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0章

  第8章
  本宮難得上一次太和殿,嬤嬤侍女們比我興奮多了,七手八腳地把我的宮服一件件攤開比劃,還討論那個頭飾比較襯我,單是梳個頭就花了將近一個時辰,我坐得腰酸背痛,終於忍受不住,拍案憤怒。
  "不過是吃個飯,打扮得這麼隆重做什麼?難不成那些人還要看著本宮的樣子下飯吃?"
  侍女們立時跪下來,嬤嬤老一套地苦口婆心,"公主啊,這是皇家招待外邦人的夜宴,比不得私宴,公主也要讓那些外邦人看看我們天朝皇女的風儀,要是隨隨便便就去了,皇上看了不悅,到時候又要怪罪我們……"
  我歎息,每次嬤嬤說到"皇上又要怪罪我們"之後,情緒就很難控制,每每老淚縱橫,本宮雖然不太把那幾滴眼淚放在心上,但身邊有人哭哭啼啼的,總是麻煩,只好轉過頭去,眼不見為淨。
  一轉頭便看見季風,他之前也去換裝,這時才出現,皇家夜宴,沒有穿黑色的規矩,他換了一身墨紫色的制服,頭髮束起,前額有飾帶。
  我被震住了,抓著他垂下的腰帶又一次悲從中來。
  季風,你要不要這麼光芒四射啊?這樣把你帶出去,直接暴露在我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姐妹面前,本宮心裡甚是惶恐。
  季風沒有讀心術,自然無法理解我心裡的矛盾,御前太監來請,我被前呼後擁上了鸞車,起駕往太和殿,倉促間都顧不上與他說兩句話。
  天色已經晚了,一路上宮燈次第亮起,這皇城建成百年有餘,期間改朝換代了數次,卻沒遭什麼損壞,反顯得益加宏大,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宮燈光亮,道邊樹影搖曳,本宮鸞車到處,人人止步,趴下來叫一聲公主千歲。
  鸞車接近太和殿便不能再前行了,我下車拾階而上,天階高陡,我又要端著皇女的架子,走起來總有些吃力,季風一直走在我後面,我走到一半喘氣,伸手想去扶欄杆,突然一陣香風,是蕊貴妃,笑得花團錦簇地看著我。
  "今天是什麼大日子,我們平安公主都來了,還穿得這麼美,皇上見了一定龍心大悅。"說完把她的女兒從身後拉出來,"慧寧,快叫平安皇姐,和皇姐一起進殿吧。"
  慧寧比她娘還要熱情,撲過來拉住我的手,"皇姐,慧寧攙你上去吧。"
  慧寧比我大好幾歲,只不過我和皇兄佔著是皇后生的優勢,一個立了太子一個立了皇長女,委屈她叫我一聲皇姐,她生得高大,撲過來好似烏雲蓋頂,我努力(19lou)鎮定了一下才沒有後退一步,臉上還要含笑答她。
  "不用不用,本宮自己走。"
  她裝沒聽見,手已經搭上來了,旁邊有人伸手一擋,她的手便落在那個人的手臂上,慧寧臉色一變,蛾眉倒立,開口就要喝斥,但轉眼就看著季風呆住了。
  我也變了臉色,季風平素在我面前都很冷淡,不知為何今天會突然做出這樣的舉動,但這時也來不及多想,只好搶在慧寧前頭開口,"本宮說了自己走。"
  蕊貴妃笑著打圓場,"那我們就先上去了,平安,席上再見。"
  他們走出很遠之後慧寧仍狀若不經意地回頭往這邊看,我順著她的眼神去看季風,宮燈光影撲朔迷離,照得他臉上的表情也是搖曳不定的。
  我往四周看,白玉階上只有皇家可走,陸續有文官武將從兩邊石階上來,看到本宮自然少不了躬身道一句千歲,我難得露面,沒有一張熟面孔,但他們的目光掠過季風,無人不露出略帶怪異之色。
  我吸了口氣,伸出手,只說,"季風,本宮走不動了。"
  他頓了一瞬才彎下腰來抱起我,我知這段路也不長了,到了殿門總要讓他將我放下,但身子自動自發,雙手已經攬住了他的脖子,想想又把手抬高一些,寬大袍袖,將他的臉遮去了大半。
  第9章
  殿裡燈火輝煌,其他人都已經到了,我是自己走進去的,門檻太高,宮裝裙裾太長,我進門的時候很小心,抬頭看到席上都已經坐滿了,父皇當然是坐在首位,一身金色,赫赫威儀,皇兄也在,看到我就笑了,看到我身後的季風更是笑得春風拂面,走過來拉我,讓我坐到他邊上去。
  皇兄不是一個人來的,居然還帶著小侄子,我走過去,小侄子大概是對我有了些心理陰影,抓著碗邊的筷子做戒備狀,兩眼圓溜溜的,甚是可愛。
  可憐沒娘的,他母親早死,皇兄也沒有再立太子妃,倒不是我皇兄學著父皇的樣子長情,主要是我家的男人克老婆,太子妃換了好幾任,都是不久便魂歸太虛,天恆是最後一任短命的太子妃掙扎生下的,當時滿朝大臣家裡掀起了一陣趕著嫁女兒的浪潮,就怕有哪個再被我父皇挑進宮去給了皇兄,幸好皇兄知趣,跪求父皇說自己這些年不想再立妃,暫時放過了那些心驚膽顫的千金小姐。
  我每每想到這裡便要伸手去抱天恆,也不管他是否掙扎,平時天恆不太愛我抱,今天到底是在大殿上,不敢掙扎,更不敢跑掉,一把被我抱了個滿懷,我心滿意足,抱著他在皇兄邊上坐了,還問他,"算術練得如何了?拿著筷子等我考你嗎?天恆真是好學,甚好。"
  那個削竹籤子的大內侍衛就站在皇兄身後,季風也已立好,兩個人恰恰並肩,我忽然覺得有人在看我,只當是季風,便回頭,他卻只是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眼角掃過那個大內侍衛,燈火照著桌案,他們倆個都立在陰影中,皇兄對身邊人的樣貌很是挑剔,這侍衛當然也是生得好的,一臉英氣,很男人,只是立在季風旁邊,我自然懶得多看。
  墨國使者進殿,跪拜了父皇,獻上國禮,我今天的目的是來看熱鬧的,一路目不轉睛,墨國使者有兩人,走在前面的是墨國太子,膚色黧黑,深凹眼窩,高挺鼻樑,烏黑睫毛密密壓下來,眼光都看不清,身後跟著一巨型壯漢,只是黑。
  這樣的兩個人立在燈光下就像打翻了硯盒,本宮看得有趣,心想怪不得是墨國來的,果然名副其實。
  父皇講了幾句客套話之後夜宴便開始,皇家歌舞,一時間大殿裡樂聲大起,滿目五彩,我正看得興起,側頭卻見皇兄一臉懶洋洋的,就連從我身上爬下來的小侄子都意興闌珊,多半是看得膩了,心裡就忍不住惱了一下。
  原來只有本宮是沒見過世面的,傷自尊得很。
  一輪歌舞過後,父皇向墨國太子舉杯,問他觀感如何,我也得意洋洋地看那個方向。
  墨國地處荒僻,子民遊牧為生,定是沒見過這樣堂皇富麗的招待,多半被驚得目瞪口呆,不知要說出怎樣的溢美之詞。
  那太子站了起來,舉杯回答父皇。
  "天朝歌舞果然精彩,小王大開眼界,這樣的歌舞,在本國是沒有的。"
  父皇微笑點頭,"那貴國大宮裡平日做何消遣?"
  "我們有鬥士,兩兩角鬥以作觀賞。"
  "哦?"父皇露出饒有興致的表情,"聽上倒是特別。"
  墨國太子一笑,"小王身邊便是本國第一鬥士,如天朝皇帝有興致,現在就可讓大家觀賞一下。"
  父皇立時允了,那壯漢便從墨國太子身後走出來,立在大殿正中,燈光下更顯的身型壯碩。
  "角鬥需兩人才可,請貴國出一名對手。"那墨國太子又出聲,父皇點頭,頃刻間便有一個御前侍衛走入,與那壯漢面對面立了。
  鼓聲響起,激烈如風,御前侍衛擺出駕駛來,那墨國鬥士卻只是不動,四下安靜,鼓聲中突然聽他爆喝了一聲,驚雷一般,壯大的身子烏雲般飛撲而起,我被嚇了一跳,身子一震,再看那侍衛猝不及防,已被他雙手抓住,兩人體格懸殊,侍衛倉促反擊,卻大勢已去,瞬間便被他高高舉起,大喝聲中,又重重摔在地上,半晌動彈不得。
  殿內所有人都臉色都變了,除了那個墨國太子,鼓聲止歇,四下寂靜,身後有細微聲響,我又忍不住回頭,卻見立在皇兄身後的那個大內侍衛已經雙拳緊握。
  無人說話,最後響起的是父皇的笑聲,"墨國鬥士果然厲害,只是剛才太過倉促,我看大家都看得意猶未盡,不知能否再試一場?"
  那墨國太子自然說好,父皇不再傳御前侍衛,目光一垂,筆直往我所坐到角落看過來。
  我心知不妙,通體生寒,來不及抬頭迎上父皇的臉,就聽他的聲音響起,"這一次就讓皇長女的侍衛上場吧,平安,你看如何?"
  第10章
  大殿裡燈火輝煌,季風立在那強光之中,彷彿通體都在發光,我卻第一次覺得刺眼,竟不能注目。
  那墨國太子又立起來,我之前都覺得此人有些意思,這時卻滿心惱怒,忍不住怒視過去,他一定是注意到我的目光,眼神偏轉,與我對視一眼,密密眼睫下隱約光芒,只是看不清眼神。
  這一眼瞬間而過,我還來不及拍案,墨國太子已經開口,沒有絲毫停頓。
  "角鬥分數種形式,之前是徒手格鬥,另有兵器相博,不知在座各位可有興趣一觀?"
  他問得是在座各位,我聽完就想站起來,說一句"本宮不想看。"但是肩膀一沉,轉頭看到我皇兄,笑著對我搖搖頭。
  場內人人全神貫注,沒人注意我的反應,但是這一耽擱,父皇已經允了,宮內有規矩,皇子皇女的侍衛進入大殿均不允許佩戴武器,殿外又有御前侍衛走進來,拔了劍交到季風手裡。
  我自知大勢已去,心裡悲歎一聲,卻見四周人人雙眼閃亮,就連我小侄子都不例外,本宮曉得他們在看什麼,不禁滿心煩亂,目光卻已經不受控制,一起往大殿正中望了過去。
  我最不喜歡季風拿劍,並不是說他持劍的姿勢不美,季風生得好,怎樣都顯得奪目,但同樣是他,拿起劍來卻像是變了一個人,出鞘利器一般鋒芒四射,隱隱殺氣升騰,恢宏大殿都彷彿被溢滿,人人眉目驚動。
  皇兄輕輕擊掌,讚歎了一聲,"沒想到還能見到季家郎的持劍風範,平安,你等下一定要好好觀賞,今天不虛此宴啊。"
  "季家郎?"我恨皇兄之前阻止我阻止這場角鬥,卻又忍不住追問。
  皇兄一笑,俯下頭在我耳邊私語,"平安,你可知季風出身將門,十五歲時便與父兄征戰邊疆,沙場征伐,萬軍中挑敵將與馬下,從未輸過一場,季家郎赫赫威名,天下誰人不知。"
  天下誰人不知……難道我是鬼?
  但本宮驚訝過度,顧不上皇兄的這點語病,又想起之前百官見到季風時的表情,終於明白他們面色怪異的原委,這時不由倒吸一口冷氣,瞪著他問,"可是你說三百二十七……"
  皇兄眼梢一彎,更是笑得□無邊,"沒錯,季家由老及幼三百二十七人,現在全在天牢最低層押著,除了他。"說完手指一伸,直指殿中,還歎息了一聲,"可惜用劍,平安,你不知當年父皇御駕親征,季家子弟陣前列隊,持槍殺入敵陣的樣子,那真是風雲變色,萬夫莫當。"
  他說得眉飛色舞,我卻聽得只想哭,本宮原知家裡人人變態,卻不想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可憐我終日困在那個小院子裡,院中日月長,不知我朝天下原來是這樣莫名其妙的,耳邊突然有鼓聲響起,激烈急促,更甚之前,我心知這一場角鬥再所難免,但胸口像是有巨石壓下,腦海中一片混亂,萬千念頭沉浮,倉促間只能抓住一個。
  那個念頭是,我一定要阻止這場角鬥,無論如何。
  許久以後本宮回想當時,便覺得那個念頭實在愚蠢,季風既然數年前便名動天下,血雨腥風裡煉成的名將之後,自然是不把這點小場面放在心上的,但那時我竟完全想不到這一點,只覺得若是我眼睜睜讓這一幕繼續,從此便再不能坦然與他相對,這怨念來勢洶洶,讓我立時忘記身邊一切,只能憑借直覺行事。
  但是如何阻止這場角鬥,實在是難於上青天的事情。
  我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向父皇求情,父皇一向偏疼於我,天大的事情,挨在他身上磨蹭幾下也就是了,故此養成了本宮在宮裡肆意妄為的習慣,若他還是不允,那就直接淚奔,據嬤嬤說母后過去經常因小事淚奔,每次都讓父皇立時沒了脾氣,繳械投降,我長得像母后,雖然不是同一個人,但想來效果總也是有一些的。
  但這時鼓聲已響,估計我撲到父皇身邊時間也不夠了,再者這裡畢竟是在太和殿上,滿朝文武與異邦太子都眼睜睜看著,萬一不成功,本宮豈不是大大地丟臉。
  丟臉是萬萬不行的,事到如今,本宮就只有做出比丟臉更加羞人的事情才能達成心願,我在鼓聲中再看一眼季風,心裡咬牙,一跺腳,哎呀叫了一聲,雙眼上翻,仰天就倒了下去。

《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