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街上行人熙來攘往,店舖林立,諸如衣物、書畫、珍玩、以及各式各樣的吃食。沿著整條街看過去,都是商家、茶樓、酒店的幌子。
    大街小巷阡陌交錯,到處人頭鑽動,除了店舖,街上夾道也擺著各種擔子,賣菜的、賣燒餅、賣脂粉、賣童玩等等,幾乎將整條街擠得水洩不通。
    芙儀睜著眼,萬分驚奇地看著週遭景物。這是她長這麼大第一次上街,每件東西對她來說,都新奇得不得了。
    身旁的人就沒她那麼興奮了。永璇不愛熱鬧,街上高低遠近的叫賣吆喝聲、往來行人的談天說笑聲,讓貪靜的他有點受不了。
    芙儀要求永璇給她一天的時間,帶她出門。芙儀不讓人隨行,她要求就他們兩個人,她要永璇換上家常素服,陪她做一天的尋常百姓。
    她想單單純純的和他共度一天。拋開彼此的身份、地位,就兩個普通人,一起逛大街。
    「你確定這是你要的?」出門前,永璇又問了她一次,似乎對她的要求有點不以為然。
    芙儀十分篤定。「我從沒上過街,沒做過尋常百姓,這對我來說,是非常難得的事。也許……這輩子就只有這麼一回。」
    永璇依了她。
    但上街之後,問題就來了。她興奮不已,他依舊冷淡。
    難不成,他們要這樣在這大街上走一天?她沒上過街,哪知道尋常百姓都在街上做些什麼?
    吃飯?喫茶?聽戲?買東西?書上好像是這麼寫……嗯,真要照本宣科?她不要!若只照書上寫的,她待在家裡看書就行了,何必出門?
    芙儀自顧自地想到出神了,絲毫沒注意到身旁的看似漠然的眼神,一直留意著她,擔心她被人潮推擠……
    「到一旁去。」永璇突然說道。
    芙儀沒聽到他說了什麼,仍低頭想著上街到底該做些什麼事?
    直到——
    她驀然驚回過神,愕然抬頭盯著永璇,再低頭看著他——牽起她的手?!
    永璇拉著她斜穿過人群,來到街旁。
    「嫂子唉,快來挑挑看有沒有喜歡的胭脂水粉銀簪玉鐲,全是剛從揚州送來的新貨,今天不看,明天就沒貨!」小鋪老闆一見永璇和芙儀朝他這方向走來,熱情吆喝著。
    來到小鋪前,永璇不著痕跡的放開她的手。
    「想看就看。」他冷冷拋下一句,撇頭走開。
    芙儀訝然望著永璇,這才察覺到,他——很不自在!
    當然,要他一個大男人走到專賣女人家物品的鋪子前,怎麼會舒坦呢?
    那,他這麼做是為了……
    突來的想法,讓她心頭一顫,下意識地擰了下拳頭,想收住剛才他手心裡的溫熱。
    小鋪老闆出怪聲音喚她。
    芙儀回過頭,看老闆偷偷指著走向斜前方字畫攤的永璇,以嘴形問她。「你相公喔?」
    芙儀怯怯一笑,輕點頭。
    「你相公長得好俊哩,連我這大男人看了都會臉紅,你要小心唷——」小鋪老闆刻意壓低聲音說,嚼舌根的話不好說得太大聲,而且,看永璇方纔的彆扭樣,他更不敢大聲說。
    芙儀睜著眼,凝神聽他繼續說下去——要她小心什麼?
    「我跟你說,隔壁的隔壁那間豆腐店的老闆娘,她相公也是長得挺有模有樣,誰知,前些日子他居然被男人給拐跑了!所以啦,跟了俊男人,不只要小心他身旁的女人,連男人都要防!」小鋪老闆專做女人生意,做久了連說話的口吻都像女人。
    芙儀輕笑了聲,搖首表示她不在意。心想,那麼驕傲的男人,誰拐得了他?
    「啊……」小鋪老闆驚歎一聲。剛才只顧盯著那張世間少有的絕俊容貌,忘了眼前還有張清艷無雙的嬌容。
    輕綻的笑顏,小鋪老闆看得更是目瞪口呆!他吸著口水傻笑了幾聲,直呼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啊?他居然看到一對像是從天上下凡的仙人哩。
    「別看了。」身後突然有人出聲,芙儀驚了下。轉過頭,看到永璇一臉陰鷙的站在她身後。
    「爺,買支銀簪子送給夫人吧?」也嚇了一跳的老闆,趕忙堆笑的展示鋪子裡最好的貨色。他想,仙人的臉色好難看說。
    永璇理都不理。
    他怎麼了?芙儀皺眉,決定不理睬他的要求。回過頭,正好看到老闆手上的銀簪子。
    水漾的眸難掩驚喜。「好漂亮:」
    她伸手想拿來看看,卻被永璇一把抓住,拉著她離開。
    「你?!」芙儀不解的看著他,再回頭戀棧的看了眼鋪子,只見老闆手拿著簪子動也不動,呆然的看著這一對仙人飄然遠去。
    而她,什麼都還沒看到呢!她掙扎著,想甩開他的鉗制。心想,這人怎麼這麼霸道?要她走,她就得走?
    永璇拉著她斜穿過人群到街的另一邊,才鬆開手。
    他一鬆手,芙儀幾乎是用甩的撇開他。她噘嘴怒目瞪著。
    「為什麼不讓我看?」她惱極了。那支銀簪子作工好細,她好喜歡……
    永璇無視氣惱至極的人兒,側過身體,迎著大街的方向,淡然的口吻絲毫不覺自己的行徑有何不妥。
    「別處也有一樣的鋪子。」他斜睨她,一派優雅的等著她趨前一步和他並行。
    「不要。我就要那家。」芙儀黏住腳步,說什麼都不走。她不能任由他無理。
    兩人在大街上對峙著,誰也不讓誰。
    傲然的目光驟冷。「你喜歡被人盯著瞧?」
    「街上都是人,你管得了別人的眼?」芙儀以為他是在說經過他們倆身旁,好奇瞥看的路人。
    永璇知道她聽岔了,嚴謹的唇幾乎是咬著牙迸出話。「我是說,那店家一直盯著你瞧。」
    聞言,芙儀細眉糾成一團。就為了這原因不讓她逛鋪子?真沒道理!
    「你自己看看,這裡有哪家鋪子不是看著客人做生意的?有人閉眼麼?」
    僵硬的俊容越繃越緊。何必跟她解釋這麼多?永璇在心裡不斷問自己這個問題。又何必在意她開不開心、生不生氣……
    對她的在意,越積越多,像填不滿的洞似的,他決定到此為止!
    但,心與願違。出口的話只好盡可能的淡漠。
    「可沒人像他一樣,看人看到口水流滿地。他在打你的主意,笨!」他從不理會蠢蛋,她是第一個!
    芙儀再聽不出他話裡的意思,她就真蠢了!但那店家對她根本沒那意思,是他抹黑人家了!
    心,泛甜泛酸,滋味雜陳。他驕傲得不可一世,寧可認為是她蠢得不自覺旁人的覬覦,也絕不肯承認是自己在吃醋!
    這認知讓薄臉皮的人兒紅了嬌顏。
    芙儀咬咬唇,鼓起勇氣對他暗示心意。「如、如果你一直待在我身邊,誰敢打我的主意?」笨!她的好教養讓她罵不出這個字。
    永璇突然別開臉,不想讓身後只離他一步的柔人兒瞧見,緊抿的薄唇逸出淡淡的笑意。
    他清清喉嚨,低沉的嗓音裡有驕傲,也有溫柔。
    「那還不跟上?」
    他明白她的意思了?初識情滋味的酸甜,有點揪心。芙儀抿抿笑唇,紅著臉趨近他身旁。為了顧及他的感受,她輕說:
    「我們去別處逛逛,可好?」
    兩抹相依的身影,緩步走入人潮中——
    這天,有個好的開始。
    ***
    清風暖暖,大街上依然人來人往,接踵比肩。
    他們沿街走走停停,看了一會兒雜耍特技,又到廟口看了出傀儡戲,今天正好搬演「李代桃僵」的故事。然後兩人合買了幅字畫,吃了一串香糖果子。
    芙儀一雙清澈如秋水橫波的眸子,漾著無比的神采,她不時拿起手上剛買的紙鳶東瞧瞧、西看看,柔婉的菱唇泛著心滿意足。另一雙俊眸脈脈睇著她,笑痕如波,涓涓滴滴傾流在嚴謹的薄唇上。兩人走到臨街一棟兩層樓,褐紅色外觀、頗具氣派的建築物前。
    幌子上拓著大篆字體——「吉祥樓」。
    永璇停下腳步,示意她一同入內。
    一進門,跑堂便上前熱絡招呼。
    「兩位客倌,怠忽怠忽了,二樓請,我趕忙去替您沏壺茶。」
    「十七爺在麼?」
    跑堂和善問道:「您是……」
    永璇還沒回說,樓梯上便傳來一陣豪爽的聲音。
    「喲,我這是眼花了麼?」永踱步下樓。「我邀你千百回了,你這傢伙說什麼都不肯來我這兒瞧瞧,怎麼今兒個嗯?」步下階梯的他,這才看到永璇身旁的人。
    「十七哥。」芙儀微笑輕頷了下首。
    永意會到什麼似的挑了下眉,呵笑了幾聲,伸指在兩人之間比畫著。
    「你你們?」口吻亦是若有所「指」,而且指的很曖昧。
    「來你這兒吃頓飯。」永璇平淡接續兄長的話,巧妙地化曖昧為尋常。
    永依然故我,笑得很邪惡,直到森冷目光射來,才收了笑意。
    「好好好,別惱、別惱了。」永轉而爽快說道:「上樓,這頓我請!」他伸手往上比了下,示意他們倆先走,他殿後。
    三人步上階梯,永先瞄了眼走在最前頭的永璇,才低下頭掩嘴偷問芙儀。
    「喂,是你把他拐出門的?」
    芙儀微微臉紅,低側著頭,朝永羞怯搖頭。
    永勾唇一笑,明白她這是不願背著永璇提及他們倆之間的事。但瞧他們倆這一身樸素的穿著,想也知道背後必定有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真有你的。」他像是洞悉什麼似的稱許道。
    永領著兩人走到二樓較僻靜的一隅。
    「你們先坐,吃的我去張羅就行了。」爽颯說完,不給人道謝的機會,永轉頭逕自離去。
    兩人坐定。芙儀瞄了眼四周。「這裡是……」
    「十七哥開的酒樓。」
    芙儀一訝,他的身份……怎麼能做這種事?這時,跑堂端了壺熱茶來到他們這桌。芙儀止住欲出口的疑問。
    「客倌慢用。」
    永璇頷首,待跑堂退下,將芙儀眼前的茶碗拿到他右手邊,替她倒了茶,茶碗卻沒放回原位。
    芙儀瞟了眼自己的茶碗,邊問說:「他不怕被人發現身份麼?」
    她想伸手拿回自己的茶碗,手還沒伸,永璇早她一步,將茶碗的茶倒入他的那碗裡頭。
    他在幹嘛啊?
    永璇神態自若,似乎當作沒看到芙儀疑惑的眼神,自顧自地解釋著永如何擁有這家酒樓。
    「十七哥在京城的布衣朋友多,他找了朋友做人頭,頂了這家酒樓的名。」他邊說,再將他那碗茶倒回芙儀的碗裡頭,這樣的動作重複著。
    芙儀口乾的抿抿唇,看他好像玩出興致了,不打意思打斷他,只好在心裡告訴自己——走了大半天的路,她「一、點」也不渴。
    她婉約說道:「十七哥這人真是特別。」沒見過哪個皇族出身的子弟,像他這麼不拘小節的。
    「他率性慣了,想到什麼玩什麼,誰都攔不住。」
    「那是真自在。」她艷羨。
    芙儀突然有感而發,她收起倔強,他少點驕傲,他們不也是如此自在的談著話嗎?
    永璇的聲音低低柔柔的,聽不出任何喜怒情緒,雖冷淡,卻讓人覺得很安心。
    「喝吧。」永璇將茶碗遞上。
    呼,她的茶——總算來了。
    芙儀抿笑取過茶碗,就嘴啜了口,茶一人喉,礙於口舌幹得緊,再汲了口。第二口方含進嘴裡,突然想到什麼,她整個人僵在茶碗前。
    這茶不燙口?!驀地一道靈光閃過,腦中浮現他反覆倒茶的畫面——
    原來,他是在幫她涼茶……
    幾乎快貼住茶碗緣的菱唇,心領神會地緩緩咧笑。這個高傲得不得了的男人,其實有顆好體貼的心啊……知道她逛了大半條街難免會口渴,又怕她太急於解渴燙著自己……
    「笑什麼?」支手捧碗的永璇,斜睨笑得詭異的人兒。
    「沒。」芙儀口是心非,嘴都笑咧開了。
    「說。」突生的預感,直覺與他有關;而與他有關的笑容,不就是在「笑」他?永璇放下茶碗,霸道的命令。
    「真的沒有。」芙儀笑著搖頭,水眸無限風情的瞅著他。
    她哪能說啊?這男人驕傲到——連體貼人的時候,都不願擺下身段。他不會樂於聽到她開懷的原因,她要把永璇這份心意妥善收藏起來,當作自己日後允許他繼續驕傲下去的理由。
    俊眸微冷。明知她笑裡藏私,他就是惱不起來。該死!她還用那種眼神瞅著他!
    芙儀看他似乎有點氣惱,既覺得好笑,又忍不住想捉弄。她略傾身,抬起尖而巧琢的下巴,嬌睨他說:
    「我笑——這茶怎麼是『甜的』?」美目無辜的眨了眨。
    話中有話的意味太明顯了,永璇怎麼可能沒察覺到?凡事思索周詳的他,思忖了下,立即明瞭她不直接道出的用心。
    他不惱了,反覺有趣。
    永璇微挑右眉,漆黑如夜的瞳閃著即將反將她一軍的捉弄眸光,他以傲然之姿緩緩俯向她,眼看著漾笑的嬌容因他趨近而逐漸凝結成霜。
    他他他……為什麼靠她這麼近?面對突如其來的親近,芙儀全身僵硬,動也不敢動,慌駭地垂下眼,愕然盯著和她只隔一個指節的薄唇。他若有似無地呵出熱氣,猶似他的唇在她唇畔遊蕩。
    「告訴我,它是怎麼個甜法?嗯?」他的聲音低沉,十足地挑逗人。
    芙儀覺得自己此刻就像是一隻被大貓踩在腳底下的小老鼠。無法反抗,只能任憑宰割。
    「說。」他幾乎是懸在她唇上了。
    他在引誘她!
    她根本抗拒不了!芙儀索性閉上眼,自甘墮落地任由他攫走……
    「我說——」永的聲音像是從天而降,硬是撕開四片才剛黏在一起的唇瓣。
    他大剌剌走來,兩人彈開的動作再怎麼快,不管從哪個角度,他都看得到最精彩的那一剎那。他尷尬地笑了聲,擺了擺手,很識相的說:
    「我還是待會兒再來好了。你們……請繼續。」他這話讓芙儀兩頰陡地爆紅起來。
    「喂?」永璇沒好氣地喚住轉身欲離的兄長。待會再來還不是一樣會打擾了他們?
    剛轉過身的永,又回過頭來,挑著狐疑的眉眼,問說:
    「你確定?」促狹的目光瞄了眼芙儀,呵,她幾乎是羞到恨不得能直接鑽進桌子底下。
    「別嗦。」
    「好好好,我直說啦。幫十七哥一個忙,廚子小李的娘突然發了急病,他要趕回家去看看,今天又忙得要命,人手不太夠,你來幫我應付一下櫃檯。」
    「免談。」永璇一口回絕,省去給人任何的奢望。
    「喂,不幫兄弟麼?」
    「你布衣朋友多,自個兒去想辦法。」
    「哎唷,你這身打扮,沒人知道你的身份啦!」
    芙儀略抬起眼,看著這對兄弟抬槓的模樣,抿唇忍住笑。她知道永璇並不完全是礙於身份不願幫忙,而是,他不想去沾染永那種嬉遊人間的態度。
    他這人,極有原則的。
    「不然,小弟妹,你來幫我。」永轉移了目標。
    「我?」有沒有搞錯?
    「是啊,就你。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唷,咱們這種出身的人,哪有機會體驗小老百姓的生活,你說是不?當成是來玩玩唄。」
    這理由很讓芙儀心動。
    她滿臉期待的看著永璇。「好嗎?」
    他不以為然的冷睇著,漠然說道:「你自己決定。」
    被撇於兩人世界外的永,突然了悟了什麼似的,無言做了個「哦」的神情。就說這兩個人的性子都強得很,怎麼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和平相處?
    原來,這兩個聰明的人,都懂得適時為對方收起自己的性子——
    「現在是怎樣啦?」
    「好。」芙儀興奮的點頭允諾。

《丑顏福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