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8章

  有茶香,有酒香,在她的唇上輾轉纏綿。
  林諾突然覺得噁心,明明從前是那麼熟悉親密的感覺,現在卻是完全的生疏,令人害怕。
  於是拼盡全力地推他,他抬起臉來,輕輕說:「如果你後悔了,可以回來。」
  在這一刻,像是再度見到校園裡的徐止安,眉宇之間隱隱帶著高傲,這樣的話說出來彷彿更像是施捨。
  林諾忽然就笑出聲來,什麼都不說,只是搖搖頭,然後抬起手背去擦嘴唇。
  因為他的吻,也因為此刻的用力,唇上已經一片通紅。徐止安卻彷彿被這樣的動作激怒了,眼神微凜,二話不說便拖著她往車裡走。
  她今天穿著長褲,鞋跟卻足有六七公分高,一路踉踉蹌蹌,完全抵不過他的力道,只能狠狠去掐他的手臂:「你要幹嘛!」
  路段幽僻,行人並不多,偶爾有駐足的,也只當是小情侶當街吵架,沒人想要多管閒事。
  最終還是被徐止安塞進車後座,他也緊跟著坐進來,並且快速落了鎖。
  林諾這才覺得驚恐,在他的眼睛裡似乎能看見跳動的火焰。
  徐止安盯著她半晌,才忽然低低地說:「諾諾,我愛你。」
  這是從前的叫法,很親暱,用他的聲音說出來,幾乎一瞬間將所有回憶都帶到面前。他的語氣微微低沉,似乎尾音還在輕微的顫抖,讓她突然想起當年攤牌分手的那天,好像現在也像那時一樣,有一閃而過的哀戚。
  她只愣了愣,他便已經重新低下頭吻她。
  只是這一次更加狂熱,似乎已經不滿足於唇畔的流連,而是直接強行竅開她的齒關,長驅直入。
  即使在戀情最濃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吻過她,彷彿徹底換了一個人,帶著強烈的侵略性,純陽剛的氣息壓迫下來,幾乎令人無法呼吸。
  林諾被他完全壓在身下,雙手被扣住,手腕疼痛卻又絲毫動彈不得。他的吻那樣用力而不顧一切,她甚至很快便嘗到血腥的味道,心中愈加恐懼,因為已經隱約知道接下來可能發生些什麼,可唯一能做的卻也只有費力地掙扎,連呼喊都做不到。
  徐止安的另一隻手在她身上來回游移,動作急切到近乎粗魯,靜謐的車廂裡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她覺得噁心地戰慄,卻聽見「啪」地一聲,不禁呆了一下,幾乎是同一時間胸前微微一涼。
  她的心也在這瞬間跟著涼下去,一直往下墜,彷彿深不見底。
  出門時穿的是件襯衫,此時一顆扣子已經扯開來,滾落到地毯上,不見了蹤影。
  徐止安的手彷彿有灼人的熱度,立刻覆上來,伸進衣領時去;他的唇也很燙,沿著耳側頸脖一路向下。
  似乎一切反抗都是徒勞,她只能哀哀地說:「不要……」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
  徐止安似有所動,微微一怔地停了停。
  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她咬了牙,也不知從哪裡突然生出的力氣,終於掙脫了被鉗制的手——
  很清脆的聲響,在小小的車廂裡彷彿還有回聲。
  一切都安靜下來。
  徐止安猛地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臉上才感到火熱的痛。抬起頭來,卻看見林諾眼角的淚水。
  其實不止是眼角,臉頰上也有,幾綹髮絲凌亂地被淚水粘連,整個人狼狽不堪,嘴唇上甚至還有細微的血跡。
  他狠狠一震,像是陡然醒過來,眼中的迷離慢慢消退,同時伸出一隻手去,卻被她毫不猶豫地拍開。
  林諾步履踉蹌,幾乎是跌出車門。其實是因為徐止安並沒有攔她,否則這樣懸殊的力量差距,她又怎麼逃得脫?
  「林諾……」從背後傳來的聲音幾乎令人忍不住顫抖,她轉過身,臉上仍有淚漬未乾,夜風吹過,冰涼的濕意更加明顯。
  「滾!」她咬著牙衝他說,腳下發軟幾乎摔倒,但最終還是抓住衣襟往街道對面跑去。
  只想逃得遠遠的,所以拚命忍住不要哭,只怕一旦哭出聲來,便會耗盡僅存的氣力。
  徐止安並沒有追上來,她拼了命地跑,也不知跑出多遠,才終於慢慢停下來。
  仍是渾身不受控制的顫抖——原來被人強迫的感覺竟是這樣的,懼怕與無力感如潮水般襲來,鋪天蓋地,在動彈不得的那一剎那,甚至感到絕望。
  倘若沒有那一巴掌,倘若之後他並沒有停住所有動作,此刻又會是怎樣一幅情形?
  林諾不願去想。也正因為那個曾是她至為熟悉的人,所以如今才更加恐懼,那個時候的他似是完全換了一副面孔,甚至換了一個人——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出門時拎的手袋被遺忘在徐止安的車上,當時她逃也似地下來,根本無暇顧及,此時才發覺手上空落落的。
  手袋裡有錢包和酒店的房卡,在這樣一個陌生城市的陌生街頭,丟了這兩樣東西她便幾乎變得一無所有,甚至連回酒店的方向都摸不清。
  已經是深夜,或許這一帶的夜生活並不怎麼豐富,因為很多店舖都已經關了門,只餘下單調的街燈立在空曠的馬路邊。
  她就蹲在燈柱下面,全身發冷,胸前更冷。扣子被徐止安扯掉,她只能用手緊緊抓住衣襟,手指那樣用力,指節都在泛白。
  林諾知道自己此刻有多麼狼狽,因為偶爾有那麼幾個行人經過,全都紛紛對她投以好奇探究的目光,更有甚者,還有打扮年輕入時得近乎怪異的少年衝她吹起響亮的口哨。
  哨聲悠長響亮,在這樣的深夜裡尤其刺耳驚心,她在心裡厭惡甚至害怕,偏偏雙腳不聽使喚,彷彿所有力氣已經在剛才盡數耗光。
  連放聲痛哭的力氣都沒有,所以只能抱住膝蓋無聲地流淚,後來竟然越來越傷心,淚流不止,像是失去的不僅僅是錢包和房卡,還有另外一些東西——而那,才是她真正傷心的理由。
  過了許久,才稍稍緩過來,並非因為不再難受,而是手指無意中觸到某件硬物。
  原來手機還在褲子口袋裡,她幾乎都忘記了。微怔著將它拿出來,屏幕上發出幽白的光,因為淚水的關係,光線顯得有些迷濛。
  那一剎那,眼淚再度嘩地湧出來,比方才更加洶湧,林諾只像是中了盅一般地伸出手指,一個鍵一個鍵地掀上去,動作急促而快速。那些數字並不在電話簿裡,可是因為記得牢,所以此刻幾乎不需要思索。彷彿一切只是下意識,在自己還沒想明白之前,已經將號碼撥出去。
  她動作機械地將話筒貼在耳邊,因為信號不好,過了幾秒鐘才終於接通。那邊傳來長長的等待音,「嘟——」地一聲,劃破暗夜的寧靜。
  她這才像突然清醒過來,整個人一僵,幾乎是飛速地掐斷了電話,然後又似乎不捨,盯住小小的屏幕發呆。
  事到如今,她竟然還是那麼輕易地就想起他。
  剛才那一下,就像在恐懼和黑暗裡掙扎沉浮了許久,終於找到可以依憑的浮木,於是滿心驚喜地靠過去想要抓住它,抓住自己唯果然,江允正很快便擁住她的腰,低下頭來深深地吻她。
  他的技巧一向很高明,輾轉反覆的調情挑逗,她在他的懷裡很快便不能自控地沉淪下去。腦子裡暈乎乎的,卻仍隱隱覺得奇怪,只因為過去他從沒這樣吻過她。
  他從來都彷彿漫不經心,連接吻時都一樣,有時候她甚至覺得那只是一種敷衍。每每只要這樣一想,心情便難免沮喪起來,於是常常懷疑江允正是否對自己動過真情,又或者她仍只是他眾多女伴中的一位,因為至今為止最親密的接觸也僅限於輕若浮雲般的吻。
  這樣的苦惱也曾說給閨中密友聽,對方聽了卻反而大力誇讚江允正是真君子。
  閨密說:「這證明他不是隨便的男人,或許他珍惜你,所以想要循序漸進。」
  王婧聽了稍稍寬心,可終究又難免有些失落,好像自己想把最好的給他,而他卻並不想要,甚至絲毫不為所動。
  可是今夜顯然不同。
  江允正的吻灼熱而又深沉,帶著前所未有的熱情與投入,她在這份熱度裡幾乎快要融化掉。最後也不知是怎麼開的門,兩個人腳步不穩地一路穿過客廳走進臥室,她心裡明白一切終於就要發生,想不到這一次請假陪他出差,竟會有突破性的進展。
  手機鈴聲響起來的時候,她恰好被他推倒在床上,屋裡太安靜,兩個人都在沉重地喘息,因此鈴聲顯得尤為刺耳。
  可是只有那麼一聲,接著便再無動靜。江允正停了一下,伸手去摸手機,屏幕仍亮著,上面是長長的一串數字。
  他只瞥了一眼,旋即微微皺眉,丟開它再度傾身去吻身下的人。
  其實也就只有那麼一瞬,最多不過兩三秒鐘,王婧卻隱約覺得周圍的溫度陡然降了下來,他的吻仍在她的頸邊游移,然而原本一觸即發的激情卻在迅速消退。
  果然沒過多久,他便倏然停了下來,撐起身體離開她,順手將掉落在地的手機撿了起來。
  冷意襲來,她仍躺在床上喘息未定,其實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心裡頭已經湧起巨大的失落和沮喪,只能盯著他的背影發呆。
  過了好一會兒,他仍舊沒動,她不禁問:「有什麼事嗎?」那個電話,那個只響了一聲便又斷掉的電話,是怎麼回事?
  江允正卻恍若未聞,臉上神色沉鬱冷峻,終於還是拿著手機撥回去。
  可是對方不接。
  一聲又一聲,單調枯燥的等待讓他漸漸不耐煩起來,他開始捏著手機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步子,卻遲遲不肯掛斷。
  最終,有機械的女聲傳來:您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人接聽……
  他「啪」地一下合上手機蓋子,轉過頭,眉心仍不自覺地微微蹙著,這才看了王婧一眼。
  王婧也早已半坐起來,只是衣衫不整,他見了目光輕輕一閃,她卻趕在他前面又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出了什麼事?江允正低頭看手機,心裡的疑慮愈加擴大。林諾的性格他再清楚不過,固執單純,執拗起來仍像個孩子一般。她堅持了那麼久,無非不過是不肯再回到他身邊,甚至連喝得醉了,卻還是記得要離開他,恨不得離得遠遠的,從此再不相干。
  於是,這個只響了一聲的電話便更加可疑。
  他沒答話,只是沉著面孔開始重撥,一遍又一遍,看似無比耐心,其實心中莫名焦躁。
  也不知過了多久,悠長的等待音才終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輕微的沙沙聲。
  電話那頭那樣靜,並沒有別的聲音,他卻心頭一鬆,「你在幹什麼!」更像是質問,語氣僵硬,帶著一絲如釋重負之後的惱火。
  仍舊沒有回應,他不禁皺起眉,深深吸了一口氣,「林諾,你給我說話!」
  也許是他的語氣太凶,真的嚇到了她,過了許久,那邊才終於傳來低低的一聲。
  聽不清她在說什麼,聲音太輕太低微,好像普通的呼吸聲都能將它掩蓋掉,可他卻心中驟緊,只因為彷彿聽到了顫抖的抽泣和嗚咽。
  他不由得怔了怔,才立刻放緩了聲音問:「你在哪裡?」說著,不等回答便已經轉身大步走出門去。
  王婧仍愣在床上,她平時思維敏捷反應迅速,可此時卻突然有些懵了,眼睜睜看著江允正頭也不回地走出去,耳邊卻只是一直迴盪著那個名字——
  林諾,林諾……
  腦子裡嗡嗡地響,怎麼會是她?
  一的希望和依賴。可是卻差一點忘了,他已經
  林諾被江允正找到的時候,臉上的淚水已經干了,只是身體仍在輕微地顫抖。像是止不住,只要地想到方才車裡的事,一想到徐止字霸道的力量和強行的意圖,便不能控制地覺得恐懼。
  手機捏在手裡,她明明覺得冷,掌心裡卻儘是汗水。剛才鈴聲那樣一遍一遍地響,其實她沒想到他會回電話的,更加沒想到他竟會那麼堅持,似乎鍥而不捨,心中震動,終究還是沒能忍住,接起來。
  他在電話裡的證語氣並不好,可她卻忽然安下心來,明明知道不應該,可是好像已經那麼累,累得全身乏力,累得只能等他,只想等他。
  江允正匆匆趕過來,她仍蹲在地上,腳已經麻了,她看著他也蹲下來與自己平視,幾乎想也不想就伸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襟。
  這種感覺多好。她將臉埋下去,一聲不吭,心裡只覺得前所未有的軟弱。
  可是,只要抓著他,彷彿一切便都會好起來。
  江允正也不說話,只是眼神銳利地掃到她渾身的狼狽與凌亂,臉色陡然沉下來。她就在他的近前,雙手死死地揪住他的衣服,也不知是用力還是害怕,手指都在顫抖。
  他皺起眉問:「怎麼回事?」一隻手已然圈住她的肩膀。
  這才發現,原來她全身都在抖。她在他的懷裡,沉默而又委屈,像一隻受驚的初生小獸。
  他將手臂略微緊了緊,又問:「徐止安呢?」聲音冰冷,林諾卻從中聽出了怒意,也咬住嘴唇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也只是搖頭,而後重重地吸氣,氣息仍舊不穩。
  這裡離茶莊並不遠,只隔了一條街,加上之前徐止安主動說過要送她回去,如今卻上這樣情形——似乎一切都再明朗不過。
  江允正想要站起來,胸前的衣服卻被緊緊地拉住。
  林諾這才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有些紅腫,可也許是因為淚水的關係,更顯得烏黑明亮,亮到幾乎能清晰地看見他的倒影。
  她哀哀地看他,目光中滿是懇求和疲憊。
  江允正心中驀地一軟,認識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個樣子。以前和他在一起,他連半分委屈都沒讓她受過,可是現在眼裡淚水盈盈,仿似真的楚楚可憐。
  最終,他只好溫言說:「我們走吧。」一手微微用力,將她帶起來。
  直到汽車的尾燈消失在街角,王婧才脫力般往牆邊X去,或許上很老的建築了,牆面灰暗斑駁,解手冰冷。可她覺得此刻自己的心更加灰敗、更加涼。
  原來她們都說錯了,又或許那些至交好友們也只是為了寬慰她,其實是因為江允正從來都未曾愛過她,所以才會連親吻都心不在焉。
  曾經以為他就是這樣的男人,沒有什麼能夠讓他在乎,他的心彷彿永遠都停在高處,讓人仰視卻又無法捉得住。
  然而剛才,就在剛才,他卻那樣小心翼翼地擁著懷裡的女人,彷彿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生怕稍一用力她便碎了。
  那一刻,就連背影都是溫柔的。
  遠處又有車燈亮起,從身邊經過而後漸漸遠去。腦海中像是有什麼突然起來,她愣子一下,然後恍然大悟。
  ——終於想起來了,曾經在哪裡見過林諾。
  看她面熟,緣自很久之前的一份報紙。那時候雖然與江允正僅有數面之緣,心裡卻早已開始關注他的消息,知道他出入公共場所常有不同的女伴,一張一張,都是不同的美麗面孔。那些笑靨在鏡頭前大大方方地曝光,如花般綻放。
  唯有林諾不同——唯一被拍到的一張,卻被江允正以手半遮了鏡頭,所以面目不甚清晰。當時他拉住她的手,側身擋著,即使戴闐墨鏡,也能看出他的不悅。
  原來是這樣。
  原來只是因為在乎,所以才想著要保護,保護她遠離紛擾繚亂的大眾視線。
  她忽然就想起那日壁球館內乍現的短暫溫柔,想到江允正眼中的那一剎那的恍惚,好像猛地醒悟一般——其實那天他看著她,更像是透過她看見另一個人的影子罷了。
  心中瞬間淒涼,泛著一絲疼痛。
  她終於還是拿出手機發了條短信出去,也不知他此刻有沒有閒暇去看,但畢竟相處幾個月,道句再見總還是必要的。
  因為離得近,林諾被江允正帶回他住的酒店。
  坐在車裡,她終於將事情經過簡單向他說了,也只是短短的幾句,而後便覺得瞍沉重,睏倦地閉起眼睛。
  身旁是那樣熟悉的氣息。她一直不願放手。
  最後還是江允正將她叫醒,一路進了房間,江允正說:「去洗個澡。」
  她依言走進浴室,格外聽話。
  其實也確實需要放鬆一下,溫熱的水沖刷在皮膚上,神經舒緩開來,嘴唇上破了地方微微刺痛。
  在淋浴噴頭下足足站了半個鐘,林諾才走出來,頭髮濕漉漉地尤自滴著水。因為沒有衣服換洗,只好穿酒店裡的浴袍。浴袍在她身上顯得太大,袖子捲了好幾層,鬆鬆垮垮地將人襯得更加嬌小玲瓏。
  她的精神已經好了很多,只是眼仍是腫的,哭了那麼久又吹了同,好像臉也跟著浮腫起來,所以一觸到江允正的目光,她便不自覺偏過頭去。
  其實在浴室裡的時候,她一度擔心他會突然走掉,害怕他去找徐止安,可是出來之後才看見他站在窗口,窗簾沒有拉上,外面的夜色濃得化不開。
  看著他靜靜的背影,林諾輕咳了一聲,這才發現口子瘖啞。
  江允正立刻回過身,神色緩和,見她整個人小小地彷彿縮在浴袍之下,十分可愛,不禁笑了一下,說:「好點沒有?」
  她點點頭,卻見他又旋即皺了眉過來,還在發展發愣,修長的手指便已經觸碰到嘴角。
  他的指腹溫熱,輕輕劃過傷處,並不痛,她不自覺抿了抿唇,只說:「沒事。」
  他問:「餓不餓?吃了東西再睡。」
  她是真的餓了。在車裡掙扎半天,然後又是一徑地哭,消耗了太多體力,所以當酒店的服務生送了夜點來之後,她也不顧什麼了,坐下就埋頭吃,就差狼吞虎嚥了。
  小小的餛飩,薄薄的皮包著飽滿的餡,晶瑩剔透,熱氣騰騰升上來,香氣誘人。
  過了半晌,她才覺得周圍太過安靜了,一抬頭,正對上江允正的視線。他彷彿就這麼一直看著她,從頭到尾都靜靜地,深黑和眼底有極淡的光在幽幽轉動,彷彿有著奇異的力量,令人安心。
  她笑了一下,像是這才想起一般,忙問:「你吃不吃?」
  床頭的燈光將她的皮膚映得雪白,一張臉因為剛剛吃了東西終天恢復了一點血色,有極淡的紅暈凝著,此刻烏黑的眼睛望過來,笑容雖輕,卻彷彿很璀璨,有光芒在輕盈跳動,好像終於將不愉快的經歷暫時忘記,整個人又重新鮮活起來。
  江允正起來心頭微微一動,不發一言,只是傾身過來,輕輕吻住了她。
  像是觸電一般,幾個小時之前的事再度跳回腦海,林諾猛地一驚,可是江允正的手已經扶住她的臉側,他的掌心溫熱動作輕緩,像是安撫又像是在哄小孩子,低低地說:「別怕。」
  她怔了怔,他的唇再度刷過她的唇畔,熟悉的感覺在一瞬間侵襲過來,包裹住全身的所有感官。
  她是真的不害怕,因為知道這一次與剛才不同,因為知道此刻面對的人是他。
  盛著餛飩的白瓷碗被遺忘在一旁,仍在冒著淡淡的熱氣,原本拿在手裡的小勺子隨著她的鬆手,「叮」的一聲落入碗裡。她猶豫著伸出手抓住他的衣服,好像這一刻什麼也都不能想,唯一能做的只有承受,以及下意識地回應。
  她想念他,其他什麼都不想計較,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只在今夜不顧一切。
  被他壓在床上,能聞到淡淡的煙草氣息,隱約還有別的香味,也極淡,或許是他的古龍香水。
  她睜開眼睛,直直地望著他,忽然輕輕地稅:「我愛你……」隨即聲音便又低下去,湮沒在一片深吻之中。
  第二天清早,林諾睜開眼睛,只覺得異常清醒。
  江正允的呼吸近在耳側,仍維持昨天半夜入睡前的姿勢。一隻手臂牢牢圈住她的腰。
  窗簾完全拉開著,熹光穿透薄薄的霧氣照進來,她伸手去撈地上的衣服,卻首先碰到江允正的襯衫。
  林諾將它拎起來看了看又丟回去,然後輕輕移開他的手。
  牛仔褲倒還好,只是上衣有明顯凌亂的褶皺,又被扯掉了一隻扣子,恰好就在胸前,她低頭整理了半天,身後陡然傳來聲音:「你要去哪兒?」
  江正允不知何時已經醒過來,面無表情地看她。
  她訥訥地說:「我要回酒店拿行李,我訂了上午的飛機。」
  他坐起來,深深看她一眼,說:「和我一起走。」然後翻身下床找衣服。
  「不要」她幾乎想也不想地拒絕,同時將目光避開,彷彿羞赧,又更像是心虛。
  江正允的動作微微一頓,像是窗外徐徐升起的朝陽耀眼,他瞇了瞇眼睛問:「不要是什麼意思?」
  不是不記得那日度假酒店裡的事,雖然當時醉了,她卻也是這樣搖著頭說:「不要」,拼了命要劃清界限,固執得近乎決絕。
  ——那是頭一次,有女人能讓自己那樣憤怒。
  心裡已經有了預感,果然下一刻便聽到她說:「我們各走各的吧。」同時轉身便要開門。
  他正扣著襯衫的扣子,不由得手指一緊,冷聲說:「那昨晚又算什麼?」
  林諾彷彿被施了定身咒語,怔忡了一下,低低地說了句什麼,聲音小得連自己都快聽不見,然後垂下眼臉仍去開門,門鎖「卡」的一聲,幾乎是同一時間,身後猝然傳來名鈍重的聲響。
  她嚇了一跳,連忙回過頭去。
  窗邊小几上的確一隻花瓶已經被江正允手臂一揮掃了下來,跌落在軟厚的地毯上,兀自滾到一邊。因為衝力大,薄胎瓷撞到床腳,迅速裂開來,細小的碎片四散飛濺。
  甚至還有薄薄的碎片就彈到她的腳邊,她不禁地往後縮了縮,目光與他對上,只見他深黑的眼底一片凜冽的寒意。
  江正允的胸膛急劇起伏,心裡是真的氣,不止氣她,更多的是在氣自己。就像是中了蠱,鬼迷心竅,才會讓她輕易地挑起自己的怒火,卻又在關鍵時刻放她不下。
  就像昨夜,她那樣柔弱無助地揪住他的衣服,他也想撒手不管一走了之,最終卻還是做不到。
  像上次她縫針他跟著痛一樣,這次也同樣心疼——只是捨不得,所以連親吻都刻意輕柔,唯恐讓她再受到傷害。
  其實,他做不到的事情還有很多,包括讓其他人取代她在他心裡的位置。
  可是林諾如今站地門邊,一副被嚇到的樣子,手卻仍舊擱在門把上。
  他深深吸了口氣,似上隱忍著問:「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聲調沒有絲毫的起伏。
  他向來如此,越是生氣,聲音反而越平靜,林諾深知這一點,這時卻還是一咬牙,大著膽子:「昨夜的事情不應該發生的。我當時只是害怕……」停了一停,避開他愈加冷下來的眼眸,接道:「只是害怕和孤單。」她將他說得像是排遣寂寞驅走寒冷的工具,話未落音自己便已經覺得驚心。
  整間屋子陷入一種長長的沉悶中。
  良久,她才看見他抬起手臂,修長的手指向門口指了指:「你走。」面色如覆寒霜。
  杭州城的早晨卻是生機勃勃,因為正趕上週一,街上儘是起早上班的人,拿著豆漿麵包行色匆匆。林諾穿行於其中,看見路邊擺著早晚攤,只可惜自己身無分文。
  走了一段,向一位路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自己的酒店這裡頗遠,X步行顯然不通,於是只好攔計程車,到了酒店才坦白:「我沒帶錢,可不可以跟我進去拿?」
  司機見是一個女子,又是外地口音,不由狐疑地打量她,最終卻還是跟好進去收錢。
  接著便是核對身份,補房卡,費了很大一番功夫才全部辦妥。司機早已等得不耐煩,收錢的時候說:「小姑娘,我被你耽誤了好幾筆生意了。」
  林諾也覺得十分過意不去,索性連找零也沒要,賠著笑臉將他送出去。
  坐下來輕了口氣,她卻不禁再度想起江正允。
  昨夜的妥協確實多半是因為內心的脆弱,在激情迷亂之際,她甚至也想過,就這樣下去吧,就這樣愛下去,不計任何結果和歸宿。
  只為了她愛他。
  然而他身上幽幽的淡香卻讓她陡然清醒過來,那並不是古龍香水的味道,其實更像是一種女士香水,香甜誘人,彷彿王婧的笑靨。
  她卻只覺得澀,有某種委屈,夾雜著不光彩的恥辱。這才意識到,原來一切已經晚了——他們的中間已經插入了另一個人。不,或者應該說,是她插入了他們的中間,再這樣下去,那便是大錯特錯。
  回到C城之後,收到從杭州寄來的包裹,小小的珍珠白的手袋躺在其中,附了一張紙,上面是一大段空白,最後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林諾拿出手機,將裡面數條未接電話的記錄一一清除,而後又將手袋收好,萬若無其事地繼續埋頭工作。
  隔了幾日池銳便主動聯繫她,在電話裡大聲說:「淒!快來唱K,我生日……」背景嘈雜,KTV裡旋律婉轉,隱約聽見一把女聲正幽幽地唱著,近似哀怨。
  等到了包廂裡,才發現十多個人湊在一起,竟然全是熟面孔,划拳鬥酒氣氛熱烈。池銳抬手招呼,舌頭都大了,高聲說:「喲,來了!坐這邊。」指指身旁的位置。
  林諾依言過去,將臨時買的禮物送上,趙佳已比另一邊探過身來,拉住她的手直晃悠:「怎麼那麼慢?喝酒還是唱歌?唱歌我就陪,喝酒……那還是算了吧,我快不行了……」
  林諾也瞧她喝多了,臉頰酡紅,眼波欲流。
  她開了一聽啤酒,往矮桌上輕輕一敲,環繞音響的聲音術太大,不得不湊到壽星的耳邊大聲嚷:「生日快樂!」仰頭便灌了幾大口。
  池銳點點頭,也喝了,轉身又去和人搶麥克風。
  可是那人不肯,將話筒牢牢抱在懷中,仍是斷斷續續地唱,似乎正是之前林諾在電話裡聽見的聲音。
  她覺得耳熟,不由定睛多看了兩眼。
  包廂裡的燈光錯暗搖曳,晃得人眼花,對方又是縮在沙發一角,半邊臉都枕在X背裡,懶懶得也像是醉了,可林諾終究還是看清了。
  她微微揚了揚眉,還沒來得及說話,已聽見趙佳叫道:「丁小君,沒看見池銳要唱歌?你和他搶什麼呀?都唱了一晚上了,你當自己開個人演唱會啊!煩不煩……」最後一句只是小聲的嘟囔,聽來卻大為不滿。
  林諾笑起來,總當她是還沒長大的小妹妹,不禁伸手去攬她,哄道:「你唱什麼?快去點,等會兒我們合唱。」
  趙佳果然聽話地去選歌,她則轉身去拿酒,誰知一回眸,竟然和丁小君的視線對上。
  明明光線昏暗,她們卻都知道對方正看著自己,池銳若無所覺地不依不饒,其實他是喝醉了。丁小君將麥克風塞進他的手裡,站起身,繞過一從嬉笑玩鬧的同事,走到林諾的面前。
  兩年多沒見,沒有多餘的寒暄問候,她只是在隨身的小包裡摸了一陣,將什麼東西拿了出來,然後擺在林諾眼前,說:「我這次是特意來找你的。」
  小小的銀色鏤花紐扣平鋪在掌心裡,恰好射燈旋轉著劃過,似乎有幽暗的光芒悠然一閃。
  丁小君不說不動,彷彿只是靜止著,林諾卻心頭一動,略微驚訝地抬頭看她。
  其實環境仍是嘈雜喧鬧,林諾卻彷彿好像聽不見其他的聲音,只有腦子轉得飛快,甚至從未都沒有這樣靈活過。
  她也站起來,看著丁小君半晌,將原來就屬於自己的紐扣收回來,這才不可思議地笑了笑:「……原來你是和他在一起。」
  她覺得荒謬而混亂,卻又似乎恍然大悟——同在杭州分公司任職,原來徐止安就是丁小君傳說中的男朋友,甚至,談及婚嫁。
  從包廂裡出來,找個安靜的地方,丁小君說:「我在車座位下面發現的?」
  林諾問:「你怎麼就知道是我?」
  「我偷看了他的電話記錄,裡面有你的。」似乎自己都覺得這樣的行為可恥,丁小君停了停,才又說:「雖然那兩天他總說工作忙,但我知道其實是因為你。」這話說出來,也不知包含了多少憤恨,但林諾總覺得帶了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可是她說不出庭在,好像真是自己理虧。記起那天與徐止安吃飯,席間見他短信不停還隨口打趣,問他是不是女朋友。可是被他當場否認了,她也便沒有再多想。
  其實原本也不需要多想,因為她並不關心他的私生活。
  可是如今丁小君的身份一亮出來,反倒真像兩個人有事。
  林諾沒法明說那天發生了什麼,想了半天,只好解釋:「你別誤會,我們只在一起吃了一頓飯,後來他開車送我回酒店,直到回去之後才發現丟了粒扣子,我正納悶呢……」
  她笑了笑,卻沒能接著說下去,只因為丁小君突然開口:「我到底哪點不如你?」
  她一怔,見對方直直盯住自己,彷彿是真的不解,聲音冷淡:「林諾,我哪裡比不上你?是知識學歷,還是工作能力?可是從找工作面試開始,你就處處搶在我前。那天明明是我表現更好,可後來你偏用什麼英語來答題!那也就算了,我當時還臣,這個女生真機靈懂得抓住優勢,或許今後真能成為工作夥伴的競爭對手。
  「可是後來呢?不過是一頓飯,江總竟然當著我們的面說要開車送你回家,可其實那個時候我們進公司也沒多久吧!如果不是你們進展太快,那就是之前你們早就認識的,對吧?而且我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在裝傻,任誰都看得出來,李經理平時會有意無意地關照你,他對別的同事卻不會,難道不是因為受了上面的囑托?怪不得,我當初就覺得奇怪,明明這個職位只招兩個人,為什麼最終入選的卻有三人。」
  她停了停,低低地冷哼:「其實,你是不是憑關係進入融江,我管不著,我只是看不慣你總是一副單純天真又索然無辜的樣子!明明得了好處,卻還像是懵懂不知!你裝什麼呢?!這世上哪有這麼多的好運氣?如果有的話,為什麼其他人碰不上?」
  林諾一言不發,過去從沒被人這樣說過,臉皮發熱,原來這就是丁小君一直看她不順的原因。
  這樣一點一點地挑明挑破,語氣尖刻得近乎指責。連她們自己都忍不住回想過去,是否真的如她說的一樣,自己平時承受了那麼多的好處,卻還故意傻乎乎的,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們就站在洗手間的外面,幸好這期間並沒有熟人進出。
  丁小君X在牆邊,因為之前的酒勁,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將一切攤開來說,她靜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止安第一次來公司找你的時候,我就見過他。那時你們不是很好嗎?餐廳裡一起吃飯,有說有笑的,後來他調去杭州,我也恰好過去,林諾,你轉身就投入別人的懷抱,我卻陪著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裡一起挨過最艱難的日子。」那一刻,像是真的陷入了回憶,她沉默了一下,眼神一分一分地灰寂下去,聲音愈低,「你從來不缺少別人的愛,所以不會理解我的感受。我最初認識他的時候,他在愛你,到了現在,雖然他沒說但我也知道,他仍在愛你。那顆紐扣的事根本不用解釋,我們朝夕相處,如果有心,蛛絲馬跡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我只是不明白,我和他出身相似經歷相似,我也不要錦衣玉食,我能比你更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工作上的事也就算了,可是為什麼在他面前,我都永遠比你低微?」
  她好像漸漸失去了力氣,只是倚著牆。林諾怕她滑倒,下意識地伸手去,卻被她一把揮開。
  她不敢承認自己一開始只是好勝賭氣,以為將徐止安的心從林諾那裡奪過來,便彷彿能夠證明些什麼。直到後來,一點一點深陷到無力自拔,才知道自己永遠是輸家。
  最愛的一方,注定一敗塗地。
  臨走之前,她仍不甘心,回頭說:「我會和他結婚。「那樣堅定,鞋襪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因為她看見林諾只是微微點了點頭,臉上有怔忡和恍惚,卻毫無悲淒。
  恐怕是真的因為不愛了,所以連欷覷都沒有。
  林諾晚上回到家,只覺得像打了一場硬仗,筋疲力盡。可是明明從頭到尾自己都沒怎麼說話,只是一直聽著丁小君說,連最後一句都是她說的。
  她說,我們要結婚。
  其實上次就聽池銳提起,只是沒想到新郎會是徐止安。
  往事漫漫如煙,撲面而來,甜蜜與苦澀相互交織纏繞。
  ——少年時代的徐止安,修長清俊,眉宇高傲,她挽住他的手臂行走在樹木蔥鬱的校園裡,曾經以為那就是一輩子的依靠。直到後來,兩人出現了分歧,似乎終究還是不可避免的,走到分道揚鑣這一步。
  然而如今,他再度回來,起初只是帶著若有若無的曖昧,讓她摸不著頭腦,接著便又氣勢強硬,這才是真正顯露目的來。

《末路相逢》