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定天
  我被師傅帶回去,被放開的時候人還是混混噩噩的。成衛奔過來看我,一看到我的樣子就皺了眉頭,嘴裡念叨著,手中已經捏出了金針。
  我突然地的了反應,一下子縮到角落裡,惡狠狠地瞪著他,好像他對我做的是什麼極端可憎的惡事。
  成衛愣了,一手捏針一手捧心站在那裡呆了許久,一臉心碎。
  後來他就被成平易小津拉了出去,大師兄也來過了,看到我的樣子,他臉上的表情比成衛更加心碎,嘴唇亂動,半響都沒說出一個字來。
  最後是文德,我都這樣狠狠了,他居然仍是白衣勝雪。他立在我面前沉默許久,最後伸出手來,摸了摸我頂上的頭髮,低聲道:「也罷,你一個人好好想想吧,我就在門外。」
  說完真的走了,還帶上門,很輕的一聲響。
  屋裡漆黑,倒是外頭升起了月亮,透亮,照的窗紙上都泛著毛毛和亮光來。我蜷縮在屋裡的角落裡,渾身的涼,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寒症發作,再多的人與光都不能讓我暖起來。
  除了季風。
  明明不情願的一張臉,可每次抱住我的手卻都是那麼溫暖,又那麼不愛笑,跟我說「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嗎?」的時候都是靜靜地眉眼,聽完我的回答只是點點頭,說:「好的。」
  我聽見細嫩的剝啄聲從我身體裡發出來,那是什麼聲音?是我的心裂開了嗎?可是我又有什麼用呢?就算我在這裡掏空了自己的一顆心捧給他,就算我在這裡一千一萬遍地叫他的名字,他都不會再回來了。
  他離開的時候再在想些什麼呢?孤零零的一個人。靜靜地躺在深山的陰影裡,沒有了心,那麼深的一個洞。會很冷吧?會很痛吧?
  可是我在做什麼?我那是應該在慶城的清幽廂房裡,按著我的胸口幻想著只要我沒死。我一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找回他。幻想著他再見我時的表情。再如何安靜的眉目,都會被笑意化開。
  我竟然從未想過,會有人偷了他的一顆心。
  那個拿走他心臟的男人,有一張與他相同的臉。不喜歡說話,更沒有溫柔,一開始的時候,就連他的笑都是假的,又手段殘忍,眨眼便殺人於無形。
  可是他對我好。
  他是那個奔馳千里。只為將我尋回的男人,會在我身中蠱毒的時候不顧危險。孤身帶我回到險地。他在死亡邊緣的時候讓我走開,又在萬箭之下握住我的手。
  他從來都不會是個溫柔的男人。卻有一雙溫涼柔軟的嘴唇。還有那天晚上,他肚子在溪水邊捧水擦洗手臉。很仔細地,最後立身的時候又低著看了一眼衣服的下擺。我在門縫裡看著他,看到他被月光拖長的影子。長而薄。
  就連他的影子,都讓我覺得心疼。
  我腦子裡像是有烈火在燒。許多瘋狂的聲音在我空蕩蕩的身體中尖銳地呼嘯著。讓我幾乎想將自己剖成兩半。將它們挖出我的身體。
  我應該殺了他,殺了他!挖出不屬於他的那顆心來。殺了他為季風報仇,可他們是兄弟。他身上流著季風一樣的血。他身體裡還跳動這季風的心!
  我低頭,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但我又怎能放過他?我又怎麼能再一次面對他?
  冰冷的手心裡感覺到滾燙的濕意,一滴,兩滴,我抬起手去遮掩自己的眼睛。但淚水卻從指縫中瘋狂地湧出來,永無止境那般。
  我聽到淒厲的笑聲。哭的窗外恆靜的一道身影都動了一動,但最終沒有任何人走進這個屋子。這一夜,我掩住自己的臉,將自己埋在最黑暗的角落裡,聽著自己可怕的悲泣聲,就這樣度過了整整一個晚上。
  我在第二天日出時推門走了出去。山城清晨,從院牆外垂入的樹木枝條上還帶著新鮮的露珠。院中靜靜地立著一個人,白衣垂地,卻仍是一塵不染。
  「師父。」我低聲叫他。
  文德點點頭,「起了就去做早課,你離開太久,內功心法都憊懶了吧?」
  這麼平靜的語氣,就好像我仍在慶城山上,而他也仍是那個每日清晨上山。冷著臉要我開始一天修煉的師父。
  我嗯了一聲,慢慢移動腳步,慢的有些過了,像一個一夜就老去了數十年的小老太婆。牆邊枝條垂柳,我也沒注意到,被它勾去了蓋在頭上的兜帽,嘩地一下。讓我沒有紮起的頭髮全都披散到了肩上。
  我並未在意,繞過那枝條,繼續往前走。眼前白影一閃,卻是文德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叫了我一聲「平安…….」聲音突然啞了。
  我奇怪地看著他,看著他伸出手來,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他的指尖居然是微微抖著的,又繞過我的一撮頭髮再收回去,低下頭,眼中滿是愕然與無法置信。
  我低頭,看著他修長手指間夾碰上的那一縷白髮,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那是我的頭髮。
  原來身體會最忠實地反應最深處的痛苦,再怎麼樣平靜的表面都不能掩飾。
  我竟然,一夜白頭!
  突然一聲巨響,地動山搖那般。文德放開我的頭髮,反手將兜帽替我重新戴上,在一眨眼已經飄上高處。我仰頭望著他,看到他凝目向著遠方,素來平靜無波的臉上竟是瞬間變了顏色。
  院子裡響起紛亂的腳步聲,所有人都衝了出來。文德一聲清唱:「墨軍攻城了,我們走。」
  眾人都是一震,文德又開口,「小津留下,看好平安。」說完袍袖一拂,逕自飛身而去。
  眨眼間所有人隨著文德離開小院。易小津追到門口,一聲抗議還沒說完便被拋在了後頭,回頭時氣得跺腳。
  「平安,你看他們……」
  我仍立在原地,他見我反應遲鈍,臉上就更加氣憤,跑過來抓住我的手,到了近前就響了一聲,又道:「你怎麼把臉弄成這樣。」說完拽著我往側屋時去,邊跑邊說,「快,我替你修補修補,弄完了我們就去追他們。」
  我被她拽進屋裡,按在椅子上,鏡子裡果然是一張可怕到極點的臉,原本的偽裝全被淚痕劃破,蠟黃色的表面上交錯斑駁,看上去像一塊破碎的瓷片。
  易小津嘴不停手不停,好不容易張羅好所有東西,轉頭就來拉我的兜帽,我手指一動,未能阻止,那兜帽已經被她扯了下來。
  然後她就突然地靜默了,就算是在模模糊糊的銅鏡裡,那張臉的表情也是足以讓我低下頭去不忍卒睹。
  她就這樣在我身後僵硬著,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一點斷續又奇怪的聲音來。
  「平安……你…….」
  我反過手,慢吞吞地把兜帽又戴上,居然還對著鏡子裡的我們倆笑了笑,雖然那笑容難看得讓我不想再看第二眼。
  我說:「不要弄了,擦掉就好,被人認出來也沒關係。」
  可怕而嘈雜的聲音無休止地從外面傳了進來,我與易小津最後還是一起上了城牆。城裡早已沒有了昨日的井然有序,所有人都在全副武裝地奔跑著,城牆上亂作一團,弓箭手無休止地重複著同樣的動作,被流失擊中的士兵的慘叫聲不絕於耳,燃燒的油桶從高高的城牆上無止盡地被扔下去,伴著沖天的煙霧與火光。
  城下時黑色的海洋,巨大的翻石機不停地向城內投擲出巨石,鐵甲攻城車挾負雷霆之勢衝向城門,不斷地有人沿著架起的雲梯爬上來,前仆後繼,不死不休。
  城牆上已經堆砌了數層屍體,後續的士兵在聲嘶力竭的呼叫中奔向最前方,替代倒下的同伴,不斷有重傷的人被抬下來,一路呻吟不斷,鮮血淋淋。
  雖然我並不是第一次看我戰爭場面,也不是第一次身處其間,但空氣中死亡的味道永遠都讓我五內如焚,呼吸困難,日頭已高,陽光下的血與火的場面比黑夜中的可怕一千倍,易小津遍尋不著她想見的人的身影,臉色早已慘白的如同一個死人,手裡只知道死死地抓住我,
  慘叫不絕於耳,城牆上還懸掛著被砍頭的墨國人的屍體,那是昨天被我們帶回來的,突襲金水鎮的軍隊將領的屍體,他的身體與首級已經分離,被掛在不同的地方,死狀奇慘,但是此時此刻,在他的上方和下方,卻還在累積著更多的屍體,更多的死亡。
  所有活著的人都在戰鬥,沒有人理睬我們倆。我與易小津踩著粘稠的鮮血向前邁步,最後終於從一個城垛的縫隙中看到下方黑色海洋中那幾道不同的顏色。
  是文德與其他人!
  我看到文德帶領著幾個人,幾乎是飛向了那幾台殺傷力最大的翻石機,這異變讓原本只有一個進攻方向的黑海聚起波瀾,無數箭矢指向他們。
  易小津的呼吸停止了,抓住我的手指突然用盡了全力,我聽見自己骨骼作響的聲音,但那幾道熟悉的身影沒有絲毫的停頓,向前飛躍的動作快如閃電。
  耳邊傳來驚天動地的響聲,那是數層樓那樣高的翻石機分崩離析的聲音,掉下的巨大木石讓四周密密麻麻的士兵只顧瘋狂奔逃,原本整齊的攻勢頓時變得一片混亂。
  黑色的軍隊後方突然傳來洪亮的擂鼓聲,大旗飄揚,有人坐在高高的馬上揚手揮刀,讓原本已經開始混亂的場面立刻恢復整齊。我凝目去看,隔著這麼遙遠的距離,馬上那人只是一個黑色的小點,但上我仍舊認出了他。
  是墨斐!他仍是一身黑色,戰袍如墨,皇旗下馳馬揮刀,霸氣縱橫,這場進攻,竟然是他親自主持的!
  墨國的軍隊咋見皇旗,立刻恢復士氣,原來散亂的陣勢重新整齊起來,攻勢更猛。文德等人有心往皇旗處去,但他們四周早已湧上無數士兵,將他們團團圍住,一時之間又哪能夠移動分毫?
  我再抬頭,只見日頭已經從東移向西方,這場進攻竟然持續了整整一日。
  城牆上的屍體越堆越高,活著的人越來越少,有幾支箭幾乎是擦著我與易小津的身體飛過去,但我們誰也沒有離開過這冰冷的石牆,攻守到了最後的焦灼時刻,已經有人乘隙爬上了城牆,揮刀直指守兵。
  就在我以為這一切已經無法挽回的時候,遠方突然有一線霞光直奔皇旗而去,在所有人都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那人已經在半空中出去,鞭影過處一聲脆響,整個戰場彷彿都因此而靜止了下來。
  然後那面迎風飛舞的黑色皇旗便在這城內外的萬人眼前,突然折成兩半,緩緩下墜,最後轟然倒地,揚起飛塵滿天。
  緋色如煙。在大旗倒下的那一瞬間突然又出現在墨斐馬前。墨斐暴喝一聲,揮刀擊出,但鞭影一閃而過,那匹高大異常的馬上突然就沒有了皇帝。
  皇旗既倒,墨斐又從馬上栽下,周圍的人立刻湧向那個方向,哪裡還有人顧得上去追擊那一抹神出鬼沒的緋色。不知皇帝的情況,墨國大軍轉瞬間陣腳大亂,接著便傳來急促的鳴金聲,黑色的軍隊如同退潮一般向後猛退,來不及跟上的人被從城門中衝出的守軍如同切怕切菜那當殺光了個遍地,待到夕陽西下之時,城門前只剩下如山的屍體與無數墨國人來不及帶走的攻城武器,一場惡戰就此落幕。
  眼看著文德與成平他們與守軍一周退回城中,易小津歡呼著跳起來,抱住我的肩膀在我耳邊大叫:「我們勝了!平安!我們勝了!」
  我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維持一個略帶粗曲的姿勢,兩隻手按在冰冷的石牆上,身體在渴望與壓抑間掙扎著微微前傾,眼裡看不到夕陽西下,看不到莽莽群山,看不到屍骨遍地,看不到任何一個活著和死了的人。
  我只能看到天邊盤桓的最後一道霞光,依稀隱約,如夢如幻,眨眼便是虛無。
  等我們再走下城牆的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突然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城裡居然有無數的銀盔鐵甲列隊整齊,地上的屍體不知何時都被請了個乾淨,到處勝旗招展,明亮的火光從遠處筆直綿延到城中心的高台上,剛才殘酷激烈的守城之戰彷彿只是一個夢,就連情緒高漲的易小津都傻了眼,不知這一切是怎麼發生。
  天已全黑,我們出來時穿著不起眼的軍服,又把頭臉藏在兜帽之下,本也無人注意,但再走幾步突然被人攔下,也是個穿著軍服的,只聽他粗聲道:「剛從城牆上下來吧,別再往前了,自己往西門兵營處去,東門這兒在獨迎駕。」
  「迎駕?」易小津聲音訝然。
  那人點頭,壓低聲音:「你們還不知道嗎?皇帝御駕親征,剛到拓關城。」
  我聽到倒抽冷氣的聲音,是易小津發出來的。那人還要說些什麼,她已經拉著我匆匆離開,就像後面有鬼在追。
  我一開始還跟著她走,後面就慢慢加快樂腳步,最後竟用上縱雲,也不往前知辨別方向,埋頭狂奔,她不敢放開我,差點被我拖在地上。
  幸好她還有些功夫,死死拉住我將我轉向正確的方向,最後回到早晨那個小院的時候,我們倆幾乎都是撲跌進去的。
  院裡已經亮了燈,正對大門的堂屋大門洞開,文德就面對我們坐傷得著,身邊還有其他人。
  剛剛經過一場惡戰,大家的狀況都不太好,最忙碌的是成衛,不停手地替幾個受傷的人包紮治療,最重的是大師兄,半個身子都是血,還硬撐
  著不肯進屋裡去躺下,就連成平都掛了彩,手臂上深可見骨的一道刀傷。
  但是老天保佑,他們都回來了。
  易小津看到成平身上的血臉就白了,剛才還能死拽著我一起好好地奔回來,這時卻腳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上。幸好成平動作快,一長身摟住了她,兩個手才碰到一起她就哭了,眼淚嘩嘩的,決堤那樣。
  成平就無奈了,那麼面無表情的一張臉,剎那間變黑了一半。
  成衛比他更無奈,搖著頭道:「能不能帶著她到別屋去哭吧?這兒還忙著呢。」
  易小津抬起頭,眼淚還是止不住,邊哭邊說話:「盟,盟主,平安的頭髮……不對,皇帝,皇帝來了……」
  她哭的口齒不清,前半句還算完整,後半句就全部淹沒在嗚嗚聲裡。許多人都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麼,成衛還在問:「平安的頭髮怎麼了?」
  只有文德抓住了重點,立起來問:「你說誰來了?」
  我慢慢地抬起頭來,燭光在我眼前跳動,帶著所有的一切都是搖曳不定的,就像東門外鋪天蓋地的黃色旌旗。
  我開口,代替易小津回答文德的問題。
  我說:「師父,是我皇兄來了。」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文德眉峰一動,然後道:「此她已無我們可做的事情,成衛,他們的傷勢可容得現在動身?」
  成為還沒說話,傷得最重的大師兄已經掙扎著椅子站了起來「師父,我沒問題。」
  成衛扶住他,又轉過頭道:「有馬車就行。」
  「那好,小津,你去找馬車,我們即刻離開。」
  易小津擦乾眼淚點頭,轉身就去了,所有人幾乎都是立刻起身,大師兄被人扶著經過我身邊的時候還按了我的肩膀,聲音雖然虛弱,但仍是
  堅持著道:「不要怕,小師妹,我們一起回慶城山去。」
  我想點頭,但是身體像是被什麼莫名的力量控制著,怎樣都不能移動分毫。文德也走到我的身邊,靜靜地看了我一眼,忽然開口,聲音幾乎就在
  我的耳邊
  他說:「平安,你可看到,那個是他。」
  我原本的靜止就突然地碎裂了,只知低頭。
  文德再看我了一眼,沒有說下去。
  門被打開的聲音響起,然後是易小津的驚呼聲:成平臉色一變,幾乎是立刻縱身躍了出去,大家一同回身,只見大門外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不知來了多少人。
  文德白袍一起,轉眼已從我身邊去到了所有人的前方,成平立在他的側邊,伸手將易小津拉到身後,有馬蹄聲在火光與寂靜中緩緩而來,長長的黑影兩邊是無數人的匍匐在地。
  做愛馬上的人一身明黃,還未停下便有人匍匐著上前;用脊背彎出一個平整的踏腳來等候他落腳。
  那人卻不著急下馬,仍舊高高地坐在那裡,目光掃過院子裡每一位立著的人,我聽見暌違已久的尖利嗓子,「大膽!皇上駕到,爾等還不跪下!」院子裡無一人回應。
  馬上那人忽然開口,聲音溫和,「哎,這幾位壯士適才守城有功,休得喧嘩。」
  那太監就立刻趴到了地上,一跌連聲地,「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皇帝並不多看他一眼,仍是吧目光落在我們這些人身上,片刻之後忽然一小,春風拂面一般。
  他說:「平北將軍適才已經將戰事上湊,諸位守城有功,朕自有賞賜。」
  文德談然開口:「不必了,我等並不是為求賞賜而來,現也正要離開,陛下無需為此費神。」
  匍匐在地的那一片人當中響起許多細嫩的吸氣聲,大概從未想到過會有人如此冒犯黃威。
  倒是皇帝鎮定如常,還踩著地上那人的脊背從馬上下來。立在門外,與文德目光持平,又微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朕也不強求,只有真有位故人在此,三年未見,只有寬大的白袍在風中飄蕩。
  我的臉一直都落在低低帽簷落下的陰影中,從暗處望出去,那一抹明黃就是耀眼,萬般光芒,直欲刺瞎我的雙目一般。
  「如何?」皇帝又問了一句,哪樣溫和的聲音,彷彿他還是御花園栗那個被我牽住衣擺的少年兄長,隨時都會回過頭來,笑笑地摸一下我的頭頂。文德身上的白袍緩緩膨脹,彷彿注滿了風,成平繃緊了身體,易小津已經開始發抖,我看著面前的這一切,腳下一動,第一步已經跨出去了。衣袖一緊,是成衛,一手扶著大師兄,另一手伸過來抓我,臉上帶著一個讓我終生難忘的表情。單我並沒有因為他的阻攔而停下腳步,然而避開他的手指,用上了師父教我的縱雲,一瞬間閃過所有人,最後落在那抹明黃的眼前。
  耳邊響起許多驚訝與刀劍出鞘的聲音,身後也有動靜,但是黑暗中突然寒光點點,一瞬間不知有多少支利劍對準了院子裡的人。
  黃兄身上的明黃仍是刺目非常,我竟不能直視他,雙目刺痛,只好垂下眼,輕輕地道:「皇兄,我回來了,如果你想留下歐文,那麼就請你讓他們走吧。」皇帝一抬手,那些暗處的寒光頓時隱沒,他仍是笑著的,微微低下頭,仔細地看著我,又嫌那兜帽礙事那樣,伸出手指來,將它輕輕地往後撥去。就在這一瞬間,皇帝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我搶在他開口之前吐字,聲音裡帶著堅決,「皇兄,你一定知道我已經不是過去的平安了,如果我願意,隨時都可以用你無法阻止的辦法讓自己死掉,如果你還想看到我活著,請你,讓他們離去。」
  我說完這句話,也不等他回答,轉過身去,雙膝落地,伏下身去,恭恭敬敬地向文德磕了三個頭,「徒兒不孝,不能再服侍師傅左右,今後無論徒兒身在何方,hia請師父能夠常報平安,徒兒才好活的安心。」說完起身,再不看他們一眼,轉身上了皇帝身後早已準備好的馬車。
  馬車兩側自然有人伺候著,車門一合轉眼將整個世界都關在了外頭。我聽見許多聲音,最後卻歸於安靜,車門一開,一片明黃落在我的眼前,是我皇兄,就在我面前坐了。
  馬車一動,伴著四周整齊的腳步聲緩緩向前,車裡有濃郁的龍涎香氣,久違的皇家的味道。
  皇凡伸手過來,慢慢地拈起垂在身前的一撮頭髮,白色的頭髮在車頂鑲嵌的夜明珠的光線下閃著微妙的銀光,怎樣都沒有真實感。
  他拈這頭髮,就這樣靜靜地看了許久,放開時居然一笑,低聲道:「這些江湖人,原不該讓他們走的。」
  都過了這麼久,我居然還不能直視他,只好垂著眼說話:「這不關他們的事。」
  皇凡搖搖頭,又道:「多叫朕心疼,」
  我就是一晃,幾乎要嘔吐了。
  即使他是我的親兄,我都壓抑不住那來勢洶洶的恐懼與厭惡。
  幸好皇兄已經轉過頭去,並未再看著我。
  拓關城並不算太大,馬車前呼後湧地走了不多久便停了下了。有人上前打開車門,皇凡轉過身,動作溫柔地替我將兜帽蓋上,又來牽我的手。
  「我們走吧。」
  我本能地一退。他看我一眼,也不惱,只道:「與找到你相比,天下還有什麼人是難找的呢?我可以放他們走,也可以隨時尋他們回來,或者索性解決了膽敢私藏公主的慶城山,豈不是更加天下太平?平安,你說是不是?」說完對我一笑,轉身走了出去。
  外面響起來連綿起伏的萬歲聲,鐵甲跪地的聲音如同雷鳴,只有我蜷縮在夜明珠的光芒下,輕輕地歎了口氣。
  皇凡御駕親征,帶來數萬大軍,就在拓關城外駐下,墨軍攻城失敗,又傷了他們的年輕的皇帝,士氣大滅,足足退出數十里外重新紮營,短時間內再無進攻的可能。
  皇凡帶著我住進了拓關城的將軍府衙。此地為邊關要塞,常年有將軍駐守,府邸雖不豪華,但也屋舍整齊。我被安排在一間大屋中,皇帝親征,雖然是來打仗的,但還是帶著許多宮女太監,當晚便有宮女來服侍我更衣梳頭,還是宮裡的老人,服侍過當年的我,看到我一頭白髮,人人一臉驚駭。有個宮女就哭了,「公主才十七啊,這些年流落在外,究竟受了些什麼苦?頭髮都白了。「
  我嫌他們聒噪,索性閉上眼不說話,到後來總算一切停當,我再看鏡子中的自己,身上已是那就暌違數年的斑斕鳳袍,只是頭髮沒有人敢動,燈光下一片銀瀑。
  我累得睜不開眼,只揮揮手讓她們出去,一個人摸到床上,漫長的一天之後,躺下就像是渾身散了的骨架。
  門外忽然有剛退出去的宮女的聲音,「你是何人,竟敢……」一句話只說到一半變沒了聲音,然後門輕輕一響,有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飄身落在床邊,低頭看我。
  那人穿一身灰色罩袍,帶著長而寬的兜帽,幾乎將他整張臉都覆蓋在陰影之下,而那張黑暗中的臉色,竟然是一片空白。
  我有一瞬間,以為自己是陷在了一個噩夢裡。但他卻突然開口,聲音有著過度驚訝後的茫然。
  「乘風,你在這裡。」
  「你眼花了,她是公主平安。」又有人走進來,聲音帶著笑。
  我轉過頭去,看到我的皇凡,身邊沒有帶著任何一個人。夜了,他換了一身便袍,沒有了刺目的明黃,面目就清晰了許多。
  我再去看那人,終於在燈光中看清他臉上的那片空白,原本是戴了一副沒有五官的面具。
  那人收斂情緒極快,再看我時,面具上唯一能夠看到的一雙眼早已波瀾不興,又手指一動,細嫩的破空聲出來,竟是凌空點了我的穴道。
  我流落江湖數年,早已不是過去那個沒見識的公主,但終於完全不借助任何東西凌空點穴的功夫一向只是個傳說,從未見人真正用過,而此人竟然如此隨意地就使了出來,頓時讓我驚駭。
  更讓我驚駭的是,他竟然對著我的臉叫出「乘風」。
  我記得這個名字,這是莫離曾提起過的,聖火教的前任祭司的名字,是丹桂口中的大人,是那個十六年前曾被關在蘭家莊地底,並用自己的血畫出一牆攝魂花的人!
  為什麼他與丹桂都將我錯認為乘風?我與她之間,究竟有什麼秘密?
  而立在我面前的這個人,是誰?
  是誰他們倆就在我床前說起話來,完全把我當一樣沒有生命的擺設,我被封了穴道,除了能夠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之外,既聽不到也動不了。那陌生的帶著面具的男人不是將目光轉向我。皇凡摸摸我的頭髮,又轉過頭去帶著笑面對著他。我雖聽不到一字一句,但看他們的樣子,竟是熟穩到極點?
  再等我想到三年前皇凡便有傳說中聖火教怪物在手,還用在了我與季風的身上,剎那間又是一身冷汗。
  難道這個人是從聖火教中來的?聖火教中有這樣的高手投靠了我皇兄,莫離知道嗎?
  「莫離」這兩個字讓我的心臟猛然一縮,身體彷彿有了一種本能,無比的抗拒這個名字,我咬牙不再想下去,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面前的兩個男人身上。
  他們立在我面前。一樣半側著身的姿勢,左腳在前,右腳在後,皇凡一直帶著笑,那人的臉隱蔽在面具之下,但深棕色的以雙贏,總讓我覺得熟悉。我就是這樣默默地看著他們,彷彿在看一場啞劇,心裡滿是怪異的感覺,又說不出究竟是哪裡不對。
  片刻之後是回憶人率先轉身,離開前輕輕按了一下我皇兄的肩膀,一個長輩的動作,做的自然而然。
  我內心狂震,即使是我父皇,都沒有與皇兄這樣地親近過。
  父皇疼愛我,但是對皇兄總像是隔著一層紗——雖然他們是父子。
  皇兄現已是九五至尊,天下還有誰能將他放在低位,但他對此人的動作,竟也不避諱,還對他微笑了一笑,又指了指我。
  那人便又是手指一拂,將我的穴道解開了,之後不再停留,轉瞬間消失在門外。
  屋裡只剩下我與皇兄。他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像是很滿意我的裝束,再伸出手,繞過我的一縷頭髮,開口道:「看久了,其實也還好」
  我不想他碰我,身子一動便退開去,退得很遠。他微微張一張眼睛,大概是覺得詫異,轉瞬又笑起來。
  「會輕功了,也好,以後皇妹不在朕的身邊,有些功夫防身,為兄心裡也少些牽掛。」
  皇兄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過去我時有病痛,他常來看我,坐在我床前與我閒聊,也如眼前這樣,雖然是來看望病人的,但說起話來,臉上總帶著一點笑。
  回憶讓我難過到極點,我終於無法繼續保持沉默,開口道:「皇兄,你又要把我送給誰?」
  他聞言一抬手,像是要拍拍我的臉,但我們相隔太遠,他便又將手放下了,說了一聲:「皇妹越來越聰慧了,墨國將有新帝,上次皇妹沒嫁成墨斐,這次為兄替你找了一個更好的男人。」
  有心理準備是一回事,親耳聽到又是另一回事,但是在昨日體會過什麼叫哀莫大於心死之後,任何激烈的憤怒與反抗已經是離我非常遙遠的事情了,我只是憂鬱地看著他,慢慢道:「阿布勒。」
  他看我這樣平靜,臉上的微笑就更是溫柔,「是,皇妹已經見過他了嗎?他現在已在城外守候,你們很快就可以見面的。」
  「為什麼是他?」
  皇凡大概是真的太久沒見我了,這樣大半夜的,居然談興特好,又難得地歎了口氣,攤開手道:「怎麼辦?為兄原本替皇妹選的男人,既然狼子野心,撕毀盟約,妄圖侵犯我朝,朕為了皇妹著想,只能為你另選佳偶。「
  我歎口氣道:「也不是只有我這一個公主。「
  他聽得笑意更深,忽然聲音溫柔,說:「可惜啊,她們都不是我的皇妹,平安才是。」
  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了,當年皇兄將我遠嫁墨國,在送嫁的騫車上也曾說過同樣的話。
  我一直都不明白,宮內皇子皇女甚多,即使她們不是皇后所出,但總是父皇的孩子啊!皇凡貴為太子,用到的都是我?何止我這一個皇妹,為什麼每一次用來用去,我張了張嘴,萬千謎團用上了,再問:「阿布勒背後的那個人就是你,對嗎?是你安排了人暗中助他,你早已料到墨斐會攻入我朝?早已料到她們會兄弟相殘,所以才安插了李大人這顆棋子。」
  「也不是盡然。」皇兄搖頭,「阿布勒善戰而不善謀,但他背後卻有他的母親大貴妃為他未雨綢繆,墨國的女人,可都是很厲害的。至於朕。不過是助他們一臂之力而已。」他突然捧了捧心,「可惜朕身後已經沒有老人家替我操心了,只好自己未雨綢繆。
  我差點吼出來,還不是你自己把父皇殺掉的?
  我已說不出話來,皇兄不催我回答,一時間屋裡的兩人都安靜下來。
  屋外也是萬籟俱靜,這個白日裡還在激戰不休的拓關城,此刻卻安靜得如同一片世外淨土。我突然一震,「阿布勒在這裡,是來殺兄的?難道墨斐已經死了?」
  皇兄看一眼屋角的銅漏,「陸見回來就有消息了,平安,你要與我一起等嗎?」
  陸見………我又聽見一個故人的名字,真是恍如隔世。
  「可是一國的皇帝,哪有那麼容易死的。」我遙想著當年京城裡的半城火光半城血,目光迷離。
  「原來也沒有那麼容易,但今日有人在戰場上突然出現,力斬皇旗,萬軍之中挑敵國皇帝與馬下,探子來報,墨斐受了重傷,或者都用不到阿布勒的苦心部署,墨國便要變天了。季家人在戰場上的神威,果然名不虛傳,可惜我晚到一步,竟不能親見,擇日定要好好嘉賞他一番。」皇兄說的惋惜,我卻像是突然被冰水澆頭,整個人都僵直了。
  「那個不是他…………你不要再去找他了,他不會見你的。」我語無倫次,明知自己不該在關心那個男人,可一聽到關於他的事情,心裡就即刻大亂,話都說不清楚。
  皇兄笑著對我搖搖頭,正要開口,門外突然傳來聲音,沉而恭敬:「皇上我回來了。」
  那是陸見的聲音。
  皇兄並未移動身子,只在屋內談談地問:「可是好消息?」
  門外即時叩首聲,伴著回應,「恭喜皇上。」
  椅子被推動的聲音響起,皇兄終於立了起來。我仰頭看他,看到他眼裡突然亮起的張揚與自得,那樣強烈的光芒,再溫柔的微笑都沒有辦法將其遮蓋。
  皇兄終於離開。我坐在屋裡,在大門開合的一瞬間,看到門口已經站滿了監視我,防止我逃走的衛士。
  這又是何必?
  皇兄身邊有那樣的高手,莫說是我這樣一個小小的公主,就算是我師父,也不見得能夠自由地進出此地。
  我被留在屋裡,有兩個侍女走進來,一看便是有些功夫的,趴在地上問公主還有何需要得不到我的回答也不走,就在屋子裡守著。
  還真是滴水不漏。
  其中一個還說:「皇上吩咐了,讓公主早些安歇,明日事多。」
  我心亂如麻,又哪裡躺得下去,在屋裡走了幾步,那兩個侍女一起走過來,「公主要做什麼?」
  我已先他們一步將窗戶推開。拓關城建在險峭山峰之中,屋舍大多臨崖,這才是有易守物的天險之稱,將軍府也不例外,窗下便是萬仞懸崖。清冷的山風隨著打開的窗戶一湧而入,山風吹起我的白髮,我也不能,只道:「放心吧,我不會跳下去的,我我只是想透口氣。」
  那兩個侍女仍是不放心,一左一右地守著我邊上,我有些不耐,會有想要他們走開,身子一側之間,忽悠黑影如電,從我身側靈蛇般閃過,轉眼將那兩名侍女的大穴點中,將她們無聲無息地放倒在地上。
  我看著她們倒下,突然間渾身僵硬。
  耳後聲音嘶啞,有人叫我的名字,低得如同耳語。
  「平安。」
  再等我睜眼,莫離已經在我的面前,目光落在我的頭髮上,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只一眼,我的心跳就亂了節拍。
  他從戰場上回來,不如殺了多少人,身上竟像是從血水裡撈了出來的,緋色的衣服被染得如血潑就,就連頭髮都是濕漉漉的,像是隨時都能滴下血來。
  這兩種不同的慾望撕扯著我,撕裂的感覺襲遍全身,痛的我呼吸不能。
  「平安。」他又叫了我一聲,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嘴唇卻出奇的紅,觸目驚心的一張臉,「我是來帶你走的。」
  我看他狀態不對,聲音終於突破理智,開口就是發著抖的,「你怎麼了?」
  他並不答我,只繼續問,「你要跟我一起走嗎?」這句話像是一把大錘,打的我幾乎要蹲下身去,心痛如絞,我急促呼吸著,想他那致命的感覺熬過去。
  即使是死,也比這樣活著要好。
  他見我不回答,身子就是一晃,臉上卻顯出執拗很絕的神色來。我心一涼,還來不及開口,身體已經被他捲住,然後就是狂風撲面,竟是他帶著我飛出了窗口。
  窗外便是萬仞懸崖,我被他緊緊壓在他的身上,風從四面八方穿過我們的身體,鼓起我們的衣衫,讓我們的頭髮凌亂地糾纏再一起,我想開口,卻一瞬間便被風吹走了聲音。
  下墜像是無止盡的,天空變得更加遙遠,黑暗撲面而來,我突然放棄掙扎,軟弱地放任自己。
  還要怎麼樣呢?
  季風,我很快就要去見你了,在那之前,請你原諒我,我愛他,只有這短短的一段路了,但是我愛他。
  我不再掙扎,莫離反而有了動作。在我們接近地面的時候反手揚鞭,鞭稍準確纏住山壁長出的樹幹,但我們從高空下墜之勢何其猛烈,那樹幹承受不住這樣的力量,直接斷裂,但莫離再次出鞭,如此往複數次之後終於讓我們下墜的速度慢了下來,但是來不及了,地面已經到了。
  身體沒有感覺預料中的撞擊與粉碎感,我們竟一同滾進一張不知道何時治好的大網裡。下墜之勢已被樹木緩解,大網又堅韌無比,如此衝擊之下也沒有破裂,只是被我們的重量帶的下撐到極致,最後又反彈了起來。莫離重重地壓在我身上,握著鞭子的手都鬆脫了,另一隻手卻還是死死地抓著我,那樣用力,手指都要陷進我的身體裡去了。
  有人向我們奔過來,一邊跑一邊講話,語速飛快,根本停不下來那樣。「怎麼樣怎麼樣?你們還好嗎?平安的骨頭有沒有斷?你的心呢?心還在跳嗎?
  我翻身做起來,一時間也不知該慶幸還是該失落,我沒有死,我竟然沒有死。
  我一動莫離便有了反應,一隻手還在我身上,另一隻手撐著身體,也想要起身,但努力了一次竟然不成功,又重重地落入了網中。我心一墜,還來不及思考,兩隻手已經將他抱住了。
  「你不要碰他你不要碰他。」賀南叫得更急,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到我們身邊,一把將我推開,手重了點,推得我一個仰身,直接翻出了網。
  「我沒事。」莫離的聲音在網中響起,比平時更加暗啞,黑暗中翻身下來,將落在一邊的長鞭抓起,又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走。」
  賀南就來扶我,說:「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我一時情急,平安,我們走。」
  我抓住賀南,什麼都忘了。只知道問:「他怎麼了?」
  賀南這個沒用的,兩隻眼睛在濃重的夜色裡居然濕漉漉光閃閃的,像是預備要哭「你對他好一點吧,他這麼愛你,你不對他好,以後要後悔的。」
  「賀南,閉嘴。」莫離已經走到我們面前,聲音發冷。
  就連他抓住我的手,也是冷的。
  我突然害怕起來,與三年前一樣的那種即將失去些什麼的恐懼,讓我渾身發抖。
  但我又怎能跟他走掉?
  我咬著牙,感覺到嘴裡的血腥味,開口聲音陌生,全不像是我自己的。
  我說:「莫離,我不能跟你走。」
  賀南倒吸口氣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握住我的冰冷手指動了一下,莫離暗啞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為什麼?難道你寧願嫁給那個人都不願跟我走?」
  我一震,「你聽到了?你有沒有看到那個灰衣人…………」
  她們說的話,我沒有聽到,或許他都已經聽到了。
  他聽我提起那人,眼裡就突然暗了一下,原本蒼白的臉色更是黯然無光。
  我又是一驚,原本想抽回來的手自己生了意識,反手握住他的,再問:「你到底怎麼了?」
  腦後突如其來的一線冷風,像是有什麼異物飛到了我的耳邊。我還不及反應,卻被他突然推到了身後。一聲脆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纏到了一起。
  我被推得跌在地上,耳裡嗡嗡作響,抬頭再看,卻見黑暗中有一抹灰色突兀地立在那裡,手裡竟有一條長鞭,卻是金色的,鞭梢捲纏著莫離的黑色長鞭。
  不遠處的賀南已經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我駭極,爬起來就要不顧一切地撲過去。莫離背後像是長了眼睛,「平安,走開。」
  那人轉頭盯住我,眼中神光暴漲,嘴裡卻道:「莫離,你敢!」
  莫離身子一僵,再開口聲音裡帶著難以言喻的痛苦。
  他叫那個人:「教主。」
  我呆立在原地。教主?這個人就是聖火教的教主頂天?
  深谷無人,定天沒有帶著面具,黑夜裡光線暗淡,但已經足夠我看到他的臉。
  那眉眼五官,與我這十幾年來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重疊在一起,全是我皇兄的影子!
  無數錯雜的畫面與片段在我腦海中盤旋,在這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了這世上最可怕的怪物,毛骨悚然。
  定天看我一眼,大概見我臉色表情不對,手指一動,又要點我穴道的樣子。
  「教主!」莫離猛地將他的手攔下,「不要動她。」
  定天就笑了,原本冷淡的眉目一動,更像我皇兄。
  「你倒是只知道惦記她,白日裡傷得重嗎?我看看。」他竟是在問候莫離,左手手腕一抬,將那條金色的鞭子收了回去,右手卻仍是凌空彈指,我只覺得肩上一麻,全身便像是被卸去了力氣,軟倒在地上,一根手指都太不起來。
  「公主稍候,我與我徒兒說幾句話,一會兒便帶你回去,阿布勒明日再城外與你兄長結盟,你是一定要到的。」
  他說的這樣隨便與自然,好像我與皇兄,不過是他眼下的一對尋常小兒女。
  莫離見我倒地,猛地轉身,那教主道:「我只是彈了她的軟麻穴,放心,上不了她。」
  事情到了這個時候,莫離的聲音反而是平靜了餓,微微抬著眼說話,氣息很輕,「教主,根本就沒有真麼逐月之亂,你只是要遣我走,是嗎?」
  定天像是歎了口氣:「你身子不好,這三年我要做的事情艱險,只是不像你太過勞累。」
  「定海金潮堂的事,是你讓人去做的嗎?你是要把教中的那些人,全用作那皇帝的走狗嗎?
  莫離聲音雖低,卻已經是質問的口氣了。定天竟也不惱,只說了句:「有些事,你明白。」
  片刻的沉默,然後莫離再一次抬起頭來。
  「教主,你要做什麼都可以,可是她,我是不會讓你帶走的。」
  「你這孩子。」定天像是歎了口氣,「為了一個女人養育之恩都忘記了,枉我處處為你著想。」
  莫離低頭沉默。
  教主見他不語,再開口,聲音裡就帶著些幽幽的味道,「你可是為了她離開我?」
  「教主。」莫離黯然。
  「你可記得當年我帶你回教時,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嬰兒,五歲初學劍法,長劍都拿不穩,常常托在地上,後來見我用鞭,又纏著我要學這個,眼巴巴地看著我,怎麼哄都不聽。」
  我第一次聽到關於莫離的童年,想到他也曾有那樣的童年,此時此地,竟讓我心裡有些酸軟。
  莫離垂下眼,臉色越發慘淡,「教主養育之恩,我自是沒齒難忘,但您貴為一教之主,為何要任憑南朝皇帝的差遣,難道就連您與長老們一樣,也想要那些虛妄之利?」
  定天聽得一愣,然後哈哈大笑,「傻孩子,怎麼那我與那幾個糟老頭相比,她們也就是幾顆用棄的棋子。明日阿布勒入城,第一件要捧上就是她們的人頭,以示誠意。至於我要的,怎是你猜得到的?」
  我趴在地上,心急如焚,怎樣嘗試都爬不起來,可聽到這裡,卻突然覺得好笑,再聽自己已經笑出聲來了。
  「你要什麼?要我皇兄的江山嗎?別做夢了,那是我皇兄從我父皇手中生生奪過來,就算他是你的親子,他也不會給你的。」
  那中年人聽得這裡,目光一寒,隨之向我襲來的是一道金光。
  寒氣洶湧如潮,我原本就是為了求死才說這句話的,也心知自己必死,反不覺害怕,只把眼睛往莫離那裡看去,想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但我這一眼竟沒有看到任何東西。因為巨大的衝力已經將我擊飛了出去,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人的身體,從半空中落下了,砰地一聲,就落在我的身上。
  我尖叫著他的名字,但是驚悚讓我失去了聲音,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鮮血無窮無盡地從他的鼻子與嘴裡流出來,滾過我的皮膚,火灼一樣的痛。
  我忘了曾經對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曾經下過的每個決定,就連哭泣都忘記了,只知道看著他,耳邊全是怪異的尖叫聲,叫著我所聽不懂的句子,讓我瘋狂。
  腳步聲,走得並不快,慢慢地來到我們面前,那與我皇兄勝似的男人向莫離伸手,我想阻止他碰他,但是剛才被彈中軟麻穴的身體仍舊如同一具廢物,根本無法阻止。
  定天彎下腰,一翻掌就將莫離的脈門扣住了。
  我渾身的血液都冷了,再開口竟是哀求。
  「你要的不是我嗎?我跟你走,我跟你走,你不要傷他。」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不是你,他會這樣嗎?」說完一起手,竟是將莫離抱了起來。
  我身上一空,就覺得整個世界都空了,雙手前探,只想把他搶回來,但他身形如鬼魅,轉眼抱著莫離離我數步之遙,再將他平放在地上,一隻手一直握住他的脈門。
  我呆呆地看著他,片刻之後他才往我這裡望了一眼,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的時間稍長了一些,突然開口。
  「你與你母親,確定是長得像的。」
  「我母后…………早已死了。」
  他目光放遠,臉上帶著個似笑非笑地表情,「乘風做了皇后,懷著我的孩子還能找到一個皇帝娶她,她倒是真是不虛此生。」
  我聽他用這樣隨便的口氣說出如此可怕的秘密,忍不住叫出來:「乘風怎麼會是我的母后?她是聖火教的祭司,她還曾被你關在蘭家莊的地牢裡。她怎麼可能會有你的孩子?」
  他輕噫課一聲,「你知道的事情倒是不少,我那樣疼她,她都已經是我的人了,卻還是非要與丹桂在一起,關她也會想她能夠明白,女人是不能太過縱容,看看你,不也一樣?」
  原來真的是這個人!
  我想到丹桂二十年地底的淒涼,最後還失了心智,頓覺眼前這個人真如同一個惡魔。
  「你殺了她!」
  「怎會?」他答我,「我知道她有了身孕之後更要將她接回教中,是她半途逃離,毫無音訊,還是乘風聰明,天下還有什麼地方比皇宮更適合藏身的。」
  ……
  他看我一眼,又是一笑,「你看,她還與那皇帝生了你,真可惜,我不是你的父親,對了,剛才我出手有些急了,有沒有嚇到你?」
  他竟能在談笑間突施棘手,又對一個差點被他殺死的人笑如春風,我這才知道,皇兄的性格究竟像誰。
  我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要不想再問當年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我只是低下頭,看著莫離沉默。
  如果他死了,如果連在他都死了…………
  定天順著我的目光看了一眼莫離,居然輕輕地歎了口氣,「你不該說那些話的,有時候我出手比我想到的要快,若不是他當著,你豈不是已被我殺了?到時你兄長又不好安排。
  我根本不想聽他說的話,只是眼裡陰濕,我伸手去抹,怕眼淚遮住自己的視線,讓我再也看不到莫離。
  他收回手,放開莫離立起身來說話。
  「若是平時,他也不至於接不下我這一鞭,但他事前已經損了心脈,是在戰場上傷的嗎?傷得這麼厲害,還是因為你?」
  我猛地抬頭看他。
  他像是有些煩惱,負手走了兩步,「到底是換過一顆心,總是不妥,我有心讓他到中原靜養著。他又遇見你。」
  我聲音無限地冷下去,「是你讓賀南把那顆信替他換上的?」
  他停住腳步,眼睛對著我的眼睛,「他是我養大的孩子,又是為救我被打斷了心脈,而那個人,除了一顆心還活著之外,已經是一具屍體了,如果是你,你也會這麼做的。」
  他慢慢說完,又補了一句,「即使他還活著,我也會殺了他,挖出那顆心來,畢竟那裡面有我教的聖物在,順著那顆心,還能讓我找到多年未見的故人。」
  我看著他,目眥欲裂,明知不可能,還是咬牙切齒地開口「我殺了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他微笑:「你要怎麼殺我?用你那點微末的慶城派功夫?還是走出去昭告天下,說你皇兄不是皇家血脈?你要這個國家內亂再起,再一次血流成河嗎?
  我僵住,又有聲音在我身後響起,細微而迅速,一群人奔過來將我們團團圍住。我再看定天,他臉上又是那張沒有五官的面具,也不知是何時戴上的。
  有人說話,是陸見的聲音,對著定天道:「先生辛苦了,皇上令我等請公主回將軍府。「
  定天略一點頭,彎腰抱起莫離,又指一下賀南道:「將他也帶回去,我有用。」
  說完便獨自帶著莫離飛身而去,其速度之快,眨眼便沒了蹤影。
  另有一人走到我面前,行君臣大禮,我看到斯斯文文的李大人對我道:「公主這邊有請。」
  我沒有理睬他只是望著定天消失的方向,久久都沒有做聲。

《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