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被出軌的婚姻

  婚姻中的有些男人和女人並不想出軌,但在一千遍的懷疑與確定之後,即便他們不想,他們也已經在懷疑與確定的那些人眼中,無奈地出軌了。
  1.
  沈智決定離婚。
  即使她曾經想過要為了孩子接受一段不再有感情的婚姻,但一個會對她施暴的丈夫,她不能接受。
  如果說上一次鄧家寧給她的耳光是因為一時情急下的偶然之舉,那麼這一次他在病房中的所作所為,只能用喪心病狂來形容。
  沈智曾看過一篇報道,內容翔實數據精準,所舉的例子無一不是血淋淋的,家暴這種東西,有一就有二,開頭就會繼續,這與吸毒是一樣的,沒有悔改的可能。
  她不願自己後半生都與這個男人在一起,時刻提防著他身體裡的暴力因子突然冒頭,並為此戰戰兢兢地度過餘生。
  沈智提出了離婚的條件,房子與現金她都可以不要,她只要安安。
  鄧家寧的回答是不可能。
  到了這個時候,他對沈智已經沒有一絲歉疚,留下的只有憤怒與恨意,他在經受煎熬,這一段時間來,由他經手操辦的一切給他的巨大壓力已經將他的神經折磨到崩潰邊緣,而這一切的源頭,都是因為沈智,他為她如此犧牲,她怎麼能背叛他?她又怎麼敢背叛他?
  離婚,讓她能夠與老情人破鏡重圓共效于飛?絕不!既然她讓他不快樂,不幸福,那麼她也別想與別人快樂或者幸福。
  女兒回家,最無奈的是沈母。若有一絲可能她也不願女兒帶著孩子與鄧家寧離婚,但是就連她也沒想到鄧家寧會在醫院裡做出打老婆這樣的事情來,要說不心疼,作為母親,那是不可能的,可這一次不同以往,沈智半夜與曾經戀愛過的男人單獨在黑燈瞎火的工地中被人發現,這是跳進黃河也洗於清的事實,而且關於這件事的起因,沈智在最初的寥寥數語之後便開始沉默,並且有永遠沉默的架勢。
  沈智一沉默,沈母就把事情想得更糟糕,還有女兒提出的離婚條件,讓她感到無法相信,原本百分之八十的懷疑,現在也變成了百分之一百的確定。
  沈母最後的決定是,她要去找唐毅談談。
  唐毅不在醫院,手骨骨折是硬傷,發現門內情況不對時他立刻讓老吳報了警,而那些賊在他破門而入時驚慌失措,只想逃離。他只來得及抓住那個推倒沈智的男人,並給了他狠狠的一拳,兩人在黑暗的房間中纏鬥,最後那男人撿起落在地上的扳手砸向他,他用左手格擋,劇痛與骨頭折斷的聲音一起襲來,之後便是警察們衝入的聲音。
  除了那人之外,其他人都已經逃走,被戴上手銬時那人用看瘋子眼神看他,那些警察也是,大概是從未見過像他這麼不要命的見義勇為者。
  他沒有理睬他們,只是急著想知道沈智如何了,她一直都沒有醒,上救護車時他就坐在她身邊,看著她慘白的一張臉,烏黑眉睫無盡軟弱,他的心一直懸在喉嚨口,恐懼自己會失去她,無論醫生如何要求都不願躺下,直到進了醫院,醫生對她的檢查結果出來之後才略鬆了一口氣。
  然後她來了,踩著黑暗,靜靜走到他床邊,燈光亮起的一瞬間眼裡湧出那種與他相同的痛楚,他所熟悉的,撕心裂肺的,感同身受的痛楚,即使在陰影中也清晰可辨,說話時卻是笑著的,然後在低頭間落下淚來。
  他在她離開之後才把手指移到她眼淚落下的那個地方,指腹下潮濕一片,他睜著眼,慢慢地摩輩,讓那潮濕的感覺滲透皮膚,漸漸瀰漫到他身體裡的每一個角落。
  多悲涼,有太多的事情是他想要做的,但已經不能夠了。
  燈再次亮起,有人立在他床前,與沈智同樣的姿勢,是王梓琳,雙目凝視著他,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陌生。
  他與她對視,眼裡漸漸流露出無奈,他想他知道她想說什麼,但他明白,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願與不願或者該與不該了,他只是不能。
  或許其他人可以,但他不能,不能再這樣與她繼續下去。
  王梓琳終於開口,低聲道:「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他想沉默,但最後吐出的卻是一聲對不起。
  她看著他,看著這個一臉狼狽卻仍在燈光下五官英挺的男人,無論什麼時候,他眼裡總有一抹疲色,而現在,這疲憊之色變得深濃厚重,彷彿要將他整個地壓垮。
  她過去不明白,現在終於知道,他的疲憊從何而來,那是得到又失去的痛苦,在生命中刻下無法泯滅的劃痕,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無法理解的。
  現在她明白了,可是為什麼?她不願意明白這樣沉重的東西,她的生命中,不該是充滿了鮮花與和順的嗎?不該是充滿了唾手可得的幸福的嗎?為什麼他要逼迫她明白這些!
  「唐毅,那個女人,她有丈夫有孩子。」王梓琳語氣乾澀。
  他知道,正因為如此,沈智說我們不能在一起了,他說好;沈智說我們只是普通朋友了,他也說好。
  愛一個人的方式,並不一定是長相廝守,如果這一切是她所希望的,他會安靜地迴避,給她想要的生活。明白一切之後,他並沒有想過要責怪任何人任何事,他只是很難過,難過自己錯過了那麼多,以至於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追回已經逝去的歲月,改變已經發生的一切。
  「我知道,所以我現在還在這裡。」唐毅慢慢回答。
  「你在這裡有什麼用?你可知我為你付出多少?你可知我已經忍了多久?我以為你總有一天會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可是你沒有,你執迷不悟!」
  他一震,看著她只是不語。
  「是,我早就知道你們在一起了,她手裡有我送你的鑰匙扣,你車上有她落下的文件,你們偷偷地見面,你們一直沒有分開。你以為我只是個任性幼稚的大小姐?唐毅,我愛你,因為愛你,我給過你機會,因為愛你,我選擇什麼也不說,我要你自己回來,我要你自己做出選擇,可你做了什麼?你用什麼在回報我對你的愛?」
  他苦笑起來,「梓琳,你錯了,你不愛我,你只是愛你的驕傲與自尊,你不能接受的不是我與沈智見面,你不能接受的是你的驕傲與自尊受到了傷害。」
  「閉嘴,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是我選擇了你,是我要與你在一起,我沒有說要放棄,你就不可以走開!」
  他看她,像看一個不講道理的孩子,「梓琳你爸爸說過,你小時候最愛抱著一條藍色的小毯子睡覺,誰拿走都不可以,直到它都己經破了碎了,他曾想過替你換一條,可你哭著鬧著與他搶,搶回來了就死也不放手。你看,你對你愛的東西,是會不顧一切地去搶的,而不是等待。你對我,沉默,觀望,離開,等著看我是不是後悔,等著看我如何選擇,你不起愛我,你只是太驕傲了,不信自己會失敗。」
  她聽不懂,這個男人說的話,她一個字都聽不懂,突然襲來的無力感讓王梓琳撐不住站立的姿勢,她不得不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你不道德,唐毅,你與有夫之婦在一起。」
  他目光一暗,「我說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你們現在做的是什麼?這個晚上你們在做的是什麼?」她不想的,但聲音已經尖銳,刺痛兩個人的耳膜。
  「我不奢求你理解。」他看她,並不想多做解釋,如果一個人懷疑你,那一切的解釋都是徒勞,他只是覺得抱歉。
  畢竟他與她在一起數年,她說她愛他,他也曾經以為自己是愛她的。可是他有過最美好的東西,當它再度出現的時候,所有的比較美好與可能美好都成了零,這不是他能夠控制的。
  「為什麼?」他說,他不奢求她理解。這樣的回答讓她想冷笑,想尖叫,可骨子裡的驕傲卻讓她只問出這短短的三個字,或許就連這三個字都不應該,為了尊嚴,她就該調頭就走,離開這個讓她感到羞辱的男人。
  唐毅垂下眼,沉默良久,然後說:「對不起,我愛她。」
  她看著他,慢慢心碎,這男人讓她愛上他,可是,現在他對她說對不起,對她說他愛著另一個女人。
  「唐毅,你會後悔的。」她在沈智面前勉強凝聚起來的力量消失了,王梓琳站起身來,為了自己僅存的一點尊嚴,轉身離開了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
  他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然後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疲憊如斯。
  他已經累了,長時間的拉鋸,與自己的,與命運的,與不可知與求不得的,這一切都讓他想放棄,這一切又讓他無法放棄,他已經努力過,但最終發現,沒有比強迫自己過自己不想要的生活更累的了,與之相比,什麼樣的結局都是可以忍受的。
  唐毅在第二天早晨離開,離開時他在沈智的病房前躊躇,躊躇自己是否要進去與她告別——像一對普通朋友那樣,可是經過的護士向他投來奇怪的目光,說沈智天沒亮就走了。
  他略微有些吃驚,想要拔電話給她,手卻在按鍵上遲疑下來,或許她只是不想與他有過多接觸的機會,唯恐自己的家人誤會,或許要求離開的人正是她的家人。
  她是有丈夫有孩子的。
  王梓琳的聲音猶在耳邊,他推開門,沉默地看了那張空空蕩蕩的病床一眼,最終獨自離開了醫院,沒有再回頭。
  2.
  沈母去了唐毅的公司。
  她並不知道現在的唐毅在哪裡工作,但這點小麻煩難不倒她,她問了醫生,說想要親自謝謝救了女兒的人,醫生是個熱心人,當即給了她聯絡方式,唐毅留的是公司電話,她撥過去接電話的好像是公司前台,報了個長長的公司名稱。
  沈母問唐毅在不在?小姐倒是很客氣,說唐先生在的,只是見他需要預約,又問她有什麼事嗎?沈母心想,有什麼事也不能告訴你啊,遂只記下了那公司的名字,決定自己親自跑一趟。
  照著地址找到那家公司時沈母著實吃了一驚,那是一棟花園電梯洋房,在上海最好的地段之一,要不是門口掛著她記下的公司名稱,她真要以為走錯了地方。
  事務所門禁森嚴,警衛態度倒是很好,但就是不讓她進去,說公司有規定,沒預約不許進,她說她找唐毅,人家就笑了。
  「老太太,你找唐先生做什麼啊?我們公司不做私人生意,唐先生設計的都是大工程。」
  「你給他打電話,就說我是沈智的媽,他就知道了。」沈母沒好氣。
  沈母說話口氣不佳,警衛倒是一時吃不準她是什麼來路,想想先把她領到前台那兒,小樓裡門禁森嚴,進門還要刷磁卡,看得沈母眼花繚亂,前台小姐就是之前接電話的那個,態度更好,但說出來的話卻沒有一點商量餘地。
  「對不起,唐先生在開會,現在不能打擾他,您有預約嗎?沒有的話我就替您留口信吧。」
  「你給他打電話,我跟他說。」
  「不好意思,現在是會議時間,我不能打擾唐先生,如果您一定要今天見他,那請在會客區稍等,」三言兩語噎得沈母直翻白眼。
  萬般無奈之下,沈母最終只能選擇坐在前台邊會客區裡的沙發土等。一邊等一邊唏噓,要不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呢?誰想到當年那個要什麼沒什麼的窮小子會有今天?怪不得女兒會昏了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沈母漸覺不耐,再次站起來催促前台小姐,「小姐,現在可以打電話了嗎?」
  前台小姐抬頭看了一眼這個奇怪的老媽媽,實在不明白她要找唐毅幹什麼,「您究竟有什麼事要找唐先生?這麼急?」
  「你告訴他,我是沈智媽媽,他就知道了。」沈母堅持,雙手按在檯面上,等著小姐撥電話。前台小姐無奈,不情願地拿起話筒來,手指還沒放到鍵盤上,動作就停了,不但停了,還站了起來。
  沈母奇怪地回頭,看到一群人從電梯裡走進來,目光對上走在最前頭的一個,正是她等了許久的唐毅。
  「伯母?」唐毅先開口,一時錯愕,他沒想到自己會看到沈智母親,更沒想到她會這樣突然地會出現在他的公司裡。
  沈母也錯愕,唐毅的變化讓她吃驚,記憶裡那個瘦高的男孩完全消失,面前是個穿著一身黑色的高大男人,即使臉上略帶疲憊,但與他的神采絲毫無損,一面之間便令人奪目。
  富貴養人,原來怎麼樣的出身,只要環境變了,什麼都會變。
  身後前台小姐的聲音響起來,「唐先生,這位女士是來找您的,她沒有預約,所以我……」
  一時的錯愕已經過去,唐毅鎮定下來,對身邊立著的客戶開口,並與他們握手,「不好息思,恕我今天不能遠送。」
  客戶走後後他再次轉身面向沈母.態度客氣有禮,「伯母,讓您久等了,有什麼事到我辦公室說吧。」
  前台小姐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唐先生為什麼要對這位穿著打扮普通到極點的老媽媽如此客氣。
  沈母跟著唐毅上了電梯,窄小空間裡只有他們兩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因為不知道能說什麼,氣氛尷尬,沈母一直偷覷著電梯壁上反映出的唐毅,不敢相信發生在他身上的驚人變化,而唐毅的雙手一直插在口袋中,握緊手指,習慣性地用這種方式掩蓋自己的緊張。
  沈智的母親來找,她,是沈智出了什麼事嗎?他不想這樣猜想,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麼原因讓她來到這裡。
  他與沈智的母親只見過寥寥數次,還是多年之前,也談不上任何愉快,她曾經的蔑視佔據了他記憶中的最不堪回憶的那一部分,但她是沈智的母親,他必須尊重她,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唐毅的辦公室非常大,佔了半個樓層,進門之後是一組寬闊的沙發,茶几上的玻璃瓶中插著一捧百合,株株盛開,香味四溢。
  「伯母,你找我有什麼事?」唐毅給她倒茶。
  沈母到了這個時候,那口一直憋著胸口的悶氣終於克制不住地升騰到嘴邊,不吐不快的感覺。
  這男人現在過得這麼好,而她的女兒沈智,卻在婚姻裡苦苦掙扎,她做錯了什麼?不過是希望自己的女兒過得好,為什麼現在看來卻像是適得其反?
  「唐毅,你現在可過得挺好啊。」
  他把手放到唇邊,咳嗽了一聲,不知如何接上這句話。幸好沈母也沒有等他接話的意思,繼續說下去,「你已經過上這樣的日子了,何必還來招惹我女兒?她都結婚了,經不起你這麼折騰。」
  「伯母,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唐毅皺眉。
  「誤會?我還能怎麼誤會你們?自從你回來,我女兒一直都魂不守舍的,幾個月前有一晚她夜裡出去,半夜才回來,你說,她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你知不知道那晚上他們小兩口吵得有多凶?吵到她要鬧離婚,吵到她挨了老公一巴掌,吵到我心臟病發進了醫院,好不容易事情消停了一陣,她最近又開始天天晚回來,你們是不是藕斷絲連又在一起了?那晚上在工地遇上賊的時候,你們兩個是不是在……在那兒亂來?你知不知道你們躺在醫院裡的時候她老公已經都知道了?她就為了這件事,又挨了一巴掌,唐毅啊,我女兒都有孩子了,你就不能放過她?讓她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沈母一開口便停不下來,一連串的是不是,你知不知道,可唐毅耳裡卻只聽到那驚心動魄的兩個巴掌,沈智被打了?被她丈夫打了?那個男人竟然打她?這讓他憤怒,他抬起眼,眼裡莫不起的疲憊消退,風波來臨前的墨色凝結,聲音壓抑。
  「伯母,你說什麼?沈智被打了?為什麼?」
  唐毅的反應讓沈母急了,她盯著他,喘著氣開口。
  「怎麼了?你不知道?唐毅,我見識過你現在的派頭了,以你現在這光景什麼女人要不到?又何苦纏著她不放?難不成你想報復當年跟你分手?」沈母說道這裡,突然為了這個可能大驚失色,聲音也開始錯亂,「你是要她也嘗嘗被你甩掉的滋味是不是?你想弄得她為你放棄家庭再甩掉她報復當年是不是?唐毅,算我求你,放過我女兒吧,就算過去我們有讓你不痛快的地方,你又何必過了那麼多年又回來為難我們?」
  他在她連綿不斷的述說中慢慢抿緊了嘴角,平直一線,待她停頓也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再問了一遍相同的問題,「伯母,沈智為什麼被打?」
  沈母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氣息不勻,一直在那兒喘,又為了唐毅的話急怒攻心,「你不知道嗎!她還能為什麼給打了?她可是個結婚有孩子的女人了!」
  唐毅站了起來,中午時分,陰天,窗外烏雲密佈,光線黯淡,他突然的長身而起在地上投下長長的黑影,陰影中表情冷硬的一張臉,即使沉默不吐一字,都讓沉浸在憤怒中的沈母感到一絲瑟縮。
  「你,你想幹什麼?」
  「伯母,你說的我已經全都明白了,如果沒有其他事,我想先讓司機把您送回去,可以嗎?」
  沈母愣住,然後猶如冰水澆頭,突然間明白過來,她猜對了,他要報復她們,這個男人,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當年所受的羞辱,她今天到這裡來,完全是自取其辱而來的。
  她也站了起來,盡自己最大的能力瞪著他,聲音裡有憤恨,「不用,我告訴你,我女兒可能糊塗,我不糊塗,唐毅,你給我聽好了,你要作弄我女兒,除非從我這老太婆身上踩過去。」沈母說完,反身走了出去,「碰」地一聲甩上門.用力那麼大,就連這沉重的實木門板都被震得一聲巨響,嚇得門外的秘書目瞪口呆。
  唐毅仍舊立在原地,渾身僵硬,,手指發痛,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緊緊握在了桌子邊緣,用力過猛,指甲與堅硬桌面摩擦而過,一陣生疼。
  他收回手,伸手去抓桌邊上的鑰匙,門響,又有人推門而入,沒有一點徵兆,四目相對,他只是一愣。
  那人就「哈哈」地笑了,聲音渾厚,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膀說:「沒想到是我吧?好久不見了,唐毅。」
  肩上沉實,唐毅略一欠身,回答他:「是啊,伯父,好久不見。」
  3.
  王德雲這一輩子,到了什麼人眼裡都要說一聲,「厲害!」他父親這一輩是偷渡到美國的,開中餐館起的家,交到他手裡的時候也不過只是唐人街上的三家店面,但他眼光獨到,又找了個好太太,丈人家富甲一方,他藉著這助力東風,漸漸把生意做大,賺下億萬身家,人又低調,不喜出風頭,一路順風順水,可說這輩子沒什麼缺的了,唯一操心的就是他這個獨生女兒王梓琳。
  王德雲老來得女,將近四十才得了王梓琳這一個女兒,妻子早逝,他自然將女兒視若掌上明珠,最擔心的當然是她的終身大事。
  王梓琳與唐毅戀愛,他一開始並不看好,但唐毅確實有才有能力,所擅長的也正是他所需要的,還有一點,唐毅讓他想起當年的自己——他就是因為找到了一個對的妻子才得到之後的一切,如果有人夢復了這個輪迴,只要他也能夠同時複製他的成功,他覺得自已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現在問題來了,女兒之前回了一次美國,雖然嘴上不說,但整天神色鬱鬱,笑起來也不快活,更不像以前那樣,離開唐毅沒幾天就急著往回趕,非得跟他黏在一起才舒坦。
  他從小看著她長大,知道她有心事,還開玩笑地問過她:「怎麼突然想起多陪陪老爸了,男朋友不要咯?」
  女兒聽完就撒嬌,「爸爸是不是煩我了?煩我就說,幹嘛急著把我趕出去。」
  他聽得哈哈大笑,但心裡已經有數,多半是女兒跟唐毅出了什麼問題,他這輩子只有這一個獨生女兒,自是事事關心,女兒小時候生日會上要一根粉色蠟燭都要親自去買,更何況這是與她終身有關的大事,是以抽出時間來特意飛回來一次,直接來找唐毅。
  兩個男人面對面坐了,王德雲先開口,仔細看了看唐毅上下,「最近很操勞?看你氣色不太好。」
  王德雲是個典型的生意人,什麼話都是帶著笑臉說的,但唐毅心裡大概明白他要與自己說什麼,那天王梓琳從醫院裡負氣而去等他回到家裡,她已經將一切屬於自己的東西悉數拿走,還洩憤地剪了所有能剪的東西,照片衣物無一倖免。
  他當時站在門口愣了許久,就連保安都驚動了,趕來之後不停說對不起,還說因為王小姐是熟客,又有門卡,所以他們沒注意她進屋之後做了些什麼云云。
  他苦笑了一聲,說沒事,心想以王梓琳大小姐脾氣,沒一把火燒掉他所住的地方就已經很好了,現在王德雲又突然出現,估計是王梓琳在他住處洩憤之後還不夠解氣,直接向她父親訴苦去了,王德雲最疼女兒呢,飛過來找他算賬也不是不可能。
  「伯父,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梓琳和我之間的事,我想你也已經知道了。」
  王德雲歎口氣,說:「知道,我女兒不懂事,我這個做老爸的坐在你面前,也是面上無光啊。」
  唐毅聽完一愣,抬起頭看王德雲,一臉不解。
  王德雲關心女兒,王梓琳在中國工作,平日裡他也托了人多加照顧,王梓琳在有自家投資的公司裡做設計總監,總經理就是他的多年好友,平日裡通電話,聊的不外乎雙方子女,尤其是關於他這個寶貝女兒的最新動向,這次女兒回到身邊鬱鬱寡歡,他也請朋友多留意了一下緣由,總經理是女兒,快五十了,平時做事就乾淨利落,當下叫了王梓琳身邊幾個助理分別到她辦公室喝咖啡,略整理一下情況之後一個電話撥給王德雲。
  「老王啊,梓琳這孩子,是不是有對象了?」
  「有啊,兩個人一起回國的。」
  「我也有這個印象,她男朋友是不是姓唐?」
  「沒錯,叫唐毅,搞建築設計的,現在正幫我的忙呢。」
  「可我聽她手下幾個助理說,她前段時間跟一個廣告公司的小伙子走得很近,排隊就會都是一起參加一起離開的,那人姓沈不姓唐啊,也不是搞建築的,年輕人心都活泛,你說她是不是換了人了?」
  王德雲聽完就皺眉,又找人簡單查了沈信的材料背景,查完一聲長歎。
  這女兒別的不隨她媽,找窮小子這一點,倒是不但原樣繼承還加以發揚光大,他當年跟老婆結婚的時候好歹還帶著三家唐人街餐廳呢,她呢,前後看上的每一個是家有恆產的。
  唐毅也算了,這些年他替他賺回來的,好歹不辜負他女兒的垂青,這個沈信,不過是個廣告公司做技術的,老大個人了還跟母親住在一起,條件乏善可陳,除了長得略微白淨一點,可問題是,男人長得好算什麼優點?那算缺點。
  就為這事,王德雲心一急,趕回來。但看唐毅的反應,又好像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他轉念一想,也是,一個男人遇到這種事情,任誰都是有苦說不出來,年輕人臉皮薄,更是不好開口。
  「直說吧,唐毅。」王德雲直奔主題,「這次我回來,就是為了你和梓琳的婚事。」
  「婚事?」唐毅更是吃驚。
  「是啊,你們倆在一起也好幾年了,之前律師團一直在做協議,現在也差不多了,我想這次回來,帶你們去老家跑一次,見見幾個老長輩,定個日子。」
  「伯父,你的決定,梓琳知道嗎?」
  「她知道」王德雲下飛機第一件事就是*****兒,但她既不在公寓也不在公司,只說在路上,趕著去辦事,也不肯告訴他她現在在哪兒,他不滿意,「什麼事比爸爸回來還重要?」
  她在那邊支支吾吾。
  他就問了句,「那我現在去找唐毅,好不好?」
  「你找他幹什麼?」F梓琳聲音怪異
  「商量你們倆的事。」王德雲等著女兒回答
  果然,女兒過了很久才開口,「爸,那你替我問問他,還要不要結婚。」
  就這一句話,讓王德雲下定決心向地毅提出婚事,殊不知王梓琳在電話那頭已經熱淚盈眶。
  她是有苦說不出來,心想著讓爸爸自己去問吧,讓他親耳聽唐毅的解釋,讓他親耳聽聽女兒究竟受了什麼委屈,等見了面,她再好好訴一遍苦。
  王德雲哪知道女兒的心思,就照自己的理解過來問了唐毅,事情峰迴路轉,唐毅突然間只覺無法接受,王德雲仍在面前笑著等他的回答,而他在他的等待中沉默,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王德雲的笑容漸漸但硬,最後忍不住,嘴一張想要再說話。
  「伯父。」唐毅終於開口,「關於這件事,我已經有了自己的決定。」
  ……
  4.
  沈智接到關寧的電話。
  關寧不喜歡無謂的寒暄,只說工地上出的事情她都已經知道了,又問沈智現在恢復得可好,如無大礙,能不能出來吃頓飯,關博文非常想念安安。
  沈智聽到關寧的聲音便想起田舒,條件反射那樣,最近田舒彷彿人間蒸發,連她的電話都不接,沈智知道她為了丈夫的事情不愉快,但自己焦頭爛額,再想幫她也力所不能。
  沈智並不是不想將整件事在田舒與關寧面前說個透徹,但雙方都是她的朋友,她又並沒有確實的證據,男女之間原本就不容他人多事,無論結局如何都是多餘,更何況田舒關寧與李兆文之間這樣混亂的一個局面,又叫她如何開口,她為此煩惱良久,一路拖到今天,現在接到關寧的電話,頓覺心上懸著的這件事再也不能等,立刻就答應了。
  要出門的對候母親正好從門外進來,也不知去了哪裡,只是面色不愉,看到正穿衣的沈智開口就問:「你去哪兒?」
  「同事約我吃飯,我帶安安一起去。」
  安安己經穿戴整齊,奶聲奶氣地重複,「小哥哥,小哥哥。」
  沈母仍有些不放心,看著她們走到門口,又補了一句,「早點回來,電話開著。」
  母親最近看自己看得緊,沈智無奈一笑,「知道了。」
  關寧行事利落,但心細如髮,約的是沈智家附近的餐廳,沈智牽著安安的手慢慢走過去,受傷的地方已經拆線,傷痕隱藏在頭髮下,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臨街的素菜館,落地玻璃擦得通透晶瑩,關寧已經到了,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拿著黑莓,可能在處理郵件。對面坐著捧著一本書的關博文,小男孩長得快,略帶嬰兒肥的小臉已經開始拉長,輪廓明晰,穿著與媽媽同一色系的小襯衫,畫一樣的風景。
  就這樣一眼,沈智便在心中唏噓,這樣的關寧,與一身大牌撐起來的田舒,怎會有可比性?
  穿著黑白兩色制服的小姐為她們拉開門,關博文回過頭來,兩個小孩的眼睛同時亮了,安安更是激動,老遠就奔過去,嘴裡還叫,「小哥哥,小哥哥。」十九個月的小孩子哪裡跑得好,沈智一下沒拉住,掩面不想看女兒跌在地上的糗樣。
  幸好關博文行動迅速,跳下椅子就拉住差點衝倒在他面前的安安,關寧笑,「好啦,有我兒子在,摔不著你家安安。」
  沈智最愛關博文,想摸他的頭,又知道這男孩不愛人家當他小孩,遂只拉了拉關博文的於,說:「小博,謝謝,我把安安交給你了。」
  關博文臉頰微微地紅了,叫了聲「阿姨」,還想說什麼,可才站穩的安安用力拖他的手臂,努力拉他往店裡的小魚池那兒去,「小哥哥、魚,魚」他就跟著去了,一路還小心翼翼地牽著安安的手。
  兩個媽媽目送孩子,關寧聳聳肩,「沈智,,我現在開始懊惱生的是兒了。」
  沈智想笑,與關寧關博文在一起,不愉快很難,但心裡有事,笑起來也不覺痛快,總是牽強。
  兩人坐下點菜,關寧翻動菜單,沈智卻在掙扎著該如何開口,滿心煩惱。
  倒是關寧直接,放下菜單之後抬眼看她,一雙烏目,「沈智,你有話要跟我說?」
  沈智被她問得一怔,再看關寧神色,禁不住小心翼翼,「你……已經知道了?」
  「關於李兆文嗎?」關寧一笑,「轉告你的朋友,我已經不再見那個男人,請她放心。另外,容我多嘴一句,如果你有時間,多關心她的精神狀態,我看她並不算太好,需要幫助。」
  沈智心中嘩一聲,所有想說與未說的話都在關寧的鎮定自若中付諸東流水。
  關寧並沒有在朋友有恙的時候慇勤相邀的習慣,她今日邀沈智一聚是有原因,就是為了田舒。她是在上一周與田舒見面的,準確地說,是在上一周被田舒突然堵在公司附近的某個餐廳的。
  那天她在實驗室裡待了整個早上,兩點多才得空外出覓食,公司邊上的wagas,去得熟透的地方,侍應生個個都認識她,見她進門就招呼,「關小姐,今天又這麼晚吃午餐?」
  她就笑,「可憐我?貝果上多加點冰激凌吧?」
  午餐時間早已過去,wagas裡空蕩蕩的.關寧端著盤子蘭下.才想開動,臨街的玻璃門又被推開,有人走進來,筆直往她的方向,並在她面前坐下了。
  關寧莫名,「小姐,我們認識?」
  「你不認識我?沒關係,我認識你。」田舒直勾勾地盯著她說話,目光不離開關寧須臾,就是這個女人,這張臉,這身體,是她勾引了她的丈夫,是她讓她受到威脅,現在她居然還用這樣若無其事的口氣問她,「我們認識?」這口氣讓她憎恨,她恨她,勝過這世上令她厭惡的一切。
  關寧立時感覺到田舒的不善,放下手中食物再次開口,「這位小姐,我確定我與你沒有見過面,你是否認錯人?」
  「認錯人?」田舒冷笑,從包裡掏出數張照片丟在桌上,「這上面是不是你?」
  關寧低頭看了一眼,照片拍得很模糊,角度也凌亂,顯然並不是在正常情況下拍攝的,但上面的人物仍可清晰分辨,張張都是她與李兆文在一起的情景。
  她心裡「咯登」一下,立覺不妥,抬頭再看田舒,「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李兆文的太太,和你濃情蜜意的男人的太太。」
  李兆文的太太?關寧皺眉,「他早已離婚,你是他的前妻嗎?」
  離婚?前妻?
  這幾個詞語深深刺激了田舒最脆弱的神經,她激動起來,忘了自己事先演練過無數遍的對話,忘了自己該做出的一個正牌妻子面對無恥情婦的蔑視與嘲諷,聲音尖銳,「你說什麼?我與他結婚三年,哪裡來的離婚?你別以為這麼說就能名正言順跟他在一起,你給我搞搞清楚,你只是他在外頭隨便找的一個女人」
  李兆文是結婚的?關寧有一瞬失神,但也只是一瞬,隨即便伸出手按下田舒因激動而抬起的左手,恐她激動過度翻倒了桌上的杯子,對方皮膚冰冷,與她溫熱掌心相觸,兩人都是一震。
  她低頭,看到田舒無名指上的那枚碩大的鑽石戒指,映襯在她蒼白手指上益發的光彩奪目,而她一雙素手,什麼裝飾都沒有。
  李兆文的太太……原來如此,關寧心中一歎,原來如此。
  「李太太,請不要激動。」關寧開口,聲音已經鎮定下來,「這裡或有誤會,我會向李兆文求證,如果真如你所說……」
  關寧突然的舉動讓田舒愣住,但她隨即回神,抽回手來打斷關寧的話,「你不用說得那麼好聽,關寧,我已經請人調查過你,我知道你在哪兒工作,做些什麼,我今天來是警告你,如果你再來勾搭我老公,我就拿著這些照片上你們公司,叫你身敗名裂,叫所有人都來看看你的真面目,我看你以後還怎麼見人。」
  這女人——不可理喻。
  關寧聽得惱怒,但看她面色憔悴,雙目無神,又覺憐憫,「李太太,這樣的婚姻有什麼意思?」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田舒尖叫。
  餐斤裡的人都看過來,與關寧相熟的服務生向她們走來,問關寧是否需要幫助,關寧搖頭,心裡歎了一聲,當著田舒的面開始撥電話。
  「你打給誰?」田舒警惕。
  電話已經通了,李兆文聲音愉快,「什麼事?我還有個會,明天週末,一起去打球嗎?」
  李兆文……
  關寧閉了閉眼睛,這聲音也曾讓她愉快過,可她錯了,他不值得。
  「李先生,請來一下我這裡,將你的太太接回去。」她再開口,句子簡單。
  李兆文整個地愣住,然後話筒那頭傳來自己熟悉的聲音,田舒的聲音。
  「誰讓你打電話給他的?把電話給我,給我!」一陣嘈雜,電話便斷了。
  再等李兆文趕到餐廳的時候,關寧已經離開了,田舒一個人坐在沙發圈椅中,他已經很久沒有認真看過她了,現在一眼望過去,發現她瘦得厲害,穿一身白衣服,雖然是香奈兒的當季新裝,但仍是撐不起來,鬆垮垮的一團影,陷在寬大的沙發中,沒一點真實感。
  關寧不在,不知道田舒與她之前究竟說了些什麼,李兆文的心立時亂了,走過去時狠狠皺眉,立在自己妻子面前只說:「你來這裡幹什麼?」
  田舒茫然抬頭,丈夫熟悉的臉在這一刻變得無比陌生,他居然問她來這裡幹什麼?太可笑了,為什麼問這個問題的人是他?
  「兆文,你來這裡幹什麼?她打電話給你,你就來了?你這麼聽她的話?你這麼愛她?勝過愛我?勝過愛我這個你名正言順的太太?」她有無數的問題,過去不敢問的,不想問的,突然找到了出口,從嘴裡噴湧而出。
  「你瘋了?」旁邊人投來異樣的目光,李兆文面子上掛不住.壓低聲音說了一句,又拉她,「你先跟我回家去,回家再說。」
  「我瘋了?」她慘笑,「我不能問嗎?你與別的女人在一起,我也要假裝自己是個瞎子,是個聾子嗎?兆文,你不要忘記,我是你的太太!我不允許你有別的女人,我不會讓她搶走你的,如果她敢,我要讓她身敗名裂!」
  是,她是他的太太。
  李兆文看眼前在一身華服中憔悴悲哀的女人,她身上甚至沒有了當年記憶中那個清秀水鄉女子的影子,即使是那個影子,他也不過是感覺尚可,而現在,她只讓他覺得陌生。
  這個軟弱的,悲淒的女人,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女人,是生機勃勃,充滿力量,利落美好的,就像關寧那樣;他想要的女人,是能夠給他帶來一個堅強漂亮的孩子的,就像關寧那樣。
  李兆文拖著田舒離開餐廳,走到街邊拉開車門,將就連走路都必須要依附在他身上的田舒送進去,她歇斯底里地哭泣,抓著他的手不放,一番糾纏,終於能夠坐上駕駛座的那一剎那,他已是一身熱汗。
  車門合起,連帶車外的嘈雜聲一併消失,田舒仍在哭泣,傷心欲絕,眼睛紅得像是要流出血來,臉上殘妝破碎,再無一點可看之處。
  他要開車,她卻又伸手過來,抓住他的右手不放,李兆文不耐,之前乍見她時僅有的一點憐憫與愧疚都消失殆盡,只咬著牙問:「田舒,你究竟想怎樣。」
  「你跟她說,說你不愛她,說你再也不會見她了,你現在給她打電話好不好?好不好?」田舒哀求。
  他沉默,她哭聲漸止,只在一片寂靜中哀哀地看著他,目光如血。
  半晌之後,她終於等到丈夫的回答,一字字地,聲音清晰。
  李兆文說:「田舒,我們離婚吧。」
  5.
  關寧不知道李兆文與田舒之後發生的一切,因為從那一天開始,她便刪除了與這個男人所有的聯繫方式,並且囑咐助理不再接收來自他以及任何不明人物送來的禮物信件便條甚至口信。
  午夜夢迴的時候,她也略微神傷過,畢竟這個男人曾帶給她快樂與感動,但又怎麼樣呢?她又濁是情竇初開的少女,也沒有想過一對約會投契的成年男女必須得開花結果。
  她並沒有怨恨李兆文的意思,更不想哭天搶地說他騙了自己,她只是偶爾懊惱,懊惱自己居然如此輕信了一個已婚的男人,覺得他是真實的。
  還是她的問題,對於一對男女之間的感覺來說,又有什麼是真實的呢?全是虛妄。
  「所以你就決定再也不見他了?」沈智從沒見過將這麼複雜的事情解決得如此乾脆利落的女人,佩服得張口結舌。
  「還能如何?真帶著小博做人家的第二個女人?」服務生送上八寶桂圓茶,關寧說謝謝,又將茶杯往沈智這邊略推了一點,「補血。」
  沈智不服不行,想想自己要有三分關寧這樣的厲害,何至於弄得像現在這樣狼狽,忽然又有些不解,「可你怎麼知道田舒是我的朋友?」
  「她提過你。」關寧轉述,「問我沈智知道你們的事情嗎?她沒有告訴你我是誰嗎?」
  沈智呻吟一聲,雙手掩面,她現在明白為什麼田舒突然不再與她聯繫了,或者在田舒心中,她已經是個最大的背叛者,僅次於她的老公。
  「好了,說說你吧,我聽說你是與著名的唐大設計師一起被送到醫院裡的,這事在公司都傳開了,沈智,真人不露相啊。」關寧調侃她。
  沈智苦笑,只好把那天的情況大概說了一遍,又補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況,就別火上澆油了。」
  兩人交好,沈智與丈夫之間的事情關寧也略知一二,關寧說話一向直接,「與一個不信任自己的人共同生活下去,這是多大的折磨。」
  沈智歎息,「是,所以我已經決定了。」
  「要離婚嗎?」
  沈智點頭,她已經想過無數遍,鄧家寧要的那個妻子,是一個沒有思想沒有靈魂,完完全全只屬於他一個人的傀儡,她做不到,也無法忍受,只能分開。
  她從一開始就抱著一種無奈的心與他在一起,那種既然不是這個人,那就誰都可以的心,她以為自己可以一生就這樣過下,能有多難呢?有多少人是這樣白頭到老的。她結婚的時候二十六了,又不是十六歲的夢幻少女,只是鄧家寧之後的改變,他對她的懷疑與禁錮,還有他發洩不滿與憤怒的方式,讓她再也無法忍受。
  「他是否同意?」
  沈智又搖頭,但接著露出一個決絕的表情,「我會堅持,他會明白,我們的婚姻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
  「孩子呢?」關寧向兩個孩子的方向望去,關博文與安安仍站在水池邊,安安前個身子都俯在水面上方,關博文小心翼翼地拉著她,不讓她跌進去。
  沈智也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兒,為兩個孩子在一起的畫面微笑了一下,「我只要孩子,其他的都可以放棄。」
  沈智不覺得自己是個完人,一段婚姻不能繼續,雙方勢必都有責任,她錯了,不該嫁給一個不能讓自己全心付出的男人,所以現在她願意承擔自己的錯誤,離婚,放棄所有的財產,只要安安,而鄧家寧,她覺得他只是一時受激,只要她堅持,假已時日,他總會接受現實。
  關寧點頭,「我一直覺得,與其讓孩子在一個父母之間完全沒有感情的家庭中成長,還不如及早分開,給他們一個安定的生活環境。」
  關寧的話讓她振奮,沈智看安安,如果繼續這樣的生活,安安將會看到一對怨偶,看到無休止的懷疑與指責,甚至看到鄧家寧以她暴力相加的場面,她不能冒這個險。
  吃的是午餐,關寧要回公司,到點告別,兩個孩子猶自依依不捨,關寧就笑兒子。
  「跟妹妹回家吧,做童養女婿去。」
  可憐關博文這外國長大的小洋芋,童養媳都沒聽說過,便何況童養女婿,一臉莫名地問:「什麼是童養女婿?」惹得兩個大人一起笑。
  安安也不懂,但立刻在旁邊表示不滿,抱著關博文瞪媽媽們,話都說不清楚,意思卻表達得很清楚,總之就是不許她們嘲笑她的小哥哥。
  沈智帶女兒走回家,才到門口就接到自己母親的電話,頭號她飯吃得如何了?什麼時候回來。
  沈智推開門,手機還按在耳朵邊上,「沒丟,都在呢。」
  沈母一回頭,看女兒臉上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麼,老臉就有些掛不住,放下電話還說:「知道,你和你弟這不都長大成人,人大主張大了嗎?煩我這個老太婆問長問短了。一個動不動就鬧離婚,還有一個真實性不要跟我住了,一聲不不吭就搬了出去,十天半月都不知道回來一次。」
  沈信是上個月開始自己租房住的,理由也很充分,說他工作忙,朋友也多,經常很晚回來,怕影響家裡其他人休息,再說他也成人了,又不是沒能力自己住,老跟老人住一起不像話。
  沈智倒是很支持,覺得一個成年男人應該有自己的空間,可沈母幾十年了沒離過兒子,怎麼可能習慣?這些日子動不動就要念叨幾句。
  「小信談戀愛了吧。」
  「我也這麼問來著,可他不肯說。」外孫女過來叫外婆,沈母就彎腰把安安抱了起來,想想又是難過,「我現在也沒心情操心他,你跟家寧怎麼樣?」
  「媽,我不是都跟你說過了。」沈智看一眼安安,不想在女兒面前談論這個問題。
  沈母想到那天早上女兒獨自從醫院回來的樣子,心裡也是一涼,想想鄧家寧這女婿,確實不是個東西,可她更恨的是唐毅,那麼多年了,還要回來破壞她女兒的家庭,沈智也真是糊塗,自己扔掉的男人,再好也不能吃回頭草啊。
  想好了要跟女兒好好談談,沈母先送外孫女進房睡覺,安安吃飯玩累,很快就睡過去了,她這才走出來,看到女兒又在門邊穿鞋。
  「幹什麼?你又要去哪兒?」
  「我回家拿點衣服。」沈智一邊拔鞋跟一邊說話。
  「去找家寧?」沈母接上去問。
  沈智又努力忍了一下,終於沒能忍住,反手合上門面對母親,「好,你說過,如果鄧家寧還有第二次,你也不能容他這個女婿。」
  沈母被女兒說的怔住,然後臉色一凜,「對,我說過這個話,可那是有前提的,小智,家寧是對不起你,他沒有對不起這段婚姻!」
  沈智心裡痛得尖銳,「媽,你和他一樣,不過是不相信我。」
  「你要我怎麼相信你?傻孩子,唐毅是什麼人?他是在最窮的時候讓你甩掉的男人!你以為他是忘不了你?他是回來找你的?別做夢了,他就是回來報復咱們的,你要是為了他拆散這個家,那就是遂了他的心願了,你知不知道!」
  沈智吸氣,牙縫裡絲絲的冰凍:「我沒有,媽,我們沒有。」
  「沒有什麼?我今天早上去見過他了,這些話我一句句都在他面前說過了,他一個字都沒有否認,對,我說過,如果鄧家寧再打你,我怎麼都不能再讓你跟他過下去,可你別忘了,我也說過,如果事情真是出在你身上的,小智,雖然我是你媽,可我也不饒你。」
  沈母越說越激動,痛心疾首地抬起手指指著女兒,裡間的門被推開了,安安拖著長長的睡袍走出來,小臉皺得跟小籠包一樣,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們倆,憋了一會兒沒憋住,最後還是哇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向著媽媽伸手。
  「不大聲,嗚嗚,不大聲。」
  「沈母與沈智同時沉默,半晌沈智低頭,伸手蓋住眼角,怕自己的眼淚讓女兒更加驚恐。
  沈母看了女兒一眼,再不說話,走過去抱起安安,「寶寶不哭啊,外婆抱你睡覺覺去,我們講故事好伐,講故事。」說著就往房裡走,頭也不回。
  沈智一個人站在門邊,背靠著冰冷堅硬的門板,只覺自己整個人都是揪在一起的,一團潮濕的紙巾那樣,打開都不能再見到原樣,裡屋模糊傳來母親哄孩子的聲音,還有安安斷續的哭聲,小女孩的抽噎聲,並不大,聽來卻只是傷心。
  那麼她要做什麼?她還能做什麼?沈智問自己,半晌才想起自己立在這裡的初衷。
  她是要出門,是為了離開才會走到門邊的。
  裡屋的細碎聲音仍在繼續,沒給這空間帶來一點活絡,只覺得壓抑,沈智逃一樣出了門,走出大樓迎面一陣風,夾帶著毛毛細雨,並不冷,撲面而來的潮。
  媽媽去找了唐毅,她說他沒有否認,他什麼都沒有說……沈智發怔,又要他說什麼?他與她一樣,無話可說。
  沈智在細雨中前行,腳下熟悉的小徑甚至不需要她分神思考,轉眼走到自家樓下,她按密碼,打開墨綠色的鐵質防盜門,電梯停在一樓,住在她樓下的鄰居走了出來,看到她熱絡地點頭招呼,她機械地回應,跨入電梯,電梯上升,再沒有遇到其他人,門開處是自家門前的過道,兩側大門緊閉,眼前空無一人。
  上班時間,她家對門也住著一對小夫妻,雙職工,與她和鄧家寧一樣,這樣的下午,這層樓像是一潭死水。
  沈智在自家門前停頓了數秋季,這扇門曾是她在這世上最熟悉的東西之一,她閉著眼睛都知道那小小的鑰匙孔落在哪兒,門上貼著紅色的福字,是過年的時候她與鄧家寧去超市買年貨時送的,下面還有小小的一行字,農工商贈,她粘的雙面膠,他貼的位置。
  為什麼這曾經熟悉得如同她身體一部分的一切現在變得如此陌生,是它們變了還是她變了,沈智不願想太多,她只自己已經下定決心。
  離開一段自己所熟悉的生活有多折磨?她比誰都明白,那種不被全世界認同的滋味,那種硬生生將自己從點滴習慣中拔出的滋味,她早已在年少的時候經歷過一次,那樣的痛苦都能夠度過,她不認為這次會更艱難。
  無論怎樣,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沈智開門進屋,將近一周沒有回來過了,家裡沒有太大的變化,鄧家寧是一個一日三餐都不在家的男人,只是地板上多了薄薄的一層灰,傢俱上也是,更顯得屋內冷清。
  鄧家寧果然不在,沈智往臥室去,打開衣櫥拿衣服,算上安安,到底是兩個女人的衣服,轉眼床上就堆滿了,沈智回頭看了一眼,略覺得棘手,然後想起自己還有一個旅行箱在床下,還是當年蜜月旅行時買的,就用過那一次,之後鄧家寧忙,她也沒時間,兩個人竟然再也沒有出遊過一次。
  以後會有機會的,沈智對自己說,總有一天,她能自由自在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前提是身後沒有一雙質疑她一舉一動的眼睛。
  沈智彎腰到床下拉箱子,旅行箱常年不用,被塞在床底的最裡端,她第一下還沒有勾出來,第二次就多用了一點力氣,半個人都控了進去。
  箱子被拖出來了,帶出來的還有數只鞋盒,嘩啦一聲,七歪八倒一地都是。
  沈智沒有控制好平衡,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再想起來把帶出來的東西稍作整理推回去,手才伸到一半就僵住了。
  窗簾都是合著的,光線黯淡,但並不影響她的視線,有一兩個鞋盒被帶翻了,盒蓋落在地上,裡面放的東西傾倒出來,一地紅得刺眼,全是錢,一沓一沓捆紮整齊的百元大鈔。
  沈智並不出生在貧家小戶,也不是沒見過成沓的百無大鈔,但她這一生都沒有同時見過這麼多的現鈔鋪開在自己面前,震驚得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麼多錢,窮她一生工作所得都抵不上的數目,家裡哪裡有的這麼多錢?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是整晚在這堆現鈔上睡覺的?
  「沈智。」門響,沈智猛抬頭,看到鄧家寧立在臥室門口,陰沉著臉看著仍坐在地上的她。
  6
  沈智沒有想到鄧家寧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家裡,鄧家寧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看到這一幅情景,跌坐在地上的沈智,身邊散落的是他這幾個月越積越多,他又不知如何處理的那些錢。
  他在過去的數月中做過無數次這樣的噩夢,夢見沈智立在這堆見不得光的鈔票當中,問他:「這是什麼?」但當這情景真實出現的一剎那,他反而異常的鎮定,兩步走過去,先把地上的錢撿起來回鞋盒當中,又伸手去拉沈智。
  沈智猛地抽回手,自己站起來,並且往後退了一大步。
  「怎麼了?別怕,這都是家裡的錢,我沒殺放火,也淌販賣毒品。」這句話順暢地從鄧家寧嘴裡吐出來,他甚至短促地笑了一聲。
  「鄧家寧,你……」沈智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的丈夫。
  「你不是要跟我離婚嗎?」他看著她,直勾勾的,聲音裡帶著壓抑,「你不是想跟那個男人在一起嗎?為什麼?因為他跟你有過一段?因為他比我有錢?比我成功?看著,我也是有錢人,沈智,我也是個有錢人。」
  沈智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背後的寒毛根根豎起來了,完全說不出話來,她再次往後退步,臥室並不大,她又能退到哪裡去?腳跟碰到床邊的躺椅,咯得生疼。
  即使面前的鄧家寧是用這樣平靜的語氣在說話,但她現在不清楚地知道,在他這平靜的表象之下,隱藏著一個多麼可怕的男人,她不認識他,這曾經與她同床共枕的丈夫,她已經完全不認識他了,他說話的樣子,他看她的眼神,他手裡拿著的那些令她感到不祥的鈔票,這一切都是對她來說都是陌生而且可怕的。
  「你哪裡來的這些錢?鄧家寧,難道,難道你受賄?」電視上報刊上看到過無數次的字眼不受控制地在她眼前冒出來,貪污、受賄、錢權交易,那些她原本以為離自己無限遙遠的詞彙,突然間蜂擁而來,迫得沈智聲音斷續。
  「胡說!」鄧家寧突然暴躁,「什麼叫受賄,你懂什麼叫受賄,這些都是為了你,你知道嗎?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你可知道現在我的一句話,一個簽字代表什麼?這些對那些人來說算什麼?他們會有十倍百倍的回報,這是他們該我的,而你,這些就是你欠我的證明!」
  她欠他的?沈智聽不懂,但她震驚,「你真的受賄!鄧家寧,你忘了那年發生的事情了嗎?你不是最怕被扯進這種事情,你不是一直都只想安安分分地做個公務員就好了?」
  「有什麼用?」沈智的勾起了鄧家寧心中最大的傷痛,他逼迫她,吼出來,「安分有什麼用?獨善其身有什麼用?我身邊就是個爛泥潭!就算我不收,
  你看看人家是怎麼做我的?你看看我得到的結果是什麼?我從一個重點培養的對象落到陰溝裡,可你呢?你只知道離婚,你只知道落井下石,對我沒有一點同情!」
  「我怎麼同情你?你和小姐小床!」沈智痛徹心肺地叫出聲來。
  「是,我和小姐上床,可你呢?你和你的老情人在半夜的工地裡亂搞!」他大吼一聲,太陽穴青筋跳起,面目猙獰。
  暴力的陰影再次襲來,但沈智不想躲避,也無暇躲避,她只能抬起頭,面對這張陌生可怕的臉,悲哀地開口。
  「鄧家寧,不要再說了,你要說的話我已經聽過不止一次,我也對你解釋過不止一次,現在我們都閉嘴吧,你我之間的感情已經死了,我不覺得這段婚姻還有維持下去的必要,一切你都可以拿去,把安安留給我,我只要安安。」
  「我說過,不可能。」他咬牙切齒,青筋暴跳,身體蠢蠢欲動。
  沈智看他握緊的拳頭,想問他,如果你是我,你會與一個對你不斷施暴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嗎?可是這樣恥辱的一句話,她說不出口,她最終說出來的只是一句重複,「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家寧,我們的婚姻已經死了!」
  他上前一步,身體終究有本能的恐懼,沈智不自覺的用雙手環抱自己,但是鄧家寧卻並沒有如她預料中的對她動手,他只是彎腰,從鞋盒中抓住一沓鈔票來,握住一直送到她鼻下。
  「沈智,你看到沒有?我現在有錢,有很多錢,我們移民,你跟我走,什麼都不要再管,什麼都不要再風,我們帶著女兒到國外去,只有我們三個,你忘了我做過的錯事,我也最後再原諒你一次,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鈔票上油墨的味道直衝鼻端,迫得沈智向後仰身,她流淚了,悲哀地,因為她發現鄧家寧已經完全推動了理智,他已經瘋了。
  「家寧,這錢不是你的,你現在還回去,還來得及。」
  「這錢是我的!你不要扯開話題,你只要回答我,好還是不好。不,你不用說了,就這樣決定了,我明天就找人辦移民。」鄧家寧雙目不正常地發亮,這場架吵得值得,就在剛才,電光石火之間,他終於找到了解決的辦法,他終於可以擺脫這一切!
  他為什麼還要留在這個地方,提心吊膽,終日惶恐?他已經夠了,床底下的這些錢已經足夠了。現在他只要沈智,只要將她帶走就可以。他要帶她去一個遠離唐毅遠離她母親弟弟遠離一切會讓她必生異變的人與事的地方,到那時他再也不必擔心自己會為了這些錢遭遇禍事,也不必擔心她會被人搶走,到,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沈智伸手用力推天幾乎碰到她皮膚的那些鈔票,扎錢的紙條散開,那些錢落了一地,鄧家寧愣住一瞬,而她終於得隙,猛地向門外奔去。
  身後有叫聲,是鄧家寧在叫她的名字,還有腳步聲,是他追了過來,沈智擰開大門,放棄等待電梯,手扶著樓梯拼全力奔了下去,像是身後有鬼在追。
  「沈智,沈智!」鄧家寧追出門,樓道裡的冷風讓他猛醒。
  沈智跑了,她竟然逃走,不,他不能讓她離開他的視線,如果沈智用她所有看到的一切威脅他……不,他不能讓她走!
  樓梯間空蕩,前頭看不到一個人,沈智獨自狂奔,耳邊只有雜亂的腳步聲,她的,鄧家寧的,她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只想跑開,跑到一個沒有鄧家寧的地方,遠遠離開那個讓她感到陌生與可怕的男人。
  六層樓,上百個階梯,沈智從未想到這條樓梯竟會有如此漫長,男人的腳步比她快了許多,她在衝出樓道的最後一瞬幾乎被他拉住,他的手指帶住了她的頭髮,刺痛傳來,沈智情不自禁地痛叫了一聲,恰好有同樓的鄰居推開防盜門走進來,看著他們表情一呆。
  鄧家寧立刻放手,沈智穿過尚未合上的防盜門,在鄰居震驚的目光中繼續往前跑,已經是傍晚,天空中仍有小雨,她在雨中奔跑,急促的呼吸帶來潮濕涼意,肺裡像是被一團團濕布塞滿,漸漸脹痛。
  「沈智,停下,別跑了,當心摔著。」下班時間到了,小區裡到處是走動的熟悉面孔,鄧家寧咬咬牙還是追上去了,只是喚她的聲音變了調子,和緩許多。
  旁邊有打著傘擦身而過的兩個老人,看著他們的背影還說:「哦喲,小夫妻鬧矛盾啊?」
  「那是36號的,我認識,她老公平常蠻好的啊,不大響的,斯斯文文,肯定是吵架了,你看看,現在小姑娘多難伺候,動不動就往外跑,追都來不及,老頭子,你看我跟你三十多年跑過一次沒有?知道娶我福氣了吧?」
  「你不跑,你半夜反鎖著門不讓我進去哪,自己在裡面睡大覺,你用得著跑嗎?」老爺爺反唇相譏,兩個人一邊說還一邊看著已經遠去的沈智與鄧家寧。
  老太太是個碎的,還在說:「夫妻呀,誰沒個牙齒碰舌頭,有話好好說,跑什麼呀,下雨天的。」話說到一半,突然驚叫起來,「要死啊,撞到車來!」
  7
  撞上車的那一瞬間,沈智以為自己是看到了幻象。
  雨水模糊了她的眼睛,身後鄧家寧的叫聲又讓她恐懼,鄰里的目光更是刺目,她在衝出小區門口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在意四周的一切,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裡去,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跑到哪裡去,屬於她的世界已經全都變了,沒有人相信她,她也無法相信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她這樣拚命地跑著,漸漸眼前就有了幻象,夢裡出現過無數次的情景,瘦高的少年的背影,就走在她身前不遠的地方,彷彿下一秒就會回頭向她伸出手來,對她微微地笑。
  淚水模糊了沈智的眼睛,不,這只是夢,她明白,這一切都只是夢,即使在夢裡,她也從沒有追上過他,她也從沒有等到他的回頭。
  看,她最想要的,居然是她最著力逃避的,但就是這樣的堅持與逃避,也沒有一個人願意給她一點信任,那些該是她最親的人,給她的只有懷疑與鄙視,還有暴力!
  少年的背影仍在雨水中朦朧隱現,心痛讓她不能再多看一秒,沈智在奔跑中情不自禁地閉上眼,再也沒有了,她這一生,再等不到那樣的一刻。
  然後就是驚呼聲,伴隨著一聲奇怪的悶響,跌倒前的那一瞬,她恍惚看到唐毅,不是背影,是他的臉,成年男子的深刻五官,眉聚長峰,只是眼中全是驚愕與急痛,讓她不忍。
  她倉促間竟想走過去安慰他,即使她明知那只是一個幻象,但身體重重跌在地上,完全是動彈不得。
  眼前漆黑一片,但最後所看到的他的臉仍舊清晰可見。她緊閉雙眼,心下難過,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即使我不能與你在一起,我從不想你不快樂。
  「小智!」有人叫她的名字,就在她的耳側。
  沈智猛睜眼,身上痛,但手腳都在,也沒血濺五尺,幻象中的唐毅還在,從未見過的青白臉色,可怕到極點,讓她幾乎以為剛才被撞到人的是他。
  她恍惚開口,喉嚨劇痛,聲音破碎,像年少時那樣,受了委屈,傷了痛了,只想說給他聽,即使他不能代她替她,只是想他知道。
  「唐毅,沒人信我,我撞到車……」
  他痛得心臟緊縮,「我知道,沒有關係,車是停著的,你看看,是停著的。」
  沈智撞上的是唐毅的車,與沈母還有王梓琳的父親談完之後,唐毅沒有再在公司裡待下去,開著車就走了。
  受傷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開過車,停在公司地下車庫的車身上蒙著一屋薄灰,剛剛拆除石膏的左手仍舊隱隱作痛,但他沒有絲毫遲疑,發動車子,踩油門,利落地打方向。
  車開上高架,穿過半個城市,下匝道,轉入熟悉的街區,最後在她家門前停下,一切自然如江河歸海,甚至不用他為之思考。
  沈智家的小區大門在一條小路上,這裡曾是他在這城市中最熟悉的幾個地方之一,他曾無數次在這兒等她出現,靠在自行車上,看著她從小區深處奔出來,遠遠地對他笑,目色晶瑩。
  他想見到她,這被壓抑的衝動在沈母的一番激烈言辭之後前所未有地翻江倒海。
  他要做些什麼?他能做什麼?這一切都已經不是他所能考慮的了,他只想將她帶走,帶她離開這荒謬的一切。
  這衝動逼迫著他,排山倒海,讓他無法再做出思考,無法再顧及任何人與事。
  他後悔了,他一直以為,沈智已經做出了選擇,她的婚姻,她的生活,他沒有權利替她決定一切,更沒有權利破壞這一切,他愛她,這麼多年,對她的愛已經成了他身體中的一部分,他比誰都希望她幸福,他比誰都希望能夠給她她想要的生活,即使這意味著他必須走開。
  但是她過得不好!
  他又想起初見她時自己所見到的那些傷痕,那些燙傷、淤青,那引起讓他不敢相信又真實存在的傷痕,原來都是有原因的,即使她不說,現在他也明白。她過的並不好!
  他錯了,即使會遭到所有人的指責,即使會失去許多唾手可得的東西,至少他應該告訴她,應該讓她知道,他從來沒有走開,他一直都在。
  他這樣想著,胸口湧動著令人窒息的悶痛,雨天,前窗雨刮不停,面前仍是蜿蜒模糊,他不再等待,將車熄火,伸手去推車門。
  突然地,沈智的身影在雨霧中出現,奔跑著,向著他所在的方向,他第一是無法置信,但她轉眼便奔到眼前,隔著車窗上的雨水,他看不表她臉上的表情,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車身一震,她已經狠狠撞在了他的車頭上。
  他為這一聲悶響驚恐,直到現在雙手托住她,有了她完好無損的實感,指尖仍舊無法克制地在抖。
  「沈智!」又有叫聲,沈智一震,雨水中慢慢轉過頭去,看到立在不遠處的鄧家寧,用一種可怕的目光看著她。
  原來是真的!
  她猛醒,低頭看到扶在自己腰間的那雙手,再將目光向上移,直到對上唐毅看著前方的側臉。
  原來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唐毅來了,在她以為這一切都是幻象的時候,他真的來了。
  眼前的情景讓鄧家寧崩潰,她與他抱在一起,她這樣拚命地逃開他,就是為了逃進這個男人的懷裡!
  他再也承受不住這樣直接的刺激,咬牙切齒,聲音憎恨,「沈智,唐毅,你們這對狗男女!」
  身上一空,突失扶持,沈智差點再次跌倒在地上,但眼前錯亂,卻是唐毅,一個大步跨過去,猛地出手,給了鄧家寧重重的一拳。
  又有無數驚叫聲,鄧家寧跌倒在泥水中,狼狽不堪,卻並沒有爬起來的意思,只是躺在那兒惡毒地重複。
  「狗男女,你們這對狗男女。」
  「走吧。」唐毅回身,拉住沈智的手,打開車門送她上去,然後自己坐上駕駛座,發動機咆哮了一聲,圍觀眾人被嚇得散出一個缺口來,而他一踩油門,黑色車身轉眼消失在重重雨幕之中。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