怎麼知道結果?」說著繞過她,逕自走到老闆辦公室門口,敲了敲門進去了。
  留下余小凡一個人立在原地苦笑。
  她知道陳欣會不高興,但被這樣明顯地疏遠了還是令她難過,不過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陳欣說得也對,不試怎麼知道結果?不試也沒法給老闆一個交代,就算不成,她試過也就死心了。
  余小凡最近這段時間,任何事情都可以暫緩,唯獨關於工作賺錢的,那是一刻都不能耽誤的,上午接了任務,下午處理完德國來的郵件與報表之後開始仔細研究那疊材料。
  那疊材料多且厚,余小凡投入地看了三個多小時,手機響起過數次,都是中介打來的,約她休息日去看房,還有一個是她媽,說了幾句最近家裡的情況,講著講著又來問她相親如何了,余小凡無奈地聽著,好不容易等何婉華把話問完了,正想說自己上個月做得不錯還拿了紅包,電話卻已經被掛斷了。
  單調的嘟嘟聲傳來,余小凡把手機從耳邊拿下來看了一眼,歎了口氣,繼續看手上的材料。
  何婉華在上海待了一段日子之後終於回去了,余小凡頓覺鬆了口氣,媽媽在身邊雖然沒什麼不好,但如果代價是日日被逼著相親,那她寧願一個人過——即使是在那個簡陋的小租屋裡。
  余小凡看得專注,再抬頭辦公室裡已經空了,只剩她一個孤零零地坐著,這段日子她加班已經成了習慣了,同事中也無人再表示驚訝,她放下那疊材料,喝了一口杯子裡已經冷掉的茶水,慢慢站起來收拾東西,背起包來準備回家,才走出兩步,想想又回過身來,再次翻開那疊材料,找出謝氏醫院院長辦公室的電話撥了過去。
  電話被接起來,男聲,但一聽就不是謝少峰,對方很流利地報了醫院名稱,問她何事。
  余小凡客氣地,「請問謝院長在嗎?」
  對方答,「院長不在,您是哪位?」
  「哦,那院長什麼時候會在?」
  「您是哪位?」對方又問,「如果要見我們院長,需要預約時間。」
  余小凡就有些卡殼了,想了想才回答,「那我再打來吧,謝謝。」說著就掛了電話。
  余小凡並沒有報出自己的公司,雖然陳欣沒有明說,但她既然沒有做下單子總有其原因,陳欣之前那樣勤快地跑人家醫院,接電話的那人多半也知道他們公司的情況,她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
  余小凡覺得,為今之計,她還是先見到謝少峰本人比較好,希望他還記得她,不至於什麼都沒開始談就將她掃地出門。
  就這樣,余小凡第二天就一個人去了謝氏整形醫院。
  醫院座落在一條安靜的林蔭道上,兩側全是粗大的梧桐樹,冬日裡葉片落盡,但伸展的樹枝仍舊在路的上方交接在一起,一眼望過去,別有一種蕭瑟的美。
  街道兩邊多是三十年代的西洋建築,謝氏醫院在一棟三層法式小洋樓裡,外牆是白色的,招牌並不大,不像整形醫院,倒像是某傢俬宅,其低調讓余小凡十分之驚訝。
  在余小凡心目中,整形醫院就該是掛著巨幅燈箱廣告,老遠就能抓住所有過路人的眼球的,這樣樸素怎麼招攬生意?但等余小凡進了醫院大門,頓時被裡面熱火朝天的景象鎮住了,底樓進門大廳裡放著一圈皮椅,坐滿了人,還有些是站著的,手中拿著叫號的紙片,焦急地看著掛在上方的液晶屏幕,竟然還有認識的,坐在一起閒聊。
  「這次來做什麼?」
  「鼻子啊,做個一根蔥,轉運。」
  「一根蔥好啊!嫁豪門的都是一根蔥,那什麼什麼朱玲玲郭晶晶梁洛施,全都是這種鼻子。」
  「就是就是。你呢?這次做什麼。」
  「激光,這兒長了顆痣得點掉。」
  「一點都不明顯啊。」
  「誰說的,礙眼死了。」
  「……」
  「……」
  看來都是常客了,余小凡看看那兩張頗漂亮的臉,再環顧四周,頓覺自己落伍了,原來現在有那麼多原本就挺不錯的臉蛋都來整形,美了再美,這樣看來,她簡直就是一隻不求上進的醜小鴨。
  余小凡正這麼想著,就有人走過來與她說話,是個穿著淡綠色工作服的年輕女孩,別著胸卡,微笑著問她,「這位小姐想做什麼項目?」
  余小凡搖頭,「我是來找你們院長的,謝院長在嗎?」
  女孩很漂亮,一雙大大的杏仁眼,輕聲細語的,明顯受過極好的培訓,聽余小凡這樣說仍保持著微笑,只道,「小姐有預約嗎?」
  余小凡搖頭,但隨即道,「可我認識你們院長,他看到我就知道了。」
  人家露出為難的笑容,明顯是不太相信她,旁邊有人插嘴,語氣帶些嘲笑地,「小米啊,上回這麼說的那位小姐,是不是進了謝院長辦公室就被請出來了?」
  說話的是個女客,穿著一身皮草,臉上帶著個很大的口罩,再加上一副巨型墨鏡,將整張臉都遮了個乾淨,但那聲音裡的嘲笑是掩蓋不住的,一句話說完,小米趕緊回頭對她笑笑,「陳太太,您今天來拆線嗎?預約了李醫生對吧?他已經在等你了。」說著就要伸手請她往樓上去,明顯那陳太是個熟客。
  余小凡剛才被陳太一句話說得懵了一下子,這時回過神來,趕緊拉住小米,怕她將自己晾在這兒,「我真的認識你們院長,讓我見他一面行嗎?我有些事情跟他談,是公事。」
  小米還沒說話,陳太已經「哧」地冷笑了一聲,「是你認識院長院長不認識你吧。」
  余小凡想說的話一而再再而三被這位太太打斷,不禁也有些生氣,反駁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陳太太穿貂戴鑽,就連口罩都是帶著GUCCI標誌的,一看就是有錢人,大概是平時被人捧慣了的,自己嘲諷別人沒事,別人一反駁就不能忍了,原本的冷嘲也成了熱諷,索性走到余小凡面前說話,「你認識謝院長?認識他你還要找人請他出來見你?小姐,撒謊也要有點技術含量,我可是這兒的VIP客戶了,像你這樣的人看得多了,你不就是花癡人家院長嗎?我跟你說,謝院長跟別的男人可不一樣,他眼裡沒女人,像你這樣的,更加看不上。」
  廳裡人多,她們三個立在一起原本也沒什麼人注意,但陳太這樣一番長篇大論之後情況就不一樣了,旁邊圍上來好幾個,其中也有熟客模樣的,聽完就掩著嘴笑,插嘴道,「是的是的,謝院長眼裡沒女人,他眼裡只有表皮真皮骨骼和脂肪層。」
  小米被一群人擠在當中,都是醫院裡的客人,又不好得罪,想插句話都難,急得臉都紅了,余小凡臉也紅了,卻是被氣紅的,她這輩子頭一回被這樣諷刺,還是被一群女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們都閉嘴吧,我告訴你們,謝院長在我眼裡,就是一張訂貨單!」
  這句話說完,周圍就安靜了,小米臉刷的白了,其他人也是張口結舌,以為是自己的話起到了效果,余小凡略有些得意,卻聽身後傳來男人的聲音,禮貌卻冷淡地,「請問,是什麼訂貨單?」
  那聲音……是謝少峰的。
  余小凡僵硬了。

《婚姻是怎樣煉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