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4章

  第32章
  他說,「我跟你一起。」
  我心裡一震,幾乎又要流出淚來,這當口乾坤顛倒,皇室大亂,我滿身狼狽,就連皇兄為何要留下我這個沒用的公主都不知道,而他家人盡釋,只要一個轉身,便能從此離開所有紛擾,從此海闊天空。
  這兩天我也算是見過一些江湖人士,雖然有些怪異有些草莽,但只要看看成家兄弟的樣子就知道了,他們的日子一定過得比宮中快活得多,這樣的日子,我不可以了,季風還是可以的。
  但他竟然沒有走。
  原來他對我,竟然是這樣的好。
  我心中激盪,胸肺間衝擊得厲害,想說話,眼前卻模糊了,張口都是甜腥氣,夜裡的風愈見大起來,我又冷得哆嗦,只想他抱,又覺得這時候不應該,更何況季風身上還帶著傷,怎樣都不能雪上加霜。
  但是身子忽然一輕,是季風又一次抱起了我,我累得很,想跟他說話,他卻只看著陸見。
  陸見倒是個明白人,不等他開口離開說,「公主累了,我先找個地方她休息,你一起來吧。」
  陸見帶我們走下城牆,石階上全是屍體,東一具西一具,有些還活著,垂死呻吟,我渾身一陣一陣地發冷,連帶著有幻覺,幻覺季風托著我的手也在微微地抖。
  真好笑,我一定是凍得糊塗了,成衛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他說我寒氣重,其實也沒什麼,胸口劃一刀就好了。
  我想用這話來安慰季風,跟他說沒什麼,冷一點而已,別怕,成衛說胸口劃一刀就好了,但是太累了,只覺得舌頭都不是自己的,這麼簡單的幾句話卻怎麼都說不出來。
  陸見送我們上車,當然不是我坐慣的鸞車,只是一輛尋常馬車而已,卻有許多持槍的兵士等候在一旁。
  馬車裡很黑,季風彎下腰來將我放下,動作很輕,我說不出話,只是用手指勾住他的衣角不放。
  多可笑,我剛剛還一心要他離開,現在卻軟弱得一秒都不想他消失在我的面前。
  他一定是明白我的意思的,但是陸見走過來,隔著簾子說話,「公主玉體違和,還是不要耽擱時間了,盡快到安靜處所休息吧。」
  季風沒有回答他,只是在黑暗中看了我一眼,又一次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發頂,然後轉身離開。
  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個動作了,數日前,我那樣狼狽地離開了夜宴大殿,他送我上鸞車,最後的動作也是如此,那時我在想些什麼?真可怕,短短數日,竟好像過了千年,許多事我已不記得了。
  馬車動起來,皇城前鋪的是平滑的石板,車輪碌碌,永無止境地在我耳邊滾著,我慢慢閉上眼睛,放縱自己睡去,或者一切只是個夢,醒來的時候,我還在那個石室等著看成平的那張臭臉;或者還有更好的結果,醒來的時候,我還在自己最熟悉的院子裡,轉頭就能看到季風。
  不過我最終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我的皇兄。
  他就立在我床邊,心情很好的樣子,屋子裡一片奢華,雕花窗外綠意盎然,花團錦簇,小侄子天恆也在,趴在靠窗的桌上寫字,嘴裡唸唸有詞的。
  我認識這個地方,這裡是太子府。皇兄笑吟吟的,天恆寫得認真,胖乎乎的小臉上沾上了一點墨汁也不自覺,四週一切都是平和安靜,之前噩夢般的場景彷彿真的只是個夢。
  我吁了口氣,剛想開口求證那是不是真的是個夢,皇兄的一句話便讓我認清現實。
  皇兄說,「天恆,你姑姑醒了,我們該回宮準備登基大典了。」
  第33章
  一群人擁上來替我打扮,拿出來的宮服比我之前穿的那件更複雜,我看得心中憂鬱,想這要是真遇上什麼緊急情況,我想跑都不方便。
  皇兄已經走了,我本想問他季風在哪裡,但想起他變態的程度,覺得還是不提醒他比較好,遂作罷,
  梳頭的時候天恆跑進來,我原本不想說話,但現在看到他一身金色,頭上還帶著一頂小冠冕,忍不住歎息著摸了摸他的腦袋。
  「天恆,金冠重,小心頭發,禿了就不好看了。」
  天恆聽完驚恐了一下,特意用手去摸了摸自己的頭髮,確定它們仍在之後才鬆了口氣。
  我卻更深地歎了口氣,完了,皇兄的兒子這麼好騙,我家的優良傳統後繼無人啊後繼無人。
  「對了,你看到姑姑身邊的那個侍衛了嗎?」我拉住他的手繼續跟他說話,和藹得很。
  天恆眨眼。
  「很漂亮的那個哥哥。」我啟發他,這孩子從小不愛說話,看到我就更是像個悶葫蘆一樣,沒辦法,只好多點耐心。
  身後唯一剩下的那個梳頭侍女突然用一根簪子穿過我的頭髮,尖利處碰到頭皮,輕微的刺痛,我忍不住一抖,她倒是先趴下來了,抖得比我更厲害,嘴裡翻來覆去地念叨,「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天恆本已準備開口,被她這樣一擾,又閉上嘴。我惱怒得很,想回她一句,「該死就去死吧。」但想想這是皇兄的家裡,估摸我真開口了,死起來很快的,這兩天死的人已經夠多了,算了,少死一個是一個,所以只說了一句,「梳完了嗎?梳完了就滾吧。」
  她立刻連滾帶爬地出去了,我把注意力回到天恆身上,正惆悵怎麼再問下去,天恆卻出乎我意料之外地爬上我的膝蓋,我膝蓋上地方不大,他雖然小,但也危險得很,我趕緊把他抱住,心下詫異。
  天恆從小就不愛人抱,尤其不愛我抱,今天倒是反常,他小小的胖臉貼在我的脖子上,兩隻手都伸出來摟住我,在我耳邊小小聲,聲音太小了,蚊子那樣,還有些抖。
  他說,「皇爺爺死了。」
  我沉默了,許久之後才點點頭,原想再抱抱他,後來才發現自己手上哪有力氣,其實是他抱著我。
  天恆哆嗦了一陣子就停了,主動從我膝蓋上爬下去,我知道他多半是根本就不知道季風在哪裡,加之懷裡一空,頓覺什麼都是空的,門外一直是有人立著的,看著我們這樣抱來抱去,大概實在無法忍受了,終於有人走進來,跪下對天恆說。
  「殿下該出發了。」
  天恆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我身上繁複,好不容易立起來,拖著裙裾走到門口他們已經走得連影子都沒有了,我扶著門框喘氣,門邊還站著一個侍衛,泥塑木雕那樣動也不動,另兼面無表情。
  這人我有印象,是陸見的某個手下,我瞪了他一眼,「看著本宮做什麼?什麼時候起駕?」
  他目光一動,居然開口了,聲音也是我認識的,冷得可以當彈子打。
  那聲音是成平的,哼了一聲,只說,「我也想知道,你什麼時候才能走。」
  我震驚,顧不上其他,先揪住他的前襟質問,「季風呢?」
  他身體一動,我的手指就落空了,遠遠又有腳步聲,是之前那個侍衛去而復返,身後還帶著一個人,穿著墨紫色的制服,頭上有飾帶,遠遠地看著我,並沒有表情,但他目光過處,我卻只覺得暖。
  我心裡忽然地潮濕一片,卻不是難過,只是心安。
  好吧,現在可以走了。
  我站直身子,理了理裙裾,看著前方的某一點開口。
  「起駕吧,本宮等著呢。」
  第34章
  成平是個江湖人。
  我坐在鸞車中的時候,一直忍不住想他和季風接下來會做些什麼。
  其實我對江湖人所有的印象都來自於過去兩三天的時間,他們行事詭異,飛來飛去,好像是有組織的,但大部分時間都看不到一點規矩,就比如說成平,突然出現或者消失在我的面前,誰都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幹什麼。
  但奇怪的是,我相信他。
  就好像現在我相信季風是不會丟下我的那樣,我相信成平總會有辦法,憑空做出些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來。
  太子府離皇城並不遠,但街上死靜,一絲人聲都沒有,兩邊只有整齊的腳步聲起落,我漸漸覺得害怕起來,想看看外面是怎樣的,可是這鸞車卻是密閉的,窗簾都在外頭,根本拉不開。
  遠遠有悠揚的鐘聲,一聲連著另一聲,連綿不絕。
  是皇城四角的鐘鼓樓,這是只有真正的皇家大典時才能被同時敲響的鐘聲,二十年來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母后去世的時候。
  嬤嬤說母后生下皇兄時不過是個側妃,生我的時候才被冊封皇后,但她自己卻不知道了。
  因為我出生的那天,就是母后的忌辰。
  皇后冊封與葬禮同時進行,四座鐘鼓樓長鳴三日,整個京城都為之悸動不安。
  多麼巧合,父皇母后果然鶼鰈情深,這樣的事情也能湊到一塊去,雖然父皇已經不用別人再替他冊封什麼了,但是太上皇的名頭,總是逃不掉的。
  我撥了撥頭上的那只簪子,覺得它銳利的尖端好像一直磨刮著我,怎樣都擺不到一個恰好的位置,讓我覺得不那麼痛。
  宮裡果然都佈置好了,走下鸞車的時候迎接我的是立在金階兩側的文武百官,季風與成平立在我身邊。天氣很好,我回望了一眼,白玉石地面乾淨如洗,那些屍體與鮮血了無蹤影,甚至還有花香,整個皇城都被一種簇新的味道包圍著,壯麗更甚往昔。
  我看得茫然起來,忍不住開口問了立在我身邊的季風。
  「季風,我睡了很久了嗎?」
  他看了我一眼,大概想說話的,但是被人搶了先。
  是個微笑的聲音,從我頭頂飄下來。
  「還好,一天一夜而已,沒有耽誤大典。」
  這聲音是皇兄的,我仰起頭,他從金階上慢慢走下來,滿朝文武原是立著的,這時突然地匍匐下來,動作整齊,無數的錦袍玉帶俯向地面,嘩然如潮水倒伏。
  我歎口氣,等著他們開口說那些千秋萬歲之類的歌頌之詞,雖然從小聽得習慣了,但今時今日,總讓我有些心理障礙。
  但是一片潮水般俯下去的錦繡官服中居然有個人一直都立著沒動,此人身量不高,之前埋在眾官之間根本注意不到,這時其他人都趴在地上,他站得筆直,自然是突兀到極點。
  是曾太傅,鬚髮皆白,目眥欲裂地瞪著我們所立的方向,一手指過來,大叫了一聲。
  「弒父殺親的逆天之子怎麼能登上皇位!人倫不存朝綱何以為立,你們深受先皇恩惠,竟然跪拜一個弒父之人,貪生怕死,無恥至極。」
  曾太傅是朝中元老,皇兄小時候的四書五經都是他教的,我也偶爾去湊個熱鬧,他號稱當代大儒,在我記憶中一直是溫文爾雅的模樣,現在卻鬚髮皆張,我被驚了一下,皇兄卻已經慢悠悠地開口,還很簡單地問候了一聲。
  「曾太傅,本王剛才還在念著你,你乃本朝大儒,又曾任太子太傅深得先皇賞識,本王正想著你為先皇寫一篇祭文。」
  曾子傅聽到先皇兩個字立刻老淚縱橫,當著所有人的面嚎啕起來,「逆子,你若心中有先皇,怎會將他逼死於宮中,還殃及無辜百姓,老夫無能,你少時未能看出你的狼子野心,現今又不能保先皇於地上,原該即刻隨先皇而去,但只為將這幾句話說給這些苟且之徒才苟活到如今……」
  有人衝上來拉他,旁邊那群大臣騷動,有些指著他的鼻子大罵,說他胡言亂語,又說先皇只是因病暴斃,新帝憐惜百姓,加之國不可一日無君,百官跪求之下才戴孝登基,還有人表情激動,一邊說他大逆不道一邊就要動起手腳來。
  只有皇兄依舊鎮定,看了身邊人一眼,然後回身牽起我的手,走了。
  皇兄很久沒有牽過我的手了,他手指修長,掌心很暖,與我的潮濕冰冷有著天壤之別,我們往上走了幾步,那個被他看過的男人留在原地說話,與我擦肩而過。
  是那位甬道中盯著我看個不休的李大人,仍是文縐縐的臉,文縐縐的語氣。
  他的第一句話是對著滿朝文武說的,「各位同僚請回原位,太傅是太過想念先皇以致失態。」然後話音一轉,更是溫文,「曾太傅,等下見到先皇再多磕幾個頭吧,這樣的忠心,先皇一定歡喜得緊。」
  我手指一動,又想轉身,皇兄卻沒有放開我,只是低頭對我笑了笑,春光一樣暖。
  這是我十多年來最習慣的笑容之一,但此刻卻莫名地害怕起來,心裡冷得打哆嗦,又不敢在皇兄面前流露出來,牙都咬酸了。
  金階走到盡頭,恢宏大殿出現在我面前,這是我數日前狼狽離開的地方,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父皇的地方。
  我突然無力,最後一階台階怎樣都邁不上去。
  背後有手伸過來,扶了我一把,我回頭,看到季風的臉,當然還有還有那個不是成平的成平,但這一瞥太過匆匆,因為皇兄手指也用了一些力,將我拉到他的身邊,又在我耳邊發話。
  「平安,來見見老朋友。」
  我倉促間抬起頭,看到一張黧黑的臉,睫毛太長了,幾乎要將他的眼睛都蓋住。
  老天,我朝皇帝都換過了,這墨國太子居然還在這兒。

《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